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天,向来被称为“金秋”。
经过了万物复苏群芳荟萃的春季,热闹嘈杂草木繁盛的夏日,绚烂的各色秋叶将金陵古城渲染得多姿多彩,另有一番宁静中的诗意。
弘天候在金川门外,官道旁。身后一只青驴低头在绿地上嗅着,并不是在吃草,打发时间而已。每天晌午到这里,空等一下午,快到酉时又急急赶回去上晚课。忙碌的朝天宫知观,将大把的时间耗在等待上。
刘瑾伏诛的消息,九月就传到了南京。弘天又惊又喜,特意祭告了戴家祖先,尤其是冤死在廷杖之下的父亲戴铣,总算可以瞑目九泉了。接着便开始等御天,每当云章云笈等自山门疾步走进,弘天的心总情不自禁地怦怦乱跳,以为她回来了。然而一日日过去,秋风渐起,伊人杳无音讯。
弘天开始不自信起来。她,会回朝天宫吧?
御天,还是应该叫她蒋钰?进朝天宫的目的很明确,学五雷正法、诛杀刘瑾。这三年里难为了她,日日勤学苦练,吃饭只是随意扒拉两口,睡觉是能不睡就不睡;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报了大仇,她何必再回朝天宫?传闻正德皇帝荒淫好色,弘天不由得担心。
官道上尘土飞扬,刚过了江的行人都是步履匆匆,急着进城。弘天张望着,这一天,怕是又要空等了吧?
“知观?”远处忽然传来惊喜的声音。抬头望去,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白色锦衣的少年风尘仆仆,正是御天!
“御天!”弘天大喜之下,声音都哑了,“你回来了?”
“知观,真的是你!”御天翻身跃下步影,依旧身姿矫健,“你怎么在这里?”
弘天迟疑了一下道:“正好在这里办点儿事,不想这么巧碰到你。”
身后青驴哧一声轻笑,巧?等了十几天了吧?
御天有些疑惑,并不多问,含笑道:“我要先回状元境一趟,完了再回观里。知观要不你先去忙?代我向师父说一声?”
“不,不忙。今天没什么事。”
弘天一边说,一边瞪了青驴一眼,禁止它再讥笑:“我陪你回家吧。南京刑部特意派人将大门上的封条都撤掉了,贴了平反的昭雪告示在墙上,是接到诏书就办的。也都打扫干净了。”
“谢师兄。”御天轻声道。
南京的衙门哪有那么好?作为朝天宫的知观,和官府打交道的向来是弘天。这短短两句话,不知道他下了多少功夫?
二人一路无言,步影边走边等青驴,不时打个响鼻似乎有些不耐烦。
“步影!不许这样!”御天呵斥道,“已经回到南京了,不用你飞奔了。以后你就习惯着慢慢走,能出来遛遛就不错了!”
弘天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样子,御天并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回朝天宫。这几个月,担心她的安危、担心她能否成功、到担心她是否回来,终于都过去了。
此时回想,倒都成了甜蜜的回忆。
不知不觉进了状元境,果然自巷口起便干净整洁地焕然一新,正门的黑油全部刷过,连铜钉都擦得锃亮。青地大匾上“蒋府”金字甚至比金色的秋阳还要耀眼。
御天双目含泪,依在门上,仰望着大匾,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兽头含的铜环。“来了!来了!”不想一个苍老的声音答应着,吓了御天一跳。
“来了!是谁啊?”门开了一扇,是个布衣苍颜的老苍头。
“徐伯?”
御天只迟疑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一把抱住了老家人:“徐伯!真的是徐伯!”
“小姐!是小姐回来了!”徐伯拭着眼泪,不知是喜是悲,“小姐回来了!”
弘天牵着青驴和步影,随御天进了蒋府,徐伯连忙招呼:“知观!快坐、快坐坐!这牲口交给我就成!”二人竟然极为相熟。
弘天见御天面露不解,含笑道:“我来过,见过徐伯。”
“岂止是来过!”徐伯一边拴好青驴和步影,一边道,“我这条性命,是知观从刑部大牢救出来的!家里这里里外外,也亏了知观打点!小姐你可都要记着!”
御天感激地望向弘天,轻声道:“谢知观。”
弘天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侧头道:“把行囊卸下来,收拾收拾吧?出远门几个月,定然累坏了。”
御天摇了摇头:“没什么行李。”
走到步影之前,缓缓自鞍前双手捧过一个玄色布包,圆圆的一个罐子形状:“师兄帮我一起吧?”
弘天怔了怔,恍然大悟:“你原来是为这耗了时间?”
“是。当日先父惨死在诏狱,锦衣卫将之草草掩埋在白云山的乱坟场中。”
御天低着头,黯然的脸上毫无血色:“我找了很久,又请了玉女天神,才收了骸骨。我想,爹一定是想回家的。”
“是老爷?”徐伯张大了口,颤声问道。
“徐伯去把铁铲取过来,送到后院的杏树下。”御天简短吩咐着,捧着骨灰坛,缓缓走过几进庭院。
弘天默然跟在后面,自怀中取出了一张黄符。
徐伯在杏树下一边挖坑,一边唠叨:“小姐!这树底下有埋的女儿红!我记得是小姐满月时,老爷亲自封的酒!说是就等小姐出嫁了喝!”
