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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镇江府,是应天府往东的第一大阜。

同应天府一样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西周时的宜邑。秦始皇东巡时起名丹徒,东吴孙权改名为京口,之后郡名多变,宋政和时升为镇江府,一直沿袭至元、明。著名诗词如“寒雨连江夜入吴”“京口瓜洲一水间”“满眼风光北固楼”说的都是这里。

六月盛夏,远望金山郁郁葱葱、焦山荫翳苍翠,镇江府丹徒县杨家村里,这两日特别热闹。杨府门口立着十来名军士,个个颀硕彪悍,几十匹高头大马散在四周的小树林间,或悠然吃草或林间信步;粉壁高墙之后,一阵阵欢声笑语夹着大呼小叫。

杨家村的百姓们先是好奇张望,待得一天这样,又一天还是这样,好奇变成了疑问:“来的这些人不走了?”

同样疑问的还有杨府的主人杨一清,靠在楠木椅子上,宿醉未醒、容颜憔悴,又奋力说了一遍:“陛下该回去了!”

两天两夜!喝两天两夜啊!府里的家丁、仆佣都累趴下,连厨师都倒了。

朱厚照嘻嘻一笑,醉态可鞠:“杨卿,你这小宅子挺好,朕很喜欢。”

“喜欢也没用!”杨一清真急了,“这是杨府!”

停了停又放缓了语气:“陛下有皇宫内院、有豹房,那才是一等一的地方,才配得上天子。陛下,回去吧!”

“哎——,杨卿!杨阁老!”朱厚照架起双腿,意甚悠闲,“别赶我走啊!好几年没见面了不是?要不你跟我回去?”

“我才不去。”杨一清摇头,“老臣已经六十有七,近古稀之年,好容易归乡享几天清福。陛下就饶过老臣吧!”

“朕知道,你是记得钱宁那事,”朱厚照舌头还有些大,“他是说了你不少坏话,可是朕也没信他嘛!钱宁如今已经下在大狱了,杨卿还总记着那么多陈年旧事做甚?你这跑回老家一待几年,朝中事不管也就算了,西北边防你也不管了?那么多门生弟子,你也不管了?”

皇帝到底喝没喝多?杨一清愣了愣,半晌道:“不管!说不管就不管!老臣当日致仕归乡,已经思之再三。在老家这几年日日参禅,更加不想再理俗务。”

说着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字纸放在皇帝面前:“俗务找到老臣,老臣也没管。”

朱厚照瞥了一眼,雪浪纸上是一首诗,字迹是九华山上才见过的:

“芳园待公隐,屯世待公亭。

花竹深台榭,风尘暗甲兵。

一身良得计,四海未忘情。

语及艰难际,停杯泪欲倾。”

“王守仁?”

“是,陛下英明。”杨一清道,“是去年秋天送了朱宸濠给张永之后,听说陛下在扬州,特意跑到我这里,想去见陛下,在老臣的待隐园里喝了几杯酒。”

朱厚照“哼”了一声,不言语。这老头太狡猾,知道这事瞒不过去,索性自己主动说出来。

不管俗事!不是他的指点活动,王守仁能对付得了张忠和一万京军?说什么京军在南昌被王守仁的仁义和良知感化!说这话的,都是军中杨一清的旧部吧?

“老臣不想管这俗事,就和他说好了只喝酒,或者与焦山寺的妙福禅师参禅。过了两天,正好升他为江西巡抚的圣旨下来,就走了。”

“参禅?”朱厚照“哧”一声轻笑,“杨老头,你是从西北疆场上一刀一枪杀过来的,手上人命无数,菩萨能收你?”

“善哉!善哉!陛下没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杨一清煞有介事,“佛法广大容人忏悔,一切恶业,应念皆消。老臣既然诚心皈依,菩萨怎么不收?”

“嘁!”朱厚照笑道,“你刚喝了两天酒!”

杨一清愣住,无奈摇了摇头:“所以说,陛下饶过老臣,赶紧回去吧!”

