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中国最大的淡水湖。
古称彭蠡、彭泽,位于江西北部、长江南岸,是南部中国的战略要地。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二十万人在此大胜陈友谅六十五万水军,奠定大明二百六十七年基业,更被后世评为中世纪最大规模的水战。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盛夏。
满湖的荷叶接天连地,无穷无尽的森森碧绿上高耸着高高低低的菡萏,夹在前后对峙的战船之间,好奇地张望。
天还只蒙蒙亮,王守仁伫立船头,修竹般的身形笔直昂然,江风猎猎吹响身旁的“明”字大旗,在弥漫的晨雾中斗志昂扬。列队排开的四十六艘船上的将士望着王守仁、望着旗帜,只觉得热血沸腾。
朝天立在王守仁身侧,亦是心情激荡热潮汹涌,修道的寡欲清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的三清界。
战船顺水东下、气势凶猛,突然远处“咚咚咚咚”战鼓响起!朝天吓了一跳,举目望去,晓雾渐散晨曦初现,碧绿的连天荷叶上金光点点,清波荡漾的尽头橙霞道道,金光与橙霞之间,是无数艘大大小小的船只!
自巨大的楼船、座船、沙船,到八桅帆船、各料战船、大小快船,到几人的小舢板,船上的旗帜,都是白地蓝字的“宁”字,密密麻麻,足有百艘以上,渐行渐近,腾腾杀气寒森森地直扑而来。
朝天虽是第一次上战场,也感觉到双方气势的易转。顺流而下的优势、正义之师的士气,在宁王船只人数的面前被打压了。王守仁当然立刻发现了,深深吸一口气,威宁宝剑“呛啷”出鞘,右臂高举,朗声喝道:“乱臣贼子!杀!”
左手一摆,船头的战鼓也“咚咚咚咚”敲响!
双方益靠益近,已经看得见对方船上的人群兵器。伍文定的船只率先接弦,只听到粗豪汉子一声大吼,挥着钢刀就冲上去猛砍。瞬时间两船混战开始!
嘶喊连声、血肉横飞,不断有人、有断肢掉入湖中,碧绿清香的荷田渐渐被鲜血染红,面对面鏖战的船只不断增加,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王守仁面色发青,咳嗽着,亲自擂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
朝天目瞪口呆,仿佛魇在噩梦中,一动也动不了。人人在此时都成了砍杀的工具,看谁砍得更凶、更猛;人人如野兽般面目狰狞,只要咬死对手,吞噬对方的鲜血;人人又都只如蝼蚁,随时会被未知的命运一脚踏上碾碎!
叛军人多,义军渐渐落了下风,后面的船只有些迟疑着不敢靠上来,伍文定浑身是血、以一对十,连连怒吼,然而大多士兵被叛军的气势压倒,吓得不断后退。王守仁战鼓猛击“咚咚!咚咚!”可是无济于事,宁王的将士气势如虹,呐喊着步步紧逼。
“朝天!”王守仁急叫,“朝天!朝天道长!”
朝天呆立在船头,恍如不闻。
王守仁随手将战鼓扔给朱存,一把抓住朝天,使劲拍了拍,吼道:“朝天!你再不动,更多的人要死!”
朝天被晃得醒过来,澄澈的眼中满是水雾,有困惑有惊慌,迟疑地望着王守仁。
“只有迅速赢了他们,才能止住这场杀戮!”王守仁大声吼着,“这里还是鄱阳湖,宁王若是今日胜了,沿长江南下,一直会杀到南京!”
朝天浑身颤抖,凝视着王守仁目光中的痛惜、怜悯、坚定,良久含泪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碧水隔开了厮杀呐喊,隔开了血肉模糊,然而血水、尸体、断肢不断地自头顶落下,湖中也满是血腥之气。朝天定了定神,缓缓而行,走到宁王叛军的船队之下。
双臂一上一落挥舞不停,脚踏禹布,口中低低呼喝:“穷神!太岁神君!即与我侍行!速至鄱阳湖!善我者福,恶我者殃!反贼当我者死,值我者亡!千万义军见我喜,止杀平叛史留芳!急急如律令!”
