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住手!”
尚清又是一声高喝,手中扬起一枚鱼形令信,在阴沉的天色中远远地仍看得出金光闪烁。
金刚明王无奈地放下手臂,螺声止歇,天地间瞬时分外宁静,空中的乌云渐渐消散,秦淮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重又缓缓流淌起来。
马奔急速,很快来到众人之前。尚清猛勒马缰不等马匹停稳便一跃而下,在人群中看到了朝天,难以掩饰的喜悦浮现在眼底,又迅速移开目光,环顾着人群团团作揖,高声招呼:“在下琉球中山王世子尚清,这厢有礼。”
身后的向国泰气喘吁吁地赶到,急忙跟着一起行礼。
蔡峻连忙介绍,宁王、王守备、乔宇、王守仁等朝廷官员,虚初方丈等各路僧人,正一道的各地道士……尚清满面笑容,一一拜见,扰嚷了好一会儿。
“弘天知观、飞天道长、御天道长,”尚清顿了顿,“朝天道长。”目光再也移不开,声音不自觉地轻柔,“各位好久不见。”
朝天跟在师兄师姐之后,唯唯应着,满脸茫然。
弘天见尚清风尘仆仆,一身松花密织锦衣皱得像菜干,面上胡子拉碴,笑道:“赶过来的?”
向国泰接口道:“可不是!收到消息说国师与朝天宫斗法,就连夜跑出来了!这也不知几天几夜没睡了!”
“回头叙旧不迟,”御天轻声提醒,“先把这‘斗法’结束了吧。”尚清这么急急赶来,看来对朝天宫并无恶意。
“道长放心。”
尚清恋恋看了朝天一眼,转身走到众人之前,朗声道:“各位今日光临,关心琉球与朝天宫的所谓‘斗法’,尚清不胜感激!”又是团团抱拳作揖。
然后说道:“琉球身为大明藩属,上蒙朝廷关爱,下承各方厚意,百多年来与天朝君臣之间穆穆棣棣,琉球怎敢妄自尊大,狂妄到要与天朝‘斗法’?敝国莽撞之处,各位万勿见怪!”
众人都愣住了,琉球世子这么急急忙忙跑来,是全盘推翻“斗法”?
金刚明王“哼”了一声,阴沉沉地道:“世子,这是本王与朝天宫之间斗法,与琉球和天朝的邦交无甚关联吧?”
“国师此言差矣!”
尚清说道:“我在琉球接到的讯息,就是琉球国师与天朝朝天宫斗法;在福州上岸一路行来,坊间街肆议论的都是琉球与朝天宫甚至正一道斗法。国师是我琉球的国师,代表的是我琉球,不是吗?”
金刚明王又哼了一声,不言语。
“何况,国师若是真的‘斗法’,只该用自己法术。这个法螺,却是琉球中山王室的代传宝物,相传还是当年汉代明相张良登仙后留在东海,本就是天朝神物。父王临行前郑重交付于国师,说的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慎用慎用’?”
尚清说着说着口气渐渐严厉:“国师若是用此法螺伤了天朝任何一人,且不论天朝人服不服,父王该当何等痛心又何等为难?”
“若用的是张良的法螺,当然不服气!”朱佑枫高声插口。
弘天御天对望一眼,难怪经书上遍寻也找不到这白法螺的内容,原来有这个典故。
尚清见金刚明王半垂了头不吭声,又瞥了眼蔡峻,“蔡大夫!父王遣你来天朝,是让你与天朝人为敌的吗?”
蔡峻吓得一哆嗦:“微臣不敢,不敢。”望了望金刚明王,满脸无奈。
尚清知道蔡峻是个文官,本就不被国师放在眼里,这场斗法即使不赞成也无可奈何,便停了口不再过多责备,转而向各国的番僧笑道:“多谢各位大师相助敝国师。不过,有哪一国想与天朝因此结仇的吗?”
番僧们面面相觑,无人答言。仔细想想有些后怕,若是刚才任由金刚明王法螺吹下去,伤了天朝人,结下仇怨,回国后不知什么后果?
蔡峻乘机拉着金刚明王退到了圈外,只听到蔡峻低低的声音,金刚明王不时哼上一哼,两人不知道是互相埋怨还是商量后事。
“那世子的意思,是不比了?”王守仁咳嗽一声,端详着一堆人,小心问道。
“不比了?”偏生朱佑枫听见了,急急忙忙挤过来,依旧是热得满头大汗,“那不成了个笑话?”