“那朕走了!我还想去苏州杭州看看,这些江南的好地方都没去过呐!”朱厚照说着懒洋洋地准备起身。

“慢着!”杨一清一把按住,两道浓眉皱在一处,满面痛苦地思索半天,决然道,“那陛下还是留在老臣家里吧!”

“怎么?”朱厚照诧异,“不嫌朕麻烦了?”

“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杨一清脸上简直是大义凛然,“陛下扰我一人,放过江南百姓吧!”

朱厚照醉眼蒙胧地凝视着杨一清,不说话。面前这个三朝老臣,历经成化、弘治,十五岁就为皇家效力,一直到现在五十多年,可谓是忠心耿耿耆德忠正,然而一听到自己来,不喜反忧,再听到自己要巡游,简直像大难临头!

只因为自己是皇帝。

当皇帝有什么好?安化王、宁王,为什么要篡这个位子?自由自在地驰骋西北,或者无拘无束地遨游赣江,多好啊!朱厚照闷闷地缩回了身子,取过案上酒杯,一口灌下。

“酒都凉了,”杨一清侧头叫道,“杨洪!热酒!”

叫了好几声,闪进一个轻盈的身影:“师伯!都倒下了!您要什么?”

“朝天!去!把酒热一下!”杨一清扶着额头,“陛下要喝,老臣奉旨!”

朝天睁大眼睛:“还喝啊?”小鹙也飞过来,叫道:“还喝!还喝!”

朱厚照有些不乐意:“杨老头,你怎么乱支派人?朝天怎么都是个修道之人,让她去热酒?”

“好,不派她,老臣自己去!”杨一清艰难站起,脚步踉跄,伸手去取案上的酒壶,摇摇晃晃怎么也拿不到。

朝天连忙过来扶住:“师伯!”

“好啦!好啦!不用做戏啦!”朱厚照又“哼”了一声,终于道,“不喝了!江彬呢?让他备驾,回南京!”

轮到杨一清担心了:“陛下歇一歇,等酒醒了再走吧?”

“我又没醉,等什么酒醒?”

朱厚照站起身,乜斜着眼睛,大步便往外走:“走走走,回去了!下次再来,‘参禅’!”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杨卿!怎么没看到张永那个侄子?他上次说是跟你回老家了。”见杨一清有些茫然,提醒道,“那个很秀气的白衣侍卫、上次抓了刘瑾的?叫什么,钰儿的?”

杨一清呆了呆,含糊道:“老臣不理家务,府里的下人具体在哪儿……”

朱厚照摆摆手:“那下次吧!叫出来见见!他唱歌儿真是不错!手上两块银色牌子敲得当当的!”

“银色牌子!”朝天眼睛睁得老大,遇上杨一清的目光,连忙捂住了口。

还好朱厚照没在意,连声高呼:“走了走了!”

小鹙落在他的肩头,附和着叫道:“走了!走了!”

江彬匆匆赶出来,衣冠不整两眼通红,不好意思地笑道:“臣该死,就在那边睡着了。”一边吩咐军士们备马。朱厚照怕南京群臣反对,这次是悄悄溜出来到的镇江府,没有动用皇宫里的车驾侍卫,就让江彬带了二十来个京军随从。

朝天见朱厚照在马上有些歪歪倒倒,笑道:“要不要换个车?”

朱厚照一瞪眼:“本将军闭着眼也能骑马,才不要坐车,没得气闷!”说着挥手一鞭,一马当先冲出老远。江彬连忙带着军士们跟了上去。

杨一清在后踮着脚连叫:“慢点儿!慢点儿!”

朝天笑道:“师伯放心吧,没事的!下次再来看您老!”

“快去快去!”杨一清连连挥手,“别让皇上再来了,若有个闪失,师伯这把老骨头担不起!还有啊,别忘了我的好徒儿!”

“没忘!”朝天做个鬼脸,笑着打马追皇帝去了。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出镇江府的时候晨曦微露,过了丹徒渐渐天暗下来,将到谷里更是乌云密布。江彬望了望天:“陛下,要下雨了!”

