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城的都指挥府,不过是一排大瓦房。
好在正值盛夏,本就极空旷的屋前院后开满了各色野花,点缀在碧油油的草地上。几匹骏马悠闲地俯首吃草,两只小狗在草地上追逐打闹,时时翻在一起打滚。
御天望着这一片美景,心急如焚。远处屋中一阵阵笑声语声传来,越听越是焦躁。
明天,明天张永一行就要回京了!
杨一清做了多年三边总制,在西北威望极高,令行禁止,乱后的宁夏城很快一切恢复了正常。难得张永信任杨一清,放手让他去管,只有抓乱党、处置庆王这些棘手的事情自己出面。
特别是庆王在安化王占领宁夏城的时候,曾率领全族朝拜安化王,做了很坏的榜样;杨一清管不到藩王,张永当机立断上奏皇帝,革除了庆王府的护卫,削减三分之一的岁俸,大大安抚了民心。自然也敲山震虎,警醒了其他各地藩王。
二人合作默契,不过一个月的工夫,张永便觉得西北形势大好,自己能回北京了。
都指挥府中大摆宴席,宁夏城中的文官武将为张永送行,一些有头有脸的当地商贾富户也获邀参加,都觉得无上荣耀。要知道,三边总制杨一清、御用监太监张永,这都是等闲难得见到的神仙人物,何况两个人一起?
阔朗的厅中设了几排案几,坐得满满堂堂,牛羊肉和新鲜瓜果堆得高高的,高粱酒流水一般地端上来。西北人本就豪爽能饮,又大多是武将,酒到碗干,在杨一清的示意下,争着向张永敬酒。
出乎众人的意料,张永酒量极豪,人也干脆,竟是来者不拒;一轮下来,怕是喝了有一坛,仍然面不改色。反倒是杨一清开始担心,拦着不让再敬。
张永一摆手:“唉——!杨大人!难得兄弟们喝一场酒,不要扫兴!”
“我是怕公公喝多了伤身。”杨一清解释。
“喝多了又怎样嘛!”张永高声道,“醉就醉死!这么多好汉子在一起,看得起我一个太监,痛快!醉死了也痛快!”
仇钺第一个又冲了过来:“公公!我敬你!冲你这句话!”
“仇将军!”张永顺手干了碗中的酒,笑道,“你是个讲义气的!可是你不知道,我也是个讲义气的!别以为阉了的就不是男人了!来!再喝一碗!你立了这么大功,为了救个家丁甘愿放弃封赏,我张永佩服!”
仇七为骗取安化王信任,杀死指挥丁广一事,张永上奏皇帝的时候问了仇钺。仇钺表示当时仇七实在事出无奈,但是丁广宁死不降,杀了他,仇府上下俱皆不安;仇钺甘愿放弃封赏作为惩罚,并侍奉丁广老母、教养丁广遗孤。丁家人也感佩仇钺忠义,既往不咎,丁广的两个儿子奉仇钺为义父,后来亦成为边关将领。
“公公过奖!下官那一点事算什么。”仇钺谦虚道,“公公在皇上面前,日日处理的都是大事!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公公才真了不起!”
“皇上呐?”张永渐渐有些高了,“别看他是皇帝,那也是个讲义气的!不比你仇将军差!我服侍他,是心甘情愿!宫里头的白眼狼,只有刘瑾那东西!”
众人听到这里,不敢接下去,也不敢出声,围坐在张永四周,听他高谈阔论:“皇上刚登基那会儿,刘瑾势力还弱,大家八个兄弟蛮好的!后来渐渐他厉害了,瞧我们兄弟几个就不顺眼了!居然给老子下套,要让我去南京!”
钱宁悄悄拉了拉张永:“公公说得累了,歇歇吧?”
“唉——!你怕我喝多了乱说话?怕个鸟儿!”张永不耐烦地甩开钱宁,“老子就找到皇帝,就不去南京!要去让刘瑾去!”
“后来呢?”钱远听着好奇,不顾钱宁瞪眼,伸头过来问道。
“后来?”张永得意扬扬,“皇上叫来刘瑾,他小子还叽歪解释,老子上去就是一老拳,把他牙都打掉了一个!”
