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会同馆,在优美静谧的清凉山上,一排数间青色大瓦房。
清凉山又叫石头山,蜿蜒的山丘连接了汉中门和定淮门,正对著名的石头城,是三国时东吴在战国楚威王的金陵邑城上筑就,雄浑壮阔,恰是碧眼孙权的风格。
尚清在国子监的时候曾来游玩,同千年来络绎不绝的游客一样,吟诵几句“生子当如孙仲谋”,古今感慨一番。那时候常被朝天笑谑,嘲弄自己老气横秋。如今石头依旧,自己已经由懵懂少年变成青年,而当日携手共游的她却形同陌路,尚清望着望着,又郁闷起来。
晚上的洗尘宴,就设在会同馆旁边的扫叶楼。幽篁深深中苍苔绿影,竹篱竹墙的一座小竹楼上碧痕点着繁花,余晖斜照晚风轻拂,十分清洁雅致。
远远地已看到王守仁率着鸿胪寺的几位官员在楼前迎接,尚清与向国泰连忙赶上几步,打躬作揖连道不敢,又寒暄了好一会儿,宾主携手进了竹楼。
尚清有些意外,金刚明王已经带着七十二弟子坐在了客席上,见尚清进来,纷纷起身迎接,一旁的蔡峻更是忙不迭地将二人迎到上座。尚清也觉得自己中午时有些过于严厉,金刚明王究竟是国师,连琉球国王也让他三分,何况自己这次是瞒着父王偷跑出来,国王鱼形令信本是母亲偷出来的。
尚清不善作伪,心里抱歉面上顿时显露出来,金刚明王久在琉球看着尚清长大的,便也微微一笑,阴沉沉的面上带了和气,两人并肩坐在了客席主位上。
不一会儿,乔宇、寇文叙携着虚初方丈也进来了。前两位朝廷命官倒罢了,虚初方丈会来洗尘宴,大家都不禁意外,连忙又是一阵招呼寒暄,好容易才各自落座。上了香茶,王守仁吩咐朱一朱存看着倒酒上菜。
各人面前一个雕漆高几,陈设着什锦攒盒,里面放了酥糖、绿豆糕、青口梅、桂花糖等各式小点,尚清看了又是心中一酸。朝天自幼辟谷不大吃饭,可是小姑娘爱吃零食大概是天生的,道士也不例外,同游时便常常吃这些金陵点心。如今,想与她再一起尝一尝豆糕青梅,可不知还能不能?
琉球远在海外,四季炎热,食物以海产、水果、稻米为主,这些点心于琉球人甚是稀奇,虽然来金陵有几个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众人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称赞不绝。攒盒本来不大,很快见底,只尚清在走神,唯唯诺诺听着王守仁说话,手中一块桂花糖看了又看,几乎刻上了花。
不一时酒菜上来,虚初方丈和琉球僧人都不喝酒,王守仁有咳疾也不能多喝,尚清打起精神,领着向国泰蔡峻与乔尚书、寇府丞、鸿胪寺各个官员等推杯换盏,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扫叶楼的菜肴甚是精巧,四小碟冷菜四碗热菜都不过浅浅码了一层,王守仁看着琉球僧人吃得高兴,估计分量不够,忙悄悄吩咐朱存再去加些。
朱一甚是细心,虚初方丈面前本来上的素菜,虚初方丈看了看却命撤了下去,只偶尔喝口茶、尝一块点心,抬头见金刚明王正在吃一盘镇江肴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金刚明王察觉到,自顾自将肴肉吃完,又清了一碗狮子头,才放下筷子,擦擦嘴,望向虚初方丈。
虚初方丈忍不住道:“明王亦是我佛弟子,还是戒杀生、食素为是。”
金刚明王冷冷道:“佛陀传法之时,佛与弟子都不食素,乞食为生,讨到什么吃什么。之后阿育王弘扬佛法,天竺佛弟子有人供奉,却也并未有戒荤之说。说起来,食素本就是天朝佛教独有之律,以本王看来,多此一举。”
“不错,佛弟子食素之律本是自梁武帝开始。”虚初方丈道,“然而食素之本,就是为了戒杀,怎能说多此一举?我佛慈悲,众生不二,如是还要为了口腹杀戮,岂非有负慈悲二字!”
