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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月上西楼新月如勾,朝天还没回来。云册云书分别找了一圈都说没找到,孔庙至贡院再到秦淮河,都没有。

御天在景阳阁中来回踱步,弘天埋头写着方子,淡淡道:“你别急了,尚清不会害她的。两人肯定在哪儿玩呢!”

御天急道:“知观!琉球人知会了守备衙门,飞天师兄估计很快就回来,看不到小师妹又该冲我们发火了!”

“你是为这个急?”

弘天放下手中的笔,道:“朝天已经二十一了,又不是三岁小孩,我们怎么可能一直看着她?”

“这道理你知我知,”御天道,“飞天师兄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窗外响起清泠冷硬的声音,正是飞天大步走了进来。

弘天大喜:“飞天!真的回来了!”起身一把拥住飞天的肩膀端详着:“今儿气色挺好!”

飞天轻轻挣脱了师兄:“我在牢里待得有些气味,别脏了师兄的手。”顿了顿又道,“你们刚才在说我?”

御天不自然地笑了笑:“是。小师妹出去玩了,我们说你回来看不到她,怕是有些失望。”

果然飞天两道剑眉立刻皱了起来:“出去玩了?和谁?”

御天侧头望了望弘天,不敢吭声。

飞天又皱了皱眉:“我问,和谁?”

弘天温言道:“飞天先别急。朝天找琉球人去乌龙潭,之后就随尚清去泮池了,一会儿该回来了。”

“乌龙潭!正想问你们这事。你们不知道乌龙的危险吗?”飞天听了瞬时转为愤怒,“我听说,是朝天自己去的?和什么都不会的仇英?”

“我们没料到她会去找琉球人,傍晚仇英来报时才知道。”御天辩解道,“难道我们想让小师妹去冒险?”

“她那么天真,怎么会知道唯一救我的办法就是琉球人同意真凶不是我?”

飞天冷哼一声逼近御天:“从我口中问真相,告诉她文家和宁王做的都没有用,一步步不都是你教的?你算好了每一步,怎么会没料到她会去找琉球人,会去乌龙潭?那条乌龙我和金刚明王联手都不是对手,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斗?你是希望乌龙索性再杀了小师妹是不是?”

“我,我……”御天被说懵了,双手绞在身前,泪水在眶中转来转去。

“飞天!住口!”弘天断喝一声。

飞天怔了怔,似乎也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望望弘天和御天,颓然坐在楠木椅中,不再言语。

“自你进了守备大牢,御天操碎了心,四处奔波求告,只要救你。”

弘天缓缓说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倒好,一出来就这样恶语相向!我看你才该问问居心,什么事一挨上小师妹,就头脑发昏!”

御天小心地看看飞天,出乎意料,飞天动也没动,良久道:“我去找她。”便大步出了房门。

御天要追,弘天一把拦住:“随他去吧!”

出了朝天宫,明月当空、夜风习习,飞天渐渐冷静下来,心中有一丝懊恼。这么苛责御天,有些过分了吧?可是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和御天说话就火往上冲,恨不得怎么凶就怎么说,难道真有前世宿怨?

算了不想了,明儿回去对她温和些吧。

云册云书说不在夫子庙,小师妹去哪儿了呢?尚清肯定是正在想方设法让她恢复记忆,那日在大报恩寺外,看得出尚清有些困惑,搞不清朝天怎么了。他对南京不熟,会在哪里呢?

飞天想了想,大步往鸡笼山麓走去。

盛夏时的国子监,比起平日的肃静严整颇有些热闹熙攘。天气实在太热,很多生员在室外乘凉;更因为今年是大比之期,各地的秀才云集南京参加贡院的乡试,不少秀才来国子监寻亲访友找机会。所以虽然已过了戌时,仍然人来人往熙攘不绝,月光下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挥斥方遒、或吟诗作赋,处处是一派书生意义风景。

飞天一路行来,望着三三两两的蓝袍监生,有一刻恍惚。若是当日留在文家,自己也是这么个斯文书生吧?和兄长一样,考秀才、再会试,即使屡试不中,有文家的扶持,总会成为名扬四海的才子。

不过那样,就不会认得朝天。飞天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了笑,是,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

只要有朝天,一切都没什么好后悔的。

穿过彝伦堂、藏书楼、光哲堂,渐渐人烟稀少安静下来,又行过率正堂、诚心堂、崇志堂,更加寂静一片。飞天留心查看,并没有朝天和尚清。难道,也不在这里?

