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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善战者不怒

江南四月的黎明,微微有些凉意,朝天将小鹙拢在袖底,蹑手蹑脚出了寻真苑。

小鹙还没睡醒,倒也习惯了这么早,照例蹲着打盹,并不抱怨。朝天提袖看了看,轻轻夸赞一声:“乖!”兴冲冲地往角门走去。

刚转过回廊,一个海青色的背影负手立在廊前,一动不动正静静仰首望着半空中一弯发白的残月,冷峻孤傲。朝天伸了伸舌头,放轻了脚步,折而向西,就想偷偷溜过去。飞天后脑勺上却像长了眼睛,清清泠泠地唤道:“小师妹!”

朝天无奈地停下,像犯错的学生,低低应了一声:“师兄。”

飞天转过身,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些迷离朦胧,幽深的双眸凝视着朝天:“小师妹这么早去哪里?”

朝天迟疑着,低声道:“去练功。”双手不安地扭着衣角。

“自正月起,这几个月练功都提早了半个时辰,又每天多练了半个时辰?”飞天的声音依旧清泠。

“是。”朝天的头低下去,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也都再不用师兄陪了?”飞天不动声色。

“师兄那么忙,不敢劳烦。”朝天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小师妹!”飞天叹一口气,缓步走到朝天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记得小时候和师兄说过什么?”

朝天别过头,努力避开飞天的目光:“什么啊,不记得了。”

“永远永远,有了事情都和师兄说。”飞天凝视着,幽深双眸中一点亮光闪动着,如天空一角的启明星,“为什么要瞒着我?”

朝天动了动,终于仰头道:“可是你和师父一样,反对我……”咬了咬下唇,又移开了目光。

“反对你和那些琉球人往来,是不是?”飞天轻叹一声,“我进朝天宫门下十四年,对师父从来服从,这次的事情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可是,我相信师父。”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朝天委屈万分。

“我们?”飞天反问一句,双眸中的星光一闪一闪。

朝天知道说错了话,头又低了下去,轻声道:“我问了师父多少次,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琉球是恭顺的大明藩属,连朝廷都夸奖琉球国‘笃守臣节、克殚忠诚’。他们本是因‘慕效华风’而来,在这里和普通国子监生一样,每日勤奋苦学。因身负将来回琉球仿效推行华风之重任,一日也不敢懈怠。”

说着说着朝天有些激动起来,仰头直视着飞天:“他们都是,都是很好的人。我哪里错了呢?”

“你,”飞天却立刻就反驳,“你不相信师父?”

朝天无言以对,闷闷地住了口,瞥了眼天色,启明星已经在东方升到半空,天就要亮了。

“小师妹!”飞天察觉到她的焦急,神色严厉起来,“你这样每天早起去见琉球人,违抗师命,师父早晚会发现。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见朝天又渐渐低了头,不由得停住责备,又轻叹了一声。

良久,飞天柔声道:“以后别去了。我们和以前一样,好不好?师兄每天陪你去练功,好不好?”

朝天抬起头,仰望着飞天。师兄温柔的神色如自己记事起的每一天一样,双眸中的爱护和宠溺似幽深的海水,翻涌着要将自己淹没。朝天不由得就要如同每一次一样,乖乖答应一声“是”,便可以丢下一切伏在师兄的背上,沉沉安心睡去。

袖底的小鹙突然动了动,不知是睡醒了还是说梦话,低低咕哝了一句:“尚清。”

朝天一惊,如梦初醒。尚清!尚清还在等着呢!匆匆仰头对飞天说道:“师兄,我去练功了!回来再向你赔罪!”

说着急退一步,左手掐诀,双脚急踏,竟径自从身后的高墙消失!

“小师妹!”飞天瞧着空空落落的身前,又仰首望了望比粗粗的百年香樟树还要高的朱墙,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跃不过去,不由得连连跺脚:“小师妹!”

“师兄!我晌午就回!你等我!”

朝天银铃般的笑语声自墙外传来,越飘越远。飞天长叹一声,重又负手仰头,一动不动望着渐起的晨曦。

朝天猛地一阵疾奔,眼见着天色越来越亮,心中懊恼,想到飞天又有些不安。这几个月忙着和尚清向国泰每日早早见面玩耍,确实冷淡怠慢了师兄……不过没事!待会儿回观和师兄说说好话就成了!谁让他是师兄,是飞天师兄呢!

已是暮春,秦淮河畔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泮池的一泓碧水随春风漾起层层涟漪,似上好的绿地水波纹织锦缎。尚清和向国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池畔对练,蓝色的外袍折得整整齐齐放在白玉石栏杆上。

朝天吁出一口气,心底油然而生的舒畅适意瞬间让身体放松,只觉得满心的欣喜。

其实这几个月每日一清早多花一个时辰跑过来相聚,三个人只是一起练功,读诗阅文,或者背书。选在初遇的泮池之旁,因这里恰在三人住的朝天宫和国子监相汇之处,距离差不多。朝天练功常在水底,人多处不免惊世骇俗,泮池却甚是清静,难有行人。朝天入了水,尚清便在池畔做功课,时时瞥一眼池底玄色的身影,面上便不禁带了笑容。而朝天偶尔抬头,望见尚清国子监生的蓝色裥衫,亦自然而然欢欣愉悦。

朝天轻轻走到栏杆之后,静静望着二人。

尚清说他们练的这叫“琉球手”,是琉球地产的一种徒手搏击术首里手,由洪武初年太祖朱元璋派出的闵人三十六姓融入了中华武术而成。后来明清两朝中华武术家不断为“琉球手”添砖加瓦,使之成为琉球看家的霸道“唐手”。

