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企盼中,六月十六终于到了。
弘天一早带着师兄妹四人,特意进三清殿拜了三位天尊,又折向祖师殿拜了朝天宫历代观主,特别在双梧真人的灵位前驻足良久,心中默祷。
应该是师父保佑的吧?文家送来蔓荼罗经书,关键时刻知道了蔓荼罗的秘密。师父,今日让朝天宫大胜一场,扬名异域吧!
飞天自认祖归宗文家之后,一直神采焕发,坚硬冷凝的千年玄冰融化成跃动的潺潺清泉,奇姿英挺的身形举手投足间仿似泉水流过,清泠却欢快。朝天也照样娇憨带笑,并未将这斗法当回事。
只有御天心中不安,回想运渎边文德桥上见到的金刚明王,实不是简单人物,他那些法术,其实经书里并未有确切的破解之法。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届时随机应变了。
同门四人带着云字辈的徒弟、观中三十六名执事,浩浩荡荡地直奔大报恩寺。
琉球人为什么选在大报恩寺?据王守仁说,当时他介绍了南京大大小小的可能之地,金刚明王想都不想就挑了大报恩寺,唯一理由是非大报恩寺不足以配衬他明王的身份!
大报恩寺是皇家寺院,寺中的琉璃塔被太宗朱棣赐名“第一塔”,自宣德三年建成,近百年了名扬大明内外。金刚明王据说仰慕已久,能在第一塔下斗法,是琉球效忠天朝,天朝厚待琉球的例证,亦是佛道两门的一段佳话,堪比虎溪三笑云云。
王守仁本有些不以为然,虽是国师,然琉球藩国的,何至于这么自大?后来见到各国来的僧人,才终于暗叹,原来这位金刚明王在密宗中地位颇不一般,恐怕真是蔓荼罗的什么明王!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天也那么紧张。
王守仁知道御天在杨一清张永铲除刘瑾时立了大功,自那之后遥相亲厚,甚至与钱宁也有来往;弘天之所以顺利承袭双梧真人的观主之位,很难说没有御天的功劳。
大报恩寺距离朝天宫不远,往南出聚宝门,过外秦淮河就到。修道之人本来脚程轻快,不久便出城过桥,老远已经望见高高矗立的琉璃宝塔。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宝塔的七彩尖尖宝顶一直穿透层层乌云,直插霄汉,又倒映在碧绿河水中,随夏日的晨风婆娑起舞。
大报恩寺山门前喧嚷热闹,车水马龙中不断地下来一拨拨僧人,黄色、红色、灰色、月白色等各色僧袍穿梭交差在一起,正似这江南夏日的美景一样五彩缤纷。
朝天第一个笑出来:“师兄你看!各式各样的番僧!”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兴奋好奇,“红衣的是吐蕃的,灰色的是暹罗的,月白的真腊的,日本的在哪儿?”
“进去就知道了。”飞天应了一声并不多言。御天忍不住道:“金刚明王还真不简单,请了这么多远道的帮手。”
“咱们也不差呐,”朝天语声清脆,“看那边,一排排的都是道士!若论远近,蜀地顺天府不定比暹罗真蜡近吧?”
御天望过去,果然僧人之后出现了各式道士,虽然大多是青色道袍,可是仅一个青字,也有多少种深浅不一。己方阵势不弱,御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师姐干吗见道士多就高兴?”朝天仰头问道,“斗法难不成要群殴?”
众人一齐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御天笑道:“夫战者,气也。助阵的人多总是气势盛嘛!斗法的话,小师妹切切记得听知观师兄吩咐。”
朝天笑道:“我记得。”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报恩寺山门,众人仰望琉璃宝塔,不由都抬手捂着头上的道冠。真是高啊,仅宝顶至塔尖恐怕就有三四十尺,近距离看更是金碧辉煌,五色琉璃瓦的塔身上镶满金箔佛像,窗牖皆是明瓦,还有各色宝石四处点缀,塔顶端巨大的圆球,赫然是金色的。
朝天叹气:“若晴天有太阳的日子,眼睛都要闪瞎了吧?”
“人人都说朝天宫的朝天道长聪慧灵智,果然敏捷诙谐!”山门前两排黄衣僧人肃立,为首的一位银须飘拂,满面慈祥的老僧含笑称赞。
弘天连忙快步走上:“方丈!这如何敢当?”
