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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修之于家,其德乃余

简直是一夜之间,应天府的大街小巷全都淹没在兴奋之中:朝天宫要与琉球国师斗法!六月初六!在大报恩寺!

这个消息自南京鸿胪寺卿府中传出,迅速占据应天府的头条,又逐渐蔓延开去,江南、中原、北边、南疆,笼罩了正德十一年的整个春季。

春光明媚,要斗法啦!

春雨柔绵,要斗法啦!

春芳妖娆,要斗法啦!

仇英与朝天坐在车中,春风和煦,送来车夫与周四喋喋不休的谈论,说的又是斗法。朝天笑嘻嘻地冲仇英做个鬼脸,双手作势捂住耳朵,抱怨道:“我耳朵都要听出老茧啦!”

仇英扬声道:“周四!能不能歇歇安静会儿?或者说点儿别的?”

“能——!怎么不能!”

周四拉长了腔调高声答道,指着漫山遍野金灿灿的菜花,问车夫:“你家有种油菜吗?”

车夫“啪”地击了一记马鞭,同样大嗓门地道:“俺家没有地!哪能种油菜!就屋前屋后插点儿小青菜、大蒜,平常吃饭时掐一把!”

随即问道:“哎,周四爷,你见过那琉球明王吗?长什么样?”

“我见过啊!我告诉你啊,可真不怎么中看!”周四来了精神,又开始绘声绘色,“精瘦精瘦得像个竹竿!说话那声音呐,难听得不行……”

朝天无语地翻了翻眼睛,仰头望天。仇英嘴角抽搐、忍笑安慰:“朝天你等等吧,六月过去就好了。”

“只好这样啦,”朝天嘟着嘴,“这些天走到哪儿听的都是斗法,好烦呐。”

“烦呐!烦呐!”小鶖附和着躲到了朝天袖中。

仇英笑道:“不过说真的,那个明王那么厉害,朝天宫准备了什么对策吗?”

朝天好奇:“你怎么知道他厉害?”

“那晚在运渎看到的啊!你那天为什么要打他们?”仇英有些诧异。

“我?打明王?”朝天伸伸舌头,“仇英你又说笑了。连两个师兄都不愿贸然出战,我怎么敢?而且说好了六月初六斗法,我干吗先打他们?”

仇英张了张口,望着朝天,白皙的小脸仍旧缺少血色,眉宇间掩不住的愁思不知何时不见了,又是几年前笑嘻嘻的模样。仇英迟疑着问道:“那你,为什么养这么久才出观?”

“生病呗!”

朝天不经意地随口道:“神仙也会病嘛。弘天师兄说这倒春寒最是厉害,我不该这种季节还到水底练功。”

仇英微微颔首,探究地望着朝天,清澈的眼神、轻松的笑容,并没在掩饰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朝天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看!仇英!那一片山峰!像不像道藏里的洞天福地?”

仇英笑道:“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

朝天茫然望着仇英:“什么?”

“琅琊也。”仇英笑道,“那就是琅琊山呐!”

“那里就是了?”朝天有些兴奋,“果然好美。离南京也好近。”

“是啊!本来就都是直隶之地嘛。”仇英道,“前几年阳明先生也在这里做过太仆寺少卿,地僻官闲,听说日日游山玩水、讲心学。”

朝天笑道:“阳明先生这几年是变化好大,官职变来变去的。”

“所谓宦海沉浮嘛。”仇英道,“他离开滁州的时候,很多百姓学生送别,先生作了首诗催他们回去,百姓们都舍不得呢!”不等朝天答话,仇英吟道: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

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蹠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仇英一口气念完,有些自得地看看朝天,不想朝天并没拍手称赞,正呆呆地望着他。仇英连忙摸了摸头发脸上,没有什么纰漏啊!

