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热闹了。
其实自幼在朝天宫修道,识字念的《清净经》、催眠听的《黄庭经》,朝天本是个相当合格的坤道。和其他道士一样,清心寡欲、出尘离世,对自己有一天能够修炼成神仙深信不疑。
朝天轻轻松松地习惯了辟谷不食,顺顺当当地练成了朝天宫里仅次于双梧真人的奇门遁甲,更没有家人尘缘羁绊,所有人都认为,包括朝天自己,以后便是长生久视,羽化登仙。
然而在碰到尚清之后,一切都变了。
不知何时,朝天的轻声细语变成了大嗓门,平淡不波的面容变成了总是嘻嘻而笑,还经常哈哈大笑;更糟糕的,再也不喜欢缥缈虚幻的步虚词,听着枯燥的经文便打哈欠,口中哼着的,是欢快的俚语小调,是红火的琉球舞方。
所有人都看出了朝天的变化,只除了双梧真人。朝天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一到师父面前,就还是那个不食烟火的道士,是朝天宫的四大弟子之一。
天色已经黑透,观里的人都歇息了,四周静悄悄的。朝天伏在寻真苑大门后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确定无人,低头嘱咐着:“小鹙!别出声!”悄悄掐了个诀,身子一晃穿墙而出。
御天就在隔壁,开门的话她多半会知道,朝天不想冒这个险。
不想穿过墙,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朝天吓得就要大叫,口已经被捂住:“小师妹!”一个低低的声音。
“师兄?”朝天埋怨道,“你躲这墙后做什么?怪吓人的。”
“吓人!吓人!”小鹙也嘀咕着抗议。
飞天不语,递给朝天一个纸包。朝天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少女的服饰,淡淡的绯红色,柔软轻巧的衣料如烟云薄雾。
“换上吧!道服太扎眼了。”飞天仰头望天,背对着朝天,“别让师父发现。”
朝天迟疑着,左右扫视一眼迅速脱下宽大的道袍,套上了女装。好在飞天挑的这套衣服款式甚是简单,并没有牵牵绊绊的飘带绳结等机关,朝天没费事就穿好了,一边忍不住地笑:“师兄!这是你去买来的?”
玄冰一样的飞天师兄,去买女子的衣服……
“嗯。”飞天转过身,怔住了。自幼看惯了朝天一身玄色道服,第一次见她被围在绯红色中,粉嫩的脸颊衬得也似飞上了红云,美丽娇艳,更加热气腾腾。
飞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几乎怕被这热气融化。
纸包里还有一枝珠花,朝天忍着笑往头发中插,弄来弄去弄不好,求助地望向飞天。
飞天叹一口气,跨上前,解下朝天发上的一字巾,轻轻簪上了珠花,端详了一下:“好了。去吧!”说着又背过了身,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敢再多看朝天一眼。
“那我走了呵!师兄留神着点儿师父,就说我睡觉了呵!”
朝天急急说着,将道袍塞在飞天手中,便忙忙奔了出去。小鹙一个盘旋追上叫道:“走了!走了!”
飞天抬起手,手中的玄色道服带着朝天的体温,在这冬日的夜里份外温暖。隐隐约约地,飘着异香。飞天一动不动,像是痴了,连隔壁延真苑墙头上的御天正望着自己也没有察觉。
朝天跑出朝天宫,穿过仓巷,径直奔向秦淮河边。越走越是人多,将到河边,已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朝天不禁有些着急,出来得晚了,没想到这么多人!
朝天本就瘦小,这时被淹没在人群中,望出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或者各色背影,拥挤混乱,朝天一个趔趄,险些被挤倒。
“别怕!”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及时扶住,“在这儿。”正是尚清!今天没有穿国子监官生的蓝色裥服,随意一身松花回文锦袍,腰间松松一道青色丝绦,衬得龟形鹤背的身材益发魁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巍然如山。
朝天松了一口气,反手抓住尚清的胳膊,喘息道:“怎么这么多人啊?真怕找不到你们呢!”
