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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天下之至柔,

驰骋天下之至坚。

第二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一早便是朔风四起阴云密布,冷得像要下雪。

小鹙蜷缩在架上,不时嘀咕一句:“冷!”

朝天到门口张望,寇天叙果然派了十来个捕快在朝天宫四周巡视,还挑的都是膀大腰圆的,踱着方步颇有些威风凛凛。山门依旧紧闭,角门也关着,朝天问:“今儿还是不开门吗?”

云章道:“知观吩咐了,息事宁人,倘若昨天那些京军再来,不理他们。”

朝天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忍住,云章却明白了:“小师姑,咱们先忍耐几天,看朝廷怎么说吧。云笈已经去御道街送奏章了。”见朝天点头又道,“还有周四天不亮就来过了,说是昨儿没找到,今儿求了寇大人再去。”

“说了去哪里吗?”

“没说。只说昨天已经告到乔大人那里了。”

南京六部,基本上是养老之地,事情少责任轻,大部分官员是受了排挤才来的。但其中唯一不同的,是南京兵部和南京守备衙门,掌管南直隶地区的军务,对大明山东以南的防务有极大责任和发言权。

乔宇自做了南京兵部尚书,恰逢宁王叛乱,他镇静自若,斩内奸、扬兵威、严防备、守安庆,一系列措施从容不迫,正德皇帝虽然贪玩却不糊涂,来到南京这十多天,对乔宇大加赞赏甚为倚重,在南京官员中是除了南京守备太监王伟的第二个信任之人。而王伟之所以排在第一,因为当年曾是东宫的伴读。

朝天听说是已经告到乔宇那里,顿时放了心,料想定能解决,吩咐云章有事就报进来,便自去忙碌。

往年都是御天一手操办过年:督率大家清扫屋里屋外、贴窗花对联、蒸馒头包子、封福袋红包……如今御天不在,朝天见弘天郁郁不乐,只好自己上阵,分工给云字辈的几个师侄,自己监督指挥。

朝天自幼在朝天宫地位特殊,云箓云函与云书云册又都是失了师父,悲伤和惶恐不安中,主动靠在小师姑身边效力,所以虽然朝天不大懂,倒也打理得像模像样。只有窗花实在剪不好,本想去问弘天,想到他眼中的萧索,朝天决定索性不贴了。少了红艳艳的喜气,总觉得这个新年有些缺憾。

忙碌中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课时间。天色还是昏沉沉的,一层层厚厚的乌云堆在头顶,屋外冷得跳脚。朝天自幼修道炼内丹,冬天向来就是多加一件中衣而已,今日却也觉得有些寒意,便将小鹙移至厨房,总算它不再乱叫“冷”了。

“不好了!小师姑!”云章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快!快!门口打起来了!”

“什么?谁和谁?”

“周四、云笈被京军抢,捕快出手,如今打成一团了!”

朝天扔下手中的对联便往门外奔:“快去叫知观!云箓云函云书云册跟我来!”

一行人急忙赶到山门口自栅栏上往外一看,外面打得正热闹。十来个捕快与二三十个京军斗在一起拳打脚踢,云笈被几个军士推来搡去,周四趴在地上一堆大大小小的麻袋上护着,全身颤抖着又是哭又是喊:“青天白日!强抢啊!”远远地有些百姓张望着,都不敢靠近。

朝天向来脾气极好,一看之下却是气往上冲,开了角门就冲到广场上,喝道:“都住手!”

捕快们见朝天宫里来了人,便都停了手。京军的士兵也望向朝天,一个领头的尖嘴猴腮打量着朝天,道:“你们朝天宫,出了名的有钱的主!军爷们千里迢迢自京师而来,难道不该慰劳一下?偏生一毛不拔!抢你怎么了?咱们还没上兵器呐!你识相的,就赶紧真金白银的拿出来!”

“若是朝天宫不识相呢?”浑厚的声音响起,弘天自角门缓缓走了出来,扫视着京军。

“哼!”尖嘴猴腮“呛啷”一声拔出佩刀,“那军爷只好动刀子了!”

“呛啷”“呛啷”“呛啷”捕快们也急忙亮出腰刀:“太欺负人了!”

“当我们应天府衙门都死光了吗?”

“别说废话,打!”

