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百姓们惊喜地发现,街上突然变得太平了。
十万京军、锦衣卫似乎一夜间都成了绅士,三三两两地仍出现在街头,但是再也不讹不抢、不骂不打了。
永安茶馆的钱掌柜接过几名锦衣卫递过来的一吊钱,吓得跑步追了出去以为大祸临头;绿柳居酒肆的小二揉着眼睛望着桌上军士丢下的碎银只以为眼花;摆地摊的张大爷看见军士刚要卷起东西跑,居然一个校尉赶上来帮忙,还叫了声“老人家”!
而朝天宫,腊月二十七如临大敌地等了一整天,也没有一个军士上门骚扰。门外寇文叙加派的二十多名捕快闲得在雪地里或者搓雪球或者堆雪人,有几个干脆跑进角门旁的房中和云章聊天喝茶。
没有人来。直到天黑日暮,直到梆敲三声,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灵灵地灵灵,定是太上老君在显灵!云章和朝天绘声绘色地说完,万分虔诚地去三清殿拜了又拜。第二天朝天见到朱寿时说起,朱寿也赞成云章的看法:当然是太上老君显灵!脸上仍是似笑非笑。
之后弘天接到礼部的批复,说是已经警饬各方不得再骚扰朝天宫,彻底放了心。不过原来说是正月初二皇帝来朝天宫祭拜三清四御的,不知为什么取消不来了。弘天自御天走后诸事无心,听了旨意反而松了口气,索性按旧例又放了三天假。
渐渐地,街坊上便又热闹起来。紧闭的铺门一个接一个打开,摊贩一排又一排地出现,画舫游船一艘挨着一艘重又荡漾在秦淮河上。
岁末正旦、普天同庆,大明的皇帝上一次在南京过新年还是永乐十八年永乐大帝在的时候,正好一百年前。因此这一个新年过得格外不同寻常,兴高采烈。
传闻正德皇帝要求南京的百官戎装朝贺,乔宇睬也不睬,带着大家仍然是朝服正装,恭恭敬敬地向皇帝拜了新年。本是抱着不惜因抗旨遭廷杖或是下诏狱的决心,没想到年轻的皇帝居然脾气甚好,只是笑了笑,自己穿的一身盔甲也在祭祀太庙前换成了龙袍冠冕。
南京城的商贩们甚至渐渐地和京城的从官卫士们熟络起来,敢讨价还价,敢争斤夺两,时间长了,也会迎着送一个新出炉的梅花糕,追上去非让尝一尝今天才到的烤鹿肉。军民同乐之下,南京城变得益加可爱。
乔宇等大臣见皇帝虽然不急着回京师,可是也不再提去江西,张永押回的宁王又已牢牢关在南京诏狱,便也不再猛催皇帝;君臣之间不知不觉达成了某种妥协,正德皇帝就这么在南京待了下来。展眼过了正月十五,展眼正月就要尽了。
冬日晴好,难得的小阳春的天气,朝天却有些着急,做完早课便脚步匆匆地出了朝天宫,仓巷中迎面正撞上朱寿。
近一个月来两人常常见面已经很熟,“去哪儿?”朱寿轻裘宝带,阳光下微微眯了眼睛益显散漫不羁。
朝天无精打采地道:“太平路。”
朱寿诧异,朝天性格极是娇憨缺心眼儿,生气都难得,发愁从来没见过,笑问道:“做什么?”
“呃。”朝天犹豫地望着朱寿,见他仍是一脸似笑非笑,张张口有些迟疑。
朱寿有些郁闷,这个小丫头,不信自己!
朝天看出他不高兴,轻声道:“昨晚有人托梦给我。”一边塞了塞袖中的甲马。
朱寿不由得笑:“你还信这个?做梦嘛,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来什么托梦!”
