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动踏歌处,连臂唱刀环。连宵薄寒雨,且醉万国津。”
青青碧波,悠悠画舫,轻裘宝带的少年负手船头,仰天漫唱。身旁是一位温婉的女子,脉脉注视着少年,双手击着船弦,轻轻附和着节拍。
“婉妹!真的要去吗?”一个犹带稚气的道士追在岸边,远远地喊到。
朝天浮在空中,紧张地望着。母亲,前路凶多吉少,真的要去吗?留在南京,留在朝天宫,一世安稳,不好吗?
少女侧头扬声笑道:“双梧哥哥!我走啦!你好好修道,祝愿你早日得道成仙!”
画舫更不稍作停留,顺风顺水,霎时已经飘出老远。年少的道士追赶不及,踮脚引颈张望,只听见两人的歌声隐隐约约,带着笑语不断。
“花动踏歌处,连臂唱刀环。连宵薄寒雨,且醉万国津!”
一望无际,波涛汹涌,这是大海吗?辽阔一致于斯!朝天好奇地掬起一点儿蓝色的水尝了尝,立刻呸呸吐了出来。又苦又涩!
好暖和啊!明明是冬天,海风依旧暖洋洋的,阳光明媚地照着洁白柔软的沙滩。一排木屋简简单单地立在坡顶数棵巨大的棕榈树下。屋前晒着渔网,屋后堆着木柴,小鸡小鸭叽叽嘎嘎地奔来跑去,一小块菜圃中青青翠翠地种着各式蔬菜。
朝天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地方,开心地翻了几个跟斗。
少年已经是青年,穿了件宽大的月白长袍,随意席地而坐,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翻开的书籍,正皱眉思索。婉妹斜倚在旁,含笑劝道:“容哥,别太劳神啦!你这么不吃不喝想了大半天啦!小孩子的名字随意就好啦。”
“不行,”青年连连摇头,“我尚容的第一个孩子,怎能随便?一定要又威风又神气!”
婉妹不再多说,望着尚容凝神苦思的模样,抿着嘴儿笑,温婉如轻拂的海风。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表情无比兴奋:“小王爷!小王爷!老臣听说王妃有喜了?”
尚容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婉妹含笑招呼,起身想让老人坐下,老人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王妃您好好歇着,您身子要紧!”
一边激动地冲尚容道:“小王爷!这是大喜事啊!尚氏有后了啊!王爷天上有知,可该多高兴!”
“说了多少次了,别再王爷王妃的称呼。”尚容有些不耐烦,“让首里城那帮人发现又该麻烦了。特意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就别惹事了。”
“是。是。小王爷。”老人一边答应着,一边依然故我地称呼着。尚容翻了翻眼睛,没再多说,重又对着书籍苦思冥想。
“小王爷,”老人带着几分怯意低声道,“老臣以为,这尚氏之后,最恰当的名字莫过于一个‘复’字。”
婉妹好奇地问道:“‘复’?尚复,倒不坏。不过为什么啊?”
“你听他瞎说!”
尚容直起了身,敛容对老人严肃地道:“林大人!林将军!我再认真地和你说一遍。我知道你忠于父王,念念不忘‘复’国,可是都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尚圆,不,金圆已经死了,尚真这个国王做得好好的,琉球百姓也没几人还记得前朝!”
老人低头不语,尚容接着道:“我们奔波了多久也没用,天朝说了这是琉球内部的事情不好干涉,我甚至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复国?复什么国呢?就让尚真继续做他的琉球王好了!”
尚容转身看向婉妹,握起她的手,轻声道:“我有婉妹,在这海边逍遥似神仙,还要那劳什子国王的虚名做什么!”
婉妹温婉一笑,并不说话。
“小王爷!”林将军扑通跪倒,“老臣明白小王爷生性恬淡无争,可是王爷的血仇怎能不报?王爷,王爷是生生被乱刀砍死的啊!”老人的声音已近哽咽。
“可是能怎么报?”尚容皱起了眉头,“战祸一起,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父王已经死了,金圆也已经死了!”
