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大街小巷热闹起来。
各个商铺、酒馆、饭庄都下了门板,重新开始做生意。这次所谓的“靖难”叛乱,因为仇钺机智地及时平叛,实际并没发生战争。宁夏的百姓躲过一劫,更加生机勃勃地忙活起营生。没有几天工夫,宁夏城中就一片喧嚷繁华,甚至胜过了叛乱之前。
御天随仇三行在街上,好奇地逛着。虽然堂皇精致远远比不上南京,但是粗犷豪迈,正是塞上边城风光,倒也别有一番味道。到处香气扑鼻,各种各样的牛羊肉做法御天几乎都没见过。不过自进了朝天宫,御天当然也改为了素食,虽做不到朝天那样常常几日不食,对荤腥基本也不碰了。
不过闻着香味,看仇三津津有味捧着碗羊肉老搓面吃得哧溜哧溜,御天多少还是有些遗憾,转身进了旁边一间文房四宝铺子。
“哎呀这位军爷!看您这斯文模样,定是擅长舞文弄墨的!”伙计立刻迎上来,高声招呼,“看看这里几方贺兰砚,都是宝贝!呵气见水!绝不损毫!”
说着真的在砚台上连连呵气示意给御天看。砚台旁特意放了本《宁夏府志》,翻开的那一页粗笔画出两句话曰“笔架山在贺兰山小滚钟口,三峰矗立宛如笔架,下出紫石可为砚,俗呼贺兰端。”
御天自幼随父亲读书写字,功底极好,对笔墨纸砚颇有研究,挑了一块贺兰砚在手中端详,果然质地营润纹理清晰,摸上去就像小王爷朱佑枫的脸蛋一样细滑。御天随手叩指敲了敲,声音像双梧真人讲经时敲响的玉磬,清脆悦耳,御天不由得出了会儿神。
朝天宫中,师父师兄都在做什么呢?还有被宠惯了的小师妹,会听师父的,与尚清断绝来往吗?若是师父斥责小师妹,飞天师兄会怎么做?
“军爷!您瞅瞅!”伙计不知何时在一方砚中磨了点儿墨,招呼御天去看,“这么发墨!多难得!比端砚也不差呐!”
御天点点头,指指手中的砚台:“多少钱?”
“军爷好眼光啊!您挑的这块,可是小店里最好的一块!地地道道的贺兰砚!您这买了回去,用一辈子还能当传家宝!”伙计卖力地称赞,“平常都要卖一两银子的!这好容易过了战乱,您又是个军爷,算您八钱纹银!您这可赚到了!”
“小六!你欺负人呢!”御天还没答话,仇三吃完了面,抹着嘴踱过来了,“你知道这位军爷是谁?杨提督的亲随!你这么胡乱宰人,故意丢我们宁夏城的脸啊?”
“哟!仇三爷!”伙计本来就弯着的腰简直要碰到地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您老的贵宾啊?直接拿走!拿走!”
仇三并不领情:“又瞎说不是?你一个开门做生意的,我能直接拿走吗?回头你告我一状,我还吃不了兜着走呐。”
随手自荷包中摸出块碎银扔给伙计:“这里二钱银子,这块贺兰砚也就这个价儿,以后别再蒙人宰客,好好做生意!”
“是是是!”伙计喜出望外,接了银子连道,“仇三爷您常来!小店蓬荜生辉!您常来!”点头哈腰地直送到街上。
御天捧着砚台,越看越是喜欢,半天才想起来,取出荷包要拿银子。仇三连连摆手:“蒋爷您别寒碜小的!宁夏城这么偏僻没啥好东西,难得您看上块石头,还能要您的银子?我若收这银子,非给老爷打死不可!”
御天见仇三坚持,倒不知如何是好,握着荷包走了两条街,只索罢了。仇三笑道:“这就对了!杨大人上次被下在诏狱,老爷恨不得去劫狱;后来听说回江南老家,老爷又恨自己不能跟过去侍奉。听杨洪说这两年亏了蒋爷照顾杨大人,我们老爷对蒋爷真是感激不尽呢!”
“你们老爷真是义气,不过杨大人肯定不赞成劫狱。”御天赞道,“大人那会儿落难,还有趁火打劫的呢!下毒害大人,然后在客栈里偷了东西赖在杨大人身上自己跑了,杨大人被客栈的人追得差点送命。这么个事,大人都不肯报仇。”
“王八羔子!”仇三听得义愤填膺,“后来可抓着没?杨大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后来正巧碰到了我小师妹,才救了杨大人。”御天叹息,“可是那个坏蛋一直没碰到,叫什么杨方,估计是个假名儿,左耳下有个大痦子。”
“杨方,大痦子……”仇三重复着名字,“咱们都留心着!”
