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飞天跨着步影,极速飞奔。三天三夜,硬是奔进了南昌。
三月的天气依旧寒冷,天只蒙蒙微亮,城门口的守兵打着哈欠刚打开城门,一匹白马便飞一样地窜了进去。
“哎!哎!”守兵踮脚叫唤着,白马已经去得老远,不带一丝热气的清泠声音飘过来,“宁王府的!”
宁王府也还没有开门,踞坐着的两只石狮子耷拉着眼皮像是还没醒,三间兽头大门紧紧闭着,青地大匾上的“敕造宁王府”五个金字和四周的盘龙也落了一层白霜。
然而左右都是盔甲鲜明的护卫队,环绕了整个王府,更蔓延开去,直到赣江边的校场。士兵们见到飞马奔驰而来的文飞天略显诧异,但无人理睬。
飞天同样无暇理会,翻身下马便大步走到也还紧闭的角门前,推了推倚在门框上袖着两手打瞌睡的家丁:“老丈!醒醒!”
老家丁睁开眼,使劲揉了揉,才睡意未消地问道:“你是谁啊?找谁?”
“我是南京朝天宫来的,”飞天一贯冷冷淡淡,“烦请通传宁王爷或者小王爷。就说文飞天找。”
不想老家丁骨碌爬了起来,激动地问道:“文飞天?您就是朝天宫的飞天道长?可不是咋地,看看这身经衣、这通身的派头!”
不等文飞天答话,老家丁便侧头高声叫嚷起来:“快!都快出来!南京的飞天道长来了!”
瞬时角门一下子打开,高高矮矮胖瘦不一地涌出一二十个家丁,好奇地围住了文飞天。
“啧啧!这就是飞天道长!果然名不虚传!”
“小王爷天天念叨!”
“那是,救命恩人呐!”
文飞天没想到自己在千里之外的南昌宁王府这么有名,剑眉微蹙道:“请哪位帮我去通报一声?”
“去了!已经去了!”老家丁忙道,“不过太早了,估摸着王爷和小王爷都还没起呢。道长快进来,先把马匹歇下。”
“看飞天道长这匹马!也是神驹!”围观的众人又都啧啧称赞着,七嘴八舌地簇拥着飞天和步影进了王府。
宁王府极为阔大,进角门走了好一截石头甬道,才转弯见到面巨大的照壁,金龙盘旋、飞云缭绕。飞天无心欣赏,只顾大步往前。
“飞天道长!”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犹带稚气。小王爷朱佑枫趿拉着鞋,双手拽着披在肩上的外衣,飞奔而来。
飞天不由得嘴角微微扬起,这个小娃娃!
朱佑枫一步跃进飞天的怀中,结结实实地紧紧抱住,又笑又叫:“飞天道长!真的是你!我昨儿做梦还梦见你来着!真的老天有灵!”
“小王爷长高了。”飞天含笑道。
簇拥着文飞天的一群仆佣中少了几个大门的门房、外府的杂役,换了些府内的媳妇婆子,见到玄冰一样的飞天道长居然也有笑的时候,无不惊倒。一个媳妇轻声叹道:“飞天道长笑起来好看的像庙里的神仙一样!”
不伦不类的比喻,却无人反对。
朱佑枫絮叨了半天自己的思念之情,终于问道:“道长怎么会突然过来?”
“带我去你家的库房。”飞天直截了当。
“库房啊?”朱佑枫挠了挠头,气派俨然地吩咐,“朱川,带我们去库房!”