正是练了八年的太岁穷水大法,本只为了去琉球海战,想不到在鄱阳湖先立功勋。
湖水荡漾的鄱阳湖,渐渐波浪四起,叛军的船只开始摇晃。王守仁心中一喜,凝神细望,朱存在旁敲着战鼓,也是精神振奋。
波涛渐渐汹涌,神奇地集中在叛军船队的水域,楼船座船只是微微摇晃,帆船战船越晃越是歪斜,小船舢板很多都已翻了过来!不断有“哗啦”“哗啦”物品倾倒、“哎呦”“哎呦”士兵落水之声。
叛军乱成一片,呼号不绝中湖水渐渐成滔天巨浪,吞噬着倾倒的船只、落水的叛军。大小船只继续不断倾覆,连楼船座船也开始在水中上下颠簸、摇摇欲坠。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命令声呼喝声乱成一片,一群群水鸟呱呱叫着,慌张地飞来奔去。
义军惊疑不定地眺望,连伍文定也趔趄着脚步,停止了砍杀。
王守仁侧头示意,朱一何七“呼啦”扯起一面巨大的旗子,白底黑字写着“宁王已擒!我军勿得纵杀!”十个巨大的字,在缓缓升起的朝阳中清晰分明。
朱存放下战鼓,呜呜吹起号角,缓缓前驶,两面的人群都望了过来,顿时一阵骚乱、一阵欢呼。宁王的船只实在太多,搞不清真假,宁王在哪里?真的被擒了?
“呛啷”“呛啷”“呛啷”叛军手中的兵器纷纷跌落,军心完全溃散。
波涛翻滚中,叛军后方的船只艰难调头,开始往南撤退退,声嘶力竭的吼声自后传来:“撤退!”“撤退!”“撤退!”
王守仁吁出一口气,抢过朱存手中的战鼓再次猛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伍文定嘶吼着,重又带着将士杀入,鲜血飞溅,当者披靡!叛军毫无斗志,或惊叫、或奔逃、或束手待毙,不断有人扑通落水,慌乱一片。
鄱阳湖的清水绿波早已变得鲜红,浮着一具具死尸一截截断肢,扑腾呼号的伤者更是密密麻麻,仿佛冥府四殿的剥戮血池大地狱。
“先生!咱们赢了!”何七兴奋地叫着。
“是啊先生!宁王一败涂地,不可能翻身了!”朱存也开心地叫到。只有朱一心事重重地踮脚眺望着宁王船队,似乎想找到朱佑枫的身影,然而船如森林人似蝼蚁,哪里能寻得到?
红日当头、碧空高远,一只孤鹰划过长空,倏然远去。王守仁仰望苍穹,努力不让热泪流下。
今日一战,杀死叛军好几千。哪一个不曾是父母的心头肉,不曾是深闺的梦里人?他们或者在田间辛勤劳作,或者在坊间忙忙碌碌,或者在校场苦练武功,是宁王朱宸濠跑来告诉他们,走!不用这么辛苦!跟着我荣华富贵!为了这空头的诱惑,搭上了性命!他们的妻儿老小,此时仍在倚门期盼!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今日自己,实在亦是,不得已。
王守仁极力忍耐,泪水还是固执地自眼角滑落,沾湿了斑白双鬓。
晚上在都御史府的厅中,烛光亮堂堂地照如白昼,照例群英毕集,商议战事。今日神奇地反败为胜,打赢了决定性的水战,众人都极其兴奋,议论纷纷地说个不停。
伍文定脸上几道刀痕,有的还在渗血,他也毫不在意,冲立在王守仁身后的朝天笑道:“你小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太神了?”
朝天笑笑不答。一身藏蓝布袍、瘦瘦小小,也就像个没长大的小伙子。众人被伍文定的话吸引,好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对啊!怎么突然就起风浪了?”
“而且就对着贼党的船!”
“明儿再打还用这招!”
朝天求助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正面色凝重,听朱存附耳低语,半天才挥手让朱存退下,咳嗽一声,招呼大家坐好。
“今日大胜,宁王已经丧胆,各位辛苦!”王守仁环顾众人,缓缓说道,“明天,就是决一死战!”
