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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月上中天、银辉遍洒,舞风阁依旧门牖大开。

阵阵喧闹声肆无忌惮地激荡着太液池,残荷的枝叶瑟缩着摇晃,在碎碎的银光中投下破碎的倒影,动荡满湖。

刘瑾抬手捂住了口边的一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望着侧前方正在欢腾跳跃的舞蹈,不过是一群美女奔前奔后踢腿弯腰转身,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看上去皇帝似乎也是同感,望了两眼便侧头与钱宁聊着西北趣事,两人的舌头都有些大,喝得真不少了;张永则单手支颐半伏在案上,怕是已经醉了;只有他身后的那个侄子侍卫依旧神清气爽笔直伫立。

再坚持坚持!虽然年岁不饶人,虽然为了兄长的丧事已经熬了几天几夜,虽然为了阻张永进城费了不少精力,虽然葬礼就在明天……坚持!

刘瑾扶了扶歪斜的纱冠,端起酒盅冲皇帝叫道:“陛下!我敬你!此次西北之乱不战而平,足见圣天子在位,天意如此!”

朱厚照哈哈大笑,随意举起酒杯:“朕正和钱宁聊呢,没打仗是好事不错,可是也没趣儿不是?钱宁巴巴地跑一趟来回几千里路,一仗没打、一个人没杀,真是可惜!”

“怎么没杀?”张永乜斜着眼睛歪歪倒倒地道,“钱宁!那东门口的两个小贼你宰得多漂亮!和皇上说说啊!”

“什么小贼?”钱宁茫然,“宁夏城哪儿有东门口?”

“张公公醉啦!”

御天轻声道:“说酒话呢!”说着取过披风,轻轻盖在张永背上。

张永一挥大手,嘟囔着:“谁说我醉?我好着呢!来!再倒酒!”端起酒盅与朱厚照碰杯。刘瑾不甘示弱,也奋起余勇继续敬酒,几人一时又喝得热闹起来。

御天注视着刘瑾身后的一个侍卫,搭讪道:“这位大哥贵姓?”

侍卫有些不耐烦,左耳旁的一个大痦子一动一动:“我是刘方!新来的少说话!”

御天点点头,住口不再说话。这个人,就是陷害师伯的那个杨方了,刘瑾的手下未免太过猖狂,连个名字都懒得改!

“陛下,还上什么歌舞吗?”座前的舞蹈不知何时停了,一群美女伏在御座前,等候吩咐。领头的臧贤上来问道。

“不好看!”朱厚照不耐烦地摆手,“下去下去!”

不自觉地,御天脸上又现出了愤愤之色。民脂民膏地吃喝玩乐不问政务,还挑剔这个不好、那个不行!难怪飞天师兄一直叫他“昏君”,真是够昏庸的!

想起文飞天,御天心底涌上一片柔情:虽然面似玄冰寒冷,可是疾恶如仇、志向高远,比起这贪玩好色的皇帝,实在强不知多少。

“喂!那个侄子侍卫!”朱厚照忽然叫道,“歌舞不好听,怪闷的!你会舞剑不?舞一段来看看!”

御天怔了怔,见张永半趴在案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知;钱宁口齿不清,仍在皇帝耳边絮絮叨叨,二人都按着商量好的计策要装醉熬到刘瑾离开。

而刘瑾虽然已经极度疲惫,仍然两眼警惕地望着自己。

好吧!如果一定要这样!生死都已置之度外,自污一下又何妨?

“陛下恕罪!微臣不会舞剑。”

御天含羞一笑,轻声道:“何况如此良辰美景,动兵器岂非如焚琴煮鹤?微臣幼时亦习过歌舞,愿蒙不弃,有污圣听。”

朱厚照被这雌雄难辨的一笑雷得愣了一愣,尚未开口,见御天已经跃至庭中,双手不知何时多了两块银色牌子,当当连击如玉磬作响,清脆悦耳。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御天开口唱道,“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好!唱得好!”朱厚照兴奋地连连高叫。

