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两年。
仿佛一夜春风吹过,朝天忽然就长成了个少女。面上的婴儿肥不知何时不见了,小小的面孔更加灵透出尘;身体虽然还是瘦削,个头却已经赶上双梧真人,宽大的玄色道袍连着新做了几次。
只听见御天直叹气:“又短了?”
五月的微风,带着槐花、石榴花的香气,秦淮河中的水面也比春日高出不少,碧波轻漾,将晨曦碎成点点金光。杨柳枝下、青石路上,尚清照旧行在朝天左侧,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不用俯身倾听,朝天亭亭玉立在旁,依旧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却不似以前踮脚仰脖那么看得人辛苦。
尚清不由得带上了微笑:“朝天,长大了。”
朝天自己却不觉得,说得正起劲,双手比画着:“尚清!我真的看到了!就在水底!这么长长的,个头这么这么大!”
“你觉得是什么呢?”
“不会是龙王吧?”朝天手形夸张,“我一转头,它就不见了!若不是龙王,哪儿能那么快?或者是蛟?”
两年之后的尚清,经过了国子监和杨一清的双重教育,原本质朴的豪爽也添多了几分成熟持重,见朝天又是兴奋又是激动,轻轻泼了泼凉水:“世上哪儿有龙王?那不过是后人臆想罢了。”
“咦!”朝天不乐意,“尚清你要是在朝天宫说这句话,非被我们打回老家不可!龙王乃是司兴云降雨之神,有诸天龙王、四海龙王、五方龙王,不少呢!”
尚清笑了笑,不再多说却也并不附和。
所谓“知道易,信道难”,尤其道教中名目繁多的神仙,尚清真的不相信。而朝天自幼受戒,就算没有十几年在朝天宫中的耳濡目染,修道的第一条便是“敬信”,朝天自然而然地认为,各种神仙包括龙王当然不但是有的,而且是和《道藏》中描述的那样生,那样劳作的。
倘若真辩论多半还说不过她,尚清吃了多次苦头,总算聪明地自一开始便放弃吧。
朝天侧头看了看尚清的面色已经明白,不由得嘟起了嘴:“你不信?龙王哎!你琉球国可是在东海里!你不怕被淹了啊?”
“那霸和首里城都建有天妃宫,我们信天妃的。”尚清解释道,“出海前后都要祭拜,一年三节父王也会带着朝臣祭祀。”
“所以啊!”朝天立刻抓住了要点,“为什么信天妃,不信龙王?不是一样的吗?”
“对于我们琉球不一样,天妃是有特别意义的。”
尚清笑道:“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到了琉球,包括大琉球(今台湾)和我们琉球。那一年不知怎么气候异常寒冷,岛上百姓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严寒,一下子病倒了很多。是三宝太监派出随船的医官一一救治,又送了我们很多‘三宝姜’,教大家熬姜汤御寒,琉球才逃过一劫。”
“三宝太监啊?就是郑和?大明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太监?”朝天轻声问道,目光中满是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神往崇拜。
“是。国王感激不尽,对三宝太监千恩万谢。金银珠宝三宝太监却都不要,只告诉我们海中要信天妃,有难的时候可以求助天妃。那之后国王就建了天妃宫,诏令百姓祭拜。”
尚清的目光中也满是崇敬,显然想起了郑和这个一代伟人:“托了天妃的庇护,这一百多年,琉球境内也好,出海的船只也好,都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你们琉球成了万国津梁嘛!”
“这个称号不知是谁开始叫的。其实琉球一个弹丸之地,又无所出,能过得这么好,还是靠的天朝。”
尚清缓缓说道:“我听父王说过,永乐二年的时候,有一艘暹罗去琉球贸易的船只因台风漂到了福州,福建布政司上报朝廷。而堂堂天朝的皇帝,居然为这一点儿小事亲自下旨,说:‘暹罗国与琉球修好,是番邦美事’,永乐皇帝直接指示:‘舟坏者为之修理,人乏食者,给之粟,候便风,其人欲归或往琉球,导之去’。何等泱泱大国的宽和!何等礼仪之邦的雍容!待我琉球暹罗一应藩属国又何其厚也!”