群情振奋,伍文定第一个跳起来:“明天一定拿下朱宸濠!”
“再掀一次波浪!把贼船都晃翻!”
“对!逼他们上岸!”
王守仁抬手压了压,止住众人热议,道:“方才探子来报,宁王用锁链将船只都连在了一起,结成了个大方阵。水波巨浪,翻不了。”
朝天愣了愣,倒没想到,太岁穷水可以这么破!若是以后琉球人用这招,应该怎么办?脑中念头急转,目光无意识地望着众人。
“那我们就和他们硬拼!”伍文定慨然道,“叛军已经胆寒,我们乘胜痛击!”
戴德孺小声问道:“王大人,宁王这么做,不是像当年的曹操吗?”
众人听了这一句,都拍了拍脑袋:“对啊!赤壁大战!”
“曹操八十万军马也是把船连起来的!”
“火攻!我们火攻!”
王守仁沉吟道:“我是在想,三国这段故事众人皆知,人人耳熟能详,曹操连船为方阵,周瑜纵火赤壁大胜。宁王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那有什么?被朝天小哥晃怕了呗!”伍文定不以为意,“若是不连起来,又立刻被掀翻,打都不用打了!”
“肯定是!不然宁王还能有什么办法?”
“宁王困在湖中,肯定想拼死一战,船连起来好好打一仗,困兽犹斗之意吧!”
“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是我也想不出为什么。我们就火攻。”王守仁摇了摇头,“我手下何七、朱存在东面放火,李揖李美你们领几个人西面放火。文定你仍是先锋,多带火把,靠近了就扔上去,务必烧起来!德孺、余恩你们剩下的全部伺机而行,看火烧起来了就攻上!”
不止王守仁,后世的史学家们也一直想不明白:曹操的赤壁大败在前,宁王朱宸濠在鄱阳湖上为什么还要学曹操连接船只结为方阵?
王守仁用兵奇诡更胜周瑜,东风都不用借,到处放火,瞬时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盛夏的鄱阳湖上因这火光增添了无数瑰丽色彩。
奇怪的是,宁王的方阵中,船上只小小几声叫喊,并没有大的骚动。王守仁紧皱眉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哗啦!”一声炸雷,原本晴朗的空中突然乌云聚拢,遮住了蓝天红日,天色顿时昏暗下来,如暮如晦。四面凉风大作,呼呼作响,吹得战旗摇摇晃晃。
“要下大雨!”朱一惊慌地叫到。
原来是这样!王守仁心中叫苦,宁王朱宸濠原来埋下了唤雨之术,当然不怕己方的火攻!宁王,当然也是熟知三国典故的!
这一下只有硬拼了,我方出其不意地被吓住,雨中恐怕并不占便宜。王守仁仰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呼啸的狂风中中只觉得心情沉重,阴沉沉地让人喘不过气。
这场雨,看起来会是场大雨。
突然“扑通”一声,身边的朝天跃入水中!湖面上溅起一片水花,旋即恢复了平静。王守仁皱了皱眉,朝天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朝天在水底疾行,一颗心怦怦直跳。是师兄!这是师兄!自小到大听惯了的声音,不用等雨落下,也知道这是师兄的五雷正法!他居然,在帮宁王!
宁可他死了,也不能出个叛党!朝天想起弘天和文家老太君决然的话语,在水中打了个寒战。
双方船只相距并没有多远,朝天不一会儿就奔到了方阵的底下。寻个空隙探头听了听,左前方似有人声,朝天重又潜入水底,径自走了过去。
“快!快!怎么还不落雨!”粗声大气的声音焦躁不安,是宁王!
当当当如玉磬如清笛,是五雷令牌!朝天又惊又喜,贴紧了船身,细细聆听。空中乌云密布,四下里除了渐渐烧起来的大火,黑魆魆一片。
然而没有下雨,一滴也没有。往日清晰威风的令牌声响,听起来有些单薄脆弱。朝天心中疑惑,又悄悄往上爬了爬。
“王爷!”清冷如玄冰的声音,是师兄!