金刚明王微微一笑,阴沉沉的面上似有得色:“我们天竺密宗之纲,在于‘烦恼即是菩提’,经历一切恶事甚至贪欲杀戮,都是修炼的法门。”见虚初方丈愣住,接着道,“大师一生,怕是都在‘去恶为善’,舍妄念烦恼而求空性,岂非麻烦又艰难得很?”
“明王高明。中原显教的某些律法,是舍恶而取善、舍有而取空,依老衲看来,确实是救偏。”虚初方丈沉吟道,“老衲相信不取不舍、不增不减、合一圆满,众生皆佛。”
“哦?方丈倒像是我们天竺密宗的。”
金刚明王笑了出来,难得一见的笑容有些怪怪地:“偈语曰:‘非增非减,非取非舍,自他不二,知五毒本身就是佛性,贪嗔痴慢疑就是五方佛。’何用转?何用修?一切诸佛以持真言而得成就。”
“明王说得不错,密宗的道理与禅宗本无本质不同,亦有不少人称禅宗为大密宗。”
虚初方丈温言道:“然而不修不练,不明教理便修法,譬如以为贪嗔痴慢疑就是五方佛,便去乱用贪嗔痴慢疑,不免走入了旁门,难免落入因果地狱,又怎么可能仅靠真言咒语就成佛?”
“哦?”金刚明王的面色冷了下来,“那么以方丈之见呢?”
“吐蕃的喇嘛教,同样由天竺传入,然而各大派别均视显密教法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喇嘛须学习所有重要的佛说经典包括俱舍、中观、唯识、律学、因明等多年,方能进修密法。”
虚初方丈诚恳说道:“喇嘛教为何先显后密?显教的出离心能摄一切修持入内道,菩提心能摄一切修持入大乘道,密法必须奠基于显教的证德之上,必须先明白暇满难得、死殁无常、因果业力、轮回过患。”
见金刚明王神色不以为然,虚初方丈长叹一声道:“明王所修密法,竟然一心修密、毫无证德基础,作为一时权宜方便未尝不可,究竟非长远之道。佛法越习越深,恐怕,无益反害。”
二人在这里讨论佛法,众人的目光渐渐转了过来,蔡峻见金刚明王显然不信,忍不住问道:“方丈,修习佛法从没听说过还有害处的,以方丈之见,会有什么样的害处?”
虚初方丈沉吟道:“老衲并未经历过,不敢妄言具体会如何。不过,五毒在身当作五方佛,恐怕容易邪毒侵体、恶魔攻心。愿明王珍重。”
金刚明王哼了一声并不言语,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也就都岔开话题。王守仁再次表达欢迎,乔尚书聊聊金陵几年变化,寇府臣问问琉球风土人情,与琉球人宾主尽欢。
尚清借酒浇愁来者不拒,喝了着实不少,无奈酒入愁肠更添愁思,虽然酒量本豪,渐渐也有些醉了。
向国泰知道他的心事,无从劝解,便在旁陪着喝,指望索性一醉解千愁。蔡峻等不解其意,回想此次斗法若不是尚清赶到阻止,真不知闹出何等祸事,也都有些后怕,乘机与王守仁乔大人等把酒言欢。
朱一朱存只管将酒倒上,不知不觉间,欢声笑语都有些舌头大了的含糊不清。
明月初上,好一轮银盘!
扫叶楼竹窗轻启,银辉如流水泻进,窗外竹影婆娑、虫声啾啾,不知自何处传来牙板小曲:“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
歌声稚嫩、清脆悦耳,是江南常有的丝竹:“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唱的是相思,可小小年纪又如何懂得?夹杂着嘻嘻笑闹,殊无思念惆怅之意。
尚清醉眼蒙胧中,长叹一声。忽然道:“国师呢?”