“我们老早就看到你了!叫了你几声也不睬人!”
向国泰挤过来,左手一枝火红的梅花,右手一包零食,百忙中啧啧称赞:“朝天!你今天这模样可太好看了!以后别穿道袍了,虽然仙风道骨的,望着又冷又远!今晚这样多好!”
“多好!多好!”小鹙扑棱棱落在向国泰肩头,附和到。
朝天红了脸,随口夸道:“国泰你今儿也不错啊!花花绿绿的比小鹙还鲜艳,像炒什锦。”
向国泰顿时得意,低头看了看身上:“是吧?这个密织云锦,据说绿色是最难的,而且我喜欢的这种绿地上开红花,要多加十个横梭,一天只能织出十来尺!”
尚清见向国泰浑没注意“炒什锦”这个评语,嘴角踌躇了几下,努力别过了头。琉球人大多热情洋溢,善良好客,向国泰在琉球又是热情到奔放的,所以不要说朝天宫的道士,全大明的百姓怕也没几个比得上向国泰热乎,日常在国子监里也是呼朋唤友人缘极好。
不过他说得对,朝天今天太好看了。
尚清牵住了朝天的小手,另一只手臂护在前方,随浩荡的人流往前走去。人实在太多,身后像是有大力在推进,流淌一样毫不费力地便到了河边。人流渐渐分散开,消融入阔朗空旷的秦淮河两岸。
尚清失望地发现没有再牵着朝天的理由,恋恋地松开了手。低头望向朝天,她却并没有在意,睁大眼睛正瞪着四周。
冬季的夜晚,河畔本来草木凋零甚是萧索,今夜却到处都扎着五彩的锦缎,挂着红红黄黄的各式宫灯,使得本该冷清的夜晚在灯光下温暖热闹。在灯影绰绰、波光粼粼中,十二艘楼船一字排开在河中,烛火齐明,各色堆纱、宫花将本就金碧辉煌的楼船打扮得花团锦簇,细细的丝竹若有似无地飘荡着,钻进耳朵里,挠得人心痒痒的。
楼船楼船,真的像楼房一样巍峨高耸。即使在繁华的秦淮河上也并不常见,何况,十二艘,又都各个花枝招展。
每艘船前都立着一位或几位小厮,放着张巨大的竹案,案上有几个箩,小厮们卖力地叫嚷着:“来来来!看看我们这里演的!道地昆山原腔!”
“名角名戏!金陵花魁白玉兰!”
“新曲头牌!繆姬!”
“昆曲不二,南京第一!”
朝天好奇地问道:“都说自己是头牌,是花魁,到底谁是第一啊?”
尚清还在走神,向国泰笑道:“就是大家都说自己第一,今天才要品评啊!十二艘楼船十二出大戏,公开表演唱念做打,百姓竞投,名士公评,看看到底谁是第一嘛!”指了指不远处的魁光阁,“看!那里不是贴的告示?”
“莲台仙会?”
朝天目力极好,念着不由得笑出来:“他们自说自赞,昆曲演唱比赛而已,什么‘仙会’嘛!”
小鹙也咕咕两声,似是嗤笑。
尚清睒了睒眼,有意逗朝天开心:“说不定真有神仙呢?你看那阁中坐的,那一位气概不凡,怒目圆睁,挺像王灵官;旁边一个圆头广额,厚耳长眉,仿佛传说中的汉钟离;还有位红袍官服、峨冠博带,难道是曹国舅?”
朝天踮起脚张望:“哪儿啊?那片空中一点儿云都没有,一丝仙气也没有!那个穿官服的,是应天府尹赵大人吧?到朝天宫来过的。”
尚清见朝天当真,醒悟神仙在她心目中不是玩笑,连忙收敛了笑容,望着魁光阁,认真道:“不错。看来评委虽然是金陵的名士,但都是尘间凡人。这个‘莲台仙会’就是借个神仙的名字,竞评罢了。”
“是啊,都是凡人!那个蓝袍的文士,我认得!”朝天侧头小声道,“是师兄的兄长!”