御天不答,仔细张手量好土坑的大小深度,才小心翼翼地将骨灰坛双手捧进去,凝视着一动不动,眼圈渐渐发红。
弘天轻叹一声,递过黄符:“贴在坛身”。
御天接过,见上面写有“蒋钦南直隶人正德元年卒”,中间是几道符,下面是“直符使者、五帝使者,亡灵安稳,生人平康”。
御天看着看着,眼泪如珠串滚落,一颗颗滴在瓷坛上。
“小姐!老爷回家了,大仇也报了,就别伤心了!”徐伯大手抹着眼泪,哽咽着劝道,“我听人家说,那个坏蛋刘瑾,被判了千刀万剐,小姐这仇报到了家,老爷地下有知,一定挺高兴的。”
御天只是不答。许久许久,轻轻地贴上黄符,轻轻地洒下泥土,一点一点,渐渐盖住了白地青花,终于再也看不见。
弘天伫立在一侧,望着御天双肩耸动,低低呜咽,不由得也是一阵阵心酸,却不知如何劝解,几次话到口边,又都觉得不妥咽了回去。
旁边的徐伯也是大手不停抹着眼泪,无措无助地望着自己小姐哭泣。
御天忽然停止了抽噎,直起身一动不动,“小姐!”徐伯叫道,御天一挥手,“别出声!”
徐伯愣住,不安地望着御天。
“听!”御天道,脸颊上的泪珠晶亮晶亮。
弘天侧耳倾听,不知何处,隐隐飘来歌谣:“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弘天变了脸色,御天已经跳了起来,打开后院的角门,循声飞奔。
穿后巷、出状元境,到了建康路,四处人群嘈杂。
“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格厢哪能一只竹竿……”歌谣声时断时续,隐隐约约。
御天似发了疯,只不断地拨开人群,拼命追赶。不时有人叫:“哎!哎!怎么走路呢!”“啊哟,小心点好啘?”
弘天紧跟在后,不停地向人赔不是。
展眼追到了秦淮河畔,歌声渐渐清晰:“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格厢哪能一只竹竿……”
稚嫩的声音随河畔的垂柳枝拂向碧波,激起道道涟漪。
是个青衣垂髫的童子,轻轻巧巧上了一叶扁舟,远远地回头冲御天微微一笑,挥手作别。
“爹!”御天嘶声叫着,泪水滂沱而下,不假思索地就要往河里跳。弘天一把抓住,扬声冲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叫道:“船家!”
青衣童子竹篙轻点,小舟似利剑划开碧水,缓缓往东驶去。
“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颠倒还。
一人功成万人怨,半世虚名百世愆!”
童子换了首歌谣,高声唱道。清朗中依旧带着童音,激荡在水面。
弘天御天上了一艘四桨木船,急急追赶。御天夺过船头的双桨,奋力划出,无奈前方的小舟望着行得不快,却是越距越远。御天紧咬着牙,眼睛牢牢盯着小舟上的青色身影。
“恩怨情仇今已矣,青衣扁舟任悠然。”
小舟弯过一丛密密的杨柳,忽然不见。只有行路的孤帆,远远地将影子摇晃着落在秦淮河的尽头。
歌声悠悠荡荡,如烟云丝丝缕缕飘在碧空。
“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碧波月在天!”
“爹!”御天颓然扔了木桨,仰望白云朵朵,号啕痛哭。船家不安又不解地立在一旁,不知道御天喊的什么。
弘天轻声道:“蒋大人转世修行,定能得道,师妹为之高兴才对。”
“高兴!高兴!”忽然一只斑斓的鸟儿飞来,扑棱棱落在御天的肩头,歪着脑袋看着,又嘀咕一句:“高兴!”
御天被逗得扑哧笑了出来:“小鹙!你怎么在这里?朝天呢?”
“朝天!朝天!”小鹙咕咕叫着,跳到御天的胳膊上,伸头望着西面。
御天顺着小鹙的目光望去,远处一艘艘画舫逶迤,大小不等各式花样,中间小小的一个红漆画舫上,不正是朝天?
依旧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地在与身边的蓝衫少年说着什么,御天认得是那两个琉球国子监官生尚清和向国泰。尚清正含笑聆听,向国泰却连比带画,与朝天一样激动兴奋。
“师父,妥协了?”御天不解地侧头望望弘天。
弘天不语,只远远看着画舫。御天又望过去,一颗心陡地拎紧。
红漆画舫并不很大,六根圆柱顶着四角飞檐,朝天与尚清向国泰在船头说说笑笑,两个戴着斗笠的船家在船尾一个摇橹一个划桨。船尾的角落,一个孤单的身影正负手望天,海青经衣迎风轻扬。依旧冰冷如玄冰,却更加萧瑟如秋风,在热热闹闹的秦淮河上,英挺得只觉得憔悴感伤。
“飞天总说陪朝天出来练功,然后……”弘天摇摇头,语中满是不忍,“就只瞒着师父一人。”
御天不置信地望一眼弘天,重又凝视着飞天。只知道他宠爱小师妹,可没想到他一往情深至此!