原来是大报恩寺的方丈虚初法师,亲自领了弟子在山门列队迎接。皇家寺院碰上皇家道观,双方上上下下好一阵寒暄,虽然无非是些“久仰”“心仪已久”之类的客套话,这么多人总说了半炷香的工夫。
“客人大都已到,王大人在里面,老衲在此再等等琉球国师,知观先进去吧。”虚初法师含笑的面容上看不出对今日斗法的喜忧,见两家大致寒暄完了便示意大弟子行永带着众人进寺。
朝天是第一次来大报恩寺,一路金刚殿、香水桥、天王殿、大雄宝殿行来,只觉得处处新奇。论宏伟阔朗,大约与朝天宫不相上下,但精致豪华就远远超过,自建筑到陈设处处美轮美奂,难怪人说大报恩寺就是永乐皇帝派郑和用金子堆出来的!
行永见朝天啧啧赞叹挢舌不下,一派天真娇憨,含笑道:“朝天道长是第一次来敝寺?”
“是啊!”朝天正看着一棵据说是“五谷神树”的玉雕出神,随口答道,“早来看看就好了,这么多宝贝,蛮好来寻件法器。”
“你当我们大报恩寺是龙宫啊?”行永怔了怔。
“有何不可?”朝天身旁的御天笑吟道,“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虎溪可以三人三笑,大报恩寺何妨是龙宫?”
“过奖过奖。”行永谦虚道,“听闻御天道长博览宏胜,真是名不虚传。”
“岂敢岂敢。”朝天学着御天刚才的口气一边说,一边睒了睒眼,众人都笑了。弘天见两个师妹逗趣,朝天是本来如此,御天恐怕是有心放松气氛,含笑摇了摇头。
今天的斗法,大报恩寺特意安排在寺中广场之上,就在琉璃宝塔正前方。一块八十尺见方,十多尺高的石台上,琉璃宝塔高耸入云。石台四周是砂石阶梯,雕刻着各种佛经故事;八角形的塔身和九层塔面上的琉璃砖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中依旧光彩离合。
东西北三面高墙绿树,林阴下设了案几坐席。王守仁与朝廷官员坐在北方,大报恩寺的僧人带着各国番僧让到了东首,先到的道士自觉地一一坐在西面。
虽然王守仁极力控制规模,平民百姓一个没放,就是文家这个级别的世家,也只给了文森太仆寺卿一个位子,然而场中仍然有好几百人。南京六部官员、皇亲国戚几乎都来了。
北面的第一位,赫然坐着宁王朱宸濠父子,见朝天宫的进来,朱佑枫冲飞天一个劲儿挥手,若不是宁王拉着,怕是就冲上来了。之后是南京守备太监王伟、礼部尚书乔宇等,都是在南京呼风唤雨的重量级大人物。
最要命的,两位蓝色圆领的史官安静地坐在南面塔下的角落,半隐半现。王守仁还真尊重友邦建议,将这一段佳话记入大明史册。
朝天眼尖,忽然看见仇英一身长随打扮,青衣小帽,随朱存立在王守仁身后,见朝天发现自己,笑着睒了睒眼,朝天不由也笑了。北面一排在座的这么多南京头面人物,有几个不认得仇英?扮这长随真是画蛇添足。
弘天不敢疏忽,领着朝天宫众人自东往北再往西,依次一一认真招呼。今日在场的无论儒释道都是有相当身份的,这种场合下一个不小心漏了个把,很容易结成仇怨,尤其弘天年纪轻轻做了朝天宫观主,道门中有许多不服气的。
“琉球国师,金刚明王到!”
“琉球国师,金刚明王到!”
“琉球国师,金刚明王到!”
一声声粗犷的高呼,响彻天地,震得琉璃宝塔上一层层的风铃都叮铃铃叮铃铃摇晃起来,案几上的茶盅点心碟也格啷啷颠簸不停。
弘天微微一笑,知道金刚明王这是密宗大圆满咒法,除了进门的排场之外,更是想给朝天宫一个下马威。
“朝天宫弘天,在此恭候!”
“朝天宫飞天,在此恭候!”
“朝天宫御天,在此恭候!”
“朝天宫朝天,在此恭候!”
弘天浑厚,飞天清冷,御天坚毅,朝天纯真,四人若无其事地欢迎琉球人。语中运了道家的啸法,声音听起来不大,一阵阵声波却似铜墙铁壁,牢牢挡住了琉球僧人的大圆满咒。琉璃塔上的风铃渐渐静下来,桌上的碗碟也复归原位。
王守仁和一众官员饶有兴味地看着、听着。
人还没见,斗法已经开始了?