这首李商隐的《韩碑》本不乏颂圣之句,恢弘堂皇;御天用的是步虚词的曲调,高亢清越,伴着五雷令牌特有的叮当之声,直唱得声震九霄,如天乐飘飘。

听见皇帝喝彩,御天似带羞、似引逗,斜斜飞了个媚眼。朱厚照大乐,半立了身子凝神观看,连喝酒都忘了。

刘瑾有些意外,半倚着身体,皱眉望着。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羆。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御天足下踏着禹步,按北斗七星的形状步履飘然。银色月光穿过明瓦顶照在她白色锦袍上,四下虫声啾啾百鸟低鸣,仿似齐齐在伴奏唱和。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御天一边唱,一边不时瞟着皇帝,神态渐渐娇媚,双颊红晕朵朵。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訴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随着御天越歌越急,不知何时渐渐有异香浮起,似桂花,似幽兰,本来威风八面的诗句在御天暧昧的眼神中模糊起来,白色的身影在宫灯围绕中仿佛蒙上了烟雾。

没什么好看的了,不过是另一个妄想靠姿色博宠,不知羞耻的娈童罢了!刘瑾望了眼皇帝,朱厚照正津津有味看得出神,不由心底轻叹。

这些俊男美女,刚得手的时候哪一个不是宠爱有加如获至宝?不过玩两天便腻了,不久便想也想不起来了。豹房里进进出出过多少女人,根本没人搞得清!

刘瑾又望了望张永,醉得人事不知,还期待地望着歌舞中的白衣人,悄悄冷笑了一声。什么侄子,不知道哪个青楼找来的风月人物吧?指望这个娃娃来和我斗?做梦去吧!

“陛下!老臣先行告退,明儿家先兄下葬,老臣得去安排安排。”刘瑾凑近皇帝,轻声说到。

朱厚照头也不抬,双眼仍盯着御天,随口道:“去吧!朕这儿没事,这曲完了就歇息了。”

刘瑾心中又是冷笑,这意思是要这侄子侍卫侍寝了,张永算达到了目的。可有什么用呢?我伸伸指头也捺死了他!

面上仍然恭恭敬敬地,刘瑾拜别了皇帝,甚至还笑着冲张永打了个招呼,径自去了。出了水阁转过羊肠道,远远还听到叮当作响的歌声:“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刘瑾又冷笑着摇摇头。实在困得不行,想到明儿天不亮就要去为兄长下葬,赶紧睡觉吧!

舞风阁中,御天侧耳听着远处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口中仍未停止:“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直唱得朱厚照心痒难搔,简直忍不住要跳进圈中与这又俊俏又风骚的少年共舞。身后簇拥的俊男美女或露出羡慕之色,或面有不平,或黯然低头,想着皇帝新宠这么个人物,以后怕是更难出头了。

张永坐直了身体,眼中的酒意荡然无存。御天声音陡地拔高:“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双手令牌猛地一击,呛啷一声如石破如天惊,神态倏忽转为凛然,冲张永微微示意。

张永猛地扑倒在皇帝面前:“皇上!老臣有要事奏禀!”

乐停歌住,虫鸟不闻,舞风阁中忽然一片沉寂。月光冷冷,人人都感到了四周漫浸的寒意。

朱厚照愣在当地,酒犹未醒,望见白衣御天像是换了个人,有些茫然地跌坐回御座上,下意识地问道:“何事?”双眼仍旧盯着御天。

钱宁连忙起身,让阁中众人退下,又招呼阁外的钱静钱远,仔细围好了舞风阁。

“皇上!刘瑾要谋反!”张永双手呈上麻纸奏疏,“皇上请看!”

朱厚照随手接过奏疏,并没有看,反而笑了笑:“伴伴喝多了吧?刘伴伴谋反做什么?什么人造这种无聊的谣言,不用理会。”

“皇上!老臣之所以自宁夏城昼夜不停地赶回京师,就是为了这事啊!”张永洪亮的声音在阁中激荡,“皇上!千真万确啊!”

朱厚照又笑了笑:“刘伴伴若是想做皇帝,让他做好了。累也累死,烦也烦死,动不动一堆人管着,一点儿不得自由,谁高兴做啊?”