“是啊!史官在呢!”王守仁觑眼望了望四周,“还有这么多客人。”
尚清笑了笑,朗声对弘天笑道:“知观!这最后一场比试,琉球与朝天宫,各凭真本事如何?”
弘天心里早已谢过三清四御、谢过四象二十八宿甚至十殿阎王。刚才只道要当场低头认输,不想尚清出现解围,更直截了当说出白法螺原是天朝宝物,朝天宫此时就算比输了,也不是道术不如人,实在是诸位神仙显灵、师父在天保佑!当下不动声色,含笑道:“世子远来是客,凭世子吩咐。”
“吩咐不敢。我想我们双方都不用任何法器道术,就这么下河里游水抓鱼,如何?”
尚清燕颔虎头的面容,在夏日的燥热中更显豪迈:“我们琉球人都是海边长大的,水性可不赖。长江边的南京人,不知敢也不敢?”
“世子爽快!”弘天难得哈哈一笑,“好,就这么比!”
“师兄,不是说好了我比这一场吗?”朝天拉了拉弘天的衣袖,“换人不好吧?我能游得过这个琉球人。”
弘天见朝天目光澄澈,小脸上有期待、兴奋混在一处,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飞天的手。御天笑道:“小师妹游水本来就是我们朝天宫里最好的,为什么要换人?总换人,倒让这么多客人小觑了朝天宫。”
飞天本来想说什么,听到朝天宫几个字又抿紧了薄唇,不言语了。
御天心中暗叹,飞天自然想代朝天下水,而尚清刚才看朝天的目光却是绝不会伤害朝天,恐怕还会故意放水让心上人赢!小师妹何等运气,有这样两位痴心人眷恋!望望她懵然澄澈的面容,根本就没在意这些,不禁又叹了口气。
弘天转身笑道:“朝天宫还是我小师妹出场。”
尚清深深地看了朝天一眼,依旧笑得爽朗:“好极了!尚清有幸领教朝天道长的游水功夫!”
说着甩去了长袍箭袖和脚下长靴,透过月白中衣,几乎看得见魁梧身形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腱。
“父王!我也要去!”朱佑枫忽然叫道:“他们海里的、长江边的都敢,难道我们赣江边的不敢?”
朝天正脱了宽大的玄色道袍,同样是月白中衣,却更显纤细,望上去只怕没有尚清一半宽。闻言侧头笑道:“小王爷,你还小呢吧?”
“哼!怎么小了?你别瞧不起人!”朱佑枫不服气地挺了挺身板,“我比你高多了!”
众人都笑了,果然朱佑枫比朝天道长又高又壮,还差不少。
王守仁看向宁王,问道:“王爷?”
宁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去!赣江边长大的,也是好样的!”
不知何时,乌云散去,露出了江南夏日午后的晴空,碧蓝碧蓝的青地上雪白的朵朵白花,镶着灼目的金边,时有清风徐徐拂过。经过刚才的阴沉燥热,众人都觉得神清气爽,望着水边的三个白色人影,更加精神为之一振。
王守仁咳嗽一声,朗声叫道:“三!二!一!开始!”
同样的五个字,听起来却是轻松愉悦,甚至带着笑意。“扑通”三个人同时入水,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岸上众人齐喊着:“快!快!快!”渐渐都笑了起来。
一场生死相拼的“斗法”,变成了欢快喜悦的游水比赛。
虚初方丈第一个赞道:“善哉善哉!看此时奇云灵气弥覆其上,祥云聚顶、瑞霭助兴,如此斗法正不负本寺慈悲之怀。”
向国泰凑上来道:“是啊!小王爷可不就是感天朝恩,报朝天宫之恩。”
御天忍不住拍了向国泰:“几年不见,国泰怎么这么会说话了!”
“我原来不会说吗?”向国泰诧异,“我以为我一向智辩明悟呐!”
众人笑声中,秦淮河水翻腾四溅,三条白色人影如游鱼一样急速蹿往河中。尚清是人长力壮,双臂交替左右划动,每一下都乘机划出老远;朝天完全另一种风格,双手笔直在前与身体连成直线,全靠身体摆动如鱼,望去轻松优美;而朱佑枫则是手脚弯曲,如青蛙一样跳动前进。
三人都是快极,劈风斩浪,已经快要到对岸。众人不由齐齐鼓掌、高声喝彩。
“朝天道长!我们往哪儿游啊?”终于朱佑枫忍不住问道。
朝天哧地笑出来:“是比赛抓鱼啊!我记得刚才在这里的!”