“兄长!兄长!”小鹙扇了两下翅膀,觉得太冷便又躲进了朝天的袖中。
“哪个哪个?”
尚清含笑不语,向国泰却炸了锅,兴奋地凑上来,伸长了脖子张望:“那个坐得笔直,纹丝不动的?”
见朝天点头,忙又踮着脚仔细研究:“案上的名刺是‘吴中四才子文征明’,哇!飞天道长原来出身书香门第啊!吴中文家啊!了不起!”谀词如潮称赞了半天,“不过那天韩学正上课时还说,学问好不见得应试成绩就好,就拿这位文征明才子做的例证啊!说是今年秋天第五次乡试又没中!”
“是啊!”朝天满腔同情,“所以神情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
“还有还有!旁边那个陆西星,兴化四大望族‘顾陆时陈’陆家的才子,也是考了多少次没考中!”
向国泰举臂指向远处的贡院:“这南京贡院,进去容易,考出来可真不容易,断送了多少文人才子的梦想!”
“你反正又不用考,回去就做官,将来准是紫金大夫。”朝天不知道是戏谑向国泰还是真心为他庆幸,“这样一次次考不中,太难受了。”
遥望着阁中肃然端坐的文征明,眉目五官与文飞天依稀有几分相似,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会吧?学问好总是大家都看得见。‘吴中四才子’的名气那么响亮,文征明早晚会被朝廷重用的。”尚清安慰到。
“不知道他肯不肯去琉球?”向国泰突发奇想,“尚清你不如礼贤下士,请这些才子去琉球做官如何?”
“你想让朝廷猜忌我们琉球,以为我们别有所图啊?”尚清瞟了一眼向国泰意示警告,笑道:“何况这么多人请,你看,莲台仙会!做个评委多风光!”
向国泰醒悟过来,望望朝天连忙道:“是啊是啊!今晚来看戏的恐怕不下上万人吧?坐在魁光阁中,万人景仰,再评一评哪家昆曲是第一,好神气自在!”
朝天却没在意二人说的琉球与朝廷,目光望在河中,有些踌躇:“不过好难啊!我看着楼船先就一个比一个漂亮,戏台也是座座考究,尚清你觉得哪一个好?”
“不急。一家一家看过去好了。”尚清含笑道。
《墙头马上》《琵琶记》《窦娥冤》《西厢记》《长生殿》……三人一鸟沿河一路东行,每一艘船前都驻足良久,赞叹不已。
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不久,就将起源于昆山千灯镇的昆曲推广全国,率先在金陵都城建造了十六楼公开演出昆曲,昆曲得以取代故元的杂剧成为官方戏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淮河两岸的河厅河房,包括各大乐坊教坊饭馆酒家,以及大户人家的院堂楼台都迅速跟风而上,成为昆曲极好的演出场所。
昆曲,明初时亦叫昆腔,成了风雅的代名词,成了自朝堂至民间雅俗共赏的娱乐活动。
比起琉球火热的舞方,昆曲的唱腔婉转华丽、念白文雅成章、舞姿优美飘逸,更有剧情内容,三个人看得津津有味。
朝天自幼在朝天宫,对世情不甚了了,世界一直是半实半虚,比起俗世中的伦理家庭和人情世故,仙洲地府、三清界在脑中倒更清晰些。《窦娥冤》看得秀眉竖起,简直要冲上去打一架,被尚清担心地拉住;《西厢记》就看得有些糊涂,不停地悄声问:“这个张生弹琴唱的是什么意思?”“老夫人干吗生气?”两个琉球少年面面相觑,只当没听见;《琵琶记》则一直在念叨:“不通!为什么不行?不通!为什么不行?”