晚风轻拂,暗香浮动,前方是一排五间抱厦,一色雕镂花样隔扇似曾相识,转到正门,玄地大匾上果然是广业堂三个字。飞天缓步行来,回想朝天那日淋得湿漉漉的模样,不由唇角微扬。突然“咭”地一声轻笑,正是朝天的声音。

大门虚掩,飞天迟疑着立在门后,自镂空的什锦流纹花中望了进去。

堂内没有点烛火,新月的银辉自西面大开的窗牖中斜斜照入屋内,正落在席地而坐的两人身上。朝天曲着双膝,手臂撑在膝盖上支着头,小脸在月光中通透如玉,更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喜悦自内心磅礴喷涌,使得她纤细瘦弱的身形在这一刻光彩胜过晶莹的满月。

飞天胸口如遭重击,身体晃了两晃。

这样欢喜的神情,也是在这里。那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她湿淋淋地进堂中看见屋角的尚清,也是如此欢欣雀跃容光焕发。那时候,怎么就没明白?

“我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你就听我叫你‘这位琉球世子’?”朝天笑嘻嘻地轻声说着,侧头望着身边的尚清。

“那还能怎么办?”

尚清特意坐低了身体,免得朝天仰首太累:“我以为你在气我呢!我这几年是真的出不来,母亲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父王又牢牢将我关在宫里,所有的船只没有他的令信一概不许我上。这次母亲挣扎着偷偷助我跑出来,还不知琉球闹成什么样。”

“气也气过的,我一直想着怎么去琉球报仇。我知道你父王的海船很厉害,我一定要找到破海船的法子,这几年都在练水底的功夫。”

连说着报仇,朝天脸上也掩不住笑意:“怎么一场病,偏都忘了!要不是你今儿用法螺吹歌儿,真不知会忘到什么时候。”

飞天伫立门外,一动也不能动。自己苦心用无名无形大法好容易让朝天忘了一切琉球的仇怨,却被尚清的白法螺轻易破解。

“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尚清轻轻哼唱起来,朝天跟着哼道:“黄犊勤南亩,仓庚执懿框……”两人一起低声唱着,眼角眉梢都是如沐春风,喜悦无限。

就是这歌谣,自朝天第一次在夫子庙前听到,她就变了个人。她是琉球人!这歌谣,流淌在她的血脉!飞天突然明白,或者不是白法螺能破无名无形大法,而是她终究是琉球人。

一曲终了,朝天与尚清相视一笑。尚清轻声道:“朝天,我问过父王,为什么祖父要篡夺你家的王位?父王很生气不肯回答,只说有一天我做琉球国王时,自然会告诉我。但是母亲这次放我出来,偷偷和我说,当年其实有很长的故事。母亲请你先不要急着复仇,见见父王,把一切都说清楚,然后你要杀要剐,都由你。”

“由我?真的?”朝天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尚清,“你肯让我对你父亲动手?”

尚清沉吟道:“我相信母亲,她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的。若到时你仍要杀,连我一同杀了好了。”

“好!”

朝天毫不迟疑:“我祖父、我父母的仇不能不报,我杀了你们父子,我也自杀就是。”顿了顿道:“反正,没有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朝天!”尚清大为感动,握起朝天的小手,紧紧攥在掌中。朝天不敢看他,轻轻将头依在尚清肩上。两人不再说话,静谧的广业堂中,只有月光无声流泻。

飞天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凉冰凉。

朝天,终于不是自己的甚至亦不是朝天宫的。二十多年,原来是一场幻梦;她哭她笑,原来都和自己无关。他们同生、他们共死,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脉的琉球人。这一刻,飞天突然明白了双梧真人眼底的郁郁,那是埋藏心中一生的伤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朝天抬起头来:“我该回观里了,师姐不知怎么找我呢。师兄也不知道回观了没。”

“好!我送你。”尚清拉起朝天,两人出了广业堂。月光如水,不知哪里的桂花正在盛开、沁人的香味扑面而来。朝天揉了揉眼睛,尚清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朝天有些迟疑:“没什么,可能我眼花了。刚才一个背影,望着倒像师兄似的。”