眼看着一场血斗不可避免,弘天抬手示意捕快们少安勿躁,凝望着尖嘴猴腮,不紧不慢地道:“朝天宫是皇家道观,洪武十七年,由太祖钦封。之后十四年间,太祖御驾亲临朝天宫三十六次。”

弘天的目光扫过一群京军:“朝天宫里,供的是三清、四御、东王公西王母、六十元辰、十殿阎王!各位真的要在这里动兵器吗?”军士们被他的目光所慑,不由退了两步。

尖嘴猴腮愣了愣,挥刀叫道:“是你们咎由自取!少拿神仙吓唬人!一群泥胎木塑,有什么好怕的!”

弘天轻叹一声,唤道:“云笈!”

“是!师父!”云笈看到师父的手势,突然自袖中飞出一道黄符,如蝴蝶一般随朔风飘到了尖嘴猴腮的钢刀上。不等尖嘴猴腮再多话,云笈两手掐诀,喝道:“断!”

“啪”的一声,钢刀断成碎片,叮叮当当落在尖嘴猴腮身边!京军们吓了一跳,又都退了一步;刚才推搡云笈的几个更是退了好几步。

一个捕快笑道:“人家是修道之人,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还就真当人好欺负了!”

“神仙都是朝天宫的常客,还会怕你们几把刀?”

“道长是脾气好,令符祭在钢刀上,要是我啊,就贴在他们腿上!”

弘天抬抬手,示意捕快们不要再说。负手望着京军,一言不发。朔风吹动他的海青经衣、飘然出尘,容色淡然。

“好!今天卖你这个知观的面子!”尖嘴猴腮叫道,“明天我们还会再来!军爷们有的是时间,和道长们耗上了!”

说着一挥手,二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抢起周四身周的大包小包就跑。周四连连叫喊:“放下!放下!”捕快们堵了这个跑了那个,朝天和云箓云函云书云册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

“放下!”巷口又是一声高喝,是寇文叙正好领着几个随从过来,顺手捞住几个军士,硬生生夺下他们手中的包裹布袋。京军们眼看对方人越来越多,唿哨几声,乱纷纷地跑了。

“这帮土匪!强盗!”寇文叙愤愤说到。一边将手中的布袋递给周四:“这下午才取回来的车上东西!又来抢!”

周四接过布袋,眼巴巴地问:“寇大人!画儿找到了吗?”

“找到了!”寇天叙拍了拍周四,递过一个画卷:“这是十洲的摹本。真迹呢,乔大人问了江提督,江提督说,是锦衣卫拿的不错,但是贡给皇帝了!”

“那,那然后呢?”周四急得口吃。

“江提督说了,皇上喜欢卫贤的画,正在省躬殿欣赏着呢!看几天厌了,自然会还。”寇文叙道,“你别急,乔大人答应明日早朝时和皇帝要。”

“谢寇大人!”周四千恩万谢,“皇上会还的吧?”

见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接腔,不禁又哭了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知观!朝天道长!这些大包小包都是先生带给朝天宫的礼物!赶紧收起来吧!下次没有了!先生这下恐怕要卖身到许家赔画了!以后就是许英、许十洲了!”

朝天“哧”地笑了出来,接过周四递过的一个包裹,熟悉的甜香味道,正是自己喜欢的糯米糕。看看周四哭得伤心,朝天心中琢磨:皇宫?省躬殿?

“带我去南京皇宫省躬殿,一步百步、土地自缩。山不得当水不得阻。奉九天玄女令敕!”

耳畔呼呼的夜风渐止,脚下一晃,朝天睁开了眼睛。

周围昏昏暗暗,是在一间极阔朗轩敞的殿阁中,高阔的窗牖中透进点点光亮,依稀看出像个书房的样子。朝天不放心,取下甲马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就着屋檐下的宫灯望了望,青地匾额上是“省躬殿”三个金色。

朝天松了口气,回到殿中,先自紫檀螭龙大案上开始找起。

一摞摞的文书奏章,两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中满满地插着笔。没有画儿。朝天又走至案边书架,自上往下一排排看去。

“你找什么?”书架后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朝天吓了一跳,急退两步,一个瘦高的身影自书架后踱出,“嚓”一声点亮了案上的蜡烛。殿中顿时亮堂起来,朝天不禁又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

“是你!”

懒洋洋的声音有些惊喜,晃动的烛火中凌迈不羁的面孔依旧疏朗散漫,似笑非笑:“昨儿当你摔死江里了呢!到现在还搜着呐!”

朝天也认出眼前这人正是昨天江边画舫前的瘦高个,不由皱了皱眉,又退了一步。

“哎!别退了!”瘦高个笑道,“别再又突然消失。你怎么进来的?”