朝天的泪水蓦地夺眶而出,他在这里!千里奔波四处找寻,他在这里!眼前的黑暗、漫天的乌云,忽然都消散不见,他,在这里!
心情激荡中,飞天说了些什么便没听见,等到擦干眼泪继续再听时,已是宁王怒喝连连:“你误我大事!说!是不是串通好了的!故意害我!”
“王爷!”飞天的声音依旧平静冷硬,“道术有时不灵也是有的,今日雷神不知怎么就是不降雨,我已经尽力了。”
“哼!尽力!”宁王像是失去了理智,“我养你多年,就为了这一日!你跟我说不灵!我看过你的雷法!唤雨明明是个小事!”
“王爷!”飞天还想解释,忽然惨呼一声:“王爷!”
朝天吓了一跳,探头望去,宁王宝剑在手,飞天背上鲜血直涌!
“我先杀了你!这个奸细!”宁王骂不绝口,举起宝剑又狠狠砍下!
飞天闪身避开,连连退让。他本是修的雷法,武功不及宁王,正在施法之中,无法仓促改变迎战,何况又猝不及防被砍了重伤,当下行动不便只有逃跑的份。“刺啦”一声,手臂上又中了一剑。
朝天大急,顾不得自己不会武功,一跃上船,使劲喝道:“朱宸濠,住手!”乘着宁王一愣神的工夫,拉起飞天就跑,扑通跃入水中!宁王追到船头,水面上已没有踪影,只剩下几点涟漪,也倏忽不见。
宁王气得一屁股坐在船头,呆呆望着阵前。火借风势,越来越大,四处都是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嘶喊声、落水声、尖叫声、呼呼的风声火声,震荡着鄱阳湖辽阔的水面。战势已成一边倒,义军杀上方阵砍瓜切菜,为首的那个吉安知府胡须头发燃着火往前冲,身后的士兵们受此鼓舞都是斗志昂扬,气势如虹。
自己这边呢?节节败退,不敢迎敌的就干脆跳到湖里!左右丞相、兵部尚书、都指挥、太师……这些分封了高官的、拿了钱财厚禄的,人呢?
朱宸濠茫然四顾,满是绝望和难以置信。
筹划了二十年!费尽心力,本以为能在南京登基,结果四十二天就结束了!四十二天!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王爷!王爷!”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喧闹厮喊中响起,被浓烟呛得一阵咳嗽。宁王妃小跑着奔过来,“王爷!”
宁王抬起头,凝视着身前的妻子。任火光冲天、漫天烟尘,她素淡的身形依旧一尘不染、温柔娴静,双目中满是柔情的安慰,轻声道,“王爷,我陪着你。”
朱宸濠忽然就哭了,像孩子一样地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翻地覆。大错已经铸成,要怎样才能重新来过?
宁王妃伸臂将丈夫搂在怀中,眼中含泪,轻抚着他的背脊和头发。即使你失去了全世界,即使你成为阶下囚,王爷,我陪着你。
“素素,素素……”朱宸濠头埋在王妃怀中,痛哭不止。
“一众贼党听着!速速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清朗的声音响彻在风火声中,缓缓驶来的座船箭楼上,修竹一样的身形在火光中端然伫立。
“王!守!仁!”宁王仰首远远望见,顿时咬牙切齿,霍然站起。就是这个人!就是他!让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让自己困于鄱阳湖上失去所有一切,让自己理想破灭再不能回头!宁王随手取过一张硬弓,仇恨地眺望着王守仁。
“王爷,不要!”宁王妃拉住丈夫,“事已至此,莫若束手就擒,见了皇上好好说吧!”
“束手就擒!”宁王腾地火气上涌,一脚踢开了妻子,“这个时候,你还帮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你瞒天过海骗了我,我不知道!”
宁王妃愣住了:“王爷,你……”
“他,就是你的旧相好!”宁王如暴怒的困兽,爆发出来,“你未嫁之前就认识他,喜欢他!正德二年那一次在南京宁王府遇害,是因为他!朱一朱存四个人你偷偷放掉,也是听了他的,是不是!”