“陛下糊涂!刘瑾做皇帝,陛下去哪里?难道还妄想留性命?”御天不知何时已到了案前,厉声喝到。

朱厚照被吼得愣住了,张永和钱宁也呆呆望着声色俱厉的御天。

憋了一晚上,一向刚硬倔强的御天已经忍无可忍:“大明变成了大刘,还会有陛下的容身之地吗?大明的列祖列宗,从太祖到太宗到孝宗,陵墓都会被挖掉!”

“住口!”朱厚照一拍案几,案上的酒盅盘碟跳起来,洒了一桌酒水。

“大胆!胡说八道!”朱厚照浓眉倒竖,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不是胡说,是事实!”

御天却是个倔脾气,双眼一眨不眨地直视着皇帝,依旧高声得毫无畏惧:“我们好意奔马回来报讯,是要救陛下!张公公担心得一个多月都睡不着觉!连钱宁都有了白头发!今儿自广安门打了一架硬闯进来的!陛下!醒醒吧!”

朱厚照迎着御天的目光,定了定神,御天神情刚毅,双目炯炯,毫不退让。

张永伏在皇帝脚边,拉了拉他的袍角,哽咽着道:“陛下!老臣在西北得到这个消息,唯恐陛下有危险,一路狂奔;万幸得见陛下一面,今日冒死奏禀!陛下若是不立刻行动,非但老臣即刻送命,陛下怕也不能保全!蒋钰话说得不错啊,还会连累太祖太宗啊!”

“哼!”朱厚照重重哼了一声,移开目光,终于扫了一眼麻纸奏疏。看着看着变了脸色,沉声问道,“这奏疏哪儿来的?”

“禀陛下!此事说来玄乎,”张永直起了身体,低声道,“是蒋钦的冤魂写的。”

“蒋钦?”朱厚照想了想,“是那个上疏弹劾刘伴伴的南京监察御史?”

“不错。”张永瞥见御天眼中发红,简直要冒出火来,急忙拉了拉御天的袖子。

“冤魂写的?”朱厚照看着麻纸奏疏沉吟,“伪造玉玺,私制盔甲,暗藏刀剑弓弩,豢养武士……不知真的假的?”

“陛下不信就算了!”

御天实在忍不住,怒道:“你就信刘瑾,送性命、亡大明好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着狠狠甩开了张永正在拉她衣袖的手。

朱厚照本来生气,听到最后一句倒笑了,侧头对张永道:“你这侄子脾气大得很!”

“是,是。”张永顾不上这些,“陛下速速决断!刘瑾那里怕是已经察觉,不然今儿进城不会行险招拦老臣。”

朱厚照笑笑:“那就先抓了吧!”随意一击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黑衣暗卫,黑巾蒙面,只露着两只寒意森森的眼睛。

“刘瑾这会在哪儿?”

朱厚照似笑非笑:“去!带张伴伴去把他抓了,先下在诏狱。”

“在内值房。”暗卫一个字也不多说,“走吧。”便在前带路。

张永目瞪口呆,御天和钱宁面面相觑。

这一刻,三人对正德皇帝的印象完全改观:嘻嘻哈哈玩耍了五年的大顽主,原来只是深藏不露,原来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是一个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中秋佳节。张永无心过节,也无暇调整西征归来一路奔波的疲惫,一早就带着“宁静致远”的锦衣卫队伍,杀到刘瑾府中,抄家。

头一晚上顺利抓了刘瑾,太过轻松,张永反而有了隐忧。皇帝不好糊弄,若是抄不出麻纸奏疏上的违禁品,刘瑾咸鱼翻身,倒霉的可就是自己了。

临出发前,皇帝冲自己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伴伴!回头朕也去瞧瞧热闹!”张永回想起那个自始至终蒙着面的黑衣暗卫,暗自胆寒。

浩浩荡荡的队伍冲入刘府,先将所有活人轰至一处。御天留神再三,那个刘方已经被捆在中间,垂头丧气地等着进监牢,不由得替师伯暗暗解气。刘瑾的亲信,张永不会让他活下去的;而杨一清的门生徒弟,亦会对着个昔日害过恩师的阉党爪牙,加倍报复。