朝天不答,戒备地看着他,一边自袖中取出甲马攥在手中,准备随时贴上逃跑。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来了!”瘦高个“噗”地吹灭蜡烛,伸臂按下朝天,一起蹲低了身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朝天有些紧张,侧头看了看瘦高个。他察觉到朝天的目光,转身笑了笑,伸指示意不要作声。微弱的光线中,这一个英俊凌迈的笑容像极了飞天,只不过更加散漫不羁。

朝天忽然一阵安心,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今儿够冷的!”

“这雪不知什么落下来,捂了一天了!”

大概是两个巡夜的内侍,提着灯笼说着闲话,嗒嗒嗒嗒地渐渐走远,渐渐没了声息。朝天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了身。

“你找什么?”瘦高个重又点亮蜡烛,轻声问道。

朝天看了看他,有些困惑:“你干吗帮我?”

“你来偷、不,你来悄悄拿皇帝的东西嘛,”瘦高个又笑了笑,“我也不喜欢皇帝,所以帮你啊。”

朝天顿时便信了,双手比画着:“我找幅画。卫贤的《高士图》。”

“哦。”

瘦高个并不多问,见朝天在书架上翻,便自行走到另一侧的七宝架上找,不一会儿抱了一摞画卷放在案上,唤朝天道:“这里有好多,你看看是不是?”

朝天惊喜地跑过来,一边嘱咐瘦高个:“小点儿声!”一边急忙打开来看。瘦高个又笑了笑,饶有兴趣地帮着朝天一幅幅打开,扫一眼不是便再卷起搁在一旁。

“是这个了!”朝天欢呼一声,又急忙捂住口,抱歉地看了眼瘦高个,迅速将画儿装好负在了背上。瘦高个也不多话,吹灭蜡烛,将其他的画卷又放回了方才的七宝架上。

“那我走了啊,谢谢你帮忙。”朝天说着便急忙要走,瘦高个一把拉住:“哎!你得带我一起走!”

“为什么?”朝天睁大眼睛。

“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瘦高个振振有词,“我在这里,肯定被发现是我干的。我死了也算了,不定连累多少人呐!”

朝天想想有道理,点头道:“那你站好了。”不等答话便“啪”地在他臂上贴了张甲马,自己也贴了一张,牵起他的大手,轻声道:“眼睛闭上!”

瘦高个愣了愣,乖乖地闭上眼睛。

耳边依稀是朝天叽叽咕咕的念咒声,然后是呼呼的风声,掌中的小手柔滑温软,身体摇晃着,似乎在穿过宫阙、飞过街肆、越过河流,自由自在地徜徉着、飞翔着,无拘无束。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久违的,活鲜鲜活着的感觉。

就像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就像厮杀在血肉横飞的疆场;就像拼搏着尖牙利齿的虎豹;又像是,肆意奔跑在廖无人烟的旷野。

是的,我其实只要这样的自由,让我知道,我活着。

“到啦!”耳畔清脆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烂漫空灵毫无机心,“可以睁眼啦!”

黑魆魆的一条小巷,石径风寒悄无人声,瘦高个睁开眼睛,茫然若失。

朝天松开了手,径自奔到门前拍门:“周四!周四!”一会儿见无人应,又踮起脚,提高了声音叫,“周四!”

人小力弱,院中依旧无声无息。

瘦高个“哧”地笑了,走到门前擂了一拳:“周四!”

木门被捶得晃了晃像是要掉下来,矮墙后终于有了动静,睡意未醒的声音懒懒问道:“谁呀?”

“是我!”朝天道,“周四快开门!”

“哎呀!朝天道长!”周四忙忙地叫着,悉悉率率地大概在穿衣服,“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朝天道长!对啊!当然是她!金陵名人,朝天宫四大弟子之一,奇门遁甲和水底功夫公认江南第一的朝天道长!

瘦高个拍了拍额头,有些懊恼。不过原以为是个道貌岸然肃然不苟的老道姑,谁能想到,是这么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姑娘?甚至稚气犹存!

木门“吱呀”打开,朝天闪身进了小院,将负着的画卷交在周四手中:“是这个吗?”

周四大为惊喜:“对啊对啊!”

“那你明儿一早先去找寇大人,请乔大人不要再问了。”朝天嘱咐道,“也别说找到,就说已经解决了,然后赶紧去许府把两幅画交了,请许大人也别多说。明白吗?”

周四连连答应着,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真是老天保佑!我回去和先生说,先生不知道怎么感谢道长呢!”

