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东南第一山的九华山,名字出于李白这首诗。北俯长江南望黄山,层崖刺天、横若南北列屏,传说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所以与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并列为佛教四大名山。
朝天朱寿卸下甲马,已经到了主峰天柱峰的山脚,弘天交待丹虚真人的太清宫就在西侧山顶,二人问明了路径,趁着午后阳光正好,快步上山。
天柱峰山如其名,似柱倚天,高耸入云,周边群峰环拱,更显得这一柱挺拔千仞。两人久在金陵城中,乍见这样的壮美风景都是精神一振。
自山麓至山顶,一路数不清的古刹道观,大概是正月里天气尚冷,路上僧侣道士并不多,香客亦是寥寥几人。再行得一段,山道两边积雪茫茫,金光下晶莹剔透,朱寿笑道:“这里风景倒好。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歇脚?”
“不用啦。得趁着天亮下山,”朝天笑道,“我们还得再快一点儿呢。”
又走了一段陡峭的山路,朝天有些气喘,朱寿拉起她的小手,笑道:“刚才你甲马带我,轮到我现在山路带你。”朝天累得说不出话,乖乖地跟在后面。
被朱寿连拉带托,朝天果然省力很多,转过一弯又一弯,不到申时终于上到了峰顶。满眼白雪覆盖,四周众山簇拥在脚下,极目只见碧空如穹云海缭绕,两人衣襟当风,胸怀畅意,不禁相视一笑。
山崖边小小几间抱厦,崖下风烟飘缈,钟声梵音随风送上。朱寿目力极好,望了眼笑道:“是那里了。太清宫,这山顶真也配得上。”
朝天欢呼一声,气息犹未平复,便往观中奔去。木门虚掩,朝天径自推门直入,叫了两声:“丹虚真人!朝天宫弟子朝天来拜!”
四下里悄无人声。
“惨了,没人在。”朝天有些沮丧。
“急什么?等一等呗。”朱寿并不着忙,随意负手在院中走来走去,好奇地东观西望。
整齐的院落虽然不大,但曲水青松、碧石嶙峋,颇有几分世外仙境的味道。朱寿啧啧称赞,忽然停在井沿之旁,细细看着。
朝天走过去,青石板的井台光滑洁净,上面摊着一张写好的条幅,大概在此晾干准备刻字的。
“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此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正德庚辰正月,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
朝天只粗通文墨,看了大致明白,拍手笑道:“这是阳明先生写的呐!他难道来过这里?庚辰正月,就是这个月呐!”
朱寿不答,凝视着纸稿,半晌说道:“算是个明白人。”
王守仁四十二天平息宁王叛乱,正德皇帝却不领情,坚持大军继续南下。江彬等人甚至怂恿仍去南昌,将宁王放回鄱阳湖中再捉一回!王守仁听说十万京军要来,江西百姓刚经叛乱,哪里还受得了再来一次折腾?惊得连上奏疏,劝阻皇帝。
什么“今宸濠已擒、谋党已获、从贼已扫”,这是说没事了,不用来了的;什么“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这是吓唬皇帝大臣路上不安全的;见正德皇帝根本不睬仍一路往南,便唠里唠叨上了十次奏疏。
这么说得多了,朝中大臣也疑惑起来。关系不好或者嫉恨的,便谗言王守仁本就是宁王一伙儿的,不然怎么能那么快,还不用一兵一卒就平叛了?关系一般的,便疑心他侵吞了宁王的财产,自己乘机在江西坐大;就是关系好的,也觉得王守仁这次功劳不小,是想要献俘奏凯论功。
正德皇帝自然也是心里疑惑,对王守仁猜疑不绝。一直到王守仁将俘获的宁王不声不响地交给张永,按照张永的指点在杭州称病不出,又跑到京口找杨一清帮忙,总算流言稍解,正德皇帝才让王守仁做了江西巡抚,催着又去上任。
然而大太监张忠带了万人京军,跑到物华天宝地杰人灵的南昌,没有搜到宁王的财宝,发财之旅的期望大大落空,愤懑之下回到南京见了皇帝就百般进谗:王守仁在洪都如何如何比宁王还要势大、宁王多少多少财产都被他拿去收买人心、居心叵测早晚也要反等等。
原来一帮嫉妒的乘机也接着说起坏话,所谓“群奸在侧,人情汹汹”,多亏张永还算正直,在皇帝面前一力维护,双方常常争执得不可开交。
正德皇帝被搞得不耐烦,就问张忠:“怎么验他要反?”张忠前面矫旨传唤王守仁都没来,便说:“诏王守仁必不来!”不想张永识破,立刻通知了王守仁。王守仁得了张永的线报,接到圣旨便即时、立刻、火速地自南昌出发面圣。张忠慌了,又将他阻在芜湖,只让候旨。传闻王守仁无可奈何,挂冠修道去了。
想不到原来到了九华山。朱寿摇了摇头,这桩事,差点都忘了。
“为什么这么说?”朝天不解地问,“阳明先生当然是明白人。”
朱寿眯了眯眼睛看看朝天,朝堂上这些深奥的钩心斗角,她如何能懂?王守仁这篇文章里终于说天子、说皇威,不再自己独居平叛功劳,朝中各方势力才可能均衡啊。
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缓步进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三五个垂髫青衣的小道童,还有一位中年人亦身着道袍,修竹般的身形舒徐从容。
“丹虚真人?”
