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自古以来的荒芜贫瘠之地,是大明庆王的封地。
第一代大明庆王,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六子朱栴(音zhan)。庆王自洪武二十四年封藩庆阳、洪武二十六年徙韦州、建文三年移居宁夏,统帅宁、庆、延、绥四卫军务,曾是明太祖北方防线上极重要的一环,所以谥号为“靖”,史称庆靖王。
永乐仁宣三朝,各处藩王势力被削夺,世代袭封的庆王也变成了闲散王爷,在宁夏府公署改造的庆王府中闲居而已。传十世、王四十二人,直到崇祯十六年被李自成农民军所灭,传袭了二百五十一年。
庆靖王的第三子朱秩烁,永乐十九年袭封于安化,就是第一代安化王。如今的安化王朱寘鐇,是朱秩烁的孙子。所以算起来,比正德皇帝辈分高了两辈。
“好好的一个大明藩王,为什么会造反?”蒋钰问道。
杨一清不答,扔过一张黄纸,是安化王的起兵檄文。
要不为什么说明成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呢,他不得已而为之的“靖难”,被朱家子孙多次效仿,这次安化王的叛乱,又是号称“靖难”!列举了刘瑾的十二条罪状,安化王朱寘鐇要清君侧,铲除刘瑾等阉党。
“大人,这檄文说的都不错啊!”御天细细读着,“贪财纳贿、蔽主乱权、勾营结党、残害忠良……”
“国有国法,刘瑾有错,那也得朝廷来惩处;他一个大明朱姓藩王,怎么能说反就反?”杨一清半晌说到。
御天道:“可是朝廷……”
“快走!快走!老夫一个西征军的提督,在江南磨蹭啥?”老头儿焦躁起来,不是不可爱的。
过长江、过淮河,一路快马飞奔,渐渐罕见人迹。天高地远、一望无际,御天生在金陵长在江南,初见这样的辽阔,深深倒吸了一口气。
途中传来北京方面的消息,督军张永和泾阳伯神英率领三万中军都督府的京营大军,已经出了顺天府。传闻正德皇帝亲自戎装至东安门誓师送行,并赐张永督军金印、金瓜、尚方宝剑,宠信之极。
杨一清闻言不语,将麻纸奏疏又看了几遍。
两年前已经想到,朝中唯一能与刘瑾抗衡的就是张永。苦苦等了两年,终于有了今日机会。如何才能一击必胜,说动张永斗刘瑾?
三人飞马进了西安府,杨一清出示圣旨,准备调陕西的军马,大军西征。陕西总兵官曹雄本是杨一清旧部,表情复杂地告诉杨一清:叛乱已经被平息了!
杨一清同样又喜又惊,连忙细问缘由。曹雄身在西安却不清楚具体经过,只知道是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八百里加急飞报京师叛乱已平,朱寘鐇何锦周昂都抓住了。
十八天、仅仅十八天,仇钺就平了正德五年的又一所谓“靖难”。
御天深深地佩服:“大人认识这个仇钺吗?”
“认识?”杨一清翻了翻眼睛,“他原是我军中的一个小兵,能打,头脑又好,都指挥佥事仇理死了没儿子,我就让他袭了世职。一枪一刀地又自同知升佥事,正德二年,四十二了才举荐的游击将军。”
“西北的将官,大都是恩师的旧部。”曹雄笑道,“蒋小官好好干,将来也能做将军!”
当晚,圣旨恰到了西安府,敕令杨一清仍旧奔赴宁夏,收拾战后残局,安抚军民。
“那督军张公公呢?”御天忍不住问。
传旨的太监冷冷斜了她一眼,见御天一身提督亲随的打扮,才道:“张公公还是督军呀!京营大军已经由泾阳伯神英带回京师了,张公公只带了五百轻骑上路,就去宁夏与杨大人会合。”
御天望向杨一清,杨一清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张永还是会来,好!