“不知道是哪个库房?”管家恭恭敬敬地问道,“王府中里外共有九个库房,存放的东西都不一样。”
“放第一代宁王旧文稿的那个。”飞天想了想,“就是原来朱存当值的那个。”
“成。道长请随我来。”
朱川立刻便知道了,侧头对朱佑枫道:“小王爷先去洗漱更衣早膳吧?不然王妃待会儿定要找过来。横竖飞天道长就在库房里。”
朱佑枫低头看了看身上,知道朱川说得对,恋恋不舍地拉着飞天道:“那飞天道长有什么尽管吩咐朱川,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哦!”又唠叨半天才无奈转身回自己住处了。
飞天随朱川大步而行,一进库房便惊呆了。
这一间说是“小库房”,只是存放历代宁王的旧稿、书籍、墨宝字画,可是一溜近二十排楠木书架,垒得满满堂堂,仅文稿一类的,也有七八排。
自己看到头发白不要紧,小师妹如何等得?
“道长是想找什么书籍?还是旧稿?还是画作?”
朱川见飞天踌躇,细心地问道:“我让府里的几个师爷帮着一起找找?”说着便让领来了七八个长袍的师爷。
飞天微微颔首:“要找一本经书,名字或者是《三皇经》或者是《三皇文》,里面文字少、图文多,画的是一个个像文字的符号。”
朱川一边吩咐师爷们一人一排书架分头看开去,一边笑道:“不是字就容易,我再唤些侍卫家丁们一起来找。”
果然不一会儿又来了几十人,按朱川说的齐齐寻找起来。一本本地取来给飞天看。
飞天看了,却都是些《三字经》《三国志》《三洞四辅》,还有本很像了,却是《玉皇经》……飞天叹口气,自站在书架前、皱眉飞速翻阅,一目十行。
然而,哪里有《三皇经》呢?想到朝天的元神飘零无依,不知在哪儿游荡,更随时都可能遇上危险,飞天心急如焚。
那一晚,师父怎么就发现朝天不在观中了呢?
“飞天道长!”不一会儿的工夫,朱佑枫又扑了进来。师爷侍卫家丁们呼啦啦地跪倒行礼:“王爷!”
竟然是宁王朱宸濠亲自来了库房,二话不说直接大步走到文飞天面前双手紧握,笑道:“飞天老弟!这可有几年不见了!”
文飞天一向孤高自许超逸淡然,可见到堂堂宁王如此亲热相待,心中究竟欢喜:“飞天见过王爷!”语声依旧淡淡,却不似往常的冷似寒冰。
“飞天老弟!你来到我家,那是瞧得起我!”
宁王朱宸濠仍是一身半旧的紫地花龙锦袍,刚硬威严的面容在此时爽朗平易,拉着文飞天的手不放,笑道:“这次来了不许走!咱哥俩好好絮叨絮叨!可惜你修道之人不喝酒,不然咱们非醉他个几天几夜不可!”
“父王!飞天道长急忙赶来是有事的!你别自说自话的!”朱佑枫不满地道。
“哦?”
宁王松开了文飞天的手,关心地问道:“是什么事情?飞天老弟尽管说,只要我宁王府做得到的,要人要钱,一句话!”
“是啊,飞天道长你别和父王客气!”朱佑枫附和道,“我们府里如今护卫兵有万把人呐,谁惹了你,请父王发兵去打他!”
文飞天怔了怔,藩王的护卫兵甲在宣德年间就被朝廷撤了,宁王府怎么会有万人卫队?
“你小子,倒实诚!”
宁王随意拍了下儿子,见文飞天面露不解,哈哈笑道:“飞天老弟放心!我这护卫队是朝廷恩准的,不是黑户,需要的话尽管用!”
“对啊!就是钱宁钱大哥帮着奏请皇帝的。”朱佑枫笑道,“飞天道长记得吧?当时一起住在朝天宫的。”
文飞天微微颔首,一时默然。
京师的消息,刘瑾伏诛之后,张永自然成了宫中第一人,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德皇帝并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以褒奖他辑宁中外两建奇功。朝中上上下下也都对张永赞誉不绝。
而钱宁,也迅速走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掌南镇抚司,一时风光无限。钱宁与宁王府本就交好,顺便照顾一下宁王府无可厚非,可是居然能说动皇帝同意宁王府恢复护卫兵,而且有万把人,无论如何是太神奇了。
皇帝,得有多昏?