御天知道杨一清的这些门生旧部势力不小,遍布北疆,京城中也颇有一些,微微颔首细细告诉仇三当日缘由。二人正说着话,迎面过来一队人马,吆喝着:“让开让开!”
是押着的一串犯人,用粗粗的麻绳从头至尾拴着,犯人都垂头丧气的,有些撕破了长袍,有些只穿了一只鞋,狼狈不堪。
路上行人让在道边,远远看着,小声议论:“那都是附逆的啊?”“岂止附逆!说都是趁乱放火抢劫的,还有不少杀了人的呢!”
御天避在路旁,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压解的士兵,都是轻甲铜盔长枪钢刀,甚是威风凛凛;领头的骑在高头大马上,也颇为意气风发。有几名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自然是随张永来的锦衣卫,这次负责领导全城军民善后。
难得张永约束甚严,一向名声不佳的锦衣卫在宁夏城规规矩矩,只是抓逆党、审反贼,丝毫没有扰民。传闻张永自掏腰包,五百人的卫队一人发了一百两银子,软硬兼施严禁锦衣卫在宁夏城胡来。传言不知真假,杨一清倒称赞了张永好几次。
队伍越来越近,御天忽然一愣,三名锦衣卫中第一个面色阴沉双目狡黠,正是钱宁!后面一个大大咧咧坐在马上也动个不停,不是钱远是谁?
御天急忙背过身去,假作把手中的贺兰砚包起来,耳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一颗心怦怦直跳。
“三哥!仇三!”犯人中忽然一声高叫,“三哥!我冤呐!”
仇三脸色大变,奔上前去。御天心中叫苦,只好转过身来,砚台半遮在面前。
“老七!你怎么会被抓了?”仇三跑到犯人队前,对着一个大汉惊慌问道。
犯人队伍并不停下,负枪持刀的士兵连连喝道:“让开让开!”牵着麻绳拖犯人继续往前走。
“大人!等一下!”仇三迎上钱宁的马头,伸手扣住辔头,“大人!”
钱宁一摆手,队伍缓缓停住,冷声问道:“怎么?”
“大人!小的是仇钺将军的家丁仇三,”仇三赔笑道,“这位被抓的是我们府里的仇七,弄错了吧?”
“仇钺将军府里的?”钱远第一个叫起来,“查一下,为什么抓起来?”
身后军士翻出张纸头看了看:“禀大人,没错。这个人是叫仇七,投在安化王帐下,干了不少大逆不道之事,杀过都指挥府的丁广。”
“我那是为了骗安化王信任!”仇七高声叫道,“那时宁夏城失陷,不这么做怎么能进城?”
“对啊!大人!”仇三道,“我们老爷,假作归顺安化王,还解了甲,又装病,才能进城的。仇七这么做,是老爷的计策啊!后来抓何锦,全是仇七的功劳啊!”
“你刚才说,仇七杀丁广,是仇钺的指示?”钱宁慢吞吞地问道。
“是啊!”仇三还没反应过来,仇七大叫道,“和我们老爷无关!是我杀的!”
“哼,你们这帮反贼,胆大包天,目无王法!”钱宁冷冷说道,“都带上!这个仇三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仇三大急:“我们老爷十八天就平了叛乱!没有费朝廷一兵一卒啊!我们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有什么话,回头审你的时候再说!”钱宁说着让军士把仇三也捆上了,见仇三还在嚷嚷,一个军士顺手塞了块布巾在仇三口中,拖着就要走。
“住手!”御天一直怕钱宁认出自己,砚台遮脸躲在后面,这时实在忍不住,奔到队伍之前,“青天白日,怎么随便抓人?”
“不相干的人走开!”军士不耐烦地挥手。
“怎么不相干?我乃杨提督帐前的把总蒋钰!”御天自怀中取出一块杨一清给的令信,高高举起,“杨大人有令,仇府家丁仇三仇七智勇兼备平乱有功,特此嘉奖!”
“你,你是那个……”钱远突然结结巴巴地叫起来。
“不错,我是蒋钰!”御天大声道,“二位钱大人,久违了!”
“大哥,她是,她是……”钱远对钱宁道。
钱宁皱紧了眉头,望着御天。
身为锦衣卫,伤在一个“奸党”孤女手中,差点儿重伤不治,这么丢人的事情钱宁不希望人知道,更不愿意人记住。所以“宁静致远”四人对此绝口不提,回北京报告时只说杀王守仁虽然不成,但是结交了宁王朱宸濠。
有这么一桩大功在身,刘瑾张永自然都是喜出望外褒奖有嘉,这短短几年,钱宁已经升到了锦衣卫镇抚,钱静钱致钱远也都是千户了。这个时候,难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是个女人,我被她伤过,差点死掉?