朝天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我得去看看。”
“我陪你。”朱寿不由分说便大步走在前方,朝天并不在意,跟在一旁,神思恍惚闷闷不乐。
“我昨儿随御驾去祭孔庙了,”朱寿想逗她开心,随口胡扯,“自御道一路往南,可真繁华!六部衙门、五龙桥、守备衙门。”
朱寿边说边留神朝天的反应,见她浑不在意便继续说着:“还有宝庆银楼、宁王府。”
朝天一震,抬头看向朱寿,朱寿便有了数,口中继续扯:“然后还有那么多桥,什么来燕桥、淮清桥、武定桥、文德桥……”
朝天目光毫无焦点,神色茫然地望着他,口中还“哦”“哦”答应着。
“我说到哪儿了?”朱寿故意拉拉她的阔袖,问道。
朝天怔了怔,定了定神皱眉道:“呃,什么桥的。”
“什么桥!文德桥!”朱寿问道,“你认识宁王?”
朝天随口回答,仍有些心不在焉:“宁王来过朝天宫习练礼仪,大家都认识啊!”
“宁王很大方?”朱寿打量着朝天,想看出些端倪。
朝天老老实实答道:“诸藩百官到朝天宫习礼仪之时,都会拜拜神仙,三清四御东王公西王母啊,留下的供奉一般都蛮丰厚。弘天师兄总安排着转给百姓特别是来看病的病人。宁王供奉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顿了顿又道,依旧神色平淡:“不过宁王世子朱佑枫人缘很好,这次听说他死了,观里到蛮多人伤感的。也不知宁王怎么想的,弄出这么大的祸事。还好阳明先生那么快就平了叛乱。”
朱寿冷冷“哼”了一声:“就是王守仁不多事,小小宁王而已!御驾已经亲征,难道平不了?”
朝天不以为然:“当时还是挺险的,阳明先生故布疑阵到处宣扬朝廷大军过来了,宁王才自南昌晚出发了十多天,若是六月一举兵就顺水东下直攻南京,乔大人没有防备,真被他占了也说不定。平乱可就没那么容易。”
朱寿又“哼”了一声,不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截,朝天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是正月,自鸟市出来,与飞天也是这么闷闷的。
“想起谁了?”朱寿似笑非笑。
朝天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你有点儿像我师兄。”
朱寿诧异:“朝天宫的知观?我没那么老、呃,老成吧?”
朝天笑了:“当然不是。另一个师兄。”
“哦,文飞天。”朱寿点点头。那晚飘雪中回到宫中,就调了朝天宫的资料来看,大致情况到都知道,“是号人物。可惜死了。”
“嗯。”朝天浑不在意,拉了拉朱寿的衣袖,“看!那就是宁王府。真的是很多京军在。我说托梦是真的你还不信。”
朱寿抬头望了望,轩昂的宁王府前矗立着一排几十个军士,都是外四家军的,大门紧闭,看起来里面也是戒备森严,不知在做什么。朱寿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公然来宁王府,当然是江彬的手下。
“你等着,我进去看看。”朝天取出甲马。
朱寿一把拉住:“是宁王托梦给你?”
“宁王托梦?”朝天诧异,“他不是在诏狱吗?不是宁王。你想哪儿去了?”
踮脚在朱寿耳边悄声说道:“是宁王府后花园里的一条黑蛟!原来师父镇在湖底的,求我帮忙。”
“黑蛟?”朱寿耳边一阵轻风拂过,夹着似有若无的香气,然而更吸引他的是这两个字,脸上的散漫已经变成了兴奋,“带我一起去!”
朝天迟疑道:“那么多京军在,挺危险的。我一个人好跑呐。”
“不行。我一定要去。”朱寿难得坚决,凌迈的线条此时棱角分明,说着就迈开大步直奔宁王府正门。
“哎!哎!”朝天只好叫道,“回来。我带你就是。”朱寿立刻驻足转身,笑道,“好,赶紧走!”
呼呼风声响过,掌中的温软松开去,睁开眼面前是一个小湖。冬日湖水清冽,几根高高低低的残荷益显萧条破败,岸边杂草丛生中一块白石上写着“大宁湖”三个朱漆红字。朱寿见了忽然有些感慨,当年朱权闷在这细巧精致的金陵城中,可也怀念大宁卫的纵马弯弓,塞外的厮杀呐喊?