尚清是琉球王子出身,对朝廷的制度向来熟悉,民情民风亦懂得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接受过储君教育,或者这几年杨一清教的?一一轻声说给朝天听,朝天睁大眼睛,不时叹气:“这样啊?孝就得都听啊?”“非这样才算忠吗?”
尚清对着她绯红衣上绯红面颊,晶亮的眼睛和鬓间的珠花在灯火笙歌中齐齐闪光,一时有些恍惚。
向国泰则不停地问:“这家打赏多少?”
“怎么能随便,不行!”
“影响人家竞评呢!总要公平!”
聒噪个不休。尚清叹一口气,生平第一次,几乎要不自禁地嫌恶起小伙伴。已经很晚,小鹙大约是困了,伏在尚清的肩头打瞌睡。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满满地把天宝遗事弹。”
这一艘楼船上演的是《长生殿》,唐明皇潇洒多情,杨贵妃美丽情深,“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朝天看得出神,一动不动。尚清看着看着,也是若有所思。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朝天双目含泪,尚清一动不动。
“朝天!你将来修道成仙,我们可都还是凡夫俗子,到时候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见你了?”向国泰突然大声道,“喏!喏!什么‘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说的就是我向国泰将来啊!哎呀,好不凄凉!”
这一次,尚清没有纠正他,望着楼船上的翩翩二人,默然不语。朝天也不说话,不知怎么烦躁起来,转身就走。
“哎!朝天!我是说我将来凄凉!”向国泰追上前继续大声道,“不是说你哎!你位列仙班,云雾里飘来飘去,多好玩儿呐!我有个好朋友成神仙,其实也很神气嘛!”
朝天只是不理睬,快步疾走,小脸上秀眉紧紧皱在一起,连小鹙都忘了。小鹙慌慌张张地追上来,钻入朝天的袖中。
尚清大步行在朝天身后,虽然不言不语,可是总距离朝天不过一步的光景。灯光忽前忽后,二人的影子时而纠缠,时而分开。
向国泰也住了口,闷闷地跟着,三人转眼行过了魁光阁、文德桥,到了贡院之前,又走过下马坊,穿过棂星门,泮池出现在眼前。往日安静幽暗的泮池,在今晚的灯火映照下,璀璨如镜。明远楼倒映在水中,随波光轻轻荡漾,朦胧迷离仿佛天上宫阙。三人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似震惊似沉醉。
在这里,第一次邂逅;在这里,多少个清晨洒下欢声笑语。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
不知过了多久,朝天忽然转过身,冲尚清轻轻哼唱着才听到的昆曲:“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面上还是笑嘻嘻的,绯红却飞了满脸。
“谪下仙班。谪下仙班。”小鹙嘀咕着,往朝天袖底又缩了缩。
尚清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突然归回原处,又碎成片片,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飞在空中,哈哈大笑着,跨上一步握紧了朝天的小手,再也不肯松开。
朝天的脸红得如水中明远楼的朱漆门楣,小手挣了挣没有挣脱,低了头,不再动弹,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地蔓延开,弯弯如天边的月牙。
两人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天,正德六年的二月二十六,金陵城、贡院外、泮池边。灯火笙歌或近或远,月光水波如梦如幻,大手小手握在一起,那一刻两情相悦的愉悦狂喜充溢在天地之间,无可替代。
这一握,改变了二人的人生轨迹,亦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近在咫尺的,万里之外的,却尚都懵然不觉。
“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三人一鸟高声歌唱着,携手穿过大街小巷。
半夜三更的南京城中依旧热闹,所谓“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鲜。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酒家店铺不少都没打烊,莲台仙会亦尚未结束,游兴高的仍在秦淮河边观看,咿咿呀呀的唱腔时高时低地传来。冬夜清冽的寒风,深邃的天空,都只让幸福中的朝天更加幸福。
尚清走在最中间,高亢粗犷的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兴奋:“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依旧唱得豪迈欢动,只是不时侧头望一眼身旁的朝天,燕颔虎目中多了水样的柔情。行人慢慢稀少,行路渐渐偏僻,也都浑然不觉。
渐渐走过云渎、进了仓巷,往日熟悉的街景此时如罩了烟雾,寂静的巷中空无一人,银色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青石板上。三人的脚步声在巷中回响,朝天不由得住了口,尚清感觉到朝天的不安,也停止歌唱,放轻了步伐。
只有向国泰依旧兴高采烈,扯着嗓子喊:“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袖底的小鹙含糊地附和了一声:“遍八荒!”显然已经睡得迷糊了。
仓巷的尽头,一个冷冷的身影伫立着,一动不动地对着三人,逼人的寒气阵阵袭来。越行越近,看得出是鹤氅云履,背后拂尘飘扬,在夜风中飒飒而动。
朝天忙松了尚清的大手,迟疑着走上几步,怯怯地叫了声:“师父!”