尚清说着说着有些激动,长吁两口气平缓了声音:“自洪武初年称臣上贡,至永乐年间死心塌地,我琉球尚家誓死效忠天朝。”
朝天难得见到尚清如此严肃认真,不禁侧头望着他,随口问道:“永乐年间的琉球国王,是你的高祖?曾高祖?”
尚清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眼望河水,顺手扯着旁边的垂柳,一叶一叶地丢进河中,神色踌躇。
“不记得了?下次告诉我。”
朝天笑嘻嘻道:“我早就说了,师伯那么逼你,早晚把脑子逼坏啦。今儿不去糟坊巷了吧?我们玩一天好不?”
尚清尚未答言,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苍老的声音叫道:“朝天!朝天!快跑!”杨洪不知自哪儿冒了出来,老胳膊老腿跑得气喘吁吁,看到朝天拉着就跑:“快!快跑!”
朝天搞不清状况,见杨洪一脸的焦急,糊里糊涂便跟着跑,一边还催着尚清:“快!快跑!”
尚清身高腿长,追在一旁犹有余暇,问道:“杨伯,怎么了?你不是昨天去镇江了?”
杨洪跑得接不上气,想张口说话却说不出:“镇江,镇江,”
朝天也反应过来,停下脚步,扶住了杨洪:“杨伯!这是在南京哎!我是朝天呐,为什么跑啊?”
言下之意,在南京,身为朝天宫四大弟子之一,还怕了什么不成?
杨洪摇摇头:“锦衣卫!锦衣卫!”
“是你碰到锦衣卫了?”朝天猜测着,“来找师伯的?”
“杨伯,慢慢说,”尚清见这两人一个焦急,一个着急,含笑劝道,“别急,总有办法。”
杨洪双手扶膝,弯着腰喘个不停,朝天轻拍其背,望了望尚清的笑容,终于也道:“是。别急。”
好容易杨洪喘息已定,艰难说道:“我早上自镇江老宅子出来,不多远就在官道上迎面碰到两个锦衣卫,有个领头的千户老爷在诏狱的时候我见过,姓赵。他们正和路边店家打听杨府在哪儿。”
杨洪的声音颤抖:“定是来抓老爷的!我就赶紧奔回来了!这一路赶得我!车子多给了一吊钱才送到城门口!朝天,快跑!锦衣卫可不是闹着玩的。”
尚清朝天对望一眼,少男少女乍逢此等大事,都有些不知所措。尚清想了想道:“我和杨伯去糟坊巷通知恩师,朝天你赶紧回朝天宫报告真人吧!锦衣卫怕是不好对付。”
朝天答应一声:“好,我这就去。一会儿在师伯家碰头。”说着啪啪贴了两张甲马在脚上,双手掐诀,斥一声,“走!”玄色身影如旋风,倏忽不见。
尚清杨洪两人呆了呆,急忙疾步奔往糟坊巷。天色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进了仓巷才热闹起来,各种摆早点的叫卖不绝,大多是来送粮食的赶得早,到了地方草草吃上一点。
杨洪一边急急忙忙地往前奔,一边唠叨:“老爷最喜欢这家的豆腐脑!又滑又嫩,这也来不及了,蛮好给老爷带上一碗……”
话音未落,一个粗豪的声音:“杨洪!”
正是杨一清,一袭旧袍,独自坐在豆腐脑摊前,面前除了豆腐脑还有几根炸的金黄的油条、热气腾腾的两笼包子,正吃得津津有味。
“哎呀,老爷!”杨洪大喜,“老爷!快跑吧!”
杨一清皱了皱眉,举筷将一个小笼包递进口中,香喷喷地吃完,还呷了口香醋,才问道:“什么?”
尚清上前一步,望了望四周无人在意,才轻声说道:“恩师!杨伯在镇江碰到两个锦衣卫在找恩师,怕是就会寻到南京。”
“对啊!老爷!就是那个赵千户!挂着个腰刀,左手上老玩着个紫皮扳指的那个!”杨洪有些惊慌,“老爷记得吧!凶巴巴的那个!”
杨一清面色有一刻凝滞,良久哼了一声:“锦衣卫!”眯了眯眼睛,凌厉如鹰隼的光芒一闪而过。
“恩师!不如这就走吧!”尚清劝到。
“走?”杨一清浓眉扬了扬,“走到哪儿去?老夫已成布衣百姓,阉党还是放不过!定要置老夫于死地!”