在皇帝面前、打人?打皇帝的红人?所有人目瞪口呆,张大了口合不拢。钱远筷子上正夹着个肉丸子,“扑通”掉进汤碗里溅了一身,也无人理会。
“叫他小子使坏!大家本是兄弟,搞这些名堂!”张永仍然愤愤,“还是皇上做和事佬,让他小子摆了桌酒给老子赔罪,看在皇上份上,老子才算了!”
仇钺又第一个举起酒碗:“公公神勇!爱憎分明!对付不讲义气的,就要打他娘的!”
“所以啊!”张永爽快地又喝干了,“老子看到你们这些汉子,痛快啊!”
说着侧头望向杨一清:“杨大人!我来西北之前,在宫里就听说,杨一清,那是条好汉!连皇上都知道!怎么这么小心了?连喝个酒都怕这怕那?”
杨一清哭笑不得,张永到底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红人之一,这会儿和大家如此亲密,其实令人惊惧,无奈端起碗道:“不错!喝!下官在诏狱都没被整死,还怕啥?最多再来一次!”
“别下官下官的!我敬重你,你看得起我,这一个月在宁夏城,咱哥俩合伙儿干得多好!”张永舌头有些大了,“你比我大好几岁呢吧?今天你别嫌弃,我就叫你声老哥!”
“不敢当!不敢当!”杨一清喝得不多,心里明白。张永说到现在,就是表明与刘瑾确有矛盾,是在争取自己这个三边总制,手中有兵权的一伙儿。当年刘瑾也曾百般拉拢,而之所以下诏狱,当然是因为杨一清没睬刘瑾,不肯与之为伍。
“杨大人,我知道,你是读书人出身,心里瞧不起我们这些太监。其实太监和读书人一样,也有好的、有坏的不是?我最崇拜的,就是当年的三宝太监,为大明做了多少事?还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张永说着有些激动:“你们读书人呢?难道都是清高的?你看看朝中那些!焦芳!张彩!都是什么东西!跪舔刘瑾,往上爬!”
“公公胸怀大志,佩服佩服!”杨一清道,“三宝太监郑和,还有王景弘、侯显,都是万人景仰,青史流芳。”
张永叹道:“是啊!辅佐太宗成就永乐盛世,为我们太监争光。”
杨一清似乎有些醉了,随意道:“这几位之所以能够建功立业,当然是本身能力超强,但最关键最难的一条,是皇帝的信任。”
张永怔了怔,浑浊的目光停止了移动,像是在想些什么。
杨一清似乎还是随口道:“事在人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是自己选的。焦芳张彩看起来眼下神气,也不过比杨某多些钱财威风。真心倾服结交的挚友弟子有没有都难说,所谓‘小人无朋’。”
举臂随意划了个半圆:“怎如我们此等同道为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事国,同心而共济?’”
偌大的厅中,齐齐响起了将官们的呼喝:“愿效死力!”
御天随众人一起拜倒在厅中,这一刻,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拜,不论此时杨一清有何吩咐,一定是万死不辞。
张永微感诧异,俯视着黑压压拜倒的人群,个个神色坚毅,目光坚定,满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无惧;与平日在皇宫中豹房中看到的,迥然不同。
杨一清淡淡道:“焦芳张彩此等斯文败类,史书上留个臭名是一定的;就是能不能善终,恐怕都不一定吧?老夫是决不屑做这样的读书人的。”
张永默然不语,良久疲惫地道:“这可喝多了,差不多就散了吧。”
杨一清并不多说,吩咐仇钺招呼文官武将和百姓都退下,仇钺接过仇三端来的一碗醒酒汤放在张永面前,拉着正在犹豫的御天,也退了出去。
张永拿起调羹,在汤碗中缓缓搅动,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钱宁凑上来轻声道:“公公,我来吧。”
张永头也不抬,短短道:“你们先出去,把车马备好。”
钱宁怔了怔,不敢多话,率领身后的侍卫太监们也出去了。偌大的都指挥府厅中,只剩了张永与杨一清两人。
“那个蒋钰,是蒋钦的什么人?”张永突然问道。
杨一清凝视着张永,雷厉风肃的面孔上,目光依旧浑浊,调羹却停在碗中不动了,显然颇为关心。
“是蒋钦的独生女。现在在朝天宫,道号御天。”杨一清不再迟疑,直接说到。
“朝天宫?”张永扬了扬浓眉,“坤道?”
