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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天趾高气扬地走出文德桥，待右转上了建康路，出了琉球人的视线，立刻发足狂奔，一口气急忙跑回了朝天宫。
进山门便问：“知观呢？”
云函见御天神色焦急，忙道：“在寻真苑，为朝天师姑疗伤。”
话没说完，御天已经去得远了，只听见她的声音：“任何人来找，都说知观和我不在！”
御天冲进寻真苑，惊得小鹙“啵”地跳上房梁，抱怨道：“御天！”
弘天正握着朝天的手助她运气，笑道：“怎么了？这么急？”
“师兄！大事不好！”
御天急急说道：“那个琉球的金刚明王竟然是蔓荼罗的！他正要打卦看尚雪在哪里！”
弘天闻言微微一惊：“蔓荼罗的？那倒有些棘手。”
“蔓荼罗是什么？”榻上的朝天有气无力地问道。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密宗是源于古天竺吗？蔓荼罗就是当时最古老、最厉害的天竺密宗组织！”
御天有些急，见朝天茫然不解的面上毫无血色，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说道：“古天竺密宗分事部、行部、瑜伽部、无上瑜伽部四个法门。传到汉地被称为唐密的只有前三个，无上瑜伽只传到了吐蕃。这一门的特点是男女双修，主张乐空双运。修习方法则是修供养。”说着说着又有些着急。
弘天安慰地拍了拍御天，接着道：“修供养并不是供养钱财，而是修定三昧，用护身、结界、庄严、劝请、献供、礼赞、灌顶等方法将三业转为三密。语密即口诵真言咒语、身密即手结契印、意密即心做观想。”
见朝天渐渐睁大了眼睛，弘天笑了笑道：“据说修持身、口、意构成的自性，与咒、印、观的佛性相应，便能够得到佛和法界的加持，能够激发各种神通，到达不可思议的梵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直到身口意三密俱备就可立地成佛。”
“立地成佛！那可比显宗的三劫容易多了！”朝天诧异道，“有人练成过吗？”
弘天赞赏地望望朝天：“聪明！练没练成，一时也无法证明。理论上反正简单易行，既放纵肉欲贪染、不戒物质需求，又可即身成佛，无伤瑜伽部在古天竺大受欢迎，势力完全盖过了信奉释迦牟尼的显宗。”
顿了顿道：“就有了专门的组织，名叫‘蔓荼罗’。参加的都是密宗中最厉害的法王、长老，有很多不传的秘密法术。”
弘天摇了摇头：“佛教在天竺消失，密宗组织不知所踪，所有经典文录没有传承。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法门。想不到，‘蔓荼罗’竟有一支流入琉球，延续至今。真是出人意料。”
“不说那些！没时间了！”御天见二人还在说古，真的急了，“蔓荼罗的具体法术是没人知道，但是厉害、神秘甚至邪门是一定的！那个金刚明王要打卦找尚雪，确信凿凿的样子！被他算出来就麻烦了！师兄赶紧想想怎么避开？”
弘天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朝天也不吭声了，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小鹙，仍旧很虚弱。半晌轻声道：“师姐！他要找我，就找好了！就是他不找我，我也要找到琉球去的。我不想躲着。”
“不错！朝天宫的弟子，为什么要躲要避？”冷硬如玄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兄！”朝天惊喜地唤到，猛地坐起了身，又“哎呦”一声倒了下来。
飞天正掀帘进门，一步赶上扶住朝天：“小师妹！”
弘天微微颔首：“飞天回来了？收到飞鸽传书了？”
“是！信上只说急事，是什么事？”飞天一边问，望着朝天面色苍白有气没力，顿时双眸中满是痛惜，“怎么小师妹会伤成这样？”
弘天御天听他这语中颇有问责之意，对望了一眼都没吭声。朝天忙道：“不关师兄师姐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看到琉球的楼船就贸然出手，不想那个琉球国师好厉害，反被他伤了。”
“就是这个琉球国师，是蔓荼罗的？要打卦找小师妹？”飞天的声音一向冷硬，“那就让他找，来了正好斗一场，给他点儿教训！他伤了小师妹，难道算了？”