“仇英你现在说话总引经据典的,老有学识的样子。”

半晌,朝天笑嘻嘻地说到,不知道是称赞还是戏谑,又似有些赧然:“好惭愧,我没读过这些,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仇英愣住了,挠了挠头道:“滁州我常来,《醉翁亭记》和这首诗滁州人都会,就跟着念了念。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这些就是。”下决心又道,“也不写,只画画。”

传世的仇英画作上皆只有名款,从无诗句题跋,不似明四家的另外沈、文、唐三人。后人猜测为何,多以仇英出身工匠、诗文不通之故。其实如此天赋聪明之人,难道学不会诗词歌赋?

无他,今日承诺而已。

马车往西转了一个弯,道路渐陡,两旁各种参天大树、林阴蔽日。小鹙欢喜地蹿上空中,在树枝间跳来跳去。

“朝天道长!我们已经到滁州啦!醉翁亭就在前面!”

周四立直身体,伸长脖子张望:“哟,门口已经不少车马到了!文家老太太的这次寿宴说是不请外客,应天府的文人独独请了我家实甫先生,真厉害不是?”

“周四你别自吹自赞,老太太是让我看看今日盛景,好如实画下来罢了。”仇英有些不好意思,“回头我和朝天进去,你们去山下等着,别再添乱了。”

“啊?不让我进去开开眼界啊?”周四大失所望。

“开什么眼界?”仇英没好气,“醉翁亭你跑了几十次有吧?”

周四见仇英甚是坚决,不敢再说,悻悻地重又坐下。

寂静中隐隐传来流水声,朝天好奇地望了望前方,仇英张了张口,又急忙掩住。朝天更加好奇:“仇英,你想说什么?”

仇英摇了摇头:“没什么。”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周四无精打采地背道,“酿泉也。”

朝天“咭”地笑了出来:“实甫先生,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仇英瞪了朝天一眼,也笑了。

太仆寺属兵部,掌管军马,大明的太仆寺一直设在应天府的滁州。今日是太仆寺卿也就是太仆寺的一把手、文森之母文老太太的八十寿辰,文家在大名鼎鼎的醉翁亭开了寿筵,为老寿星祝寿。仇英见朝天在观中日日无聊,便邀朝天一同前往,朝天正被“斗法”烦得不行,欣然乘机溜出了南京。

二人下了马车,果然醉翁亭前已经车辆纷纷、人马簇簇,珠翠荷衣的贵妇、闺秀三五成群地陆续进门,环佩叮当中夹着吴侬软语,唧唧呱呱甚是悦耳。

文家本是长洲人,朝天听着不由有些出神。飞天师兄是一口应天府口音了,可有时候还是不经意露出糯糯的长洲腔;记得小时候自己笑过他一次,自那后他就更加沉默不语了。他和文家的纠葛,究竟该怎么办呢?

仇英与文府管家文山本熟悉,文山远远看见,笑着招呼:“实甫先生!今儿到得早!老太太才还在抱怨,怕你来晚呢!”

“岂敢!老太太的好日子,我怎么敢晚!”仇英笑得灿烂,拉着朝天随人群就要往里走。

不想文山看见朝天,一身玄色道袍在花团锦簇的贵妇中尤其显眼,伸臂拦住问道:“这位道长是?”

“是我朋友,”仇英忙道,“带她来凑个热闹。”

“我是朝天。”朝天笑嘻嘻地说到,一边好奇地扫视着四周。一汪清泉在脚下潺潺流过,青石拱桥磨得有些地方已经锃亮。

“嗳哟!是朝天宫的朝天道长吗?”

文山见朝天点头,立刻满脸堆欢,笑道:“那可是等闲见不到的神仙人物!还是实甫先生面子大!”一边高声传呼:“朝天宫,朝天道长到!”

“朝天宫,朝天道长到!”

“朝天宫,朝天道长到!”