“恩师!”
尚清坐到杨一清身旁的小凳子上,拎起醋瓶,作势为杨一清身前的小碟里加了点儿醋,轻声道:“恩师不如先到琉球暂避吧?这就下福州,随时能走。”
杨一清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拍了拍尚清的肩膀:“你小子!够种!”
“不行!”身后忽然一声高喝,满是强抑的怒气。
杨一清又喝了口豆浆,低声对尚清笑道:“可是有人不许啊!”
尚清愕然转头,朝天身旁是御天,身前立着位紫衣道人,仙风道骨的面上却满是怒容:“不行!”
尚清第一次见到双梧真人,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真人。”
双梧真人睬也不睬,侧头对朝天瞪了一眼,便急忙走到杨一清身旁:“大哥!随我回朝天宫吧!看看谁能将大哥带走!”
杨一清尚未答话,早点摊主已经认出了双梧真人,激动地大嚷:“真人!这是双梧真人吧!一定是真人!”
大声嚷着已经五体投地拜了下去:“无量寿福,真人吉祥!”
旁边的各个摊主、食客听到这嚷嚷,再一看双梧真人,顿时扰嚷起来,纷纷拥了上来。
“真人!”
“真的是双梧真人!”
“活菩萨!”
七嘴八舌高声叫着,乱哄哄地拜倒了一地。
双梧真人无奈起身,温言道:“都起来,都起来。”
御天朝天赶上来,将围拥的百姓一一扶起。杨一清拿起根油条,一边大嚼,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百姓们都不肯走,围拥在师徒三人周围,继续闹哄哄地说着嚷着,大多也听不清楚。尚清僵立在当地,杨洪后退了一步,焦急地望着。
仓巷并没有多宽,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拥上来,很快将巷中堵了个严实。豆腐脑摊主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小小摊位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满面红光地忙着挥手维持秩序:“哎哎,不要挤!”“哎哎,一个一个来!”
“笃笃”“笃笃”冰冷的马掌敲击青石板路面的声音,击碎了这一片叫嚷。豆腐脑摊主仍然在挥手,却发现人群纷纷回头,又纷纷慌乱地散去。
“哎哎,别走啊!”摊主挥手叫着,面前的人只是越来越少。摊主顺着众人惊慌的目光望去,仓巷的巷口,两骑黑色的高头大马正并排靠近,之后还有两匹枣红马紧随在后。
“笃笃”“笃笃”,寒气随之逼进,黑驹上两个冷冷的身影,飞鱼服、绣春刀。
“锦衣卫!”豆腐脑摊主惊叫一声,急忙捂住了口,连连后退,慌乱地开始收拾家什。然而双手颤抖,撒了盐罐,又摔了瓷碗。
“别怕。”随着这一声安慰,摊前的旧袍老人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了巷子中间,负手挺立,双眼如鹰隼犀利,迎着笃笃逼进的马蹄。
双梧真人轻叹一声,跨上两步,并肩站在了兄长身侧。宽大的紫色道袍在晨风中飒飒作响,道冠上的飘带迎风拂动。不知何时,真人的眼角也出现了皱纹,朝天望着师父,毫不犹豫地跨到了师父身侧,御天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尚清杨洪也迈上前,护住了杨一清。
朝天与尚清张望着,好奇多过惊慌:这就是锦衣卫?御天紧握着双拳,发红的眼眶中又是悲愤又是激怒:这就是锦衣卫!锦衣卫!
豆腐脑摊主仍在颤抖,却终于迟疑着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了几人身后;四散的百姓们也渐渐回过神,重新又聚拢来。
一边是四骑高高的骏马;一边是手无寸铁的人群。
五月江南普普通通的一天,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突然变得不寻常了。
马上的锦衣卫愣了愣,一个高瘦身形手握扳指的,杨洪识得是赵千户,迟疑着叫道:“杨一清?”
“正是老夫!”杨一清昂首道,“难为你们追到这里!”
“是不容易。”另一个锦衣卫唠叨道,“镇江人都不肯说你在哪里,我兄弟好容易打听出来,一顿好找!一大早地可赶死了!”