“父债子偿!金圆死了,他的儿子、孙子还在!”林将军昂然说到,这一瞬间,神情凛然生威,仿佛又是昔日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孙子?尚真有儿子了?”尚容又皱了皱眉。
“是,去年有的。取名尚清。”
朝天听到尚清的名字,胸中忽然柔情顿起,怔怔出神。待回过神来,见林将军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小王爷!金家不过是御锁侧出身,杀害王爷、窃取大位,人神共愤啊!老臣已经联络好了郑家、林家,只要小王爷振臂一呼,群英毕集,首里城定能一举拿下!”
见尚容不吭声,林将军连连顿首:“小王爷!老臣年已花甲,倘若不能报仇复国,有何面目见国王于九泉之下?求小王爷成全!”
婉妹心中不忍,轻轻拉了拉尚容的衣袖。尚容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林将军,你先起来,此事重大,我们从长计议。”
婉妹走过去,扶起林将军,老人望着尚容,满脸希冀。
尚容眺望着远处无垠的蔚蓝大海,神色凝重:“父王的血仇我当然想报,可一旦起兵复国,局面就不是我们能控制。你杀我,我杀你,死的都是琉球的百姓,人亦有父母妻儿,于心何忍?”
“小王爷!”林将军正要再说,突然“嗖嗖嗖”落箭如雨!婉妹一个躲闪不及,险些被射中。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一个惊慌的声音高喊着。
“什么!”林将军一跃而起,“呛啷”佩刀在手,“小王爷!你带王妃先走!老臣挡住他们!”
说话间,三面坡上出现一个个边射箭还击,边节节后退的背影,卫队在奋力阻挡,可显然已经挡不住了。
“将军!是首里城的大军!快走!”奋力挥刀迎击的卫队长也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拼命叫着,“快走!下海!”
朝天惊得跃回了半空,紧张地张望。远处黑压压的三面方阵望不见尽头,银盔银甲弓箭钢刀,这边只有几十个布衣卫士,无论如何不可能抵抗。
“快走!快走!”朝天急得冲爹娘叫喊,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冲他们挥手,两人也看不见。是啊,本就是自己的元神,修炼尚浅没有成形,当然看不见。
尚容望了望漫天的箭雨,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卫队长愣了愣:“几面围得水泄不通,总有三四千人。”
“三四千人!尚真王还真是看得起我啊!”尚容冷笑了一声,眺望大海。三四千人一拥而上,海上,又怎能逃得掉?
林将军急道:“小王爷!尚真王是志在必得,不惜出动大军!你们赶紧走!”
尚容摇了摇头,抓住婉妹的胳膊,塞在老人手中:“林将军!带婉妹走!天幸我尚容有后,尚氏一脉,拜托老将军了!”
林将军变了脸色,可是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婉妹大急:“你不走,我也不走!”
“婉妹!与你一起这十五年,我的快乐幸福,别说是琉球国王,就是神仙我也不愿意换。可是尚真王放不过我,定要赶尽杀绝!若知如此,我该早作打算。”
尚容凝视着婉妹急急说道:“辛苦你了!孩子就叫尚雪,让他记住为他父亲雪恨!”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往坡上走去。
婉妹大急,转身要追上去,却被林将军拖向海边:“王妃!保住尚雪要紧!”婉妹泪流满面:“容哥!容哥!”又被捂住了嘴,老人老泪纵横,拉着她,踉踉跄跄奔向大海中的小舟。
朝天惊惧地望望父亲,又慌张地望望母亲,不知道该去向哪边。
山坡上东倒西歪地全是卫队的尸身,只有卫队长还在苦苦支撑,满头白发在海风中凌乱飞舞。尚容走到坡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大海,低低道:“婉妹!尚雪!你们好好的!”
一扬首,尚容大步跨上最高处:“住手!尚容在此!不必连累无辜!”
洪亮的嗓音响彻在山坡上,黑压压的队伍被他的气势镇住,箭雨停歇,几千人齐刷刷地望着。
尚容单脚一挑,地上的一柄钢刀跳起,尚容反手抓住,横在颈上。卫队长明白小王爷这是在拖延时间好让王妃逃走,连忙配合着做戏,拉住尚容的胳膊,高声惨叫道:“小王爷!不能啊!”果然对方将士都愣住了,一时寂静无声。
尚容缓缓说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尚容!琉球国王尚德的独子!”