又是几声高呼,竟然是层层传了进去。

朝天愣了愣,见仇英神色不安,笑着拉了拉仇英的袖子:“怎么了?没事啊。”

“只说是带你出观散散心,”仇英有些懊恼,“不想这么大动静。”

话犹未了,一大群人已经迎了出来。领头的一位身材不高,身上虽是家居的员外服,可簇新齐整、喜气洋洋,显然特意为今天好日子准备的。身后跟了一群文士,自然都是文家的男丁才子。朝天眼尖,已经看见文征明的蓝袍身影,一丝不苟地亦步亦趋。

“文大人!”仇英连忙行礼拜见。

朝天知道,这定然就是南京太仆寺卿、文飞天的叔父文森文宗严了。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出身,做过庆云、郓城县令、监察御史,在滁州任太仆寺卿不少年了。

文森随意招呼了仇英,便对着朝天好一阵寒暄。两榜进士出身的当朝从三品大员,文绉绉地骈四俪六絮叨起来,朝天听得一头雾水,猜想大意是表示欢迎、荣幸之类,笑嘻嘻地道:“我是跟着仇英来瞧瞧热闹,文大人随意就好。”

说话间进了内院,今日文府虽说是不请外客,至交好友、诰命王公还是来了不少。文森便吩咐大致将醉翁亭东首坐了女宾席,老太太带着女眷在内;西首是自己招呼着男客;正南方搭了个小戏台,内外间都恰恰看见。

虽时辰尚早,还未开席更不到宴酣,已经四处听到丝竹乱耳,或射或弈,人声喧哗。

朝天正好奇地望着,两个贵妇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迎上来,文森忙道:“母亲如何亲自出来了?”亲自上前搀扶。

“听说朝天宫的神仙来了,我怎能不出来!”

老太太气色甚好,精神矍铄,就是腿脚大约不大灵便,走路得人扶着。一边说一边嗔怪着儿子:“往日让你带我去朝天宫,要不说忙,要不说远!应天府待了这么些年,竟是无福去拜过神仙!”

文森唯唯诺诺地听着,不敢接腔。

朝天知道这是文森之母,忙笑着揖首:“无量寿福!老太太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

文母抓着朝天的手,啧啧称赞:“常听人说朝天宫四大弟子的法名,只道是个老神仙,谁料是这么花朵似的姑娘!瞧你这模样,只怕比我几个孙女儿还小些!”

说着伸手招唤席间的贵妇、闺秀一个个介绍,无非是乔尚书的诰命、林侍郎之千金、赵府尹之侄女。朝天含笑一一见过,看到文家的几个女儿,想到这其实是文飞天的姐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文母身边的贵妇们凑趣道:“年纪看着小,那仙风道骨不一般!倒像是仇英画上的那些仙姑。”

“老太太今儿可福气大了,真有个麻姑来祝寿!”

“日日只说神仙,今儿可不见到了!”

“老太太不也是神仙?所以才有个神仙来访!那只鸟儿就是小鹙!”

老太太听着心中欢喜,拉着朝天就径直走到主位上,吩咐在自己案上加了碗筷食具,沏了香茶,置了精致点心,竟当朝天是第一贵客。

朝天本来只是随仇英出来散心,没想到文府如此厚待,遥遥望见仇英在外间与文征明等聊得正欢,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明媚春光下,佳木秀而繁荫、野芳发而幽香,各种鸟雀鸣声上下,小鹙快活得忽而盘旋半空,忽而落在席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文母拉着朝天的手只不放,问她喜欢吃什么,要不要点戏,有没有来过滁州,慈祥关切,一众女眷也都嘘寒问暖,喧哗个不住。

朝天自幼在朝天宫,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只是修道之人讲究清静,讲究戒律存思、寡欲守一,师父师兄那么疼爱朝天,面上也是淡淡的。今日在文府寿筵上,忽然被如此温暖环绕、呵护备至,朝天不由得也渐渐兴奋起来。

“老太太今儿是整八十吗?”朝天笑问;“那也是高寿了。”

“七十九,实际是。不是都过九吗?”文母叹了一口气,“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八十呢!”