双梧真人修道之人,此时七色上面重重哼了一声,“两位锦衣卫大人,吾乃双梧真人!二位不妨冲着朝天宫来吧!”
御天急急踏上一步挡在师父身前,咬牙切齿,声音包含悲愤:“两位先过我这关!”双掌一错,随时都要扑上。
两位锦衣卫又愣了愣,唠叨的破口大骂:“干吗?想打架?”
赵千户连忙止住唠叨者:“张五!”
翻身下马,对双梧真人点头招呼:“见过真人。”才对杨一清道,“杨一清!听旨!”
杨一清打量着赵千户,虽然还是一贯的锦衣卫的傲慢骄横,目光中却有几分温和,少许无奈,风尘仆仆中的疲惫更是显出一路的奔波急赶。虽然遭刘瑾忌恨,倒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地要取自己性命?
杨一清心中狐疑,无奈跪倒:“草民,在!”
“奉天承运……”赵千户老套地读着,最后几个字提高了声音,“起复三边总督,总制陕西宁夏延绥各路军务,兼提督西征师旅!钦此!”
杨一清怀疑自己听错了,半天没有动弹。
高远辽阔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大漠草原、鲜血四溅厮杀呐喊的战场……我能够再回去?
“杨大人!恭喜!”赵千户挤出一个笑脸,语中竟有些担心,“我兄弟二人千里奔波,好容易找到您老!您老接旨吧!”
张五抢过黄灿灿的圣旨,往杨一清怀里一塞:“您这就是二品大员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朝里阁老还大啊!对不,杨大人!”
杨一清与双梧真人对望一眼,杨一清眯缝了眼睛,短短问道:“边疆有战事?西征师旅是怎么回事?”
“您看您老说的……”赵千户目光游弋,回避着。
“说!”杨一清一个字都懒得多说,三边总制的粗豪吓得两个锦衣卫一哆嗦。
赵千户吞吞吐吐:“是,是宁夏……”
“哎呀,直说了吧!”张五一拍大腿,“安化王朱寘鐇和宁夏都指挥使何锦、周昂反了!”
“什么?”
杨一清一声暴喝,勃然大怒:“老夫待了那么多年都好好的,宁夏怎么会反?”
“小的,小的不知道唉!”赵千户的趾高气扬已经变成了“小的”,甚至有些畏惧地觑着杨一清,“小的只是来宣圣旨。请杨大人直接赶赴宁夏……”
“你们真是的!打仗了就‘杨大人’‘杨大人’!”御天激愤地高声道,“‘杨大人’在南京两年多,也没见你们问一声!”
“你谁呀?”张五不服气,梗着脖子就要掐架,“关你啥事?”
赵千户一把拦住,转身对杨一清道:“杨大人,安化王是四月底反的,听说已经杀了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大理少卿周东、都指挥杨忠。我兄弟二人自京师一路飞马,路上眼睛都没敢闭几次。圣旨已经送到,杨大人自己看吧!”
说着将四匹马的缰绳往杨一清面前一丢:“这是太仆寺的军马,凭掌印一路可以换马。”说着对张五一招手,竟然扬长而去。
“你!”御天冲上一步。
朝天劝道:“师姐,算啦,他们走了。”
双梧真人回身对围拥在后的百姓温言挥手:“没事了,没事!各位老乡请回!”说着示意众人,往糟坊巷行去。尚清杨洪望了望杨一清,牵上了几匹马。双梧真人瞥了眼尚清,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杨大人!”巷口远远传来赵千户的高声,“忘了说,这次的监军,是御用监太监张永张公公!”
明代皇帝对大军不放心,总是派太监监督,叫做监军。监军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军务、地方政务,权力极大。所以明朝政治的特色之一就是太监政治,甚至还有“税使”“矿使”这样专门弄钱的太监职务。
“张永……”杨一清沉吟着,面上突然有了喜色。
双梧真人关心地问道:“大哥准备何时去宁夏?这平叛的情势如何?”
“安化王朱寘鐇和宁夏都指挥使何锦,一对草包,能济得甚事?”
杨一清语气轻蔑:“老夫对付这两人,牛刀宰鸡罢了。”转身望着御天道,“你那张麻纸,可以给老夫了。”
“师伯!师伯是说,”御天又惊又喜,“那个张永?”