尚清笑道:“飞天道长怎么也不会现在来国子监的。”

“是啊!所以我说眼睛花了嘛。”朝天娇嗔道,“这一个多月难为师兄了,他那么有洁癖的一个人,在牢房里待着。”

两人随意说着闲话,缓缓往朝天宫行去。朝天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奔涌,想起了少时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如何相逢相识相知相伴。而也许是今日才第一次两情相悦,隔了五年的刻骨相思。

成贤街、进香河、珍珠桥、鼓楼,往日熟悉的街景在月亮的银辉映照下朦胧如仙境,飘飘然腾云驾雾走来,仿佛是一瞬间就到了朝天宫。幽蓝夜空中的朝天宫朱阁绮户光华流转,仿似天上宫阙,二人驻足在仓巷口的银杏树下,静静凝望,都不愿打破这份美丽静谧。

良久,尚清轻声道:“进去吧。我明儿来找你。”

“嗯。”朝天依依不舍地答应着,却不动。尚清又说了一声:“去吧!”朝天才迈步往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尚清。

尚清含笑看着,连连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朝天狠狠心,小跑着到了山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尚清还伫立在树下,魁梧的身形衬着爽朗笑容,和自己一样,满心满意的欢喜。

本以为门都关了,朝天正想遁进去,“小师姑!”云书的声音忽然响起:“您回来啦?师父和知观正等着呢!”角门“吱呀”打开。

朝天有些意外:“他们在等我?师兄回来了吧?”

云书愁眉苦脸地重又关上门仔细闩好:“回来了又不见了。小师姑您快去看看吧!在景阳阁。”

朝天有些发急:“什么叫‘又不见了’?”见云书嗫嚅不答,跺了跺脚一口气奔到景阳阁。

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弘天沉着脸坐在正中,御天坐在西首眼眶红红的,云章云笈云箓云册云函立在一旁,都是默不作声。

“弘天师兄!怎么了?”朝天冲进门,急急问道。

“好了!小师姑回来啦!”云箓欢叫一声,见无人响应,讪讪地闭上了口。

弘天挥挥手:“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

待几个弟子出门走远,弘天看向朝天,目光严厉,缓缓说道:“小师妹,你是我师妹,可你首先是朝天宫的弟子,遵守门规是最基本的。这么晚才回来,说也不说一声,你不知道大家会担心吗?”

朝天第一次见到弘天这么严厉,愣了愣,呆立着不吭声。

“你今天去找琉球人、下乌龙潭、斗乌龙,又和谁说过?”弘天接着道,“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知观?”

“侥幸你今日赢了乌龙,若是败了呢?再像那晚斗金刚明王一样受伤呢?”

弘天越说越生气:“小师妹,你已经二十多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任性妄为了!你惹的麻烦,还不都是要我们收拾残局!饶是这样,还有人不满意!”

“知观!”御天轻轻叫了一声,缓缓摇头。

弘天见朝天呆呆立着,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心中一软,喟然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师妹,知观是担心你,”御天轻声劝道,“你这么晚不回来,云书云册都出去找了几次了。”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朝天说得有些哽咽,“师兄呢?”

御天取过案上一张笺纸,递给朝天。朝天看看二人面色,狐疑地接过。

“弟飞天谨奉。飞天幼至朝天宫,多年得养育庇护,大恩非粉身能报。宁王诚意下聘,弟决意随赴洪都。临别涕零珍重千万。”

“师兄走了?”朝天喃喃道,似询问似自语。

“他下午回到观里见你不在就出去找你,后来就再没回来,只让人送了这封信来。”御天叹道,“出门前与知观、我有些不愉快,他怪我们怎么让你一个人去斗乌龙。”

“不要叫我知观!”弘天有些焦躁,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想晚归就晚归,想离开就离开,我这做的什么知观!”

朝天头脑一片混乱,广业堂外那个背影,真的是师兄!他刚出大牢便来找自己,可见到自己与尚清在一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甚至离开他自幼当作家的朝天宫。他该有多么伤心?

朝天浑身发抖,二十一年,到此时突然明白了师兄待自己的心意。是自己一直年少懵懂、是自己情窦未开一直不解。然而即使明白了,会当他做情郎吗?他是师兄,是亲密胜过兄长、信任超过朋友、依靠依赖的师兄。

从此,他走了?在千里之外的赣江之畔,再不相见?