“老太太气色这么好,肯定能活一百岁!”朝天笑着安慰。

文母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朝天转了转眼珠:“老太太,您瞧!”说着随手抓起案上的一只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碟,口中低低念了几句。

春风悠悠,忽然聚拢来,似一只手臂,卷过前方搁寿礼的长案。案上的一轴画卷忽忽悠悠地飘起来,浮在空中,随风飘飘荡荡,竟然越来越大,径直往正南方的戏台飞去。

文母张大了口,紧紧攥着朝天的左手不放,女眷们也都停止了说笑,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中的画卷。不知何时,偌大的醉翁亭中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小鹙在空中振翅追上画卷,叼住卷轴啄两下,卷轴腾地打开,是仇英画的庆寿蟠桃会!画中祥云环绕、仙鹤围翔,瑶池翠水边富丽堂皇、群仙觥筹交错,西王母雍容华贵,眉目竟有几分酷似文母!衣袂飘飘的麻姑捧着一大盘蟠桃,四颗大桃落在身前,正是“寿比南山”四个大字!

小鹙牵着画轴,扑棱棱落在戏台顶棚,画卷如幕布,整整齐齐地遮在戏台前,如一出绝佳的贺寿好戏。

朝天笑道:“老太太寿比南山。”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轰然喝彩,“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贺声不绝。文母笑得嘴也合不拢,女眷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朝天笑着谦虚:“小小法术,各位见笑。”

醉翁亭中本有流波曲水,是供文人雅士行流觞曲水之令,即是让酒杯顺流而下,在曲水中停住,则杯前人或饮酒或吟诗,或既饮酒又吟诗,是极高逸雅致的酒令。

朝天见曲水清澈见底、潺潺而动,随手又取起筷子,竖在胸前,低低念了几句。

文母和女眷们早已无心酒宴,挤在朝天身边,仔细听,听不出朝天念的什么,四下张望,也没有东西再飞起来。众人正在诧异,忽然一人惊叫:“鱼!好多鱼!”

女眷们低头看去,果然曲水中突然多出了一条条鱼,或黑或花,个头还都不小,在水中摇摆扑腾,溅起一阵阵水花,又随着水流缓缓淌下,渐渐安适,自在地摇头摆尾游开来。

朝天笑道:“仙道贵生,文府积善人家,长有余庆。”

文山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厨房、厨房里准备做菜的鱼,都忽然不见了!”

文母笑得说不出话,指了指文山脚下。文山低头一看,大惊失色:“这花的是准备松鼠桂鱼,这黑的本是葱烧鲫鱼,这鲢鱼可是鱼头豆腐汤……”

说着说着愁眉苦脸、简直要哭出来。

文母好容易忍住笑,敛容说道:“朝天道长说得好,仙道贵生,今儿我做寿,这些鱼就这么放生吧!文山叫几个小厮跟着这水下去,看看鱼归了河里才好,不要半途而废,被人再捞了去。”

文母身边的文夫人也吩咐道:“就按老太太说的去办。没了鱼,换个素菜素汤上就好。”

文山答应着,看看脚下曲水中的鱼,又仰头望望朝天,满脸敬畏,小跑着去了。女眷们重又围拢,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老太太这场放生功德,可比什么都强!”

“看这些鱼而在水中自由自在游得多欢!也都在给老太太祝寿呐!”

“真的!看这条,仰着头,鱼口翕张,定是再谢老太太的救命之恩!”

文母心情好极,拉着朝天笑道:“朝天道长果然法术高明!更难得一颗慈悲心!”

见朝天只笑嘻嘻的,文母又迟疑着低声道:“道长可否帮我参谋个事?”说着示意文夫人将身边围着的女眷都引了开去。

“老太太但说无妨。”

“我这就是愁啊,”文母压低了声音,“森儿前日接到京里吏部的旨意,升了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

朝天“嗯”了一声,不大明白。

“那是个土匪窝!我打听了,横水、左溪、桶冈一带就有三十几个土匪寨子!还有什么大庾岭、郴州、象湖山周边地带,全是土匪!四省之内没有安宁地方!”