自西安至宁夏镇,约一千多里路。地旷马疾,这一日到了黄河的黄沙渡口,距城已经不过五十几里路。
大明边防九镇,宁夏位居第二,贺兰山环其西北,黄河在东南,凭险而守,是山高水险的军事重镇。而自中原往西去宁夏,必渡黄河。
五六月正是大西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绿草茵茵一望无际,紫色的马兰花遍洒其间,如上好的绿地紫花锦缎铺天又盖地。御天策马行在杨一清身后,身着轻甲戎装,头上金盔红缨飘扬,远远眺望连绵的贺兰山脉、宽阔汹涌的滔滔黄河,只觉得神清气爽,豪情满怀。
“小子想什么呢?”杨一清问道。
“大人!”御天忙策马跟上一步:“我终于明白大人为何想念西北了。”伸臂一划:“这里,才是好男儿驰骋之地!”
“哼,才看了这么点儿就知道了?”杨一清不屑地道,“不过跑了几天马而已!要打多几次仗,才会明白。”
“大人……”
杨一清连忙摆手:“不行!我不要你!你以后也别来找我。这次已经是破例,就这一回!办好了你赶紧回朝天宫。”
御天不再多说,“办好了回朝天宫。”能办好,杀了刘瑾吗?
黄沙渡口处人极多,可是都是自西而来,一群一群的百姓拖家带口的,挑着担子推着车,下了渡船就急忙东行。杨一清不由皱紧了眉头,这定然都是乱后东逃的。人心,可还不稳。
“大人!杨大人!”随着惊喜的声音,扑过来一个绿衣人,“杨大人!可等到您老了!”
匆匆磕了头,绿衣人先放了只信鸽,便来牵马:“大人不记得我了?我是仇府的仇三啊!老爷让我在渡口等大人,等了三天了,您老总算到了!”
仇三?杨一清点了点头:“仇钺这次不错!”
“谢大人夸奖。”仇三牵着马领众人往渡口边一艘摆子船走去,“那几天说是老爷降了安化王,有病倒在家里,我们可都愁坏了!没想到老爷是装病!诈降!仇大仇安这些府里出来的将官,可就都乘机进了叛军各部!”
“后来呢?”
“后来仇大他们散布谣言,官军就要杀过来了。那个何锦上府里头问策,老爷建议他守好黄河渡口,不要让朝廷大军过河,宁夏自然没事。何锦听了老爷的计策,就亲领大军驻扎渡口,请老爷帮着守城。老爷还是装病,周昂上府中探视,老爷自榻上一锤把他打死了!”
仇三说得绘声绘色:“然后带着我们冲到城中,老爷一呼百应,就擒了安化王。那朱寘鐇还横呢,老爷刀架在他脖子上才安生了。”
“那何锦呢?”
“叛军听说安化王被擒,队伍就乱了,何锦逃到贺兰山里,也被我们抓了。”仇三有些得意,“没费一点儿事。”
“好!”眼前黄河波涛翻滚,奔腾东流,杨一清听得痛快,忍不住击节叫好,“干得好!”
御天立在杨一清身后,只听得热血沸腾。自幼跟着父亲日日念诵“先义而后利者荣”“为世忧乐者,君子至志也”“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这个才是君子,才是大义!
眼前这个仇三个头矮小,相貌更是平平,可是说起平叛,说起抓何锦,面上飞扬的神采令人肃然起敬。
一只苍鹰在空中翱翔,因极高极远,望去几乎只是蓝天中的一点,仿佛静止不动。“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御天仰头望着,不自禁地喃喃念出。
直到此时,御天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死谏,为什么甘愿舍家、舍子、舍命,也要争那一点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过了黄河快马飞奔,行不多久便到了宁夏城外。只见城门大开,十几排兵马整整齐齐地列队夹道,是仇钺收到飞鸽传书,亲自出城迎接。
“参见大人!”望见杨一清,仇钺翻身下马,带头拜倒在地。身后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起来!快起来!”杨一清高声叫道,“你小子这次干得漂亮!老夫夸你还来不及,快起来!”
“谢恩师!”仇钺亲自上前来牵杨一清的坐骑,却见杨一清皱着眉头,望着城门处蜂拥而逃的人群,“那是怎么回事?”