“小师妹,知观,”御天缓缓说道,“飞天师兄随宁王返去南昌,宁王一家对他一直相当好,飞天师兄在宁王府应该生活不错。过一阵他心境平复了,再派人去看看他,劝他回来吧。”

弘天摇了摇头,张张口没有出声。御天却明白了,温言道:“我也知道飞天师兄性格固执,不过究竟朝天宫才是他的家,小师妹,”顿了顿改口道,“我们三个同门在这里,师父灵位在这里,他总要回来的。”

朝天看向御天,茫然的目光其实并无焦点,震惊、疑惑、愧疚纠缠在一起,如烛台上跳跃的烛火,惶惧不安。

他总要回来的,是吗?

秋风渐起,桂花的清香自浓转淡,渐渐只剩下似有若无的一缕,在运渎上随着水波缱绻飘散。仇英见朝天上了岸,笑道:“好久没见你练功,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我刚才看到水路都分开了呢!”

朝天笑了笑,有些无精打采:“这是小小运渎,再厉害有什么用?昨儿到长江去试了,还是不成。尚清说,大海比长江又要辽阔很多倍,无边无垠,琉球的海船比江里的座船甚至楼船也要大很多,我现在的功力根本不行。”

仇英有些担心地跟在朝天身侧,问道:“朝天,你真的要去琉球吗?做回尚雪?”

“当然啦!”

朝天脚下不停:“我祖父、父母的仇怎能不报?等我功练成了就去。不过杀了尚清一家,我也不要做什么琉球国王,我们一起自杀,谢他父母的养育之恩就是。”

仇英望着朝天,见她面色淡然,仿佛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琉球不是要乱套了?”

“是啊,尚清也是担心这个。不过总有办法的,琉球那么多大臣,总有能做国王的。”朝天道,“反正,我要先练好功。到时听尚清安排,既要报仇、也不能影响琉球。毕竟,我是琉球人。”

仇英呆了呆,脚步有一刻停滞。

朝天,是琉球人!要怎样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次的琉球内乱,自喜界岛打到奄美岛甚至波及到了大琉球岛。”朝天说着眉尖微蹙,“据说贼势凶猛,连杀了琉球两名将军,尚真王已经亲自出兵讨伐了。”

“喜界岛、奄美岛,是琉球的岛屿吗?”仇英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些岛哪儿对哪儿,尚清昨晚一听就急了,想来蛮重要的。”

朝天有些赫然又有些神往:“道藏中的《海内十洲记》上说,‘汉武帝既闻西王母说八方巨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迹所稀绝处。’我想到琉球的那些岛屿,就觉得像东方朔说的海外十洲,富丽奇异,各种稀奇古怪的仙草灵石怪兽神香,秦始皇汉武帝都想去未成的海上仙岛。”

“十洲仙岛……”仇英望着朝天,她的小脸光彩照人、亮晶晶的双眸中光华流转,“我母亲为了去那里,抛下江南故土、离开家人亲朋,在岛上生活了十几年,幸福似神仙。我想,那就是十洲仙岛。”

说话间,已经出了聚宝门,“看!他们在那里!”朝天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仇英远远望着,并没有跟上。

接到尚真王的八百里加急信,尚清立刻就带着所有琉球人回国,要助琉球王平乱。蔡峻奉命来找尚雪一直毫无进展反而损折了国师,正不知如何收场,如今能随世子回国,心中甚至有些窃喜,旋即定下今早卯时自聚宝门出发,快马去福州,再乘琉球的海船出海。

晨曦微露中,尚清、向国泰、蔡峻、七十二僧侣,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排过了长干桥。王守仁、乔宇等朝廷官员同样声势浩大,双方依依告别,繁文缛节一套又一套。

人群中尚清魁梧的身形,燕颔虎头的爽朗笑容,正如辽阔无垠的海洋一样开阔;纤细的朝天在他身前仰首依依相望,就似海中飘缈朦胧的仙岛。两人相似的笑容,这样化外淳朴毫无机心的笑容,看去就是仙岛上的神仙眷属。仇英呆呆望着,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月间,见他们嬉笑游戏,见他们引吭高歌,见他们行影不离。朝天自幼性格开朗总是笑嘻嘻的,然而如此开心开怀,自心底散发出的喜悦光芒照亮整个人,又常常含羞带娇,绯红的面颊,轻捻的衣角,就真是第一次。