弘天叹一口气：“飞天！小师妹被伤，肯定不能算了。”
“我向金刚明王下了战书，六月初六斗法。”御天插口到。
弘天点头赞成：“御天约的这个时间，比较宽裕，我们慢慢准备着。”
飞天剑眉一轩，想要说话又忍住了。
弘天知道飞天不服气，皱眉道：“朝天宫的道术自然厉害，可是蔓荼罗绝不可小觑。师父当年曾经数次说起，也都是摇头叹息，说是其种种法门中不可思议之处，直令人无法索解。”
弘天顿了顿，神情严肃：“这一场斗法，并不仅是替小师妹报仇，事关朝天宫的荣誉，甚至我天朝正一道的名声！只许胜，不许败！绝不能有一丝侥幸。”
这一刻，弘天不再是平日温润谦和的师兄，而是正一道统领一方的朝天宫观主，威严、庄重、不容置疑。飞天御天和朝天都愣了愣，无人说话。
弘天和缓了口气，道：“金刚明王人在楼船上，仅凭手中海螺就伤了水底的小师妹，法术非同寻常。难得御天争取到了几十天时间，还是要再寻些蔓荼罗的资讯，做些准备。我联系龙虎山的大真人、北方的全真教和其他道家同仁，飞天问问金陵附近的释家长老、宁王府那里也看看，御天再探探朝廷中的官方记录。”
飞天御天点头答应，俱都意识到，这一场斗法原来并不简单。
“那我呢？”朝天小声问道。
“小师妹，先把伤养好。”弘天侧头温言道。
“养好！养好！”小鹙扑棱棱飞下来，落在飞天肩头。飞天侧头看看，玄冰似的面孔上隐隐有一丝笑意。御天瞥眼看见，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努力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望着弘天。
“可那个蔡大夫，是我的杀父仇人……”朝天轻声争辩。
“杀父仇人！”飞天冷冷重复了四个字。
弘天急道：“飞天！那是琉球来的紫金右大夫！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可不能就这么上门去把人杀了！朝廷追究下来，会是什么后果？你们是朝天宫的弟子，所作所为，要为朝天宫想想！”
飞天不吭声，嘴唇抿得紧紧，侧面的轮廓完美冷硬，就像个冰雕。
朝天拉了拉飞天的衣袖，仰头冲飞天微微笑了笑。飞天一动不动，然而唇角终于弯了弯，幽深的双眸中光彩浮动，玄冰顿时有了生气。
御天转过头，良久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杀父之仇、不能不报，但是要想个万全之策，不能影响朝天宫。”
“师姐有什么好办法？”朝天惊喜地问道。飞天顺着朝天的目光，终于也望向御天，进门之后第一次。
“第一步，就是不能让金刚明王知道你是尚雪，就在朝天宫。”
御天强忍心酸，说得心平气和：“否则最好的结果，他们找上门来，双方恶斗，死伤无数，朝廷出面，影响朝天宫，关键是输赢还不可料。而最坏的结果，琉球从此盯上小师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师妹从此都没有安生日子！你们都看到了，为了找尚雪，琉球出动了国师和紫金右大夫，一船足有近三百人，对尚雪是志在必得。”
飞天默然，又恢复了玄冰模样。
弘天赞同道：“按师父所说，尚雪才是真正的琉球国王，如今的尚真王当然不会放过尚雪，否则对朝廷如何交代，对琉球百姓也无法自圆其说。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朝天就是尚雪，小师妹必然长久处于险境。”
望望朝天又道：“朝天宫也将成为琉球的眼中钉。”
“所以，金刚明王打卦找尚雪，我们要让他打不出来。这其实，是第一场斗法。”御天简短地总结，说完了静静望着三人，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中焦急万分。
王守仁拖住琉球那帮人，能拖多久？说不定金刚明王已经回到会同馆，在打卦了！
弘天皱了皱眉：“传闻密宗的打卦与我道门的打卦不同，并不是掷筊看卦像。有的是用念珠丢在卦盒中，有的是用骰子，然后对照经书文字得出欲知之事。而各个本尊方法固然不同，所奉经书也各有遵从，实不知如何得来。”
“我也听师父说过。”飞天接口道，“密宗人自诩这是‘佛的智慧’。”
弘天站起身，自怀中取出令符，审视着捡出两道：“为今之计，只有先用隐身秘法藏身，再祭醮六丁六甲地府天庭，暂时自生死簿上将朝天抹去。”
吩咐御天道：“需用净席一领，手巾一条六尺，鹿脯、酒果、煎饼各六分，香一炉，铺排在归真苑的净室吧！那里师父结界护持过，外邪不易进入。我回头带了六丁六甲等的神像和符文，与小师妹亥时过去。”