朝天取下二人的甲马,凝望着水面,道:“是这里了。我下去看看。”见朱寿又要张口连忙抢先道,“你不会游泳,水下真的带不了。我找到了带上来给你看。”
朱寿无奈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朝天一跃入水,水面上甚至没有水花,几圈涟漪散开去,渐渐又没了痕迹。朱寿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东看看西望望,见自湖边石子羊肠道上四处挖的都是坑,深深浅浅地直穿过树林,通向月洞门后,不由又皱了皱眉,低低骂了声:“财迷!”
宁王是公认的大明第一财主,封地大田产多,自第一代宁王朱权开始就有财有势有特权,积累到朱宸濠这一代,当真是富可敌国。这是他敢造反的最大原因之一。
然而南昌平叛之后,赶过去的太监张忠领着近万人京军,并没有找到多少财物,据王守仁说宁王起兵时耗费一空。
真的吗?
多数人都不信。王守仁在这中间拿了多少?各地义军分了多少?宁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宝藏?朝中虽没有人明说,各种流言不断。外四家军出现在南京宁王府,自然是江彬在寻宝,肆无忌惮,明目张胆。朱寿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带着些许厌恶和无奈。
是,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去管。
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出现一道水线,朱寿大喜,凝目望去,朝天已自水中走了上来。依旧是宽袍光袖随风拂动,白皙通透的小脸上澄澈双眸亮晶晶的,飘然出尘仿若姑射真人。
朱寿突然有一刻恍惚,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年。
“黑蛟在下面。”朝天说得忧心忡忡,“师父本用了两枚符,让它安心修炼。不想近日宁王府中妄自动土惊了湖神,有一枚朝天宫的属身符掉了。”
朱寿大感趣味:“那会怎么样?”
“变成了孤魂野鬼,随便来个神怪都能认它啊!若是再揭了另一枚镇符,还能驱它出来作怪呐。”
朝天难得地眉头紧皱:“它托梦给我就是想重归朝天宫门下,刚才见了我哭得好可怜。我得赶紧回去问问弘天师兄。”
突然一声暴喝:“什么人在那儿?”
“抓小偷!”
朝天吃了一惊,立刻摸出甲马左手自己贴上,右手伸出想给朱寿贴上,就差这么一刻工夫已经来不及,一队军士自林中奔出,团团围住了二人。
“哪儿来的窃贼,好大的胆子!”
朝天分辩道:“我们不是窃贼!”白皙的面庞挣得有些红。朱寿安慰地拍了拍她,对军士道:“你们提督呢?”
士兵们见这两人气派俨然,一时倒不敢过分无礼,喝道:“我们提督不劳你过问!你们俩个在这干什么?”
朝天被他凶巴巴地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拉紧了朱寿的衣袖。朱寿侧头冲朝天笑了笑,转身又说了一遍:“江提督呢?”
“是谁问我?”伴着粗豪的声音,羊肠道上出现一群人。
领头的身材魁梧,赫然是那日长江岸上画舫前的络腮胡子。身侧成群的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位娇滴滴的宫装美女,云鬓似漆、红衣如霞,真个人仿佛盛开的牡丹,华丽妩媚、浓艳不可直视。朝天愣愣地望着,嘴巴张得合不拢。
朱寿怔了怔,看了朝天的模样又觉得好笑,咳嗽了一声,拱拱手笑道:“朱寿在此,见过江提督、刘娘娘。”
羊肠道上的一群人都愣住了,和朝天一样呆呆立着。江提督反应最快,连忙拱手回礼:“朱兄!这么巧!”瞥了眼朝天,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刘娘娘裣衽道了个万福,并不说话。
“今日天气晴好,我在这里游览湖光山色,不想打扰了各位,这就告辞了!”朱寿说着就大步往月洞门走去。一群人连忙让路,也无人去挑他的语病,这小小的宁王府里,哪儿有什么“山色”?
刘姬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正走过身前的朝天,盈盈笑道:“这位小妹妹好美,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朝天。”朝天老老实实地答道,“娘娘才真美丽。”
“啊唷,小妹妹嘴巴也好甜!”刘姬团扇半遮妩媚妖娆,拉着朝天不放,笑道,“真是我见犹怜。难怪!难怪!”
朱寿停住脚步,回身望着二人不说话,脸上似笑非笑。
“朝天?”江提督一拍脑门,“我居然没想起来!原来是朝天道长!大名鼎鼎!”