朱厚照扬了扬马鞭:“不管它,奔回南京!距城不远了吧?”

朝天老老实实地答道:“到聚宝门还有大概四十多里,走了一半路。”

“陛下,”江彬劝道,“若是奔在路上落雨了,可糟糕。朝天道长怕是第一个禁不住。这里不远就是牛首山,山上的宏觉寺是佛家‘江表牛头’的牛头禅宗所在。莫若去避一避,等这阵雨过了再走吧?”

见朱厚照不感兴趣的样子又道:“当年岳武穆筑垒伏兵,大败金兀术,也是在这山上。”

朱厚照双眼顿时一亮:“那要去看看。”

“对啊!威武大将军巡视战场,金兀术就是在地下,也是望风而逃!”明知道江彬这话谄媚得离谱,朱厚照还是笑了笑。

朝中那些大臣,怎么就不能像江彬这样识趣呢?哪怕一半也好?

奔出十来里路,牛首山已经遥遥在望。漫天乌云翻腾中益觉得满山林深树阴、苍翠荒凉,在一片郁郁葱葱中,一座青砖塔半隐半露。

江彬扬鞭指道:“那就是宏觉寺塔。”

话音未落,轰隆隆半空中响起了雷声,狂风四起,卷起地上的树叶泥沙,打在身上脸上。

朱厚照瞥了眼朝天,单薄瘦削的身形在马上像随时要被风吹走,高声吩咐道:“去宏觉寺避雨!”

“尊旨!宏觉寺避雨!”狂风炸雷中,江彬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欢喜。朱厚照有些诧异,浓眉微扬,终于没说什么。

风越来越大,呼呼响着,吹折了道旁的树枝,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空中“轰隆”“轰隆”一声声炸雷越来越响,炸得狂风乱了方向,只管四面八方猛吹。

马匹受了惊吓,纷纷乱逃,二十几个军士都是久战之兵,用力夹住马腹拉紧缰绳,只有朝天力弱控不住,被坐下马一阵晃荡险些摔下来。

朱厚照忍笑靠近,轻舒猿臂,将朝天拎到自己马上,靠在了胸前。原以为朝天会脸红,低头看了一眼却见她竟没在意,两眼望着空中,满脸惊疑。

“怎么了?”朱厚照装作扶朝天,俯身凑近她的耳边低低问道。

朝天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往后靠了靠,轻声答道:“这风和雷,是有人在使雷法。”

“你能破吗?”朱厚照不忧反喜,兴奋地问道。

“我破不了。”朝天身体不动,双眼极目四顾,“前面有个湖,我护着你下去躲一躲。”说着悄悄自袖子中取出一张黄符,塞在朱厚照左手掌中,“握住,千万别丢了。”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猛地撕开空中的乌云,“轰隆隆”“轰隆隆”连声巨响,雷声惊彻天地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直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快!避雨!宏觉寺!”朱厚照高喝一声,打马狂奔。江彬带着军士紧跟在后,江彬的马头几乎要碰到朱厚照的马尾。

山路起伏不平,左手崖下一片水塘,湖面上舒展着高高低低的荷叶在风雨中摇摆震荡,前面不远就是宏觉寺,江彬的嘴角不能抑制地浮上一丝笑容。

突然,纵马飞奔的朱厚照自马上立起身,右手拎着朝天,纵身一跃,“扑通”入湖!几乎是同一刻,半空中伸出两只黑黝黝的巨爪抓向马匹,风雨交加中“刺啦”一声撕得粉碎!

“陛下!”江彬和军士惊呆了,胡乱叫喊着,“陛下!”“陛下!”风大雨大,淹没了声声嘶喊,断枝树叶更加猛烈地飞旋在面前。

朱厚照跌进水中,四面八方的湖水扑面而来,不禁一阵慌乱,只觉得手脚无措。朝天抓起他的左掌,念念有词,湖水渐渐散开去,变得像一口井,只不过四壁都是水墙。朝天牵着朱厚照沿墙小心滑下,不一会儿双脚一硬,踩到了湖底。朱厚照松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开。仰首望去,水墙大概两三人高,上面依旧可见翻滚的乌云、漫天的雨雾、黑黝黝的鳞甲。

“好险!慢一步就被抓到了!”朱厚照说着,满脸的兴奋。这么惊险的事!