弘天见朝天目露不安，安慰道：“小师妹别怕。只是焚符文稽首，向东方咒齿三十六通，再跟我念些经文就可。”
御天一面答应着，一边问道：“朝天若是自生死簿上抹去，会有什么影响吗？”
弘天迟疑道：“理论上小师妹这个人就不存在了。所以，这么做有个危险就是，任意一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能随意欺负她，而我们无从抱怨。”
朝天听到“魑魅魍魉”几个字，恐惧地蜷了蜷身子，回想起在四合八荒碰到魑魅的旧事，不由得握住了飞天的手掌。
御天担心地道：“那岂非金刚明王在世一日，小师妹就危险重重一日？”
弘天无奈点头：“不错。避开琉球人，但是置身于一堆未知的敌人之中。而且，此法亥时做起，最快子时才能抹去，若是金刚明王在这之前打卦找到了小师妹，可能会变成突然消失，不知道会如何显像。”
御天摇了摇头：“明王子时之前一定会打的，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开始了。”
弘天又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飞天一直没有说话，感觉到掌中朝天的小手全是汗水，还不停颤抖，终于似下了决心：“若只是让琉球僧人找不到尚雪，有个简单的办法。”
“哦？”三人不约而同望向飞天。小鶖在飞天肩头跳了两跳：“办法！办法！”
“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是我们每个人，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我们每个人。”
飞天说得像绕口令：“尚雪其实本来只是两个无意义的字，朝天的父母虽然说了这两个字，而变成朝天，其实是在朝天自师父那里听说，知道自己是尚雪开始。”
“不对啊。那世上还有傻子、呆子，他们就不是他们了？”朝天反应极快，轻声问道。
“他们还是他们，只是他们的名字不是他们。”飞天仍然说得拗口。
“师兄的意思是，金刚明王只知道尚雪这两个字的名字，只要把这个名字变成不是我，就找不到了？”
飞天含笑颔首，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御天一眼看到，疑惑地眉尖微蹙。飞天避开御天的目光，逗弄着小鶖道：“我在宁王府学到一门无名无形之法，可以把尚雪与朝天分开。”
“是让我变傻吗？”朝天好笑地问道。
“小师妹好聪明。”飞天夸道，“不是让你变傻，是让你忘了你是尚雪，让尚雪变回两个无意义的字。”
“我会再想起来吗？”
“等我们赢了金刚明王，六月初六之后，师兄再与你反用无名无形之法，就再回到原样了。”
朝天拍手笑道：“这个法儿好！让那帮琉球人输得糊里糊涂！”
弘天甚是审慎，问道：“飞天，你这无名无形之法是哪本经书上的，可靠吗？”
飞天直视着弘天，认真答道：“说起来要感谢师兄，给了我这近一年的时间在宁王府。宁王妃整理的那个小书房就是个道家的宝藏，师父当日看到《三皇经》已经觉得相当震惊，这次我在里面待了这么长时间，看到了很多更了不起的经文。只恨每天的时间不够用。”
飞天说着取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师兄，这是我向宁王妃讨了来给你的。”竟然是本丝帛术。
“《太上玉篇》？”弘天接过，又惊又喜的声音中夹着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早说是失传了！”
“世间是失传了，宁王百年前不知在哪里搜罗到的。”飞天道，“宁王妃说，希望知观用此在朝天宫救助更多的百姓，胜过在宁王府的书房角落里蒙尘。”
“一定的，一定的！”弘天向来沉着淡然、神高气远，此时却声音颤抖，急促地翻看着黄色的丝帛，贪婪地一目十行。
“无名无形之法，也是另一本《包元太平经》上的。”
弘天却没有接话，半天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好。那就这么和金刚明王斗一次！”
“御天，烦请你将归真苑的净室收拾好，我这就和小师妹过去。”飞天待御天一向客客气气。御天略微迟疑，便答应着去了。
飞天俯身横抱起朝天，如自幼多年抱她一样，朝天顺从地双臂挂着飞天的脖颈，轻声问道：“师兄，会痛吗？”