弘天知观不用说,听来功力是最深厚的;飞天道长声如其人,锋芒毕露,只怕不比师兄差多少;朝天看起来纤细瘦小,可自出生便在道门修行,笑嘻嘻地呼应着,尽跟得上两位师兄。吃力的只有御天,究竟修道时日尚短,啸声中时有断截,都是弘天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
渐渐声音止歇,琉球人出现在了广场北面,第一次试探也好挑衅也好,朝天宫轻松揭过。北面的众人以王守仁为首,暗暗松了口气;东西首的客人,则喜怒各半了。
金刚明王率领着整整齐齐的两队琉球弟子,昂然大步行来。蔡峻带着两个随从走在最后,倒有些愁眉不展,老远地就强打精神向北面的一众官员打躬作揖。
御天第一次在运渎边,后来数次碰到,都没有看清琉球僧人的全貌,此时细心地数了一数,竟然有七十二人之多!
御天心中暗骂金刚明王自大狂妄,连收弟子也效仿孔圣人七十二门徒,想起琉球国王为了尚雪竟不惜派出这许多人,又不禁暗暗发愁。瞥了眼朝天,正好奇地望着琉球人,依然是一脸天真懵懂,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渐渐地,众人又觉出了不对劲。金刚明王与七十二弟子步伐整齐,每踏一步,场中便是一震,越行越近,案上的茶盅杯碟又跳起来,咣——咣——咣——,踏着琉球僧人的步伐,仿佛在一同起舞。
“这些人,存心就不让我们喝口茶呐?”朝天抱怨到。
声音虽轻,一片寂静中还是不少人听见了。仇英嗤地一声笑出来,很多人撑不住也笑了,朱佑枫的笑声尤其响亮,琉球僧人进场的威武肃杀场面瞬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金刚明王狠狠瞪了瞪朝天和仇英。
弘天见金刚明王目露凶光,心下暗惊,朗声笑道:“明王驾到,有失远迎!敝师妹年纪幼小,未能尽述主人赤忱待客之意,明王莫怪!弘天借花献佛,替南京众人先敬远客一杯香茶如何?”
说着随手取过面前案上的一把青花茶壶,起身走到东首,为琉球人倒茶。
金刚明王听弘天言语谦和,又说朝天年纪小,看了看朝天的模样,也觉不便与这小姑娘当众计较,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东首第一个位置。对主人虚初法师固然毫不客气,与同来的蔡峻也并不谦让,看着弘天倒茶,亦仿佛是理所应当。
弘天似乎并不在意,只拎着茶壶含笑依次为众人斟茶,客气地说着“请”。
金刚明王身后的七十二名弟子陆续坐下。案上的杯碟还在随着余下弟子的步伐跳动,然而弘天的茶一倾入,该客人的茶盅碟碗便都停下来,静静升起袅袅的香茶水汽。
众人渐渐诧异,目光集中在了弘天身上。
一身宽大的海青经衣不掩长身玉立神高气远的诚挚笑容,彬彬有礼的待客之道,这种礼仪之邦的风度教养和温润蕴集,与适才金刚明王的霸道无礼立刻分了高下。
西首几位正一道的耆宿微微颔首,这个年轻的朝天宫观主,倒也又些道理。东面的各国番僧,有不少亦露出了赞赏之色。大家慕效华风,远道来到天朝,学什么?不正是文化礼仪?难道要学琉球僧人的野蛮?
金刚明王察觉到众人的不以为然,神色不变,又重重哼了一声。
案上的茶盅早已复归平静,弘天自东首斟到北面,与大小官员一一寒暄,又来到西首,和道门中的前辈后生嘘寒问暖。手中始终只是那一个小茶壶,手下的茶盅却都逐一斟满,众人惊异地捧起,茶香袅袅,入口甘甜。
虚初法师啜了一口茶,笑问:“知观,老衲忝为主人,竟不知道这茶水自何而来?”
弘天含笑归座,答道:“方丈见笑。这是借的二十里外珍珠泉的泉水。夏日暑气恐未尽散,茶怕是有些轻浮,各位将就些用。”
朱佑枫抢着道:“我尝着很好!知观道法高明,又雅得紧。谁说这茶不好,自己去冲一壶来看看!”
