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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码头上的正是王守仁王阳明。
刘瑾垮台后，当年的冤案大多一一平反。王守仁于刘瑾被诛的当年即正德五年末自龙场驿驿臣调任江西吉安府庐陵县令，半年后先是被任命南京刑部主事，还没来得及走马上任，就被升吏部验封司主事，回到了北京。要知道，吏部是六部之首，验封司是仅次于文选的第二司，管封爵和褒赏，是个大大的好差。而王守仁干了不久，居然又升了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吏部考功司郎中，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这中间除了王守仁本人的才干，当然还有王家的影响力，特别是户部侍郎乔宇、兵部尚书王琼等王家旧友，都对王守仁青眼有加；乔宇甚至在调任南京礼部尚书时，特意临行前向王守仁问道。而时掌大权的杨廷和、杨一清在这些人的影响下，待王守仁也着实不坏。
正德七年末，王守仁被任命为太仆寺少卿，便道归省，次年冬天南下到应天府的滁州上任。在太仆寺管马。正德九年四月，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
短短三四年，从不入流的从九品龙场驿驿臣跃居朝廷三品大员，还是一把手。
鸿胪寺掌管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基本就是现在的外交部。南京鸿胪寺，管的就是南方的这些藩属国和藩国，琉球、安南、日本、暹罗、天竺等等。
琉球本是大明除了朝鲜之外的第二藩属国，国师与紫金右大夫来了，南京鸿胪寺卿亲自迎接至码头无可厚非，然而蔡大夫脸上还是显出了不可抑制的喜色。
“是王大人，阳明先生吗？”蔡大夫高声问道。
“不错，下官王守仁。区区小号，让蔡大夫见笑了！”
蔡大夫顾不上弘天和御天，挥手示意楼船，缓缓驶入仓城码头。金刚明王瞪了瞪御天，御天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还挥了挥手中的五雷令牌。
弘天含笑止住，接过仇英手中的朝天急急便往朝天宫赶。三人迅速上了石阶，沿河畔急行。
路过码头，琉球人正在下船，金刚明王鼻孔朝天，满脸倨傲。蔡大夫正在和王守仁寒暄，一串串的客套话后，说了一句似乎是正题：“敝国主遣吾等此次来天朝，主要是寻找多年失散的王室亲人，传闻是在南京，二十一岁，姓尚名雪。”
“尚雪？”王守仁含笑道，“下官自当尽力。”
“尚雪！”弘天和御天脚步一滞，又对望了一眼。
五年后，终究还是来了！
五年间，一直担心着。既担心尚真王来追杀朝天，也怕朝天溜去琉球报仇。开始的几年，飞天几乎是寸步不离陪着或着说看着朝天。御天愧疚自己报告师父惹出的祸事，不顾飞天的嫌弃也是晚晚留意朝天的行踪。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琉球人没有来，朝天面上也似乎恢复了正常，便渐渐以为没事了。飞天架不住朱佑枫的一再央求，又惦记着那么多珍贵的道家古书，才去了宁王府。
没想到，琉球人还是来了，而朝天立刻就重伤！太大意了！弘天心中深深自责。感觉到臂上的朝天越来越是气息微弱，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一步跨回观里。三步并做两步过了码头，快速走进了仓巷。
乌云蔽月，路上黑魆魆的，仓巷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弘天和御天长年修道，步履均无声响，只听见仇英一人的脚步踢踏、呼吸急促，小鹙在空中振翅划过。
“嗳哟，老爷！我的老爷！”
忽然自小巷中闪出一条人影，大呼大叫着，当然是周四，黑暗中看不见面容神色，也不知是欣喜还是焦急：“您可回来了！把我这急得啊！说不得，今儿夜里熬晚些，把乔府那幅游乐图赶出来吧！”
仇英皱了皱眉：“你先回去，我今儿有事。”