朝天连忙迎上前道:“朝天宫弟子朝天,拜见真人!”又惊喜叫道,“阳明先生也在这里?”
丹虚真人捋须笑道:“朝天竟长这么大了!上一次见到,还是小娃娃呢。”
两人笑说了几句闲话,朝天忙呈上弘天的信。丹虚真人细细看了笑道:“弘天也长大了,难为他把朝天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顾着江南百姓。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就去写敕令。”打个招呼便带着个童子自去屋中了。
王守仁见到朝天也是十分欢喜,含笑问候。朝天见他两鬓已经斑白,发青的面上似岩石突然风化一样多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神情中满是无法掩饰的郁郁之色,不禁心中恻然。
回想葬宁王妃的那一日,天昏地暗,赣江上波涛滚滚、飞鸟江鸥低低盘旋,王守仁只带了朱一朱存,亲自掘坑、捧土、立碑,在墓前一动不动站了好久,听着朱一朱存号啕痛哭,一滴泪都不落。然而双眼中的空洞和伤痛,朝天至今想来仍旧心酸得历历在目。
朝天说了会儿话才想起来,回头笑道:“朱寿!你来看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阳明先生呐!”
王守仁早看到朝天身后立着一人,轻裘宝带难掩凌迈不羁、疏朗散漫更显高华霸气,如此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又叫“朱寿”,不由得心中一凛。
王守仁宦游多年,然而在京师时最大也不过六部主事,正德皇帝又基本不上朝,也就年节祭祀大礼远远望过皇帝,究竟不知道正德皇帝的真面目。
朱寿似笑非笑,走上一步拱拱手:“阳明先生。”
朝天嘴快,又向王守仁介绍道:“这是朱寿,京军里的威武大将军。”
“威武大将军!”王守仁一震,望向朱寿。二人目光交集了短短一刻,瞬时都已了然。
他知道了,他也知道他知道了。
王守仁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大将军!”
“咦,阳明先生你知道他?”朝天诧异。
“久仰威武大将军威名,心慕已久!”王守仁含笑道,“去年十月送宁王去杭州,不巧刚交到张公公手中,锦衣卫侯千户来追取宁王,就拿的是威武大将军的令牌。”
“哦。那时候我已经回南京了。”朝天只是纯真并不笨,笑道,“那你怎么办的?”
王守仁道:“宁王已经不在我手上,自然对侯千户十分过意不去。为表歉意我奉了五两银子,不想侯千户轻财重义清正廉洁,竟然不收。威武大将军手下,果然不同一般。下官好生敬佩,与侯千户再三致意。”
朝天睁大眼睛:“五两银子?”
王守仁认真说道:“下官一年俸禄三百二十石,五两银子乃是下官阖府数日开销。这一次平叛,不少人询问宁王的财宝去哪里了?”
说着说着转向了朱寿,神情诚恳:“一是宁王自己耗在十万军马、战船火炮和分封伪官上,义军缴获的财物本就有限;二是义军一度达到十五万人之多,朝廷没有给过一文军饷,这么多人的吃饭饷银除了各郡县供给,就用了宁王家产,朱存每日都有记账,这个账报在兵部王大人那里。”
朱寿眯了眯眼睛,似乎被雪地反射的阳光刺着了,不说话。
冬日风寒,王守仁别过脸咳嗽了几声,转身问朝天:“朝天道长,在宁王府里你无意碰到的那本账簿,还记得吗?”
“记得啊!就是自正德元年开始,宁王向满朝大臣从官军卫、何地何时送了多少礼的那个吧?”朝天迟疑地问道,“先生不是说牵涉太广,若是流出不免人心涣散朝中大乱,让我保密吗?”