文森也赞道:“如此盛景之中,面对如此高僧大德,再有如此清泉好茶,真仿似仙境也!”
随手取过案上的粉彩茶盅,吟道:“宿醒来破厌觥船,紫笋分封入晓前。槐水石泉寒食后,”旁边的寇府臣接着道:“鬓丝禅塌落花前。一瓯春露香能永,”首席的宁王笑道:“万里清风意已便。邂逅化胥犹可到,蓬莱未拟问群仙。”
北面的百官一齐哈哈大笑,甚是欢畅。这首《茗饮》是元好问的名诗,当官的亦有与天地同化并生之道意,神游蓬莱,此时大家笑哈哈吟来十分应景,赞赏道门之意也表露无遗。
御天坐在西首末座,见金刚明王面色阴沉得简直要滴水,忙冲王守仁使了个眼色。王守仁会意,亦觉得冷落了琉球人不大好,咳嗽一声,先向宁王请示:“王爷,您看这斗法……”
宁王抬手止住百官笑语,道:“大伙儿今日是来看斗法的,不相干的不扯了。王大人,你看着开始吧!”
宁王发话,瞬间场中安静下来。三面众人齐齐望向王守仁,琉璃塔下的两个史官也一眨不眨地看着。
“谢王爷信任。”
王守仁又咳嗽一声,含笑高声道:“明王!弘天道长!二位今日齐聚大报恩寺,是为了双方斗法一事。不知二位想好了怎么比?”
弘天微微一笑:“朝天宫是主,琉球远来是客,但凭明王决定。”
“哦?”金刚明王眯缝了眼睛,依旧阴阴沉沉,“我说怎么比就怎么比?”
“不错。”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金刚明王大手指了指身后弟子,“我带着这么些弟子,你领着你的朝天宫道士,大家打一场,天上地下不论,直到一方认输就是。”
弘天怔了怔还未说话,王守仁忙道:“明王快人快语,果然锋利爽快!只是琉球客人难得到我南京,下官忝为鸿胪寺卿,身负待客之责,常自战战兢兢。若是这么斗法,死伤必重,恕下官胆小,不敢苟同。”
金刚明王哼了一声:“既然斗法,怕什么死伤?死伤不重,又岂会认输?至少我琉球的子弟,一定会战斗至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御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明王!我与你先斗,就不死不休!”
弘天连忙拉住御天,温言道:“师妹别激动。事关琉球与我天朝邦交,听王爷和王大人的。”御天愤愤坐下,瞪视着明王。
宁王朱宸濠哈哈笑道:“琉球国师果然刚勇!本王虽没有见过国师的法术,朝天宫的却看过一些,若是真的斗到不死不休,一则时日必定长久,二则只怕南京城都被你们拆了!这天下第一的琉璃宝塔第一个保不住,不妥不妥。”
王守仁听宁王思路清楚、言语便给,心中赞了两句,又有些心酸,咳嗽了一声附和道:“王爷所言甚是。本来琉球是大明藩属国,忠诚友好,何必为斗法伤了和气?就是这些吐蕃、暹罗、真蜡和日本的僧人朋友,也不想与天朝反成了仇人不是?”
蔡峻第一个同意:“国师,听王爷和王大人的吧!若是与天朝闹得不愉快,国王肯定为难啊。”
其他各国的番僧听了王守仁之言,也都纷纷劝解金刚明王,东首的席上一时人多口杂、热闹非凡。
弘天朗声道:“明王!我是主、你是客,朝天宫随明王出题,凡琉球人法术做得到的,朝天宫若是做不到,就算输了,如何?”
金刚明王见身边番僧都是连连点头,凌厉的目光扫视了场中一圈,知道这是最好的斗法,答道:“好!弘天道长!我就出三道题,与你比上一比!”
王守仁连忙笑道:“双方一致同意!琉球与朝天宫比试三场,赢两场者胜!明王出题!”
金刚明王冷笑道:“第一题。你们道士惯会升天,南京此时是盛夏,天上却是四季如春百花终年不谢。我们就比一比谁能上天摘一枝梅花下来!”
“若是都摘了下来呢?”朱佑枫问道。
金刚明王想也不想:“自然是先到者赢!”
朝天宫同门四人头聚在一起,不一会儿弘天朗声道:“好!就这么定!这一场由我师弟飞天出场!”