文母说着眼圈有些红:“南赣巡抚,就是个送死巡抚!前面几任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朝天怔了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文母攥着朝天的手,眼泪几乎要掉下来:“道长啊!我这把年纪,唯一盼的就是阖家老小平安!大儿子已经先我而去了,这小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文家可不完了!可恨我这个老冤家,想替他又替不了!”

朝天想了想,安慰道:“老太太别急,先让我算一算。”抽出左手,自袖中取出两块黑乎乎的铁牌,在手中倒腾来去,凝神思索。文母不敢打扰,挥手示意身边的人远远离开,望着朝天,大气也不敢出。

“老太太放心吧!”

半晌,朝天收了铁牌笑道:“卦象上看,文大人绝无可忧。近期怕是有些小恙,尽管到朝天宫找知观师兄看视就是。”顿了顿道:“没有远离之象。赴任之事,多半有变化。”

“哦。”文母听着,若有所思。

“老祖宗!孙儿们来敬酒祝寿啦!”文夫人笑着禀告。只见文征明带了一群少年文人进来,整整齐齐地先是叩拜祝寿、接着敬酒,热闹了好一会儿。

仇英跟在文家子弟之后,也恭恭敬敬地磕头贺寿,老太太连忙搀起,一边道“不敢当”,一边忙让文夫人赏红封,朝天冲仇英睒了睒眼睛。

时值正午,戏台上的巨幅画卷在阳光下益加耀目。文山来请示了几次是否点戏,文母只是不肯撤下画卷,众人也同样无心看戏,望着画卷称赞不绝。

“实甫先生画得好!朝天道长法术高!”

“老太太今日寿筵,可真像这幅画中的三月三蟠桃盛宴!”

“是啊!老太太的雍容富贵仪态,不就像画中的王母娘娘!王母身边的童儿,倒有几分故交木先生的模样。”

议论纷纷中,大家渐渐统一了意见。文母心中欢喜,望着画卷随口问道:“仇英,你没见过我家文林老爷吧?”

“是没见过。”

仇英今日实在风光,多少也有些兴奋:“是照着飞天道长的面容画的。衡山先生曾说文家子弟中就飞天道长最像交木先生,我想着这么画准没错。文家子弟待老太太、还不就像童子奉王母?”

朝天见老太太变了脸色,案前的文征明连连搓手怔忡不安,忙冲仇英连使眼色。仇英突然反应过来,心中叫苦,连忙住了口,一时着急不知如何岔开,讪讪又道:“这些仙鹤瑶池,是按朝天宫画的。”

文母却没有在听,望着文征明,不紧不慢地道:“‘衡山先生’,是怎么回事?飞天道长是朝天宫的飞天道长吗?和文家子弟有什么关系?”

文征明眼角瞥了眼仇英,仇英抱歉地看着,阳光下脸涨得通红。文征明无奈,躬身对祖母道:“老祖宗,此事说来话长,阿能改日孙儿再禀?”

文母见了几人脸色,知道大约是不便宣之人前,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可是事关最心爱的大儿子,心中急欲知道究竟,侧头望了望文夫人。

文夫人会意,起身道:“今日春光妩媚,媳妇领众佳客领略一下山中美景吧?”说着便招呼宾客们同游,园中女眷们纷纷跟着文夫人离开,一时人群散去,四下渐渐寂静。

“说吧!”文母淡淡道。

文征明迟疑着,恭恭敬敬地道:“老祖宗,朝天宫的飞天道长姓文,是我文家的子弟,父亲在时,曾取名‘室’。弘治八年的新年,父亲带七岁的小室回家,在家里住过近一月辰光,后来去了朝天宫。”

文母听着,气得面如金纸:“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这孩子哪里来的?”

“孙儿勿知。约摸是父亲在南京结识的乐府女倌,一直养在南京;后来女倌不在了,带回家的。”

“为什么去了朝天宫?”