队伍有一阵骚动,士兵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胡说!”一个尖利如枭的声音高叫,“尚德王早死了!没有后人!这个反贼意图不轨,放箭!”
队伍迟疑着,无人动弹。尖利如枭的声音继续高叫:“尚真王有令!诛杀反贼尚容!妖言惑众者,一并斩首!”说着拉开硬弓,冲着尚容便是连环三箭!
尚容舞动配刀,轻轻巧巧拨开三箭。然而飞箭越来越多起来,“嗖嗖嗖”呼啸声不绝于耳。
卫队长高呼:“小王爷!你走啊!”已经声嘶力竭,浑身是血。
“噗”的一声,尚容胸口中箭,晃了一晃。
“反贼受伤了!放箭!继续放箭!”尖利的声音高喊着。
“噗噗”连声,尚容身上的箭渐渐多起来,兀自直直挺立,面带笑容。心里想着的,大概是自己这样多站一会儿,婉妹和孩子就能多逃一会儿吧?
朝天大哭着叫喊:“父亲!父亲!”拼命地推他,却都是透空而过。
箭雨不停,卫队长早已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尚容浑身全是箭羽,一个个洞中冒着鲜血,染红了月白长衫,染红了碧绿山坡。
“嗖”的一声,一支金箭直直地落在尚容面上,正在两眼之间的眉间!
尚容腿下一软,轰然仰面倒下!含笑低低地说道:“尚雪!尚雪!”
双目犹睁,金色的箭簇嵌在眉间,混合着鲜红的热血,齐齐映着惨白的面容。
朝天号啕大哭,徒劳地想扶起父亲:“尚雪在这里!尚雪在这里!”
然而父亲再无声息,遍布全身的血洞、鲜血还在汩汩流出,红艳艳的,冒着热气,在琉球蔚蓝的海边,在琉球温暖的海风中。
“尚雪!尚雪!”
呀!又是一样的鲜血啊!汩汩流淌在嘴角,苍白的面上毫无血色,满是风霜的面容,鬓边缕缕白发!母亲,那个温婉娇俏的少女!
“婉妹!别再呕血了!”已经中年了的道士惊慌地叫着:“别再呕了……”手中的银针颤抖着,不知道往哪里扎。
“双梧哥哥!我不行了,你不用白费力气了。”嘶哑的声音喘息着,一字一句艰难说道。一只手颤抖着,抚摸着枕边小小的婴儿。
朝天困惑地望着,那个婴儿就是我么?
“婉妹!”道士叫着,满是痛惜。虽然她奄奄一息,虽然她憔悴困顿,在他的眼中,她却永远是那个鲜嫩娇艳、温婉可人的婉妹。
“我知道你尽力啦!不用管我,只求你,尚雪,交给你了。”婉妹的嘴角一直在流血,雪白的棉帕根本堵不住,迅速地被染红染透。
“我知道!”道士双目含泪,声音渐渐哽咽,“我会将她好好养大!像你一样,做个好姑娘。”
“尚容,想叫她尚雪,让她长大了报仇雪恨。”婉妹凝视着瘦弱的婴儿,“可是我,只想她开开心心地活着。容哥死了,林将军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保住她死了,双梧哥哥!求你,不要让她被尚真王追到。”
道士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徒劳地举起棉帕想要擦干婉妹嘴角的鲜血。
“那我就放心啦!”婉妹雪白的脸上闪过奇异的光辉,“让她在朝天宫,长生久视。永远躲开尚家人。”
“听,你听,他在叫我。容哥在叫我。”婉妹口形微张,鲜血更似流水,哗哗地涌出。道士泪流满面,婉妹却似无知觉。
“花动踏歌处,连臂唱刀环。连宵薄寒雨,且醉万国津!”