这一笑,如水中的菡萏骤然开放,如夜晚的星空明月乍现,尚清看得呆了一呆,双臂停止划动,立在水中。五年久别后的重逢,恨不得拥住她再也不松开,可是见朝天澄澈纯真的面容,又丝毫不敢妄动。
“你看到那条鱼了?”朱佑枫连忙跟着停下,踩着水站在水中,一边问一边低头查看。河水自天气转晴后也是变得碧清透亮,一眼望下去清澈见底,朱佑枫望来望去,时而有鱼虾游过,却都不是刚才那条。
“是啊!”尚清掩饰着也低下头看向水中,“仔细看看又都不像。”
心里嘀咕着:是什么样一条鱼?不知道啊!在马上只远远听见比赛抓鱼,抓哪一条?
朱佑枫叹气:“都太大了,颜色也不对。”
“是太黑了?”尚清端详着朱佑枫的神色,猜测着问道。尚清素来爽直豪迈,没做过弯弯绕的事,话一出口便有些脸红,其实是想知道,到底抓什么颜色的?
朱佑枫却没在意,又叹了口气:“绿色的鱼在绿色水里,怎么找啊?朝天,不如你刚才那招再使一下?”少年的口中,朝天道长已经变成了朝天。
朝天也立在水里,安安静静地既不用踩水也不见动弹,闻言摇了摇头:“这位琉球世子不是说,不许用道术吗?”
“这位琉球世子。”尚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一阵难过,凝望朝天。她的面上无波无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上,仿似水中精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尚清轻唤一声:“朝天,你这几年,好吗?我一直想过来,可是母亲的病一直不见起色,这次实在是担心你才狠心溜了出来。”
朝天奇怪地望了眼尚清,不明白他说什么,侧头轻声问朱佑枫:“小王爷,这位琉球……”说到这里忽然一声大叫:“在那里!”猛地潜入水中。
朱佑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也急忙沉下水面,睁眼望去,前方纤细的身影摇摆着,正急急追赶着一条绿色小鱼。
小鱼极快又极灵活,在水中不时穿过一丛水草或是绕过几块乱石,朝天几次都险险碰着鱼儿又被它逃了开去。
朱佑枫拉了拉朝天的衣袖,做个手势示意前后包抄,朝天点点头,连连摆动快如冲浪,到了小鱼之前,又猛地一转身,与朱佑枫同时伸臂往中间的小鱼捺去。可是鱼儿像是料到了,倏地沉到水底,自朝天脚底摆了两摆,快速游走了。
朝天与朱佑枫浮上水面,朱佑枫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恨道:“它在笑!我看到它在笑我们!”
朝天也有些沮丧:“这鱼太聪明了!”再低头看,小鱼儿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尚清赶过来,问道:“是那条鱼?呃,那一条?”本想说,就是你编的一条?又想起尚雪的身份不能暴露,只好吞吞吐吐地停在这里。
朝天见尚清说话没头没脑,又奇怪地望了望他,这个琉球世子!朱佑枫却不知怎么听明白了,抱怨道:“就是那条啊!金刚明王用草编鱼塞在海螺里的!”
“让我试试。”尚清说着,忽然昂首挺胸:“哎——”放声唱起歌来。
朝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躲。朱佑枫年纪虽小却颇有几分男子汉的气概,拍拍朝天安慰道:“别怕,唱歌罢了。”
“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
歌声豪迈嘹亮,惊动了岸上的人群。众人诧异地望着水中直立的三人,尚清引吭高歌,朝天与朱佑枫愣在水里看着他,没一个人在抓鱼。
向国泰挠了挠脑袋:“是改比唱歌了?”
“我猜,”御天笑道,“他是想把小鱼儿引出来。”
“对啊!”
向国泰一拍大腿:“御天道长真是聪明。世子以前经常唱这歌,和朝天,”察觉到飞天冰冷的目光,改口道,“和朝天道长在一起玩的时候。”
飞天冷哼一声望向朝天,她正静静立在水中一动不动,困惑地看着面前的“这位琉球世子”,似曾相识的魁伟身形、似曾相识的爽朗笑容、似曾相识的嘹亮歌声,为什么,都觉得那么熟悉?这歌儿,我在哪里听过?
金色的阳光照在碧绿的水面,波光粼粼得仿似密织金丝的绿色绸缎,随风起伏荡漾,一如朝天茫然不解的心情。
朱佑枫突然叫道:“来了!”