文征明觑着祖母脸色,小心答道:“是搭大哥打闹,母亲一淘惩戒了两个,小室勿开心。”顿了顿又道,“后来大约也是为了这事,一直勿肯认祖归宗。孙儿去朝天宫找过他多次,俚只是勿睬。”

文母听得浑身颤抖,一拍椅子扶手:“去把森老爷叫来!”

两个丫鬟急忙奔去西首,不一会儿文森忙忙跑了进来:“母亲有何吩咐?”

“吩咐!我哪里敢吩咐你们一个个做了官的!”

文母怒道:“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吩咐谁去!”

文森听这话不像好话,瞥眼望望文征明,文征明早已跪在地上,向叔父暗使眼色。文森顿时明白了,叹一口气道:“母亲这话重了,儿子如何禁得起!想是为了小室之事?大哥亦曾遗言我多加照料,无奈小室心中有恨,至今不肯相认。儿子再多去劝劝就是。”

“劝劝!文家的亲身骨肉流落在外,你们一个个都无动于衷!”

文母闻言更是大怒:“说个三言两语不成,就是劝不成了?那你准备如何,就任他一直在外吗?天幸他如今是惊得个修道之人,若是个乞丐,你们也不闻不问吗?”

文森惊得跪倒:“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

仇英见文母气得很了,忙劝道:“老太太别着急。飞天道长出了名的固执倔强,他认了死理的事旁人很难劝,此事得从长计议。”

文母含泪道:“从长计议!我还有多少时间能从长计议!若是哪一天我蹬了腿了,就由那孩子做一辈子飞天道长吗?”

文森文征明跪在地上,一声不敢搭腔。

文母又侧身问朝天:“文飞天,飞天道长,平素都喜欢些什么?”

朝天想了想:“我们修道之人本来讲究清心寡欲,飞天师兄更是没什么爱好了。在观里挺忙的,几乎日日有习练典仪的,还要打醮做道场,还要练功。师兄唯一感兴趣的,大概就是练道术了。”

“你们听听!”文母又有些伤感,“我们文家的子弟,就这么清静过活!”

“老太太别难过!”仇英又劝道,“飞天道长的法术可厉害了!在朝天宫那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朝天也笑道:“是啊,飞天师兄的道术比我不知道强多少!下次他来祝寿,准保更热闹!”

文母破涕为笑:“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母亲寿比南山,”文森连忙道,“听闻朝天宫要与琉球国师斗法,朝天宫不知是怎么安排的。小室会有事吗?”

“斗法?”文母怔了怔,“我仿佛也听到谁说过这事,倒没大留心。”

“弘天师兄、师兄和御天师姐在准备。不过他们都说那个金刚明王厉害,是什么古天竺‘蔓荼罗’的,有些担心呢。”

朝天笑道:“都在拼命练功,和读书人一样,术到用时方恨少了。”

“‘蔓荼罗’?”文母沉吟道,“当年我刚嫁到文家,曾有天竺僧人来访,就是这个‘蔓荼罗’组织的。可有六十多年了,当日那僧人留下的经书倒是还在。”

“哦?”朝天拍手道,“那可巧了。师兄师姐们正四处探听这个资讯呢。”

“森儿、征明,”文母稍稍沉吟便道,“准备拜匣,明儿我们仨同去朝天宫,就说长洲文府,特意送上‘蔓荼罗’经书,求见弘天知观、飞天道长!”

文森文征明答应着,对视了一眼。老太君为了认回小室,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文府,难道真的有什么“蔓荼罗”经书吗?从来也没听说过。

小鹙在空中飞来飞去,追逐几只山雀玩耍,春日中的醉翁亭但闻鸟声啾啾。仇英看看众人,一时也无语。

戏台前的蟠桃寿宴图上,和乐融融,王母身边的童儿,如文飞天一样的面容,双眸中亦是一样的清泠冰冷。 EllbSTp1ifwshXRg0/r1HuHWpTKg4K0tfgczxTMZJkRIAT64xK1TQQ07kCIOEF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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