向国泰和蔡峻四下张望,看不到金刚明王,朱存正好指挥着仆佣端点心进来,笑道:“明王刚才出去了。”众人不以为意,又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金刚明王独自下了扫叶楼,按下午打听好的路径,径直往乌龙潭而来。
原来就在同一个清凉山上相距甚近,只不过是在东南山麓,转过两个弯道就是。月光下金刚明王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脚。
绿柳长垂花木繁荫,都在银盘下吐露芬芳。八角亭、迎露台、朱漆红楼、乘风阁四处错落,一潭碧水镶在其中。水面上伏着数片莲叶,飘荡中的潭水在银辉中泠泠闪耀,六月的暑季中仍觉得寒气森森,正如潭边负手而立的海青道士。
“手下败将,勇气可嘉!”飞天听到金刚明王的脚步声,并不回头,冷冷说到。
金刚明王气往上冲。怒道:“你不过使诈赢了一场,真当本王会怕你?”
“不怕就最好。”飞天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满月。月光自身后照来,轮廓分明的面容有一半阴影,却更显出雕刻般的棱角,声音依旧似玄冰冷硬,“否则,我怎么代小师妹报仇呢?”
“哼!大言不惭!”
金刚明王阴沉沉地道:“朝天宫有何本事?今天若不是我家世子意外赶来,你们就输得一败涂地!”
“输赢有什么关系?何妨论个生死?”飞天双手一晃,两道金光在掌中盘旋,“你伤我小师妹,我岂能饶你?”
“好!那我们就斗一场!”
不等金刚明王话音落地,飞天的令牌已经攻了上来。呼啸的狂风中夹着隐隐的轰雷之声,卷住了金刚明王的大红僧衣。一青一红两个身影翻翻滚滚,斗得异常激烈。
飞天自幼修习五雷正法,天分本高又素无旁骛,更兼此次在宁王府一年,加入了不少上古玄术,此时的功力自忖比起双梧真人当日也相差无几。令牌如长了眼睛,盘旋围绕着金刚明王的光头,道道金光刺得明王心惊胆战。可真是小觑了朝天宫!
金刚明王知道尚清在扫叶楼,本来不想用白法螺,可如今完全不敌,飞天目光冰冷,似乎真的取自己性命为他师妹报仇;无奈之下手臂一长,法螺在手,月光下温润如白玉,大如天上银盘!
左手挡住飞天,右手举起法螺,呜呜吹奏起来。
螺声激越,在满月中直欲乘风而去,四周的花草树木顿时枝颤叶抖,扑簌簌落了一地,潭中的碧水随螺声起伏晃动,掀起一道道波浪。
飞天怔了怔,手中令牌不停,有意让金刚明王吃点儿苦头,为朝天出一口气。金刚明王只剩了一只左手,当然更加不是对手,连连后退中“刺啦”一声僧袍上已被令牌划破一道,鲜红血丝渗了出来。飞天跨上一步,举起令牌就要砸下!
这一砸,金刚明王在势难逃,不免筋断骨折,飞天想着如此差不多也要躺几个月,正与朝天当日伤情相仿,不禁唇角微扬,冷冷带了一丝笑意。
突然“泼啦”一声巨响,潭水阒然分开四下飞溅!清亮的潭底蹿出一道黑影,大得遮天蔽日,月光下看得分明,长身巨尾高角厚鳞,张牙舞爪目露凶光。
“是乌龙!”飞天失声叫到。
乌龙潭之所以取名乌龙潭,自然是因为有乌龙。这里在三国时是云渎与潮沟交汇入江处,本来名字叫“清水大塘”;晋时有四条乌龙来此戏水,遂改为乌龙潭。
飞天脑中念头急转,乌龙出现,应是六月十九,今儿,才六月十六啊!天上的满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黑魆魆得看不清楚,四周只剩了模糊的影影绰绰。然而乌龙的鳞甲、眼中的凶光却清晰分明,对二人竟然满是恨意!