“飞天老弟,到底是什么事?”宁王见文飞天神色黯然,又追着问道。
飞天定了定神:“谢王爷关怀。是我们朝天宫碰到点儿麻烦,不过,人间的钱财兵马都没用。现在就是要找一本失传了的经书,叫《三皇经》。”
顿了顿解释道:“听闻第一代宁王好道,乃是道门高士,藏有不少珍贵的道家古籍,所以抱一线希望赶来,王爷请恕冒昧。”
朱存窃得三皇内文,招水怪害小王爷一事,宁王妃当日刻意隐瞒。飞天可不想因为自己翻出旧账连累宁王妃。
好在宁王没有在意,皱眉思索着:“《三皇经》?让我想想,就是相传贞观年间除毁的那个?”
“王爷博学,正是。”
宁王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枫儿!你有一次去我书房,看到那本经书,说是图符好玩儿,照着画的?”
“是啊是啊,那个叫《三皇经》么?”朱佑枫忙道,“孩儿就顾着画着玩儿了。嗯,应该在娘亲那里。”
“走,一起去找找!”
宁王见文飞天难得的焦急,知道事关紧要,拉着两人就走,又回头吩咐道:“朱川!你们这里别停!接着翻!”
按文飞天的脾气,本来绝不会跑到王府内眷居所,今天为了朝天却都顾不上,大步紧随宁王穿过重重庭院。
朱佑枫拉着父亲的大手,小跑着不甘示弱,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兴奋:“飞天道长,这个《三皇经》顶厉害吗?朝天宫碰到的麻烦都要靠它?”
宁王也很关心:“是啊。堂堂朝天宫,能碰到什么麻烦?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
飞天默然良久,含糊道:“是我师妹朝天病了。”
“朝天道长吗?我听说过唉,可是没见过!”
朱佑枫一向活泼话多:“病得厉害吗?”看了看飞天的脸色伸了伸舌头,“肯定厉害,不然道长不会急忙赶过来。”
宁王想也不想,侧头又吩咐道:“朱江!去将府里那些个什么千年人参、雪蛤雪莲、成形的何首乌什么好拿什么,都找出来!回头交给飞天道长!”
飞天道:“王爷别客气,这些用不着,朝天她不是……”
“唉——!”宁王大手一挥,“生病嘛!多补补总没错。这些都是号称起死回生的,说不定有用呢!”
那一刻,飞天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一丝感动。堂堂宁王,大明最有势力的藩王,想方设法地帮助自己,热心热忱地犹如无知村民,带着讨好。
说话间沿石子路进了一个月洞门,几株垂柳已经带着点点绿意,道旁矗立着一块高高的青石,两个朱漆大字“翰屏”娟秀工整。飞天不由多看了两眼。
朱佑枫骄傲地道:“这是娘亲写的。”
飞天点点头并不多说。宁王妃的才女之名遍扬天下,确实名不虚传。这两个字自是取自《诗经》中“大国维翰,大宗为屏”,意思是宁王以宗室分封为藩,当为国之屏卫,十分得体恰当。
穿花拂柳,内侍领着几人到了花园中。宁王妃正捧着个磁盘在接叶子上的露水,一身素净的白鸾盘雕绫,连手中的盘子都是素淡的粉彩花蝶纹。在初春的清晨,清新素雅地正如身旁刚开始发芽的绿杨。
见到三人匆忙而来,宁王妃怔了怔,含笑招呼:“飞天道长。”
朱佑枫拉着宁王妃的衣袖急急说道:“娘亲!道长是需要一本《三皇经》,在小库房里没找到,父王说就是我上次画画的那本,娘亲知道在哪儿吗?”