之后留钱静带手下在这里造花名册、录口供,钱宁钱致钱远分头行动,清点金银珠宝地契房契;张永带着御天四下搜寻,只找违禁品。

不到半个时辰,张永就彻底放了心。御天像是有人领路一样,在偌大的“立皇帝”府中大步行走毫不迟疑,每停留一次就发掘出一种违禁品。

伪玺,盔甲,刀剑,弓弩,甚至密室中的武士!一样样被堆在了正厅中。

“蒋钰,你怎么知道?”张永忍不住问道。

御天目露茫然:“公公,我不知道啊!像是被人牵着走一样。”

自蹒跚学走路的那一天,你就牵着我的手,一年年行来。御天的眼眶有些发红:父亲,那当然是你。

“查到了什么?”朱厚照兴致勃勃地跳在厅中,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御天不答,随手递了把扇子给皇帝。

朱厚照见是平日刘瑾经常带的一把折扇,不解地接过,乍入手就变了脸色,分量不对!聪明的皇帝仔细瞅了几眼发现了机栝,摁下去,“啪”地弹出来一把匕首!

“这个狗奴才!真的反啊?”

英俊扭曲的面孔上,与其说是恐惧或愤怒,倒更多地是被欺骗、被辜负的失望和伤心。

朱厚照在来的路上,曾犹豫不决。以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为首,六部九科十三道御史今早同时上书,措辞强硬地弹劾刘瑾;而诏狱那边奏报,刘瑾在牢里冻得直抖,今早饭都没吃。朱厚照回想起自东宫儿时起,这个老人便一直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无数次挡开这些讨厌的大臣们,焉知这一次不是文臣们的又一个圈套?想来想去,只想放了刘瑾。

此时握着这把折扇,年轻的皇帝面色铁青,发出愤怒的吼声:“凌迟!”

刘瑾被罚没的家产,仅黄金白银两项就达六千七百五十万两白银,相当于大明中央财政年收入的三十几倍,是当之无愧的彼时世界首富。其有钱的名声甚至弘扬到了国外,公元2001年,《亚洲华尔街日报》评刘瑾为过去千年中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之一!

不知道作这个报道的编辑有没有想过,短短五年间积累起如此巨大的财富,中间有多少血,多少泪?

法场上,人群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众口一声地数着:“三千三百五十一!三千三百五十二!三千三百五十三!”

已经是第三天了,围观凌迟刘瑾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地拥过来,依旧群情激愤喊声不绝。御天在监斩台前直直地站了三天,不吃不喝,生怕漏过了一刀。

好在没有,自刽子手插在刘瑾胸膛上的第一刀起,御天就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还在刘瑾昏迷的时候冲上前将他拍醒,高声呼喝:“我是蒋钰!我姓蒋!蒋钦的蒋!”

那一刻,御天痛快地看到,刘瑾眼底的悔恨与惊惧。

第三天,刘瑾已经死了,刽子手依旧负责任地剐着,认真耐心,从容不迫。千刀万剐,也并没有消除围观人群的一点点仇恨。

做人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六千七百五十万两白银,此时可抵得一刀?

“三千三百五十四!三千三百五十五!三千三百五十六!”随着众人的呼声,刽子手双手高举,叫道,“最后一刀!”

“三千三百五十七!”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喝彩和掌声。监斩台上的张永,疲惫地立起身,吩咐备车回宫。一转眼,蒋钰的白色身影却不见了。

“公公,要把蒋钰找回来吗?”钱宁轻声问道。

张永望着欢呼汹涌的人群,如咆哮奔腾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势不可当。良久缓缓摇头:“不必。随她去吧。”

秋日的阳光依然炽烈,钱宁望着张永眯缝的眼睛,突然发现,张公公眼角的皱纹不知何时已经如沟壑,深深刻在岩石一样的面孔上。 ctWW+YeEHlCVJQIXewO+rF9NKB5oZnqiBToqvNmjX5xu+ci5f/Za7gqDJdZTgpb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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