“嗳哟！什么事也比不上交画重要呐，我的老爷！”
周四嚷起来：“您是知道的，乔家这桩，本来乔夫人是要找六如居士唐老爷的，是衡山先生再三向乔大人推荐咱家，好容易才到了咱这儿。听说乔大人和夫人还有些不自在呐！明儿要是没画儿，不独我不好交差，衡山先生也不好交代啊！”
弘天脚步不停，扬声道：“仇英，你先回去忙，回头我再问你。”
周四似乎这才看见弘天捧着朝天：“哟！朝天道长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哎！哎！老爷，别走啊！知观都说了你先回来忙嘛！你还一身湿淋淋的啊！好歹回来换个衣裳！”
仇英道：“你去拖延几天！我这就回去，也画不出来！”
说着小跑了几步追上弘天，任周四在巷中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踏得青石板咚咚作响。小鹙惊得跳到了仇英肩上，今儿怎么都这么吓人？
御天知道仇英与朝天交情非同寻常，此时断不肯离开，便赶着询问刚才情形。仇英细细说了，道：“究竟我也不明白，是朝天故意在水底作法，还是练功一时收手不及？平日但凡我一摇铃铛，朝天就会停的。”
弘天自责道：“是我想得不周。以往都是飞天陪小师妹练功，万一有个什么，飞天好及时救助。这一阵太忙，就没想到小师妹这样练功太危险了。”
仇英红了脸：“知观，怪我大意。早一点下水就好了。”
“怎么能怪你？”御天忍不住道，“小师妹这几年练的水底功极是厉害，叫什么太岁穷水，我们修道之人都不敢近前，你早下去，不定出什么事了呢！”
三人说着进观到了寻真苑将朝天放下来，弘天又是扎针又是点穴，御天在一旁帮忙，仇英等候在外间听着房里的动静，只不肯走。春天的夜晚还是颇凉，窗缝中漏进几缕夜风，仇英一身湿衣，不觉连打了几个喷嚏。
御天唤道：“云书！带实甫先生去换身干衣裳！别再倒一个！”
云书云册就是御天三年前收的两个弟子，云书甚是乖巧机灵，连忙答应着，拖着仇英草草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忙又过来。御天却已经在外间了，笑道：“好一个童儿！”原来仇英就穿了云书的道袍，活脱一个道童。
“朝天没事了？”仇英无心言他，问道。
“命是保住了。”弘天也自里间出来，擦着手中的银针，“伤得不轻，一时恐怕醒不了。御天安排云书云册还有云箓云章轮流看视吧。”
“知观，让我在这里看着吧。”仇英央求道，“我自小夜里不睡惯了的，以前刷漆、现在画画都是晚上出活儿。”
“你一人在这多有不便，”御天插口道，“我在内间守着，你在外面听着点儿，机灵些，常探头看看。”
“成！多谢御天道长。”仇英喜道，“多谢知观。”
“多谢实甫先生！”御天打趣着，自进了内间。
朝天似是睡着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微蹙的眉尖显出刚才战斗的艰辛。小师妹突然在水底袭击琉球的楼船，当然不是收手不及。然而在仇英眼里心中，朝天总还是小时候的天真娇憨不谙世事，又怎知，她心底的仇恨和煎熬。
御天胡思乱想着，望着朝天。伤得这么重，好好躺着歇歇吧。
这一躺，就是几天。
“朝天醒了！”终于，仇英惊喜地叫到。
朝天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榻前的御天，停在鹦鹉架上，双眉紧皱，似在思索。苍白的面上毫无血色，神情恍惚得似神志不清。仇英担心地跨上一步，犹豫着停在了榻前。
御天轻叹一声，道：“知观去配药了，好好歇息一阵吧，这次伤得够重的。”见门外人影闪动，喝道：“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青衣小帽的周四哈着腰进了屋子，笑道：“御天道长！是我，周四！我来看看朝天道长好些了没？”
御天不答，侧头对仇英道：“仇英！不知有多少人等在你家门口呢！去吧，小师妹没事，要有什么的话我通知你。”
仇英皱了皱眉，低声对周四道：“你先回去对付着，就说我有事。”
“哎呀，实甫先生！我的老爷！”周四却嚷起来，“糟坊巷都让人堵上了！街坊邻居意见老大了！文府的还能商量，乔府的今儿拿不到可就真上衙门啦！还有林府的、王府的，明儿早上也是一定要的！”