婉妹轻声唱着,断断续续。叹一口气道:“万国津梁。琉球,真是美……”
道士听着这歌声,心如刀割。望向婉妹,依旧温婉地微微笑着,嘴角的鲜血不知何时停止了流淌。
“婉妹!”道士颤抖着手,阖上了她的眼帘。小小婴儿睁着晶亮的双眸,望着道士,浑不知母亲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去。
“朝天,你以后就是朝天,是我朝天宫的弟子,再不要管什么琉球、什么尚家!”道士抱起婴儿,喃喃说到。
朝天在空中,惊惧地缩了缩身子。
母亲,也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保住自己死了?父亲的鲜血汩汩地自满身血洞中流出,染着月白长衫;母亲的鲜血缕缕地流淌在嘴角,透过雪白棉帕。
可是我,却喜欢上了尚清!凶手尚真的儿子!
朝天捂着脸,身子越缩越小,漂漂荡荡无所凭依。
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我怎么有脸再去见他们!
烟雾袅袅,双梧真人坐在朝天的榻前,憔悴苍老。文飞天静静挺立在后,一动不动地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朝天。弘天担心地道:“师父,小师妹这个外伤已经没事了,可总不醒,怎么办?”
“怎么办?”双梧真人喃喃地重复着,低低说道,“是我打得她元神出窍,怎么办?能怎么办?”
“元神会到哪里?能找回来吗?”弘天问道。
双梧真人摇了摇头:“朝天这么小,元神还只是无形无声之物,随意飘荡。上天入地,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皆有可能。”
“有危险吗?”
“她的元神,就像刚出生婴儿,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份儿。遇到强大的元神也好、魂魄也好,甚至鬼魅,都会被吸了阳气。惨得到时还不如鬼。”双梧真人低低说到,神情呆滞。
“师父!”文飞天惊得跨上一步,“那……”
“我试了,上告玉帝、下告酆都,在册的神仙鬼怪不会去害她。可是孤魂野鬼、魑魅魍魉,又怎能管得了?”双梧真人双目毫无焦点,连声音都似老了好些岁。几个昼夜不眠不休体力的消耗倒在其次,伤心焦虑是真的。
弘天暗暗叹息,小师妹若有个好歹,师父恐怕也要不行了。
“师父!救救小师妹!”飞天叫到。
“除非……”双梧真人迟疑着,又摇了摇头。
“除非什么?”飞天急急问道。
“我挥拂尘时用的五雷正法,是雷神击走了朝天的元神,”双梧真人思索着,“雷神至刚至强,除非请得到至柔至尊的西王母,怕是还能找回朝天的元神。”
“那我们开坛!设醮!耗上全部功力,请西王母吧!”文飞天素日的冰冷在此刻全部化成了焦急。
双梧真人不语。
弘天道:“飞天先别急。若是能这么容易请到,师父一定早就请了。道藏中记载,西王母乃是太阴至精、女仙之首,住在昆仑山的阆风园中。几千年来,西王母总共只来过人间一次,赐见的汉武帝刘彻,还是神人东方朔想的办法。朝天宫的斋醮科仪,怕是达不到啊!”
“不错。”双梧真人缓缓点头,“目前的斋醮无论如何请不到西王母。不过你们记得上次宁王府闹水怪?”
弘天飞天连连点头,双梧真人接着道:“朱氏四兄弟用的是古三皇经,仅仅一张三皇内文便轻轻松松地拘了黑蛟的魂魄!倘若能有传说的一百九十二种符文,驱召三界六府的仙官精灵,必能惊动昆仑山。”
弘天还在思索,飞天已经大步迈向门口:“师父!我去南昌了!十日内准回!”弘天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飞天!等等!问御天借她的步影去!”
双梧真人恍然不觉两位弟子奔忙,只呆呆地低头凝视着朝天。
雪白的小脸纹丝不动,双目紧闭着,弯弯的长睫如黑蝴蝶落在茉莉花丛。十六年前,婉妹也是这样,渐渐冰冷而去;今日又轮到朝天吗?若是元神散了,就连转世也不可能!
为什么,我留不住你,十六年后,亦救不了你的女儿?
热泪蒙胧了双眼,双梧真人仰起头,努力地不让泪水落下。
这一切都是因为琉球!因为尚真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