朝天仰头望着空中,不吭声。

朱厚照再望上去,一片片巨大的鳞甲似曾相识,反应过来,惊道:“难道这是大宁湖的那只黑蛟?”

朝天点点头:“它定是受到大真人敕令驱使,不得已才来杀我们。”双目中隐隐有了泪光,“黑蛟身上有朝天宫的属身符,如果不听号令,会受叛教处罚。”

“那会怎么样?”朱厚照好奇问道。

“正一教一千多年的门规极为规整严苛,还是不要到那一步吧。”朝天仰天遥望空中,“想不到,竟然要与它一搏。”

话音未落,空中伸出两只巨爪,径自猛地插向湖中,爪上的黑色指甲尖利如刀!朝天急忙喝一声“起!”四面水墙陡地拔高,波浪汹涌翻滚,如穹庐笼罩在水井之上,挡住了巨爪!

朱厚照惊喜地看着,这比什么搏虎、擒豹、走马猎鹰要好玩多了!

黑蛟受到驱策,仍旧想方设法进攻,空中乌云团团旋转,黑蛟调转了粗长的身躯,举起蛟尾,轰然甩下!

如此大力一击,顿时击穿了水波穹庐,湖水如倾盆大雨覆顶而至,朝天朱厚照两人顿时浑身湿透,在水浪中站立不稳,跌进湖中。朱厚照不会游泳,顿时喝了两口水,呛得咳嗽起来,漂漂荡荡地悬浮在水中。

朝天一把拽过,喊一声:“左手攥紧了!”双臂上下挥舞,口中连连低喝,湖中水波瞬时掀起巨浪,一浪接一浪滚滚翻卷着,似盾牌、似枪戟,迎向黑蛟的利爪巨尾!

朱厚照漂在水中,早已头晕目眩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场千载难逢的战斗,艳羡不已中又是后悔:怎么早就没习游泳,没习道法呢?

“啊唷”一声惊叫,朝天被黑蛟的利爪刮中,九梁头巾散开,自耳边至颈中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一点点渗了出来。

“你真打啊?”朝天又气又急,披着头发立在水中,仰头高声道,“下次你再托梦,看我还睬不睬你!”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出来。朝天这副模样,就像邻家小孩过家家时吵架。小鹙自袖中跳出来,帮腔叫着:“不睬!不睬!”

再看空中,黑蛟羞惭地“呜呜”两声,埋头收起了四爪,巨尾左右摇晃着,似乎在讨好道歉。

朝天连忙急急念咒,四面湖水应声分开,重又围成水井形状,护住了朱厚照。朝天腿一软,跌坐在地。黑蛟自云中伸头看了看,又“呜呜”两声盘起了身体,伏在井上的空中,不动,可也不走。

乌云依旧翻滚,遮住了黑蛟巨大的身驱,偶然露出一角,峥嵘可怖。大雨不知何时止歇,狂风也变成了微风,轻轻吹过湖面。

朱厚照撕下衣襟,裹住朝天颈中的伤,笑道:“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披头散发的样子。”

朝天头靠在水墙上,累得说不出话。乌油油的长发衬得小脸益显白皙通透,半垂的长睫掩住了双眸,耳边的几滴血珠鲜红得简直娇艳。

朱厚照强抑住伸臂一揽的冲动,咳嗽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大真人敕令吗?正一教的教主你知道是谁封的?”

朝天心中一动,抬起头,澄澈的双眼亮晶晶地闪光:“朝廷封的?”

“不错。”朱厚照得意地笑道,“大真人虽然是龙虎山的张家世代传袭,可是历代教主袭位,必得朝廷,也就是大明皇帝的敕封!我这就撤了张大真人的教主之位,黑蛟就不用听他的了,是不是?”