朝天一惊,俯身看去,正是那条绿色小鱼,施施然地自一蓬水藻之后窜了出来。侧头似乎听了听尚清的歌声,便望尚清游去。朝天连忙冲朱佑枫做个手势,朱佑枫点头会意,两个人四只手掌悄悄地进了水,等在尚清的身前。
尚清含笑看着,继续唱着歌曲:“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
小鱼被歌声引着,摇头摆尾地进了朝天和朱佑枫的包围圈,朝天看看自己的手掌太小,冲朱佑枫使劲挤了挤眼睛。朱佑枫又点点头,两只胖嘟嘟的肉掌猛地一合,高叫道:“抓住了!抓住了!”
朝天与尚清同时松了一口气,立直了身体,不由得相对笑了一笑。这小鱼儿,可真不好抓!二人左右拥着朱佑枫,兴高彩烈地一同回往对岸。
“父王!父王!”朱佑枫激动地高喊着,“看!抓到了!”
“枫儿真是了不起,”宁王哈哈大笑,“不想这一场游水比试,到是我宁王府拔了头筹!”
“不是,父王误会了。”朱佑枫忙道,“是我们三人一同抓到的。这小鱼儿太狡猾,一个人怎么也不成的!”
宁王还没说话,王守仁赞道:“小王爷胸襟宽广,不愧宁王教导有方!”
旁边的王守备也赞:“果然小王爷气度过人,义勇兼备。”这两人一开了头,旁人还不纷纷附和?何况朱佑枫确实勇猛下水抓住了鱼儿,小小年纪又谦逊有礼不居功。一时谀词如潮赞扬不绝,宁王捋须哈哈笑着,得意之极。
王守仁心中有一丝恍惚,那本是,她的儿子,他想借儿子之力夺天下权势,她却求自己救救儿子,只要平安。
自己做的手脚会有用吗?有一日若是宁王发现,会怎么样?王守仁望了望不远处的御天,蒋钦有女如此,该当自傲了。
“王大人!”王守仁连忙定定神,领着众人迎向正上岸的三人。日头正烈,三人草草擦干就穿上了外衣,阳光下还冒着腾腾水汽。
朝天笑道:“是小王爷抓着了鱼。”伸指往朱佑枫手中一点。
朱佑枫正在叫:“朝天!都说了是三个人抓的!”突然又叫道:“咦!变啦!”摊开手掌,掌中只有一个绿草编的小鱼,因时间久远,已经旧得暗黄。
“没水啦,还是这样好。”朝天笑嘻嘻地道。
朱佑枫连连点头,又问道:“你会编这鱼吗?”
“当然会啦!很简单的,你瞧着!”两人凑在一处研究起来,很快仇英也跑上来,三人在一起说得热闹,笑得好不开心。
尚清在一旁呆呆看着兴高采烈的三人。多少个清晨黄昏,曾这样笑闹着一起度过?五年中日日夜夜期盼着这样的场景,为什么真的等到了,自己却不在其中?
她,是有了新玩伴?
王守仁咳嗽了一声,又清清嗓子,高声道:“第三场比试,琉球、朝天宫与宁王府三方俱胜!”
众人轰然大笑,掌声喝彩声惊得琉璃宝塔上的风铃响动起来,叮叮当当极为悦耳。
王守仁顿了顿,示意众人安静,又道:“这一场斗法,琉球与朝天宫不分胜负!各显神通,互相裨益!琉球与天朝,永世友好!今日这一段佳话,永留青史!”
“善哉!善哉!”虚初方丈与一众大报恩寺的弟子们赞道,“如此化干戈为玉帛,阳明先生果然好本事!”
王守仁连连谦逊,转身找尚清,却见他一直站在朝天等三人身后,一动不动看着三人嬉笑,向国泰有些着急地望着他,想劝解安慰又不敢的样子。
王守仁脑中思索,渐渐明白,尚清当然是一早认识朝天,才会万里赶来。
只是朝天,都忘了?王守仁看着朝天纯真澄澈的神色,也有些糊涂了。
弘天大大地谢天谢地,客客气气地与正一道同门寒暄;御天也松了口气,帮着敷衍朝廷的官员。朝天宫今日展示了非凡道术、绝佳风度品格,众人都是赞不绝口。御天本来懊恼是自己惹出的麻烦事,此时倒有些自得。
独飞天对四周的热闹繁华充耳不闻,大步径直走到金刚明王面前,冷冷说道:“今夜戌时正,我在会同馆旁的乌龙潭等明王,明王若是怕了朝天宫,不来也罢!”不等金刚明王答话,转身扬长而去,竟亦不招呼官、僧、道其他人。
飞天的嗓门不大,虽未刻意压低,但人群正在喧嚷激动都没在意,连弘天御天也在忙着说话并未听见。金刚明王气愤地跺了跺脚:“本王自当前往!”声音中的狠厉惊得身边的甘地打了个哆嗦。
人群渐渐散去,弘天领着朝天宫弟子们列队,才发现飞天不见了,知道这个师弟向来孤傲喜欢独来独往,当下也不在意,作别了虚初方丈等人,就要回返。
“小师妹,走吧!”御天唤到。
朝天答应了一声,向仇英和朱佑枫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要走,尚清一把抓住,深深凝视着她,问道:“朝天,你是在怪我吗?”