杨一清微微点头,并不多说。
御天扑通一声,跪倒在杨一清面前:“师伯!求师伯带御天一同前往!”
糟坊巷中寂静无人,碎石子路上尘土青苔遍布,御天直直跪在巷子中央,仰头盯着杨一清,目光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然。
“起来,起来!”杨一清挥挥大手,“老夫是去打仗,带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弄?”
“师伯!御天早年曾男装行走江湖,不会给师伯添麻烦的!”御天双手抓住杨一清旧袍的衣襟,“师伯!我会武功、会做饭会洗衣、会喂马会住店,师伯!”
朝天第一个忍不住叫出来:“师伯!你就带着师姐吧!”
“是啊老爷!您一个人赶路也孤单,御天道长陪着,大家多少放心!”杨洪也帮腔道。尚清想要开口,望见双梧真人正瞪着自己,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杨一清满面为难,只是不语,挠着满头白发。
“师伯!就不看在御天份上,只当看在冤死的先父份上!”御天红着眼眶,双手攥得紧紧,“堂堂监察御史,三次廷杖而死啊!”
杨一清长叹一声,侧头望向双梧真人。
“师父!求师父成全!”御天连忙又叫道。
“御天,”双梧真人缓缓开口,“给你半个时辰,收拾好了,到师伯家来。”顿了顿道,“五雷令牌也带上。”
“谢师父!谢师伯!”御天大喜,一跃而起,瞬间奔得不见了踪影,远远听到她的叫声,“二位师兄!”夹在欢快的脚步声中。
果然是弘天和飞天大步行来,大约是听到报告师父与锦衣卫在仓巷中冲突急忙赶来的。弘天负着七星剑,飞天腰悬锦囊。
“师父!师伯!没事吧?”弘天担心地问道。
“没事!”朝天抢着说道,“那两个锦衣卫原来是来宣圣旨的!师伯官复原职三边总督,要去宁夏平叛呢!”
“平叛?”
“安化王朱寘鐇和宁夏指挥使何锦造反了!”朝天其实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不过记性极好,重复而已,“师姐也去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小院,弘天正跟在双梧真人和杨一清之后跨过门槛,闻言一愣:“御天去做什么?”
朝天放轻了声音:“这次西征的监军是御马监太监张永,师伯好像问师姐要那张麻纸奏疏。”
弘天和飞天对望一眼,几乎是同时跨到了双梧真人身前,同时叫道:“师父!”
双梧真人还没说话,杨一清大手连摆:“不行,不行!老夫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捉妖,带那么多道士作甚!”
扬声又叫道:“杨洪快点!带上银子就成!其他不要了!”
弘天飞天二人不死心,跟在师伯身后。杨一清颇不耐烦:“哎呀!不过是两个蟊贼,老夫伸伸指头也捺死了,不用那么多人!”
“那奏疏和张永呢?”弘天飞天异口同声地问道。
“张永,那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大太监!老夫也只能相机行事,还不知道怎么样,”杨一清又摆手,“你二位道长跟着,能做什么?没得扎眼罢了!”
“大人!”随着一声清越的唤声,一个白衣少年拜倒在杨一清身前,足踏皂靴腰悬佩刀,身材俊俏英姿飒爽,麻利地说道,“蒋钰见过大人!”
正是御天,也不知她短短时间怎么都收拾好了。
杨一清怔了怔,哈哈大笑:“好!蒋钰你就做我帐前的一个把总吧,回头补个公文。”侧头又对尚清笑道,“小清!你这两年也学得差不多了!在国子监再读个一年半载,就成了!”
“是!谢恩师教诲!”尚清眼圈有些发红,“恩师此去珍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哎,你这小子平常挺豪气的,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杨一清拍了拍尚清的肩膀,“放心!尽有再见之时!”
杨洪简单拎了个包裹,牵过马匹,杨一清领着蒋钰杨洪三人上了马,俯身冲双梧真人道:“小弟,军情火急,我这就去了!”
三人拱拱手便打马绝尘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大哥!一路珍重!”双梧真人奔出小院在巷中高声叫到。
“珍重!”