“哦?”刘姬更感兴味,“江提督知道朝天道长?”
“朝天宫四大弟子之一,江南正一道的顶尖人物!”江提督哈哈笑道,“双梧真人嫡传,也是最小的一名弟子。”
“不得了,小妹妹原来是位神仙!”刘姬一边说着,眼角瞟向朱寿,似幽怨、似传情,“那就更怪不得了!明儿我去向妹妹请教请教,好不好?”
朝天自幼在朝天宫,贵妇王公见惯了的,也大都是这样夸赞啊、讨教啊满口不绝,刘姬除了特别美貌,举止言行并不稀奇,大大方方地笑道:“娘娘要学什么?到朝天宫来就是。”
“好啊!小妹妹气度不凡。我明儿就去。”刘姬拉着朝天,亲亲热热。
“得了得了!”朱寿有些不耐烦,催朝天道,“朝天!你不是赶时间?”
“对啊,”朝天抱歉地笑笑,抽出了手:“我先走啦!”说着与朱寿快步离去,并没有看到,身后江提督的若有所思,以及刘姬怨愤的目光。
“朱寿!”一出了宁王府,朝天就抱怨道,“你骗我!”
“怎么了?”朱寿笑着问,一颗心拎了起来。
“你才不是什么小官!”朝天气道,“娘娘对你都那么客气,你是真的将军!”
朱寿松了口气,笑道:“是啊,被你发现啦!我是个将军,封号是‘威武大将军’。”
朝天侧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嗯。这封号挺衬你。”
“真的?你这么觉得?”朱寿说不出地高兴,“很多人不同意呢。”
“别管他们,”朝天认真道,“总有一天你能证明给大家看,你是个称职的威武大将军。”
朱寿别过脸半天没吭声。朝天以为他不信,继续说道:“你别觉得我瞎说啊,大明看起来是太平盛世,实际上北疆的鞑靼、南面的安南、东部的倭寇,都有可能打仗啊!还有这么多藩王,一个不小心就反了。上次是安化王,这次是宁王,连师伯、阳明先生这样的文臣都能建功,别说你本来就是将军了!”
朱寿瓮声瓮气地问道:“你师伯是谁?”
“你哭了?”朝天见他脸上似乎有一点泪痕,诧异问道。
“哪儿有!”朱寿笑着拍了她一下,“你眼花了!”
“哦。”朝天立刻便信了,靠近朱寿悄悄说道,“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守秘密!杨阁老,是我师父的兄长!”
“杨一清?”朱寿哈哈大笑,“难怪他被诏的时候是在南京!这老头儿,一直瞒着我、们!非去找他算账不可!”
“你和师伯很熟?”朝天道,“那我们下次一起去看他,就在镇江府,很近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朝天宫,朝天想让朱寿先回去,朱寿却不肯,说是今儿没事,一定要等看弘天知观能不能救黑蛟。朝天无奈,只好让他在客堂坐着,吩咐云书上了杯香茶。
朱寿在云水客堂等了好久,一杯茶只喝得淡而无味,案上的一本《南华经》《道德经》又早都看熟了的,便在观里四处转悠,望着一尊尊神像做鬼脸。好容易快晌午了朝天才回来,说道:“让你别等,我就说时间长嘛。”
“横竖没事。”朱寿懒洋洋地道,“难得这里图会儿清静。知观怎么说?”
朝天笑道:“原来黑蛟当日镇在湖底的时候弘天师兄在场,说是万一被人利用,倒蛮麻烦的,要赶紧去加符呢!弘天师兄亲自去!不过弘天师兄没有真人封号,得到九华山的丹虚真人那里取一道正一教的真人敕令来。我这就要赶过去,你回去吧!”
“我等了老半天,你让我回去?”朱寿一口否决,“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朝天叫道:“九华山呐!老远的!两个人用甲马要是掉下来可危险!”
“有什么危险?我们不都从省躬殿到仓巷了吗?”朱寿振振有词,“九华山就五百里路不到,差不多路程呐!”
五里和五百里,差不多?朝天无语地翻了翻眼睛。算了,谁让他是威武大将军呢,武将嘛,算术肯定是不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