宁王妃被说懵了:“是,不过……”
“到如今,你还想着他!”宁王越说越不能遏制,“让我束手就擒!除非,我死了!”
熊熊大火烧过来,夹着滚滚浓烟,风越来越热,烫得灼人,宁王愤怒的面目在烟火中狰狞可怖,宁王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滚滚而下。
“我先杀了你,免得你还要想着他!”宁王突然举起宝剑猛地当头劈下!
宁王妃像是傻了,根本没有反应,突然一个红色的身影扑上来,合身抱住王妃,自己身体挡在宝剑之下,顿时自后被劈得一分为二,面目全非!
宁王妃跌倒在地,红色衣袖中两只胖胖的手掌垂在自己身前,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良久,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层层乌云,惊散了笼罩天地的浓烟。
“枫儿!”
宁王妃发疯似地扑在血泊之中,搂紧了浑身是血的儿子。那个活泼爱笑、乖巧懂事,总是笑嘻嘻地叫着“娘亲!”的儿子,在宁王剑下早已没了气息。
他从哪里蹿出来?他听到了父母的争执?他想都没想就替母亲挡住了宝剑!
朱佑枫稚气犹存的脸上,唇角微扬带着笑意,仿佛过去十几年里每一次在母亲面前自得撒娇:“娘亲,看,枫儿做得好吧?”
宁王妃紧紧搂着儿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口唇翕动:“枫儿,乖。”却没有一点声音。
宁王也呆住了,动也不动呆立一旁,宝剑跌落在血泊中,在自己儿子的血泊中。
“一众贼党听着!速速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清朗的声音远远地再次传来,声音中有焦灼、有期盼。
我知道,你在找我,你想救我。只是我早已为人妻,往事夫复何言,我又怎能以戴罪之身再去连累你?
何况,枫儿已经死了!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又哪里还有勇气走下去?
宁王妃左手搂着儿子,右手捡起地上的宝剑,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噗”地鲜血飞溅,温柔如书卷的芳灵蕙性,渺渺冥冥!
宁王吓得惨叫一声:“素素!素素!”扑倒在妻儿身上,号啕痛哭。
“一众贼党听着!”
座船缓缓驶近,箭楼上清朗的声音有一瞬停滞,旋即接着慢慢说道:“速速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语声颤抖,修竹般笔直伫立的身形摇晃着,终于踉跄下了箭楼,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
素淡的身影立在漫天火光中,炽热的风卷起层层黑红的灰烬亦扬起她的裙裾,乌沉沉的双眸黯然神伤,温婉如书卷、素雅如墨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世兄,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朱一站到了箭楼中,机器一般接着缓缓喊道:“一众贼党听着!速速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
泪水却不听话地滚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小王爷,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小王爷,宁可违背祖训也不忍伤害的小王爷,死了!死在他父亲的剑下!
“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突然哗啦啦倾盆而下!浇散了浓烟滚滚,熄灭了火光熊熊,冲走了鲜血淋淋。义军们仰天欢呼,伍文定粗豪的声音响彻云端:“这老天,太有眼了!”
大雨掩盖了一切,天空会重新蔚蓝,湖水会再次碧绿,鄱阳湖却再不是原来的鄱阳湖。多少冤魂,在这里游荡哀号?
朝天扶着飞天,倚在岸边一棵大树下。雨水穿过茂密的枝叶稀稀疏疏地落在二人身上,藏蓝布袍和银甲上都是水渍斑斑。苍白修长的手中,金色令牌光芒闪烁,飞天怔怔望着鄱阳湖中,喃喃地低声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小师妹,我竟是错了。”
朝天满面泪水,哽咽道:“师兄,过去的别想了。你今日没有唤雨浇熄义军放的火,阳明先生一定感激你的。我们,我们回朝天宫,和以前一样。”
飞天费力地摇了摇头:“不。我再也……回不去了。”
江南的雨,细细绵绵;雨中的朝天宫,朦胧缥缈。那里是自己的家,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地方。然而,再也回不去了。
“师兄!”朝天哀哀唤着,泪水混着雨水,滴滴落在鄱阳湖畔已被烧得炽热的土地上。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