金刚明王也是吃了一惊,口中法螺却未停下,呜呜螺声依旧不绝。乌龙似被螺声惊得乱性,在低空中没头没脑地乱飞乱撞,巨大的尾巴扫起一阵阵狂风,时而激打在水面,又溅起一阵阵水浪。
“哗啦”一声,乌龙击中了潭边的一棵黄杨树,几人粗的大树应声而断,树旁的一块“诸葛武侯驻马处”的石碑被乌龙巨尾击得粉碎!
飞天急跃躲过,金刚明王闪避不及被龙尾巴甩中,摔倒在地,乌龙直冲上天,旋即转头,恶狠狠地直冲金刚明王飞击而下,两只前爪伸出抓向明王,明王手脚酸软动弹不得,一声惨叫左腿已被乌龙抓中,鲜血四溅。
飞天不假思索,两道令牌飞出,金光盘旋如电,直击乌龙!乌龙放下明王,狠狠地又冲飞天举起前爪,飞天前后腾挪,指挥着令牌飞旋,与乌龙斗在一处。
“呜呜”又是海螺声响起,飞天急道:“明王,放下!”
已经来不及,乌龙听到螺声立刻丢了飞天,调头扑向明王。飞天双手连挥,一块令牌击中乌龙,另一块被乌龙巨尾卷起,黑魆魆的乌龙潭边水声风声混乱,“噗”的一声直插进明王胸口!
飞天大惊,胼指掐诀就要催动雷法,乌龙受伤似乎不轻,带着令牌倏地钻入潭中,水花四溅中瞬时不见。
“师父!师父!”
“明王!明王!”
“国师!国师!”
四下响起惊慌的叫声、杂乱的脚步声,一群琉球僧人率先奔到,朦胧中聚在金刚明王身旁,连声高唤。
尚清王守仁乔宇寇文叙紧接着赶到,最后是蔡峻和虚初方丈,走得气喘吁吁。乌云渐散明月再现,金刚明王浑身鲜血气息已断,早已丧命。在“师父!”“师父!”的哀哀叫声中,琉球僧人哭做了一团。
“你害死了师父!”甘地转过身,红着眼睛扑向飞天。
“和他拼了!为师父报仇!”又两个僧人扑了上来。
飞天一动不动,眼见着僧人就要打到飞天,尚清喝一声:“住手!”拦住了群情激愤的琉球僧人。
“小王爷!为师父报仇!”
“师父死得太惨了!求小王爷做主!”
尚清望着身前哭倒一片咬牙切齿的僧人们,眉头紧皱,望向正在检查金刚明王尸身的王守仁。
潭水此时一片平静,寒气森森,王守仁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起身问飞天道:“飞天道长,是你杀了金刚明王?”
“就是他!这令牌是他的!”
“他下午就来约师父,我们都听到的!”
琉球僧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尚清抬抬手,努力制止住众人。
飞天不语,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是我,是乌龙,我是要救他?如此荒诞之语,有谁会信?
“飞天道长,你有何苦衷不妨直言,”王守仁劝道,“琉球中山王世子在此,亦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飞天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二位大人看呢?”王守仁知道飞天的性格,无奈转身问道。
“求大人为我师父做主!”
僧人们又围拢来,哭喊着。
王守备和乔宇对望了两眼,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王守备无奈道,“先押到我衙门牢里吧。你赶紧奏报朝廷,我也上道奏疏。看圣意如何吧。”
热热闹闹的洗尘宴变成了命案官司,几位大臣都是郁闷,匆匆数语便即散开,王守备的随从上来带走了飞天。飞天一直不说话,经过尚清身前,看了眼尚清。
冷如玄冰的目光令尚清打了个激灵,残留的几分酒意荡然无存。满月如盘高挂在深青的高远夜空。这一晚的乌龙潭,如此清冷凄凉。
正德十一年六月,南京的这一桩大事轰动了全大明。
琉球与朝天宫的斗法双方平局,朝天宫飞天道长当晚击杀琉球国师于乌龙潭,被羁南京守备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