“正要请恩师定夺,”仇钺叹了一口气,“叛乱虽然平了,朱寘鐇何锦也抓了,可是城中人心惶惶,上到庆王各枝皇亲,下到平民百姓,能逃的都在逃。我把城门关了几天,今儿才开,就跑了好些了。”
“赶紧出榜!安民!”杨一清想也不想,大手一挥:“首恶已除,除曾杀戮官吏百姓、趁机抢劫防火等罪大恶极者,所有被迫胁从者一概不问!官兵农贾各安旧职!”
“恩师高明!”仇钺大喜,“我这就去办。”
“去吧去吧!”杨一清有些不耐烦,“我们自己进城就行,你别管了。”
“是!恩师!”仇钺一边大步匆匆上马,一边扬声道,“仇三!交给你,安顿好喽!”
仇三带着一行人进了城,往都指挥府而行。大乱过后,城中百业萧条,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商铺没有一个营业的。本就是塞上边城,无法与金陵的繁华热闹相提并论,此时在御天眼中看来,简直是荒凉破败。
好容易经过一条宽阔的石甬大道,粉墙黑瓦乌头檐在大道的尽头连绵不绝,高高的墙上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杏花垂柳,直占了几条街。御天见到这熟悉的建筑,心中疑惑,问仇三道:“这里怎么有江南的房屋?”
“那个呀,是庆王府!”
仇三头也不抬:“第一代庆靖王朱栴生长在江南,曾数次奏请想返回金陵。当年庆靖王的诗词在宁夏城广为传唱,什么‘风阵阵、雨潺潺,五月犹如十月寒,塞上从来偏节令,倦游南客忆乡关’,是真的思乡,庆王府也就造成了南京的模样。”
“那后来庆靖王回去了吗?”御天问道。
仇三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庆靖王历经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六朝,朝朝上表也未获准,享藩四十七年后终于病逝在这庆王府中。”遥遥望了眼远处的飞檐金顶道,“好歹,王府中有几分像江南。”
御天听到这里,不由心中恻然:“不过,子子孙孙以后都是塞上人了。”
“是啊!”仇三说着也有些感慨,“其实生在帝王家,凡人看着风光,也自有苦处。就像当今皇帝……”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停住不敢再说。
“皇上怎么?”偏生御天听见了,追着问。
仇三挠了挠头:“没什么,小的多嘴了。”小心觑眼看了看杨一清,“杨大人勿怪。”
杨一清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说?皇帝贪玩好酒生性不羁,若是在普通百姓家,反而能自由自在。做了皇帝偏这个不许那个不行,动不动御史就奏疏上来了,‘不可嗜酒荒其志喽,不可好勇轻其身喽。’管得最好一动也不要动。万人羡慕的天子之位,只怕皇上自己并不稀罕呢!”
“杨大人快人快语,果然快哉!”身后传来一个尖利苍老的声音。杨一清心中一动,回身望去。
边城荒地、萧瑟长街,塞上炽烈的夏日阳光下,一个魁梧的玄色身影立在黄沙尘土之中。颌下无须,袍前山海葵花环绕,身后三名内侍打扮的一手握宝剑、一手举金瓜、一手托黄缎锦包,四四方方是个金印的形状。
刹那之间,风也停止了流动,四周寂静无声,只觉得一片雷厉风肃的威压。
御天双拳攥得紧紧,额上的汗密密渗出来。
张永!他来了!
“五十之年,华发盈颠,得平安,感谢苍天。无忧无虑,即是神仙。有数橱书,万钟禄,万丘田。光阴似箭,冬冷春暄。尽今生,所事随缘,从他汗筒芳臭流传。但饥时饭、渴时饮、困时眠。”
尖利的声音缓缓吟诵,颇为洪亮,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风又开始轻轻拂动,空中的云朵也缓缓流淌起来。
杨一清哈哈大笑:“闻道张公公乃是大明皇宫中第一风雅之人,果然博学多识!”
“班门弄斧,杨大人见笑了。”张永负手踱上两步,神态悠然,喟然叹道,“庆靖王身在福中不知福,以为这就是委曲求全了,岂知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饥时饭、渴时饮、困时眠’?”