朱佑枫拍手叫好:“师父!给那金刚明王一点颜色看看!”宁王抚着儿子的头,并无丝毫不快。西首的各路道士听到飞天竟做了宁王世子的师父,惊讶者、羡慕者、摇头者各各不一。北面的文森和王守仁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是担忧无限。
说话间行永已经带着几个僧人在场中置了两个蒲团,蒲团前各放了一个白釉缠枝牡丹纹大花瓶。行永眼力极好,仅凭目测,就将蒲团放得距离东西北三方一样距离。
金刚明王与飞天起身,分别走到了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下。
王守仁笑道:“好!我数三二一,说‘开始’就开始!”说着举起手中折扇,高声道:“三!二!一!开始!”
金刚明王与飞天又对望一眼,金刚明王高喝一声:“走!”闭上双眼,瞬间入定。飞天却不慌不忙地自袖中取出一道金符,口中低低念诵。
朝天不解地望着,急得叫道:“师兄!快走啊!”祭符可怎么也祭不下天上的梅花啊!
飞天侧头冲朝天笑笑,挥手扬起,仰头望着金符飘飘悠悠去了,才双手掐诀,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蒲团上一僧一道,再不见动静。
王守仁刚才已经倒过了沙漏,小小的孔中碎碎的沙粒细细流下,众人只觉得分外缓慢。天色依旧阴沉不见阳光,头顶的绿荫纹丝不动,时间在这夏日无风之日,竟然停滞不前。
朝天紧张地拉拉弘天的袖子:“弘天师兄,师兄干吗先祭个符啊?耽误了好些工夫呐!那个明王可快得很!”
弘天轻声道:“我也不知道飞天在做什么。总有他的道理吧。横竖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快看!”仇英忽然叫道,“空中的云彩!”
众人也无暇去管何以鸿胪寺的一个长随敢在这么多王公大臣之前大呼小叫,齐齐仰首望天,果然极高远的空中一朵白云苒苒出现,正往琉璃塔方向飘来。
“定是师父!”朱佑枫高声叫道,“我见过他神游的时候就是朵白云!”
“不好!后面有一朵乌云追上来了!”仇英叫到。
东首上琉球的七十二僧人骚动起来,不少人仰头高呼:“国师!快!快!”
朱佑枫急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师父,快!快!”
白云似乎听到了小王爷的叫声,不再苒苒而动,突然呼呼风声响起迅捷飞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文飞天睁开了眼,迅即身前的花瓶中多了一枝白梅。三尺来高,有一横枝纵横而出,各种分杈小枝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所有人一刹那都闻见了郁郁芬芳。
“好梅花!”宁王抚掌称赞,“飞天道长神技惊人!”
这时空中的乌云急速旋转着飞泻而下,如一道乌墨墨的瀑布倒在金刚明王头上,金刚明王瞬间也睁开双眼,手中握着一枝红梅。见飞天已经回来,众人正在赏花又看着自己,狠狠地将红梅掷于地上:“我输了!”
王守仁连忙圆场:“明王一样法术高明!这一枝红梅俊俏得很!”示意仇英将两枝梅花拾掇至琉璃塔下。远远望去,在夏日的热浪中,一白一红两枝梅花美到令人惊异。
朝天一等飞天归座,连忙低声问:“师兄你使了什么法儿?”
飞天附在朝天耳边轻声道:“我料这明王定是去找大日如来,就祭符请吕祖去找大日如来喝了杯茶。明王到是早到了,不免多等了一会儿。”
朝天咭地一声笑出来,又急忙捂住了口。御天在一旁看着二人说笑,奋力移开了目光。
飞天含笑望向文森,目光中满是感激,若不是文家的经书,哪里知道蔓荼罗拜的是大日如来?文森察觉到侄子的目光,转头冲飞天含笑颔首,意示赞赏。飞天突然间,知道了为什么世人总说要光宗耀祖、要光耀门楣,原来家人的认可,是如此让人温暖,自心底欢喜开来。
王守仁待众人赏够了梅花,笑问道:“明王不如歇息一会儿,或是换个弟子?”
金刚明王怒道:“不歇!不换人!直接比!”
王守仁暗暗佩服这番僧的悍勇,含笑问道:“朝天宫可有异议?”
弘天道:“朝天宫但凭明王吩咐。”众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东首。
金刚明王深深吸了两口气,平息了情绪,缓缓说道:“刚才上过了天,这一场就改入地吧!去阴曹地府,本是你道门的拿手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