双梧真人的面容背对着月亮,阴暗暗地看不出是何神色,双目中凌厉的刀锋却迫得朝天不由跪倒在地,又叫了一声:“师父!”小鹙一个哆嗦,深深躲进袖底,再不出声。
“师父?我不是你师父!”
双梧真人终于爆发,往日仙风道骨飘然出尘的有道真人,狂怒之下语无伦次口不择言:“你欺师灭祖!背叛师门!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你不是我朝天宫的弟子!”
朝天吓傻了,泪水不知何时流了满颊,跪在地上只慌张地叫:“师父!我错了,师父别气,别发火。”
“我不气!我为什么要为你这个不肖弟子气!”双梧真人越说越怒,“你不要回来!不要进朝天宫!”
“师父!”朝天哭出声来,“弟子错了!再不敢了!”说着抬手拔下鬓间的珠花、“啪”地掷在地上,哭道,“师父!弟子再不敢了!”
尚清忍不住,大步跨上躬身道:“真人!不关朝天的事,是我约朝天出去的!真人要怪,就怪我好了!”
双梧真人倏地转身,狠狠地对着尚清,双目喷着怒火,半天说道:“看在你救过我大哥的份上,滚!赶紧滚!”
向国泰拉了拉尚清的衣襟,尚清却并不退缩,直视着双梧真人问道:“真人!吾闻‘一切有形皆含道性’,我们虽然来自琉球小国,亦一样是大明的子民,是平等的众生。真人何以一再歧视我等,禁止朝天与我们来往?如此区别万物,岂非辜负了修道的本意?”
双梧真人不答,定定地瞪着尚清,目光中是愤怒、是仇恨,居然,还有一丝悲伤。
“师父!”飞天急急忙忙地狂奔而来,脚上只着了袜子连鞋都没穿,大概是听到动静赶出来的,瞥了眼跪在地上满脸泪水的朝天,忙忙说道:“师父!不关小师妹的事。是我让她换的衣服,求师父责罚!”
“不!是我约的朝天!”尚清执拗起来,自有一股豪气,“不过我不知道我们错在哪儿!怎么我们琉球人就不能和朝天宫来往?”
“你不知道?”
双梧真人猛然爆发:“你姓什么?你号称你姓尚,你自以为姓尚,你怎么姓的尚!”
尚清一下子没了声音,呆呆地望着双梧真人。向国泰高声反驳:“尚清是姓尚啊!国王姓尚,他当然姓尚!”
“哼!”双梧真人重重冷笑一声,“国王尚真,上一代国王尚宣威是他的叔父,再上一代国王尚圆是他的父亲,可是尚圆本不姓尚,本来叫金圆!姓金!”