仇英忽然明白,飞天道长为什么会远去南昌。那种血脉相连的亲密,同根同种的相契,是没有办法与之比拟抗争的。

金乌初上,橙红的朝霞一抹抹斜横在聚宝门的城楼上,晓雾渐渐散去,琉球人的“尚”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尚清握了握朝天的手,狠心放下,转身高声道:“乔大人!王大人!尚清谢过多日款待,此番多有叨扰,回到琉球定把天朝的厚谊向父王和琉球百姓转达。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乔宇笑道:“世子此去定能平息小小匪患,若是万一有何困难,不妨报个信来,朝廷也不会不管的。”

王守仁也道:“南京这里几万水军,不乏当年下西洋回来的老兵后人,打水仗是好手,刚帮着朝鲜击退倭寇呢。”

尚清满脸感激,忙道:“多谢二位大人厚义!琉球若有麻烦,一定上奏朝廷求援。”

尚清生性慷慨,万国之津的琉球又极多中原没有的奇珍异宝,所以这一趟天朝之行,与大明上上下下关系极为融洽友好。

又说了两句闲话,蔡峻率先领着队伍出发,尚清拨转马头,缓缓而行。

“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两边各种呼声不绝。朝天立在王守仁身旁,望着远去的队伍,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玄色道袍在晨风中飒飒作响,一如朝天脑中的纷乱。

突然马蹄声急促,大红身影纵马过来,是甘地!急匆匆地飞马奔至朝天身前,俯下身,附耳说道:“我师父斗法那日曾说,朝天宫双梧真人,他是问了西王母,在凤麟洲找到的。”说完不等朝天答话,泼剌剌又疾驰而去。

朝天呆了呆,眼圈立刻红了,凤麟洲?那在哪里?

跷脚引颈张望,尚清也正回首望着自己,目光中诉不尽缠绵不舍,恋恋相思。自昨晚到今晨,该说的都说了吧,可是究竟这一次的别离会有多久?

蹄声笃笃、车轮滚滚,魁梧的身形越来越小,终于转一个弯,挡在一排派香樟树后,消失不见。

乔宇笑道:“好啦!大家都回吧!琉球人走了,这可冷清了!”又拍了拍王守仁,“鸿胪寺轻松了!伯安可以继续去讲阳明心学了!”

“乔大人见笑。鸿胪寺本来轻松得很,心学现在徐爱领着不少弟子在讲,我是乘机轻松养病,”王守仁有些自嘲,“锦绣江南、金粉秦淮,这辈子也就享享清福,等着退休颐养天年了。”

乔宇哈哈大笑:“老夫还没说退休呐,你就颐养天年了?这几年南京鸿胪寺你干得不错,潜龙在渊,随云上天,早晚朝廷会有重任。”

话音未落,“圣旨到!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接旨!”的高喝声急促响起,四匹快马自城中疾驰而来,竟是等不到王守仁回城。马上高踞的亦不是普通的宣旨太监,赫然竟是锦衣卫。

王守仁惊疑不定,连忙跪接圣旨。人群呼啦啦拜倒,聚宝门外别离的伤感,顿时变成了凝重的压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克殚忠诚,坚笃不懈,才堪重用。特擢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即刻赴任。钦此!”

锦衣卫见王守仁迟疑不答,挥手将圣旨塞在王守仁怀中,笑道:“恭喜王大人!”转身飞马而去,竟不容王守仁拒绝。

王守仁苦笑着站起,巡抚南赣汀漳,这是谁要害自己!

南赣汀漳,就是江西南安府、江西赣州府、福建汀州府、福建漳州府!

哪一处都是强盗出没,盗匪横行!不纳粮、不当差,千里乱民!近百年来南赣巡抚有去无回!

乔宇摇了摇头:“文家真是厉害,本来是文森该去的,硬是逃了。”顿了顿又道,“不过文家的衡山居士这次又是没中,不知文家会怎么弄?”