“哎哎,不能随便撤吧?”朝天想了想,“权宜之计,你分一下辖地,包括这里的地方不归他们管好了。”

“好主意!”朱厚照赞道,“那就敕封你弘天师兄亦为正一教大真人,统领应天府南直隶之地的道观道士和教务,与张大真人平起平坐。”

见朝天迟疑,朱厚照似笑非笑:“黑蛟攻击我虽然定是有人假传圣旨,可他一个大真人连这点事都分辨不出,发敕令、行雷法,置朕于此险境!朕不定他的罪,算是极宽大了。”

朝天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厚照已经又撕下一条衣襟,随手咬破了食指,唰唰写好了两行字:“让小鹙送出去?”

“小鹙,你这次可是真的做一回青鸟啦!”朝天将衣襟仔细缠在小鹙脖中,凝视着小鸟道:“知观!知观!知观!”连说了几遍。

小鹙有些不耐烦,嘀咕了一声:“弘天!”

朝天笑起来:“去吧!小心些,不要追别的鸟儿玩!”

举手一扬,小鹙扑扇着双翅飞向空中,不知是贪玩还是故意,飞得高高的,在乌云中盘旋了两圈,似乎是黑蛟“呜呜呜呜”了几声,才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朱厚照在朝天身边坐下,也靠在水墙上,笑道:“朝天,回去后你教我游水吧?”

朝天迟疑了一下,突然伸过手臂,将朱厚照头往后按入了水墙之中,叫道:“憋住气!”

朱厚照猝不及防,多年习武的身体下意识地反手扭住朝天的手臂,将她甩在了地上,这下忘了憋气,又喝了两口水,呛得忙伸出头来,掩口咳嗽。

朝天这么一摔,脖中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埋怨道:“教你游水呐!就是憋气换气嘛。”

朱厚照抱歉地拉起她重又坐好,笑道:“以后别这么偷袭我,当心伤了你。”

“嗯”朝天答应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朱厚照似笑非笑:“江彬从来不信神佛,也不懂风雅,‘江表牛头’的牛头禅宗,他即使听了也是耳边清风吹过,居然会记住,推荐我去玩,当然是有心的。”

“那你还来?”朝天睁大眼睛。

“看看怎么回事嘛!”朱厚照仍是一脸的散漫,“到现在我还好奇宏觉寺里设了什么埋伏。”

朝天笑:“天上既然已经让黑蛟封住,不过就是四周堵严实,地下挡死,让你四处难逃就是,估计是埋伏在塔里。”顿了顿有些好奇,“不过江彬为什么要害你?”

朱厚照张张口,半天才说道:“你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吗?”

“香气?”朝天皱眉想了想,一拍手,“刘娘娘的味道!”

突然反应过来,抱歉地看看朱厚照,结结巴巴地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你没事吧?”

“是我没想到刘姬这么在意,也没想到她这么聪明。”朱厚照终于止住了笑容,叹道,“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让江彬死心塌地俯首听命,了不起。”

朝天难得见到朱厚照神色黯然,一时倒不知道如何解劝,半天道:“你既然对她好了,就不该变心,换谁也生气啊!”

“哦?”朱厚照似笑非笑,“有一日我对你不好了,你也会生气?”

“我们是好朋友,那怎么一样?”朝天急道,“我们又不是、不是……”

“要是还不容易?”朱厚照突然一转身,已将朝天压在了身下,凝视着她的小脸,俯头吻下。朝天吓傻了,身体被压住动弹不得,感觉到雄武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急得往后一仰,头颈进了水墙之中。

朱厚照哭笑不得,刚才被呛得心有余悸,自忖不可能憋着气强吻,半晌无奈翻身坐起,拍了拍朝天的小手:“出来吧!我不动你就是。”

朝天伸出头,往右挪了挪,离朱厚照远远地,绷着脸不吭声。

“这就生气了?”朱厚照笑道,“你们正一道又不禁婚娶,好多成亲的道士呐!那个,呃,马钰和孙不二!魏存阳!吕洞宾和白牡丹!”