“你胡说!”向国泰仍旧大无畏地喊着,侧头看看尚清沉默不语,才低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尚清不吭声,目光只看着双梧真人,半晌才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向豪迈爽朗的声音竟然有些嘶哑。
朝天停止了流泪,仰头望着师父和尚清,满脸疑惑。师父,怎么知道这些?又为什么要现在说?飞天往朝天靠了靠,望着双梧真人,也是满面不解。
寒风吹过,朝天瑟瑟发抖,晶亮的双眸因不祥的预感充满了恐惧。
“金圆,本不过是琉球王国中掌管财政的御锁侧,是琉球第一代尚氏王朝尚德王的近臣。”双梧真人凝视着尚清,一字一句地说道,“成化五年(1469)发动政变,杀尚德王,篡夺了王位!”
“你胡说!”向国泰高亢尖利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仓巷中,此时只显得软弱无力。
“你向家,当时就是紫金大夫,乱后拥戴金圆为王,乃是其篡位的最大帮凶!”双梧真人冷冷地说道,“尚清!或者我该叫你金清?你的祖父可和你说过怎么杀了尚德王?”
“没有。”良久良久,尚清嘶哑着嗓子说道,“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去世了。”
“哦?那你父亲应该说过?”
“不错。”尚清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尚德王生性残暴,狂征暴敛,琉球民不聊生,百姓苦之久矣!先祖父多次苦谏不得。成化五年那霸百姓暴乱,无数乱民闯入王宫,混乱中尚德王被乱刀杀死。先祖父之后被众大臣拥戴,做了琉球国王,成化八年得到朝廷的册封。”
向国泰听到这里,连忙又高声道:“那不就成了!朝廷都册封了,就是名正言顺嘛!”
“名正言顺?”双梧真人又是一声冷笑,“金圆以尚德王暴病而亡,膝下无后为由,上奏朝廷请封!”
“那又如何?”连向国泰自己,也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空洞。
双梧真人声音冰冷:“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尚容?”
“尚容?”尚清不解地问,“那是谁?”
“当然就是被你祖父硬说成‘无后’的尚德王之子!”
双梧真人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叛乱时尚容只是个孩子,不在王宫,侥幸逃脱,几名忠于第一代尚氏王朝的大臣掩护着,隐姓埋名苦苦躲避金圆的追杀。不想到了尚真朝,也就是你父亲在位,尚容躲在荒岛上也没躲过去,竟然还是死在追兵之手!”
“不可能。”尚清喃喃地自语,“不可能。尚德王明明无后的。”
“尚容死了还不算,还要追杀他有孕在身的妻子!尚容夫人在琉球无处容身,飘洋过海,一路颠沛流离,好容易到了南京!”
“尚容夫人有孕?”尚清的声音颤抖。
双梧真人却不再看他,两眼望天,声音渐渐哽咽:“可是婉妹虽然找到了我们,终因心力耗尽,生下一个女婴的第二天,就呕血而亡!临终的时候,求我教那个婴儿逃生的法门,好让她此生躲开尚真王的追杀!”
朝天呆呆地仰望着师父,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双梧真人却俯身低头,凝视着朝天缓缓说道:“所以我教你奇门遁甲,让你在水底练功,就是怕有一日尚真的人追来,你跑不了。”
双梧真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可惜,你练成了奇门遁甲却仍然没能避得开。”
“师父!”飞天伸臂拥住簌簌发抖的朝天,“师父别说了!”
“不但没有逃得开,反而自甘堕落,与仇人打得火热!”
双梧真人不理不睬,继续无情地说道,“是他的祖父,杀了你的祖父!是他的父亲,又杀了你的父亲!还有,还有你可怜的母亲,一路惶惶奔逃而死!”
朝天像是没有了知觉,直直地仰望着师父。
“你的父亲,曾经寄厚望于你,临终时给你取名尚雪!盼你有一日能够报仇雪恨!”
双梧真人的话语几乎是迸出来:“尚雪!你,才是真正的琉球国王!”
“真人!”尚清听得目瞪口呆,此时不假思索地又跨上一步,“让我带朝天回琉球,禀明父王,将王位还给她就是!”
“带她回琉球!”