是傻?还是痴?
他仍然穿着旧时的海青经衣,一尘不染,可即使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也不肯换上自己费心做的新衣。御天全身颤抖,秋日阳光下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绝望。
船头的朝天浑然不觉,自顾与两个琉球人言笑晏晏,银铃般的声音轻松、欢快。御天忽然再不能忍耐,捞起地上的双桨便往画舫划去,扬声高叫道:“朝天!”
弘天怔了怔,终于什么也没说。
朝天听见有人叫自己,望了望立刻惊喜笑道:“师姐!你回来啦?”“弘天师兄!你也在这儿?”
御天不等两船接弦,抛下木桨一跃到了画舫上。朝天浑没察觉她的怒气,也没注意后面正在会钞给船家的弘天正在叹气,满脸的喜出望外迎上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御天:“师姐!你可回来啦!可想死我啦!”
“哎呀!御天道长!大英雄!快给我们说说,那个奸贼刘瑾怎么这么快就灭掉了?”嗓门大、话又多的当然是向国泰,凑上来恨不得也要拥抱御天的样子。
尚清也跨上两步,笑着叫了声:“御天道长!”
只有文飞天伫立船尾一动不动,眼角瞥了一下,几乎看不见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依旧两眼望天。
御天心中酸楚,被朝天这一抱,一鼓作气而来的恼怒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拍了拍朝天,温言道:“是。回来了。”又冲尚清向国泰点了点头。
“师姐!快,说说,西北好玩儿吗?师伯没事吧?安化王朱寘鐇和宁夏指挥使何锦的造反怎么平的?你打仗了吗?有没有用到五雷正法?那一招雷神霹雳使了吗?可灵不灵?”
朝天兴高采烈,像倒豆子一样问了一串,清脆的声音又快又急。
尚清笑道:“朝天,你慢点儿说,别再呛着。”关怀的话语中透着亲密。这几个月中,看来二人常常一起。
御天忍不住望了望飞天,他还是一动不动如寒冰,只有负在身后的双手不易察觉地握紧了。
御天心中又是一酸,随口道:“师伯都好。雷法怎能不灵?就是那招劈死了东厂的掌班曹少成,出了名的刘瑾爪牙!人都烧得焦黑了,才闯进了北京城!”
一边说,眼角的余光一边望着飞天。能吸引他的,除了小师妹,就只有五雷正法了。
果然文飞天转过身子,缓缓踱向众人。御天假作不知,只对着朝天继续娓娓道来:“咒语一出口,雷神真的出现在半空!只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风大得要把人吹走……”
听得尚清笑容凝固在脸上,朝天双眼睁得老大,向国泰的下巴简直要掉下来。
飞天在旁也静静听着,突然问道:“看到雷神头顶盔甲的颜色了吗?”
御天怔了怔,想了一想道:“太远又隔着云雾,好像是银色的。”
飞天皱眉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请雷神是五雷正法中的大法,轻易不用。飞天学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请过。
弘天插口道:“回观再说这些吧!御天刚到南京肯定累了。”
“弘天师兄最扫兴了。”朝天正听得出神,嘟着嘴反对。
“小师妹乖,回头我去寻真苑里说给你听。”御天知道弘天是不希望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说朝天宫的道术,毕竟秦淮河上人来人往游客蛮多的。
“可是,”朝天望了望弘天才道,“好吧。”又忙侧头对尚清悄声道,“我明儿来找你……们,等着听我师姐的精彩故事哦。”
向国泰听见这“你”勉强变成“你们”,抗议道:“一定要带上我!这可是不能错过的!千载难逢!”
“知道知道,”朝天看着向国泰也是笑嘻嘻地透着亲密,“明儿等我。”
“朝天,就要晚课了,回去吧!”御天见飞天不言不语,手却越握越紧,忍不住道。
朝天望了望天色:“还不到酉时,再玩一会儿嘛!”
尚清含笑道:“今儿我们也有好些功课,要回去了。明儿等你就是。”拉了拉向国泰,阻止他说话反对。
朝天恋恋不舍地看着尚清,乖乖地道:“那明儿一定等我。”竟然是极为服从。御天不忍再看飞天,移开了目光。
夕阳同大漠上的一样,橙红瑰丽、变幻万千;只是映照的,是粉墙黑瓦乌头檐,是来去如梭的画舫木舟,是层层涟漪的秦淮河水。御天回想起巍峨的贺兰山、黄沙绵绵的大漠,一时有些恍惚。自己回到江南,回到朝天宫,是对是错?
毕竟,奔波千里日思夜想,一旦功成便即身退,决绝地离开张永抛下唾手可得的前程,不过是为了那个人。而那个人,此时伫立画舫上,一如从前孤傲,冷峻如千年玄冰,剑眉星目甚至尚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御天极细极轻地叹了口气,无人知觉。
不管是对是错,既然回来了,就是回来了!
亦没有人注意到,御天身后的弘天凝望着晚霞,虽然依旧神高气远,也极轻极细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