飞天怜惜地，下决心一样地道：“师兄不会让你痛的。”说着大步往门外走去。身旁的弘天怔了怔，望着飞天奇姿英挺的背影，半晌摇了摇头。
归真苑依旧一尘不染，月洞门上的几个字在三月的阳光中亮得像是通透的，院中的数排青松长高了好些，在春风中波浪起伏掀起阵阵松涛。一只仙鹤缓步踱来，仰头长唳，似乎也在寻找旧时主人。
朝天依在飞天胸前颤抖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沾湿了飞天的衣襟。飞天紧了紧双臂，红着眼圈没有说话，两人无声地进了净室。
御天候在室中，见二人进来掩饰着拭了拭眼角，强笑道：“净水、蒲团、安息香都备好了。”
朝天轻声道谢，犹自哽咽。飞天将朝天轻轻放下，抬头见御天还在，诧异道：“这里不用你。出去。”
御天愣住，急忙闪身出了净室。随手带上木门，匆匆下了台阶，转个弯坐在松树下的石凳上，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滂沱而下。
他对我，就是这样！
御天伏在石桌上，哭了又哭。
明知道他心中只有小师妹，可是自己却总是傻傻地待他。他去宁王府一年，想他想得心痛，可是一年后重逢，他冷淡更胜从前！待小鹙，甚至步影，都比待自己要亲密！
那时候若留在北京，杨一清也好、张永也好，甚至正德皇帝，都会重用自己，本可以做一番大事。为了他回到南京，为了他再进朝天宫，六年了，得到了什么？难道还真指望成仙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晚，昏暗的烛火中，阴风阵阵。他圆睁双眼，脖子僵硬地往前跳一步：“小钰！”
呼呼作响的重重帷幕，他的声音沙哑，可是幽深的双眸中深情款款，他哼着：“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沿着那石墙往上攀……”
是，就是那一刻。自那一刻，自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御天的泪水哗哗流淌，濡湿了石桌。松树在风中飘摇起伏，叹息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只要还有那一刻，哪怕只有一刻，我愿意用一切、一切去换！御天绝望地听到自己的心声，在阵阵松涛中倔强呐喊。
“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低低的歌谣忽然响起，御天瞬间浑身僵硬，缓缓抬起头，惊喜地转身望去。
“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一个海青经衣的身影立在松林之前，中等身材。
“弘天师兄。”御天眼中的光芒霎时黯淡，闷闷地叫了一声。
“想师父了？”弘天温言问道，双目中满满的关心怜惜。
御天垂首不语。弘天心中叹息，也不再说话。寂静中只听见和煦春风在院中盘旋，白鹤时时昂首鸣叫一声。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飞天抱着朝天出了净室，轻手轻脚地迈下台阶。朝天似乎是睡着了，蜷在飞天怀中一动不动。弘天张望了一眼，只见朝天苍白的小脸上多了两点红晕，更似是海棠春睡不醒。
“放心。别说是金刚明王，就是玉皇大帝也再找不到尚雪。”飞天见到二人，脚步微微停顿，短短说到。
“飞天，小师妹除了忘记自己是尚雪，还会忘记什么吗？”弘天终是不放心，盯着又问道。
“和尚雪有关的人事，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飞天缓缓走过，淡淡说道：“那些仇恨，忘了岂非更好？”
夕阳西下，远远地传来诵经的声音。“……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净，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为澄，欲未遣也。”
弘天听着熟悉的经文，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清净经》不屈不挠、毫不停歇地在空中回响，映着残阳绚烂、琉璃金顶光彩离合。
弘天轻叹一声，看见师兄妹四人的烦恼，正如这夕阳一样，牵绊萦绕、难断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