“公公!”御天倏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张永面前,“求公公铲除刘瑾奸贼,为国除害,为民做主,为冤死的忠臣申冤!”
门口的仇钺无奈地冲杨一清剁剁脚,示意刚才没有拉得住,又转身走开把门去了。
“刘瑾,”张永看了看御天,“皇上待他很好,两人像兄弟一样,恐怕动不了。”
“别人动他不得,公公定然可以。大明天下,全靠公公一人!”
御天急急说道:“皇上信赖公公,公公难道忍心见皇上处于危险之中?难道皇上出事了,公公能够独善其身?”
“嘁,皇上有什么危险?”张永嗤之以鼻,“别看皇上年纪小,平日嘻嘻哈哈地贪玩,精明着呐!刘瑾看起来威风,哪里是皇上的对手!”
御天急忙自袖中取出麻纸奏疏:“公公请看!”
张永扫了一眼,顿时面色凝重。放下手中的调羹,双手接过麻纸,越看越怒越惊慌:“刘瑾,要反?”
“公公明鉴!”
御天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张永:“这封奏疏,乃是先父死后忠魂不散,好容易探得,又好容易交到我手上!刘瑾家里藏有兵甲伪玺玉带,居心叵测!扇子中藏有匕首,更是意图对皇上不利啊!”
张永霍地站起来:“不行,我们赶紧走!救皇上!”酒还是没醒,头脑不大清楚。
杨一清温言道:“张公公,不急不急,不差这一天工夫。”说着将醒酒汤往张永面前推了推,“先醒醒酒,我们计划个万全之策。如今皇上的性命、大明的天下都在公公一人身上,公公务必持重。”
“怎么能不急?皇上、皇上若是有个好歹……”
张永向来浑浊的双眼此时清明一片,炯炯闪着精光,然而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嘴唇剧烈地颤抖,双拳握得紧紧。
多年后,张永被谷大用牵连、遭御史萧淮等人弹劾。内阁大学士杨一清在嘉靖皇帝面前连连叩头死保张永,在张永死后亲自为其撰写墓志铭,照顾他的兄弟,其实都只因为这一刻。
杨一清永远记得这一个夏日、在宁夏城都指挥府的大厅中,张永何等担心正德皇帝。只因为忠,只因为义。
“来,我们合计合计。”杨一清握住了张永颤抖的手,温言说到。
正德五年七月十二,晴,宜出行移徙。
张永带着随行的五百护卫队离开宁夏城。“靖难”不成的安化王朱寘鐇和宁夏都指挥使何锦,带着重枷锁在囚车之中,由钱宁钱远率领锦衣卫围了一层又一层。平叛后的第一要事就是献俘,这两个犯人,可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杨一清带着仇钺直送到黄河边,黄沙渡口人倒不多,经过这一个月,百姓生活都恢复了原样,没有人再急急东行。一艘摆子船等候在渡口边,钱宁钱远等锦衣卫先护着囚车上船了。
御天依旧一身白色男装,英姿勃勃地立在张永身后。跨着一匹高头白马,是仇三仇七送的千里挑一的蒙古良驹。御天喜欢得不行,取名“步影”,仇三仇七愕然不知为何,这么没一根异色杂毛的白马,叫个小白、雪白、小雪啥的不行?
“步影”!听起来怪怪的,又拗口!
“那怎么行!我们可是神驹!”御天抚摸着步影,“只有当年汉武帝和东方朔见过,如今又下到凡间辅佐御天道长,怎么能改个俗名?就是步影!”
仇三仇七面面相觑,不知道“蒋爷”在说些什么。
“杨大人,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堂堂御用监的大太监,满口江湖话,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转身上船。
御天跟在后面,左手扣着步影的辔头,踏上不停上下晃动的踏板,忍不住,回头望向杨一清。
须发皆白的师伯,身后是连绵不绝峰峦起伏的贺兰山,碧绿无边野花芬芳的茫茫草原,他的身躯笔直挺立,他的目光决然坚毅。师伯,就像贺兰山,保卫着大明的疆土,守护着大明百姓。
“小子!好好的!”杨一清高声道,“等着喝你的绿豆汤!”
御天热泪盈眶,强忍着才没有落下。脚下黄河洪水滔滔,奔腾不绝。
“好!”嘶哑地吼了一声,御天牵着步影大步上了船,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