“还有举、贡之路可走,”王守仁道,“文家总有办法的。”

“举、贡虽与进士并称正途,而轩轾低昂,不啻霄壤,”乔宇叹道,“文家不一定肯。虽说文森现在是族长,其实很多事都是文老太君做主。这次文森病辞南赣巡抚,传闻也是文老太君定的。”

王守仁看了看身边的仇英和朝天:“听说是你们俩出的主意?”

仇英忙道:“我们可没出主意!就是朝天看了看文大人的卦象,象有微疾。没想到真生病了。”

“那朝天道长,你也帮本官看看卦象,是不是也有疾啊?”王守仁半是自嘲半是戏谑,问朝天道。

朝天有些心不在焉,还没有自尚清离开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被仇英拉了拉袖子才反应过来,看了看王守仁:“阳明先生此去,大吉。”

“哦?”连乔宇都兴奋起来,“如何大吉?”

南赣巡抚啊!不大凶就不错了!

朝天左手掐着诀,端详着王守仁,缓缓道:“建功立业,贵人相助,是阳明先生的同宗。”

王守仁与乔宇对望一眼,姓王的话,王琼?兵部尚书!

“我上疏请辞吧!倒不是托词,家祖母九十有七,日夜念叨我,我早想回去看一看。”

王守仁说着咳嗽了几声:“何况我这身体,哪里能担此巡抚重任!”

“也是个办法,先上疏,看看朝廷的诚意。”乔宇与王守仁低低细语,两人向朝天仇英招呼着,携手上了礼部的车去了。

朝天仇英沿原路返回,朝天愁眉不展,只是闷闷不乐。仇英百般哄劝,朝天有些过意不去,道:“仇英,我没事,难过一阵就好了。反正这阵就是练功,也不会多想。不过你现在也是忙人了,我后面去长江边练,你别陪了。”

“那怎么行?我陪你去。”仇英坚持道。

朝天摇了摇头:“真的不用。江边宽广,又好多僻静无人之处,不会影响别人的。你那么忙,多少人排队等仇实甫的画呢!”

笑了笑又道:“赶明儿我想起要什么画儿了,来找你。”笑容艰涩,眼眶又有些发红。

仇英知道朝天心中难过,无奈道:“你要什么画儿,我一定第一个画好给你。”

“那我先谢谢实甫先生啦!”

朝天勉强开了一句玩笑,眼泪恨不得掉下来,掩饰着又道:“到你家门口了,我走啦!”说着不等仇英答话,疾步往山门奔去,青石板上响起了碎碎的脚步声。

仇英立在仓巷中,呆呆望着朝天的背影,纤细的身形笼在玄色宽袍中,仓皇疾行,望去竟有些凄凉。与尚清在一起时的喜悦欢欣,恐怕再也难有。

她是琉球人,心在琉球。那是万里之外,八方巨海中的十洲仙岛。江南再好,于她亦不过是暂时寄居之所。

“先生回来了?”

周四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候:“早膳还没用吧?备了鸭血粉丝汤,蟹粉汤包,先生回去趁热用点儿吧?”

朝天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仇英闷闷地转过身,随周四走进了糟坊巷。

“文府的、乔府的都有人在等画呢!”周四又小心说到。

仇英有些不耐烦:“不是画好了?给他们不就是了?”

“先生还没落款呢!”

周四忙道:“而且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仿先生的赝品了呐!虽说行家一眼都看得出,不过不少无良商家以此谋利,害了不少真心喜欢先生画的人呐!先生有空时,还是再加一方款印吧!本来就没有题跋,仿冒忒容易了些。”

仇英不吭声,自抽屉里取出一块田黄石,拿起刻刀便开始刻。

“哟!先生这就加上呐?那敢情好!今儿这文府乔府两家的可就十二分满意了!我这就去和他们说一声,保准多等一会儿也高兴!”

周四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先生加什么款印?”

仇英头也不抬,半晌道:“十洲。以后我就是仇十洲。”

窗外树影婆娑,秋日金色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竹帘,丝丝缕缕照进小屋。萝线纹的田黄印章上,十洲两个字渐渐成型,在金光下圆滑温润、明透如玉,仿佛她的容颜。

仇十洲凝视着,眼中不知何时漫上了水雾,渐渐模糊不清。 K5jZyO1VPJt3fYGVySe5i8rc3JMM2TsDvBmydxyn650TuZbfVRkCgI83z1if4p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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