“世人得陇望蜀,也是有的。”杨一清答得也似随意,“张公公好快的脚程,真是令下官惊喜。”杨一清虽是二品大员,可张永是监军,仍是上下有别。
“杨大人客气!”张永洪亮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颇为相称,不过总有一丝内侍特有的尖利刺耳,“一百多年后本朝又现‘靖难’,皇上忧心如焚,某家便快马加鞭飞过来了。不想杨大人的部下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十八天就已平息了叛乱,真是可敬可佩!”
“边关将士职责所在,本就该做的。张公公过奖了,”杨一清仍旧谦逊,“公公没有带卫队吗?”
张永笑道:“那几百个人太慢了,还在过河呢吧?某家等不及,就先跑来了。”
说着指了指街角,正好几个士兵在贴榜,问道:“这贴的什么?”
杨一清张望了一下,仇三插口道:“大人,那是老爷帐前的仇六,定是刚才那个榜。”
杨一清转头对张永笑道:“下官这可僭越了!没想到张公公这么快就到,下官见城中人心不稳,就出了各安民告示。一起去看看吧?”
张永并不推辞,二人走至榜下,正是杨一清刚才吩咐的“除曾杀戮官吏百姓、趁机抢劫防火等罪大恶极者,所有被迫胁从者一概不问。官兵农贾各安旧职”。
张永一边看,一边赞:“杨大人高明!这可正是此时宁夏城中需要的!”说着吩咐道,“不妨敲锣高声,宣告百姓。”
“是!”仇六答应着,便去取身后的铜锣,两个边上的士兵帮着,不一会儿,就“当——”一声张扬吆喝起来。“四方百姓听着!三边总督杨大人令!”
张永杨一清转身走开,听见身后榜下不断有百姓聚拢,七嘴八舌地询问、议论着。
“这就好嘞!”
“哎呀,赶紧叫娃儿他爹回来吧!”
“俺这就回家告诉家里!”
“公公看还有什么要下官安排的吗?”杨一清见张永面色甚和,便主动问道。
张永含笑道:“某家刚到,怎有杨大人熟悉宁夏城?你先看着裁夺就好。我先去庆王府拜会庆王,然后就歇在那里了。有什么,回头再合计。”话语干脆,对杨一清极为信任。
杨一清倒怔了怔,哈哈一笑道:“好!张公公旅途疲乏,先歇息歇息,有事尽管吩咐下官。”说着便欲告辞。
“等一下,”张永示意身后的一个内侍,取出一张粗纸头,已经有些破烂:“安化王的这张起兵檄文,杨大人看到了吧?”
杨一清又怔了怔:“途中看到了。乱臣贼子的胡言乱语,真是大逆不道。”
“哦?”张永浓眉微扬,“某家倒觉得好些说的都是实话呐!刘瑾的十几条罪状列得分明,实际可不就是这样儿?”
御天立在杨一清身后,顿时热血上涌,跨上一步,“张公公英明!”就要脱口而出。杨一清连忙双手在背后一挡,连连咳嗽;御天愕然驻足,不再妄动。
杨一清好容易咳嗽停了,喘着气道:“下官江南待了几年,对这西北的沙尘倒不习惯了,公公莫怪。”
张永不答,在渐渐西斜的日光中眯缝了眼睛,凝视着杨一清。高远天空中,一只黑雕忽然高声唳叫,扑扇着宽大的双翼蹿入更高的碧空,张永原本浑浊温和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霹雳,随着黑雕的唳声又倏忽消失,良久淡淡地道:“好!那么明儿空了再议。”说着挥挥手,带着一群内侍扬长往而去。
御天见人已走远,急忙低声问道:“大人!难得张永主动说起刘瑾,我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傻小子!”杨一清短短说道,“和你老子一样的直肠子!”说着也负手去了,杨洪看着御天摇了摇头,忙跟上杨一清。御天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地。
还是仇三不忍,悄悄道:“第一天见面嘞,不可全抛一片心!”
御天幡然醒悟,懊恼地跺了跺脚,急忙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