“不错,就是那本。”
王守仁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个簿子,双手呈在朱寿面前:“下官计算了一下总额,一共是十六万两黄金、九十七两白银、珠宝玉器字画三千六百五十七件。这才是宁王财宝的重头。”
“阳明先生!”朝天惊异地叫了一声,望着二人,不解何意。
朱寿负着双手,一动不动,打量着王守仁。
眼前这个瘦弱的中年书生,满脸病容脸色发青,在寒风中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然而身姿诚恳坚定、目光温暖和煦,自内散发着灼灼光芒。
见惯了身边人为名、为利、为势而忙碌,却原来,亦有人只为了良知而行。
似乎过了很久,朱寿取过账簿,扬手随意一掷,账簿画了个漂亮的弧线跌进了井中,“扑通”一声闷响。
王守仁松了口气,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闵、广两地赴调军士早已在辛亥当月遣返,赣地各地郡县义军也陆续解散。江西百姓经此战祸不堪再扰,休养生息实为恤民上策。”
侧头对朝天笑道:“朝天道长,太上老君怎么说的?‘以正治国,以无事取天下’那一章里?”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朝天轻声说到,满脸困惑。
阳明先生说起官话来有些难懂,今天他的神色也很奇怪,小心谨慎得出奇。难道,朱寿要对他不利?朝天担心地看了看朱寿,亮晶晶的双眸有些黯淡。
朱寿顺手拍了拍朝天意示安慰,脸上仍是似笑非笑的散漫,凌厉的目光却温和了许多,对王守仁笑道:“阳明先生在这太清宫修道,悟了不少呐。放心,江西那个地方,没人想去。”
“大将军过奖。”王守仁又松了口气,道,“如今皇威赫赫,天下自然太平。下官一介书生,实欲归省、奉养老父残年,已上九疏,候圣意而已。但恐英布之徒围君之侧,或乘隙窃发,下官日夜忧心。”
“哦?”朱寿皱了皱眉,“你指的谁?”
王守仁直视着朱寿,毫不迟疑:“江彬。”
朱寿又皱了皱眉,不说话。
做皇帝或将军,最难的一点就是分辨忠奸。并不是奸臣都像戏台上的曹操,画着白脸不时几声奸笑;每个人,都是一脸诚恳,都是有板有眼地在表忠心,同时又有凭有据地揭发政敌。该信谁?该防谁?
就是宁王朱宸濠,如今人人痛骂奸贼、乱党,但仅仅半年前,夸宁王的赞宁王的不计其数。当时自己就疑惑:知县要人夸,能升知府;尚书要人夸,能升阁老;宁王一个强势藩王,这么多人夸他贤良,为了什么?
原来,是因为刚才那本账簿!
不扔到井里毁了,又能如何?恐怕自内阁元老到后宫太监要倒掉一多半,剩一个孤家寡人不成?
“拥兵自重、排除异己、构陷忠良、图危社稷……”王守仁在侃侃而谈,然而这些说江彬的话,同样也有人说王守仁啊!王守仁上来就表明自己既没有财,也没有兵,不过是急于洗白啊!
朱寿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朝天,丹虚真人回来了。”
王守仁戛然而止。丹虚真人握着一张黄毛边纸走过来,细细对朝天嘱咐着,朝天连连点头答应。朱寿饶有兴趣地抢过黄毛边纸看着,似乎在研究正一道的真人敕令与朝廷的圣旨有什么不同。王守仁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还不到三十岁,又是这样不羁的性格,也就是和朝天一样不谙世事未经险恶,哪里能听得进人心的贪婪狡诈?
终于丹虚真人交代完了,朱寿朝天二人便要下山,当天赶回南京。王守仁望了望天色,劝道:“这会儿日已将暮,冬日黑得极快,下山颇多陡峭山路,太危险了。倘虞意外,下官,下官,下官死有余憾。”说着别过脸去,声音竟有些哽咽。
朱寿怔了怔没吭声,丹虚真人笑道:“这个不妨。朝天你用甲马能到山脚,六遁中已经用了灵宝六丁之法是吗?”
“是。”朝天老老实实应道。
“了不起,双梧真人有徒若此!”丹虚真人一边赞,一边自袖中取出又一张黄毛边纸,纸上画着山峦群峰,周旋委蛇、盘转曲折,四角各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印章。
朝天大喜,伸头笑问:“这是五岳真形图?”
“好聪明的女娃娃!”丹虚真人笑道,“把这个放在甲马下,就不用走到山脚,直接回南京去吧。”
“谢真人!”朝天兴高采烈地接过,向朱寿解释道,“我的甲马本来过不了山峰,这个五岳真形图上有真人的印迹,就好比传章一样,山中的百神群灵必得尊奉亲迎,和甲马一起就能过山啦。”
“让我看看!”朱寿连忙跨过来,两人头凑在一处,兴致勃勃地研究着。
王守仁静静望着,不知怎么有些心酸。生而为皇帝,是他的不幸呢,还是天下百姓的不幸?
朝天仔细将五岳真形图和甲马贴好,笑道:“真人!先生!我们告辞啦!”
朱寿忽然望着王守仁,轻声说道:“江西的百姓,交给你了。”
王守仁跨上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大将军威德赫赫自然诸事顺遂,万一,万一有何不便,下官愿随驱策、少效捐躯!”
“知道了!”声音悠悠荡荡,人已不见。
院落中空空落落,仿佛两人并不曾来过,青石井沿边的石碑清清冷冷,碑上的字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的一列写时因心情激荡,墨迹透过纸张渗在了青石上。
王守仁移开目光、眺望天边。山中云雾缭绕,如血残阳忽隐忽现,如此大好河山,多少贪婪的目光在觊觎、在窥伺?然而皇帝虽然年轻、贪玩,看起来并不昏庸糊涂。当年的刘瑾、不久前的钱宁,都泰然揭过。
“神器有归、孰敢窥窃?”王守仁喃喃自语着。也许,并不该太悲观?
最好,是自己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