“周四！”仇英面色一沉，“让你回去！在这儿嚷什么，一点儿规矩没有！”
“哦！”
周四大约没见过仇英发火，愣了愣道：“我回去就回去，可怎么和人交代呢！”见仇英面色不善，只好满脸委屈地依着墙根儿往外挪步。
御天含笑不语，赞赏地看着仇英。这个少年，终于成了“实甫先生”。
“仇英！”榻上的朝天忽然开口，有气没力。
“朝天！”仇英欢喜地迎到榻前，“我在这儿！你好些没？想吃什么不？”
朝天艰难地笑了笑：“仇英我没事。有师兄师姐照顾，会好的。你去忙吧。别耽误别人。完了再来看我。”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大约是吃力，停下来便有些喘息。
“朝天，我不明白，你是真的要和琉球人为难吗？究竟……”仇英说了一半停下来，冲虚弱的朝天腼腆一笑，“瞧我，这会儿不该问的。我只是……”
“我明白，你担心我。”朝天道，“你去吧，等我好些了，都告诉你。”
仇英犹豫地看着朝天，又望了望御天，御天含笑点了点头。
“老爷！我的老爷！”周四忙跑上来抓住仇英，“朝天道长都发话了，等忙完再来吧！朝天宫哎！全大明最安全的地方了吧！我的老爷你就别担心了！”
朝天和御天被逗得笑起来，御天道：“话粗理不粗，朝天在观里不会有事的。仇英去吧！”
仇英无奈，望了望朝天：“那我走了！明儿再来看你。”话没说完已经被拖着出了寻真苑，远远地还听见周四唠叨：“老爷啊！回家可赶紧地画！真没法交代了啊！”
朝天和御天不由得又都笑起来，御天见朝天精神好些了，便问道：“小师妹，你知道那楼船是琉球的？”
“对啊！是为什么起了冲突？”弘天不知何时进来了，手上捧着个青花瓷碗，递给御天，“待会儿冲服。”
朝天垂下眼帘不吭声，很久才道：“那个蔡大夫，是杀我父亲的凶手。他的卫队背的金箭，正是射中我父亲眉心的那种金箭，四棱三尾的箭镞。”
弘天想了想：“也许琉球很多人用这种金箭呢？”
朝天摇了摇头：“不是的。我见过当日场景，父亲身边的林将军说是联络了郑家蔡家意欲复国，随即追兵就找到了父亲的藏身之所。定是蔡峻改了主意，甚至开始就是故意套行踪。”
御天愤愤地道：“杀父之仇不能不报！他既然送上门，来到了南京，就别想再回琉球！”
回想几年前，自己为了父仇东奔西走，虽然辛苦，可是最后见到仇人刘瑾被凌迟那一刻的宽慰欣喜，只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小师妹或者娇气任性，可是为了杀父之仇，亦毫不犹豫在水底做法独斗一船琉球人！御天在那一刻便下定决心，要帮小师妹。
“但，他们是来找尚雪的呢！”弘天皱眉道，“护卫倒罢了，那些个密宗僧人恐怕不好对付。”
“他们怎么会来找‘尚雪’？难道尚清回去走露了消息？”御天担心地问。
弘天摇了摇头：“你听他们的口气，只知道名字和年纪，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估计尚清回琉球后询问甚至责问当年真相，说出了尚德王有后这一事实。姓名当是尚清说的，但并非泄露朝天的踪迹。”
榻上的朝天睁大了眼睛：“他当然不会故意泄露我的消息！他怎么也不会害我的。”
然而五年了，一别之后唯偶有书信自福州带来。他的母亲一直病重，他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只是绝口不提他自己。以朝天对他的了解，他就是再艰难也不会诉苦。尚清，你还好吗？
御天见朝天如此自信，不由笑了笑。朝天红了脸，辩解道：“本来是他们理亏，我要去找他们报仇的！”猛地坐起身，狠狠说道，“那个和尚真是厉害，在水底硬是被他伤了。”
“快躺好！”不等御天说完，朝天已经撑不住，“噗”地倒下，口中还在忿忿不平：“那个海螺是什么法器，有偌大功力？”
御天塞塞被角，含笑摇了摇头。
“白色右旋海螺，本来就是密宗的最高法器，”
弘天缓缓说道：“那个海螺足有面盆大小，怕不有千年寿命，吸了多少海底的日月精华？金刚明王双目中精光湛然，法力绝非一般，身边的一群僧人也个个不同寻常。不知这帮僧人是什么来历？”
“不错。”御天沉吟道，“琉球怎么会有密宗？”见朝天不大明白，便随口说了说佛教密宗的来龙去脉。