朝天“哧”地笑出来:“吕祖可没成亲!你随便诋毁神仙,当心吕祖罚你!”

这一笑云开雾散,散着的乌发上沾了些水珠,和朝天澄澈的双眸一样晶晶亮。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轻叹道:“朝天,回去就和我进宫吧,我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朝天毫不迟疑地摇摇头:“不。我在朝天宫好好的,才不要进皇宫。”

“也是,”朱厚照叹气,“一个个好好的女人,进宫都变了个人,好比鲜花变成了纸花,活人变成了木雕。”

朝天又笑起来:“自己变心还找借口。”

“在城里置间府邸?就宁王府怎么样?”

朱厚照一往情深、一厢情愿、极负责任地盘算着,不顾自己被困湖底,不顾天上还有只黑蛟守着:“还是我住到朝天宫?你那间小院子叫什么来着?小是小了一点儿,倒还清静。”

朝天只是摇头。摇得朱厚照恼羞成怒起来,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不想和我一起?”

“我们是好朋友,我从来没把你当做,当做……”朝天咬了咬嘴唇,情郎两个字却说不出口。

朱厚照脸上的散漫消失不见,目光凌厉,半晌冷冷问道:“为什么?是为了那个蒋侍卫?”

朝天摸不着头脑:“蒋侍卫?”

“哼!别当我没看见!”朱厚照气愤愤地,“杨老头和你使眼色!定是和你关系不一般!他风流潇洒会唱歌是不是?白缎锦衣加银牌嘛!”

朝天怔了怔,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笑得弯了腰。空中的黑蛟探头看看,呜呜两声又伏了回去。

朱厚照不明所以,满脸的气愤渐渐被感染成了笑容,终于也笑出来:“你笑!明儿我偏穿白缎锦衣不可!”

朝天好容易止住了笑:“陛下赦臣等无罪,我就告诉你。”

朱厚照哼了一声:“杨老头搞鬼!和张永勾结!两个老头儿都奔七十古稀了,我还拿他们怎么处?当真治他们‘欺君’不成?”

“那是我师姐,道号御天,原名蒋钰,是蒋钦蒋御史的女儿。”朝天忍笑说道,“去年秋天说是归隐回乡了,一直杳无音讯。”

“女的?”朱厚照先是诧异,接着遗憾,“找不到了?”

“师姐性格最是倔强,这一去甚是决绝,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朝天两眼望天,有些茫然,“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一片寂静。两人都是一身湿淋淋的,朱厚照的肚子忽然咕咕响了两声,喝了两天酒本就没吃什么,这一天又打又逃又是冷,真是饿了。

朝天笑问:“你饿了?”

朱厚照仰头望向空中,乌云之后黑蛟仍然尽责地伏着,不进攻大概已经是它不抗令的极限,江彬的一帮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是啊!这会儿想想杨老头府里的肴肉、鳝鱼锅盖面,真是香呐!”

“肴肉、鳝鱼锅盖面……”朝天重复了一遍,也望向空中,“黑蛟不会让我们走的。”反手伸进水墙中抓了几抓,摊开手掌多了几只红菱,笑道:“吃点儿素的吧。”

六月里菱角还没长好,又小又涩,朱厚照皱眉吃了两个,肚子叫得更响了,扔下菱角壳叹道:“原来饿肚子是这么个滋味。”

朝天笑问:“第一次挨饿?”