只听到杨一清粗豪的声音随蹄声渐渐远去,终于没入沉寂。双梧真人望着远处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三人的马匹身影,默然呆立良久。
“师父!”弘天劝道,“师伯等这天等了很久,终于官复原职回去西北,该是喜事才是。”
双梧真人不语,久久才回过头来,见朝天正立在尚清身旁,飞天皱眉站在朝天另一侧,顿时变了脸色。
“朝天!回观!”双梧真人厉声喝道,“不相干的人,滚开了!”说着率先大步便往朝天宫走去。
“师父!”朝天急叫,双梧真人头也不回,已经出了糟坊巷。
弘天劝道:“小师妹!走吧。”
飞天冷哼一声,抓起朝天的胳膊就走。朝天回头望着尚清,叫道:“尚清!尚清!”却被飞天拖得走远了。
尚清跨上想拉住朝天,迟疑着晚了一步,眼睁睁见三个人也远远去了。
刚才的一番热闹扰嚷终于曲终人散,只剩了尚清孤零零一人立在糟坊巷中,悄然而立。身旁一棵老槐树,迎风扑簌簌落了满地雪白的槐花瓣,亦飘零在尚清的衣角发间。
尚清随手拈起一粒,呆呆看着:“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
朝天跪在三清大殿已经跪了四个时辰,飞天悄悄送了杯水来,递给朝天。朝天口唇已经干裂,却不接也不看,只问:“师兄,为什么?”
“乖!小师妹,”飞天哄劝,“先喝点水再说。”将水杯靠在了朝天口边。
“师兄!”朝天还是不睬:“师父让我在这反省,向三清认错。可是我想来想去,我错了吗?我是瞒了师父和尚清来往,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练功一起陪师伯,可师伯都夸尚清是好人,他还救了师伯两次!”
飞天叹一口气:“喝点水,好不好?”
飞天对所有人都是千年的玄冰,冷到彻骨、硬到冥顽,独有对朝天,却如春日细雨,柔情缕缕、耐心绵绵。
“师父说反省好之前不许动,”朝天却认死理,“我想不通,不能喝。师兄你别管我。”别开了头。
飞天轻叹一声:“师兄怎能不管你?”放下水杯,盘腿坐在了朝天身侧。
天已经完全黑透,大殿之中没有点灯,透过南北两面几扇高阔的窗牖,隐隐映过银色的月光。殿中的圣像影影绰绰地高高耸立,俯视着殿前。朝天纤细的身体跪在金砖地上,玄色的道袍上洒着层朦胧银辉,小脸只有模糊的轮廓,长睫似蝴蝶的翅膀,时而扑扇一下。
飞天静静望着,良久轻声问道:“小师妹,冷吗?”
“不冷。我运着功呢。”朝天闷闷答到。
“师兄!我不想违抗师命,我不想对师父说假话,可是我也不能离开尚清!我只要一想到从此见不到他,就恨不得自己死掉,好像从此没有了生活的意趣。师兄,你明白吗?”
“是。”飞天短短答了一个字,抿紧了嘴唇。
“师兄,我每天早上一睁眼,想到立刻能见到尚清,连穿衣洗漱都不知不觉地加快速度;晚上睡时闭上眼,唯一希望的就是能梦见他。”
朝天的声音不知何时褪去了童声的稚气,清脆轻微中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如山泉潺潺、如流水淙淙:“师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开心,每天每天都像腾云驾雾一样。”
长睫垂下,半遮住了眼睛,眼底却晶亮亮地满溢神采,如梦似幻。
飞天不作声,端坐着一动不动,只不知为何,双拳已握得紧紧。
“师兄,我该怎么办?”语声中渐渐多了担心,“我从来没见师父发这么大火,说这么绝的话。怎么办呢?师父真的不要我了怎么办啊?”
朝天侧头仰望着飞天,小手拉着飞天的衣袖,一如自幼的依靠信赖:“师兄?”
“没事,师兄在。”飞天不知不觉轻声答到。
就似十多年间,朝天每一次紧张、恐惧、撒娇,都是这样拉着衣袖,仰头望着自己轻声询问或恳求;每当此时,无论这件事多么违背本心,从来都不曾拒绝。
巍峨的三清大殿,五月的银色月光下,清冷的声音泠泠响着。
“没事,师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