双梧真人猛地一转身:“你们带走了婉妹,十五年后她九死一生地逃回大明!我费尽心力,千方百计也救不活她!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一边吐血一边望着那个婴儿!就那么含恨走了!眼睛都不闭!如今,你们还要带走她!”
尚清怔住,旋即明白双梧真人说的是朝天的母亲,见双梧真人似神智失常一样,一时愣愣地不知如何才好。
“师父!”飞天担心地叫道,“师父,我们回观吧!”拥着朝天站起来,朝天只是发抖,双目中满是惊惧。
“还有你!”双梧真人冲着飞天叫道,“你以为青梅竹马有用?你以为对她好就成吗?等她长大了,碰见琉球人就忘了你!你求她留下来,她却只要去琉球!”
飞天也愣住了。原来,这就是师父一直郁郁的伤心事?原来,他与朝天的母亲也是青梅竹马?可是三十多年后,师父是如此伤心!
飞天拥着朝天的双臂不由得松开,仿佛看见多年后自己也是这样,苦苦思念着朝天,郁郁终生。
“婉妹!婉妹!你天上若有知,可也后悔吗?”双梧真人仰天叫道,“跟了那个落难的琉球王子,一世辛苦流离不得善终!”
“真人!”尚清开口道,“上两代人的恩怨,我多有不知,但我保证,回去就禀明父王,求父王把王位还给朝天。”
“你想害死朝天?”飞天怒道,“你父王一旦知道尚容有后,怎能容她活下去?朝天怕是以后都没有安生日子!你以为我师父为什么这么久隐忍不言?”
飞天心思机敏,脑子动得极快,回想师父自看到琉球玉佩开始的种种反应,一切便已了然。
“那真人今天为什么要说出来?”向国泰问道。
“为什么?”
双梧真人冷冷一笑:“你们两个还想活着回去吗?”言犹未了,右手一翻已经掣出背上的拂尘,兜头就往尚清脑门上砸去!
双梧真人几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拂尘一出便有隐隐的风雷之声;飞天大惊,师父竟然不用令牌就使出了五雷正法!
尚清武功并不弱,一套琉球手不仅在琉球称霸,在南京救杨一清时也是威猛无敌,然而身体刚一动想避开,却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绑住一样,毫无动弹的余地。尚清自知无幸,不再费力挣扎,双目留恋地望向朝天,神色温柔。
“尚清!”向国泰一声惊呼,拂尘已经到了尚清头顶。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呆呆发抖不言不语的朝天突然猛地跃上来,快捷似闪电,径自挡住了拂尘!双梧真人收势不及,千丝万缕统统砸在了朝天后背之上!
“朝天!”向国泰惊慌叫到。
“朝天!”尚清声如雷霆,撕开寂静的仓巷。
“朝天!”小鹙盘旋在半空,不知道该停在何处,叫声凄厉。
“小师妹!”文飞天寒冰一样的声音仍然不带一丝热气,却像冰川迸裂开,嘶嘶颤抖。
双梧真人呆住了,半晌随手掷下拂尘,俯身抱起朝天,双臂平举在胸前,转身便往朝天宫走去,更不看众人一眼。
尚清大急,拔腿就追。
“站住!”文飞天冷冷地抬臂拦住,“小师妹拼死救了你的性命,不是让你再给师父杀一次的!”
“是啊!”向国泰赶上来,狠命拖住尚清,“两家的仇恨这么深,尚清你要设法化解才成啊!”
尚清一跺脚,驻足往前方望去。双梧真人托着朝天将要进角门,文飞天大步紧随其后。二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斜斜地映在白玉阶上,细细长长地摇晃着,透着惊慌。
被世人看作神仙的朝天宫观主,能否救活她的性命?
我的祖父,杀了她的祖父;我的父亲,杀了她的父亲,又追杀逼死了她的母亲。朝天,我要怎样做,才能弥补这一切?
而你,竟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换我活下去!
尚清仰望星空,深深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飘荡开,静静融入无边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