朱厚照道:“这么静坐着‘挨’是第一次。以前在西北巡边的时候,自宣府到西陲往返好几千里,我嫌乘辇车气闷,总是骑马走。”

沉浸在回忆中的朱厚照仿佛回到了北疆,目光中的神往使得他这一刻容光焕发:“你在江南想象不出。背着弓箭、迎风冒雪,一路上备历险厄,好多随从都病倒累倒,连张永都撑不住。而我只觉得畅怀开心,常常忘了用膳,肚子也这么咕咕叫,可是不觉得饿。那时候我就想,我也许上辈子就是个大将军,这一辈子做皇帝,是老天搞错了。”

朝天半晌没有吭声,朱厚照侧头看时,朝天居然就那么靠在水墙上睡着了。长发有的散在身下有的搭在身前,长睫覆在小脸上似安静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口唇微张露出半点贝齿,鼻息细细,睡得真香。

朱厚照笑了笑,往朝天身边挪了挪,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自己也闭上双眼,静静睡去。

然而这么等了三天,弘天和小鹙都不见踪影。朱厚照的肚子已经不叫了,锦衣下瘪瘪的,地上一堆菱角壳。

朝天发愁道:“他们再不来,菱角也要吃完了。”望望空中依旧乌云密布,依稀可见黑蛟无奈地伏在云后,无精打采。

江彬显然胸有成竹,这么个死水湖,跑是跑不掉的,只要黑蛟盯在空中困住朱厚照,饿也饿死他。

“这几天牛首山的百姓可要奇怪了,好好的六月天,不见太阳。”朱厚照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自然不想再谈食物,随口扯开话题。

朝天眼睛一亮:“对啊!只要天现异象,有百姓报到钦天监或者应天府,朝廷就会来人看是不是?可惜那天打架时就顾着逃命,没想起拖时间。”

“当然是逃命重要。”朱厚照有气没力地笑道,“你别冒险,可别为了制造什么‘异象’先把小命搭进去。钦天监和应天府,都是靠不住的主儿。”

朝天凝神琢磨:“这个湖太小,掀不起巨浪,试试看吧。”握了握朱厚照的左掌:“你攥紧这只手,别的都不要管。”

说着不等朱厚照答话,清啸一声,叫醒了空中的黑蛟。黑蛟愣了愣,探头发现湖中已是波浪翻滚,迟疑了一下便自云后现身,俯冲下击!

朝天这一次双臂连挥,脚踏禹步,使出了太岁穷水,就像在大宁湖和黑蛟嬉闹一样,只逗弄不进攻,一波一波水浪似风似雾,泼向黑蛟。

黑蛟不解其意,大真人敕令要攻击那个年轻人,可朝天护着那人,只好先对付朝天,不抗命让那人逃走就行。眼见着水波袭来,黑蛟也像每次在大宁湖一样,伸爪摆尾地迎击,和朝天嬉戏。玩得兴起,不时呜呜几声。

朱厚照不知不觉站起了身,看得张口结舌,目不转睛。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散成一团团,在黑蛟的身周飞舞,随着它的前进后退在半空中上下翩跹。而东边一角,旭日东升,朝霞绚烂。

这难道,还不是“异象”?朝天心中嘀咕着,继续逗弄着黑蛟。

湖太小,得使很大的力气才掀得水波汹涌、巨浪涛涛。渐渐地日上中天,金色阳光下黑蛟身周盘旋的朵朵乌云似镶了金边,益发刺目。这“异象”,还不赶紧报告?

湖水像是越来越少,好累啊!朝天遥望着黑蛟越来越起劲的高兴头儿,愤愤不平。你在半空俯冲呐,当然不花气力!

朱厚照看出不对劲,叫道:“朝天!歇歇吧!你这样撑不住的!”

朝天说不出话,黑蛟逗成这样,怎么停啊?

渐渐地日影西斜,朝天的双臂像灌了铅,脚下每一步禹步都踏出一个深坑,额头的汗水涔涔流下,一滴滴落在坑中。

“朝天!别使法力了!算了,随它去吧!”朱厚照叫到,上前欲止住朝天。朝天奋力一笑,又踏出两步。面色苍白得像是透明,与身后的水幕几乎分不出。

朱厚照忽然笑了笑,猛地一跺脚,高举左臂,仰头冲黑蛟高喝道:“大明天子在此!正一道属下黑蛟听命,不得伤人!”左掌张开,掌中的黄符瞬间飞走!