宁王妃又怔了怔,蹙眉思索:“你画画的那一本?啊,好像我收拾在小书房了,我去找一找。”
“可否带贫道一起去小书房?”为了朝天,飞天焦急地半点都等不得。
宁王妃有些意外,看了看飞天的神色大不同寻常,并不多问,温言道:“如此道长请随我来。”
宁王正要跟着去,身后疾步跑来一名家丁:“禀告王爷!去京师的朱山回来了,带了回信。”
宁王一喜,侧身道:“飞天老弟!你去寻经,本王先处理些家事,咱哥俩回头再聊!”又吩咐朱佑枫:“儿子!陪好道长!”便径自去了。
宁王妃似乎松了口气,领着飞天和小王爷走到了园后靠在湖边的小书房。飞天心中不解,见王妃贴身的三名侍女各开了一把锁,随王妃进了小书房便有些明白。房中整整齐齐地垒着各式经书,随意翻了翻,都是难得一见的道门秘籍,间或少许佛门典藏。书页大都发黄,年代久远,还有很多竹简丝帛,更是汉之前的古物。
这间小书房,显然是宁王妃用心整理,并不是刚才在宁王面前表现的那样随意。
“上次的教训,我就整理了一下,以免再出差错。”宁王妃含糊说道。飞天点了点头。
第一代宁王好道,当年搜罗了天下经书,这些籍簿中不知道有多少失传了的宝书,朱家四兄弟得了随意一张就惹出偌大风波,宁王妃如此谨慎当然是对的,瞒着宁王也是用心良苦。
“本来若求无事,该一齐付之一炬。然而妾身虽不懂道家法门,见这些典籍显然来之不易稀有珍贵,不忍毁之我手。可是藏在这里究竟是对是错,”宁王妃轻声说道,面有忧色,“也实在不知。”
飞天点了点头,目光随着正在书丛中翻找的朱佑枫,淡淡说道:“王妃宅心仁厚,天地有知,自有善报。”
宁王妃轻叹一声:“善报是不敢奢望,只要阖府一直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
宁王府,为什么不能平安?飞天微感诧异,侧头望向宁王妃。
王妃避开了飞天的目光,又是一声轻叹,低低说道:“王爷热心朝政,结交京师内外重臣,与钱宁这些锦衣卫也往来密切,实在不是藩王应有之安分守己……”
“找到了!”朱佑枫一声高呼,“我找到了!”喜滋滋地跑到飞天面前,“是这本吧?”
破旧发黄的一本书,一些书页大概原来脱落散开了,被一张张细心地重又粘上,没有书名,打开来,每页上几个符文,外人的眼中歪斜扭曲得像幼儿的涂鸦,文飞天自然认得,这正是道门中拘神唤灵的符箓。
飞天强抑激动,迅速翻了翻,共有一百七十六道符文,加上朱存当日窃走的十六个,正好是一百九十二。
朱佑枫在一旁紧张地问:“是不是?”
飞天笑了笑,仿佛万年玄冰突然融化在阳光下,神光离合得令人目炫,摸了摸朱佑枫的小脑袋:“正是这本,可多谢你啦!”
朱佑枫拍拍巴掌:“道长别客气!”胖胖的小手指了指书房中堆的籍簿,“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拿走!”豪爽热忱得和宁王一个模子。
宁王妃爱怜地拍了拍儿子含笑道:“好孩子。”
飞天望着宁王妃道:“今天无法多做停留,这书房中的道门典籍,他日定当登门拜读。”顿了顿又淡淡道,“王妃无需担心,万一有何不虞,不妨知会朝天宫一声。”
宁王妃知道他是宽慰自己宁王一事,心中感激,轻声说着:“多谢道长。”眉目间的忧色略减。
朱佑枫拉着飞天的衣袖,恋恋不舍:“飞天道长!他日是什么时候?你说话算话哦!我可等着你再来!父王也一定很高兴!”
飞天望着朱佑枫的目光中,多了温暖和些许笑意:“他日,就是不远的将来。”
他日,文飞天果然履行了诺言,然而宁王妃的善心,能得到善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