“蒋爷,久违了。”钱宁缓缓说道,“我兄弟职责在身,奉西征督军张公公之令捉拿附逆叛党。这两位仇府的反贼,得带回去审。蒋爷让开了吧!”
话语还算客气,但挥了挥手,前后的军士围拥上来,就要推开御天。
“钱大人!”御天不退不缩,“仇将军不过一个游击将军,逢此大乱之时,用巧计,有胆识,十八天就平了叛乱!自朝廷到百姓,哪一个不交相称赞,拍手叫好?怎能在此时抓他府里的家丁?这些都是平叛的功臣!”
“蒋爷,仇七杀了丁广,那是朝廷堂堂五品命官!因不肯附逆被杀!”钱宁渐渐怒火上升,“此等反贼,难道抓不得?那又如何对丁家人交代、对朝廷交代?岂不让天下忠臣寒心?”
“对啊!”钱远理清了思路,高叫,“带人,走!”
“杨提督令信在此,谁人敢动!”
御天也是个犟脾气,看看说僵了,踏步往仇三仇七面前一挡:“你们这些军士,难道不知道这叛乱是仇将军平定的?难道敢不听杨大人的?”
抓人的军士都是本地宁夏城的士兵,本就大多认得仇三仇七,对杨一清,更是当神仙一样崇拜,此时望着御天高举的“杨”字令信,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蒋钰!你太狂了!”钱远暴怒,“我兄弟一再忍让你,你当我们怕你啊?”
御天冷笑一声:“不敢!那钱四大人是要再打一架吗?”说着手腕一翻,自腰间锦囊银光一闪,双手连击,当当作响,正是五雷令牌!
钱远在朝天宫住了多日,自然认得,顿时变了脸色,小声对钱宁道:“大哥!”钱宁哼了一声,五雷令牌惹不起,可是就这么放人,锦衣卫颜面何存?
“年轻人!火气大得很呐!”突然一声尖利的声音传来,浩浩荡荡的人群出现在街尾。钱宁钱远等人急忙下马拜见:“公公!”
御天抬头见正是张永,也急忙行礼:“见过公公!这两位仇府的家人本是平乱的功臣,公公明察!”
“平乱有功是不错,杀了丁广也是事实。这事不好办呐!”张永浑浊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众人。
“求公公做主!”御天涨红了脸,抬头仰望着张永,笔直跪着一动不动。
张永微微一怔,这倔强的目光好不熟悉!皱了皱眉忽然心中一动:“你姓蒋?南京人?”
“是。小人蒋钰。小人上次随杨大人见过公公,公公大约不记得了。”
张永俯视着御天,神情平淡、目光浑浊得看不清楚,良久才淡淡道:“蒋钰,你可愿做个保人?”
御天怔了怔,忙道:“但凭公公吩咐!”
“这两人你先带回去。事关仇丁两家忠臣,某家做不了主,须得上奏天庭,候皇上旨意。”张永仍是淡淡的,“这期间两人若是逃了,你便抵命罢!”
“谢公公!”御天又惊又喜,不明白自己怎么有这么大面子。
张永不再理睬,挥了挥手,带着随从自去了。
钱宁钱远重又上马,钱宁看也不看御天,挥手示意队伍出发。钱远走出老远回头张望了一下御天,见御天正望着这边,连忙瞪了一眼。
御天不禁笑出来,与“宁静致远”不打不相识,其实相处久了,锦衣卫还不算太坏。
“谢蒋爷救命之恩!”身前忽然齐齐跪倒了两人。
御天回过神,连忙扶起仇三仇七:“不敢当!二位别客气,这事还没完,我回去再和杨大人说一声。”
“谢蒋爷!我们也得向老爷报告。老爷别为这被人黑了。”仇三有些担心,说着又笑道:“蒋爷!看不出你模样斯斯文文的像个书生,倒是个硬汉子呐!你那是什么兵器,银光闪闪的,连锦衣卫都害怕?”
御天笑了笑:“是他们没用。”
仰望碧空,天似穹庐,笼罩着塞上宁夏。五雷令牌第一次出锦囊,就吓退了锦衣卫。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的苦练,终于足以傲视睥睨群小。不枉师父和飞天师兄一番教导。
御天摸着手上的老茧,一块一块,都是仇恨。
刘瑾!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