“回去和仇英也别提了!”朝天忙道,“锦衣卫不是好惹的,他那个脾气回头再惹事。”

朝天连连叮嘱着,瘦高个望着她煞有介事的模样,一阵好笑。待朝天出来,周四小心地关上门,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就算乔大人不说,宫里发现少了东西查下去,定会问起许家,许家怎么解释?不是要连累一串人?”

朝天怔了怔:“本来就是许家的东西,正德皇帝没那么不讲理吧?”

“哦?”瘦高个好奇地问道,“你这么看皇帝?”

“我自幼就在朝天宫,不懂这些国家大事。”朝天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瘦高个颇有亲近之感,是因为他帮了自己?还是因为他有些像飞天?

“听师姐说,皇帝看起来贪玩不羁、漫不经心,实际聪明得很。刘瑾那么厉害,皇帝轻轻松松就收拾了;后面的那个钱宁嚣张不可一世,没听动静也就下在诏狱里了。我猜想皇帝只是不喜欢当皇帝,可是又不得不做,只好马马虎虎做着。那些坏事荒唐事手下人干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去管罢了。”

夜已经深了,四周黑魆魆的一片沉寂。瘦高个不吭声,朝天也不再说话,二人迎着朔风自糟坊巷走到仓巷,踏着青石板路径穿过排排银杏树。

将到朝天宫的山门,瘦高个遥望着门上挂着的几盏迎新年的纱灯正要开口,朝天忽然仰头笑道:“下雪了!”

果然,漫天的雪花大朵大朵飞舞着,翩跹盘旋,快活地落在树上、地上、屋檐上。昏暗的灯光下,朝天的小脸上落了一朵,恰似她亮晶晶的双眸,干净澄澈。瘦高个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拂去那片雪花,却已融化在绯红的面颊上,瞬间只剩了一滴水珠,依旧晶亮晶亮。

“我回观里啦!”朝天浑没在意,笑嘻嘻说道,“今天谢谢你帮忙。”

瘦高个踌躇着,恋恋不舍:“我明儿来找你好不好?”

“明天我得帮着弘天师兄守门御敌,”朝天道,“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呢!弘天师兄从来不生气的,这次也发火了。”

瘦高个皱了皱眉:“御‘敌’?朝天宫有什么敌人?”

“就是那些京军啊!”

朝天宫有些诧异他的无知:“这十来天闹得南京城鸡犬不宁,大家都不敢上街!明明要过年了,最热闹最忙碌的时候啊!像周四这样被锦衣卫抢了的,寇大人说有三百多起了!连我们朝天宫都敢上门明抢,你想想普通人家可怎么过?”

“那你留在观里就有用了?”瘦高个嘲笑道,“你准备怎么‘御敌’?”

朝天没听出话语中的嘲弄,笑道:“我是怕弘天师兄压不住火,伤了京军就不好了。到时候乔大人王公公都难做,”想了想又道,“皇帝多半也为难。”

“为什么为难?”

“譬如你养了只狗,狗咬了人,还是家里亲朋好友,亲朋好友反过来又打伤了狗,你不为难啊?”朝天诧异说着,睁大的双眸在飞舞的雪花中分外明亮。

“比得好!”瘦高个笑了起来,“那我后天过来吧。祝你明天‘御敌’成功。”

“嗯。我得提防着两边都别伤着。”朝天说着有些担心的样子。半晌又想起来,“你是谁啊?我怎么知道是你来找我?”

“呃,我姓朱,朱寿。”瘦高个道,“在中军当个小官。”

“我听他们叫你将军的?”朝天想起来。

“是啊,军中的尊称嘛。”朱寿笑道,“百户、游击,是个官都称将军。”

“哦。那你明儿回到宫里可要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你帮我偷了画儿。”

朝天极其认真地嘱咐:“万一有什么问题,你赶紧来告诉我。我要是不在,就告诉门口的观中弟子。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朱寿嘴角抽搐,连连答应,好容易看着朝天轻巧地消失在朝天宫门后,再也憋不住,笑了出来。天!这小丫头是真担心我!

自幼在朝天宫,恐怕连南京城都没出过吧?也只有这样未经世事的,才会相信有中军敢在省躬殿里帮陌生人偷东西,还会若无其事地再回宫里!若不是碰到了自己,她这个仗义的偷画之举,会给许家、仇十洲带来多大灾难?

而京军、锦衣卫,都是狗?

朱寿摇了摇头,含笑迎着漫天飞雪,踏着地上薄薄一层白色,转身离去。 QWljoosDpiHe4BQP9gVlSkEI8cliiigpNg2N/We4ZXRIG4jf0u9TtCQ/o1MWwv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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