佛教起源于天竺，释迦牟尼佛本是天竺的一位王子，菩提树下悟道后，为众生说法，在天竺四处传教。当时的天竺，婆罗门教的势力极大根基极深，在佛陀入灭后，吸收了佛家教义，主要是小乘佛教的但求自我福德功过，形成了天竺本教。再往后大约是中原的唐初，天竺的大乘佛教吸收天竺本教的修行方式，融合婆罗门教的咒术密法，形成了独特的佛教派别，自称“密宗”，也称密教、瑜伽密教或金刚乘。
为什么叫密宗？据说是须对根器不相应者保密，“以隐密修而得成就，于非器境不为彼说，故名曰密”。
宣扬释迦牟尼是应身佛，而毘卢遮那是法身佛，以密咒真言传道，人人都能修持后“即身成佛”。佛教的显、密之分就是自此而来，也就是说，密宗本是天竺佛教的一支。
开元初年，天竺密宗的三位僧人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来到长安大兴善寺，译经弘法，密宗得以在中原流传。但是经会昌法难即唐武宗灭佛一事元气大伤，在中原消失殆尽；反而是在唐德宗贞元年间，由青龙寺的惠果长老传给日本僧人空海的日本一支，一直流传不绝，称为“东密”。
而吐蕃的喇嘛教，自松赞干布的两位妻子即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时，自汉地和天竺两方传入，便是以密教为特征。到赤松德赞迎天竺僧人莲花生大师入藏，降服了一些吐蕃本土的神灵，更是确定了密教的主导地位，更加显密融合，又加入吐蕃的本土宗教苯教的教义，成为独特的喇嘛教。在吐蕃发展得蓬蓬勃勃，大明时已完全是政教合一的喇嘛教佛国。
反而天竺本土的佛教，无论密宗还是显宗，自波罗王朝末期，帖木儿等信奉伊斯兰教的军队大举入侵，毁僧灭寺，佛教徒在天竺已经基本绝迹。
朝天听着听着，断言道：“我知道了！琉球距日本那么近，这个金刚明王定然是日本过去的。”
御天笑道：“不一定。琉球号称万国津梁，和各国的交往不是一天两天，自古天竺传入或者临近的暹罗、僧伽罗，都有可能。”
弘天笑着对御天颔首表示赞同。作为蒋御史的女儿，书香门第出身的御天博学广识头脑清楚，即使是弘天也一直佩服。
朝天有些黯然：“要是尚清或者向国泰在，能问一问就好了。”
御天安慰道：“小师妹先安心养伤，金刚明王再厉害，也不可能进朝天宫来寻衅。就让他们去找‘尚雪’好了。”
朝天被她逗笑了：“等我伤好了，我们去找他们吧？”
“架还没打够啊？”御天笑道，“放心！知观知道你这吃不得亏的脾气，早向那个明王叫了场子啦！”瞥了眼弘天，二人相视一笑。
弘天当然是为了朝天宫。一个琉球来的密宗僧人刚进南京就打伤了“朝天道长”，若就这么算了，不仅朝天宫，连天朝正一教的名声都有损，朝廷和龙虎山的大真人也不会同意的。
朝天大喜：“真的？弘天师兄，什么时候去？”
“你先养伤吧！”弘天佯做责备，“没搞清楚船上的情况就贸然出手，吃这么大亏，还不够？朝天你不小了，”正在唠叨，朝天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嘻嘻笑着拉了拉弘天的衣袖。
弘天不由笑了，顿感观主的形象端不下去，笑道：“还要把飞天叫回来。斗法的话他才是本门第一高手。”
“弘天师兄你又妄语了！”朝天抗议，“五雷正法是飞天师兄最厉害，可是我知道弘天师兄你习医时一直在修内丹，早已精气神三品合一了吧？而且画符念咒驱神役鬼的本事大概不比师父差多少了！”
说到双梧真人朝天不由住了口，师兄妹三个都有些黯然，一时无人作声，小鹙不安地在榻上跳来跳去，歪脑袋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师父！鸿胪寺卿府里的朱存今儿又来问小师姑没事吧，弟子按吩咐的打发他们去了。”云章进来报告。
“阳明先生日日派人探视，对朝天关心得很。”御天笑道，“我去找他聊聊，打探一下琉球这些僧人什么来头。”
“好啊！好主意。”朝天拍手笑道，可就连自己也听得出笑声中的勉强。师父在昆仑山、阆风苑吗？不知被西王母如何处置了？
师兄妹三人的目光各自避开不敢相触，暗暗沉吟伤怀。
双梧真人，还是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