立刻,四面八方的水浪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淹没了大明天子。朝天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捞,霎时也被水波冲起,两人在湖中漂漂荡荡。

黑蛟愣在空中,似乎不知道该攻击?该救人?该逃走?

朝天早已精疲力竭,全凭一口气苦撑,此时被水波冲得失去意识,躺在水中如睡着一样,渐渐随水波下沉。朱厚照呛得连连咳嗽,可是奋力抓住朝天,双臂上举猛力一掷,想要把她扔到岸边的草地上。

一波巨浪打来,冲得朱厚照脚下一个趔趄,双臂被击得转了方向,朝天直直飞出,冲向另一侧的山峰!朱厚照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已经被另一波巨浪卷入湖底!

黑蛟呜咽一声,猛地窜出,两只前爪接住了朝天,随即巨尾一摆,自湖底捞出朱厚照!团团乌云在黑蛟身边纠缠不清地围绕盘旋,空中悬浮着两个人影,大明天子的身周,光芒万道。

异象!绝对是异象!

“呔!何方怪物!应天府臣寇文叙在此!不得伤人!”急急忙忙的叫喊声中,马蹄笃笃,飞速奔来。

“大明皇帝敕封、正一道弘天大真人敕令!大宁湖黑蛟听令,不得伤人!”弘天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平日的飘然出尘此时变得气急败坏。

尘烟四起,大队的人马奔过来。乔宇、张永都赶来了。皇帝失踪了几天几夜,应天府全城大搜寻,甚至沿江一直搜过了安庆。

半空中的朱厚照先是一阵欣喜,转而又成了烦闷。这下子回去,肯定是要被看死了!恐怕日日被“忠言”劝阻在宫里,再也出不来了!

朱厚照目光转向队伍的最后,愕然无措的江彬,忽然笑了笑。留他在身边!时刻斗智斗勇,不是比搏虎擒豹还要惊险刺激好玩?

黑蛟巨尾轻轻垂下,朱厚照轻轻松松地落在目瞪口呆的一群人之前,顺手接过黑蛟巨爪中的朝天,凌迈不羁的面上似笑非笑:“朕在这里向朝天道长学游水,你们大惊小怪做什么?”

“臣等见空中异象……”还是乔宇挤出一句话。

朱厚照摆摆手:“朕是天子,百神呵护,有些祥瑞有什么奇怪?”指了指面前的小湖:“此湖叫什么名字?”

乔宇与寇文叙面面相觑,半晌才道:“无名。牛首山地处偏僻,这里一向人迹罕至……”

朱厚照又一摆手打断:“以后就叫‘隐龙湖’吧!”

年轻的皇帝在众人困惑的注目中一跃上马,扬声叫道:“弘天大真人!走,赶紧回朝天宫!江提督,随驾!”

江彬后来继续随侍正德皇帝,直到次年朱厚照死后,被杨廷和设计俘于北京皇宫,磔于市,籍其家。就是在闹市口车裂处死,财产全部没收。

这个正德皇帝一手扶上来的亲信为什么要害皇帝?刑部后来的判词上有两句:“虎旅夜惊,已幸寝谋于牛首;宫车宴驾,那堪遗恨于豹房!”江彬自牛首山开始动手,直到返京途中淮安清浦朱厚照落水病倒,直到通州朱厚照疑忌,直到最后朱厚照驾崩,害得坚定不移。

正德皇帝在南京近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江彬不惜匆匆忙忙在牛首山就要杀害自己最大的靠山?牛首山那几天,到底正德皇帝遭遇了什么?

自江彬后来束手就擒的过程可以看出,他没有狂妄到以为凭那点儿外四家军就能夺天下,也明白没了正德皇帝他什么都不是,朝中多少人要除他而后快。

钱财、权势,都是正德皇帝赐予。难道真的为了,情?

千古之谜。 YwRHa/0bEqSL4w/2N1jEBMntNI5vgamOyv+bmuF1G87xtW8BbMROj9p2E54pFR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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