朝天摸不着头脑:“什么?”
御天心中叫苦,忙赶上来道:“小师妹,走吧!知观他们都等着呢。”拉着朝天随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后面,回朝天宫去了。朝天第三次奇怪地望了望尚清,追上了师兄师姐。
尚清失魂落魄地立在河边,怔怔望着朝天的背影。纤细娇小一如从前,步履似乎比以前还要轻松欢快!
杨柳随风拂动水面,碧波点点涟漪,亦依旧是五年前的江南风光。自琉球赶了一万里,日夜悬心生怕到得晚了,总算菩萨保佑及时赶到,她却待自己如陌生人,叫自己“这个琉球世子”!
五年来思念不绝,想过再见面时她也许恨自己怨自己甚至要杀自己,就是没想过她会这么形同陌路,还真的不如,不见的好。
“世子,”王守仁笑着走过来,身后跟着蔡峻和向国泰,两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世子远道辛苦,先去会同馆歇息吧?
尚清心不在焉地唯唯答应着,目光仍然望着远处。朝天宫一行人已经过了长干桥、正在进聚宝门,朝天侧头与御天低低说着什么,突然笑起来,嘴角扬上去,这个侧颜亦如五年前一样笑靥如花。
她竟然浑不在意。那我这万里奔波、驰船飞马,为的什么?琉球与大明的情谊?自然也很重要,可是她,才是琉球国王!
尚清思绪纷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蔡峻和向国泰已经连同王守仁,一齐往会同馆走去。
王守仁笑道:“世子,晚上下官聊备薄酒,为世子洗尘。”
“王大人不必客气,”尚清定了定神,“我这次来并不是上表也没带奏疏,就不惊动朝廷了吧?”
“世子说哪里话?”王守仁笑道,“你这万里赶来,就为了化解一场争端,下官实在感激不尽。‘斗法’之事本已上达天庭,说实话大家都很担心,还好世子及时赶到,如此收场,皆大欢喜。”
“王大人过奖。”尚清有些疑惑,“好好的,怎么会斗起来?”
王守仁沉吟道:“具体就不大清楚,是朝天宫的御天道长找到国师下战书的,说是,”
王守仁凝望着尚清:“国师打伤了朝天道长,还不轻。”
尚清果然全身一震:“打伤朝天、呃、道长?蔡大夫,究竟怎么回事?”
蔡峻靠上来,将初到南京、运渎中突起风浪,金刚明王吹法螺压住风浪一事简略说了,又指了指仇英:“这位小哥当时在的,小王爷不信问他。”
王守仁忙笑道:“这是大名鼎鼎的仇英仇实甫,江南最著名的画匠之一,师从周臣,是六如居士唐寅的师弟。今日为了来看斗法,扮作了我的随从,可高抬了鸿胪寺了。”
仇英忙道不敢,大致也说了下那晚情形。尚清望着这个江南画匠,一身随从的粗糙制服不掩清秀,诚挚的笑容中满是江南的书卷灵气。仔细回想,依稀记得朝天说过仇英这个名字,小鹙就是他买的。那么,他们是以前的发小伙伴?朝天现在练功是他陪?
尚清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仇英说的什么,也没大听清。
“所以我想是误会吧?朝天只是在运渎下练功,明王过于紧张了。”仇英张头望了望,不见金刚明王的身影,“你们国师呢?”
“师父刚才先走了。”甘地道。
“明王大概心里也不痛快。”王守仁笑着接口,“前一阵找不到尚雪就有些不悦,今日又被世子说了一顿。”
“你们还当真来找尚雪了?”尚清冷冷问道,蔡峻嗫嚅着不敢作声。
“明王不在,这个鱼儿还谁?”仇英捏着那只泛黄的草编鱼笑问。
尚清不说话,手臂一长,众人眼前一花鱼儿已经到了尚清手中:“这是我的。”握在手中,一跃上马,打马飞奔而去。
尚雪的鱼儿,是他的……王守仁望着尚清的背影,忽然笑了。
朝天宫,演得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