可惜在日本侵占琉球之后,加入部分九州格斗术并无耻地更名为“空手道”。日语中“唐”与“空手”都发音KARA,日本人忌讳代表中国的“唐”,狡黠地写为“空手”。

尚清本来慷慨豪迈,练这个霸气的“首里手”时简直有种西楚霸王的气势。池畔边的两条身影快速迅捷地穿梭移动,满地的花枝书叶纷纷盘旋而起,泮池中的水一波波激荡起来。

向国泰明显不敌,脚下连连后退,一不留神踩到了根断枝,顿时人往后倒去。尚清收势不及,猛烈的力道倘若击到向国泰未免令他骨断颈折,当下心念急转,手掌转向泮池旁的一丛茉莉花,霎时花瓣飞落如暴雨,花枝四散崩裂,泮池中如下了一场茉莉花枝叶的大雨,一片狼藉。

朝天还未及说话,小鹙惊得自袖底蹿到了朝天怀中,咕咕叫着:“尚清!尚清!”满是抱怨。

尚清回过头,哈哈大笑道:“吓着小鹙了?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说着走上来,大手接过鹦鹉。小鹙立刻便安静下来,窝在尚清的掌中一动不动。

向国泰气喘吁吁地自地上爬起来,和朝天打着招呼:“朝天今儿怎么晚了?观里有事?”

朝天迟疑了一下,短短说道:“睡过头了。”

尚清将她这迟疑看在眼里,笑道:“朝天,这里距离朝天宫挺远的,以后要不要改在你附近的地方?运渎啊,冶山这些?反正只是练功学习,应该都可以吧?”

“不用!”朝天忙道,“真的不用。泮池挺好的。”

自己是瞒着师父出来见他们的,几个月不被发现就是因观里都不知道自己来了泮池,运渎冶山怎么能去?不是立刻就要被抓住了?

为掩饰面上的不自然,朝天急忙岔开话题:“琉球手练完了?今天要背什么书?”

向国泰大声道:“练完了吧?尚清?不能再打了。再练下去,孔庙要成秃庙了。”

朝天咭地笑出来,小鹙跳了两跳:“秃庙!秃庙!”

向国泰悻悻地冲小鹙道:“你这幸灾乐祸的家伙!”随手指了指泮池,“这满池的枯枝残朵,跟我去捞干净!”

尚清点点头:“一起收拾。”

“世子你……”不等向国泰脱口而出的话说完,尚清目光一扫,向国泰连忙改口,“尚清,我来弄。”

尚清摆摆手,自己捡了根长长的断枝,就往池边走去,可走到近前望着偌大的水面,四散的花瓣枝叶,不由得踌躇。

琉球国的国王,大明册封是封为琉球中山王,同藩王一样,世袭的嫡长子被封为中山王世子。双梧真人猜得不错,尚清正是当朝琉球国王尚真的世子,也就是将来的琉球国王。为学习中华文化远赴金陵,正德二年秋季刚进的国子监。向国泰和其他五位随行的,都是琉球朝中重臣之后,所谓琉球七大姓的世家子弟。

几人并未对朝天隐瞒,朝天早早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少了不起。在大明天朝眼中,琉球究竟是华外藩属,虽不至于歧视,到底华夷有别。“蛮夷戎狄”,即使是王子,也还是不一样的。何况朝天是堂堂朝天宫的四大弟子之一?

向国泰也傻了眼,站在池边叹气:“尚清,好像不成吧?我们还得赶回去上课呢。肯定来不及,要不晚上再来弄?”国子监的校规甚严,二人可不敢迟到。

尚清却不肯:“弄多少是多少吧。”望望向国泰补充道,“朝天要下水练功的。”

向国泰恍然大悟,“这些会妨碍她练功?”捋起袖子就开始奋战。

朝天望着尚清和向国泰,走过来问道:“你们这样捞枝叶清理池面?”

向国泰头也不抬,“放心,我这就弄出一块干净的池面,保证不耽误你练功!”

“可是会耽误你们上课呐。”朝天嘻嘻一笑,“瞧我的!”双臂合拢,手指轻弹,口中轻斥,“风起!”

一阵轻风倏忽盘旋而起,迅疾掠过栏杆旋转在泮池水面,向国泰被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愣愣地直起身来望着泮池。

只见旋风悠悠荡过,朝天手指连弹,旋风便卷着水上的花瓣碎叶,越来越多,朝天斥一声:“起!”旋风倏忽跳在池畔地面上,整整齐齐的一堆,再回头看向泮池,又恢复了碧绿清澈,如一块巨大的玉石。

向国泰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尚清鼓掌大笑:“神乎其技!朝天什么时候学会呼风唤雨了?”

朝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师兄教师姐五雷正法时,我在旁边看到的。唤雨还不成,支派点小风看来很简单噢!”

向国泰刚合拢了下巴,又张得老大:“你旁边看看就会了?”摇了摇头,“我能有你一半,不,十分之一的聪明劲就好了!这每天的背书,难死我了!”

琉球官生在国子监的课程与一般国子监生相似,儒家经典由浅及深,先学朱熹编的《小学》启蒙、学习处世待人之道;次学《近思录》打个圣人之学的底子;之后再正式学习“四书”“五经”以及律令、书、数、性理、习字等科目,最重要的还有明太祖的《大诰》,每三日要背一百字。

上午的课程最满,午后是讲经、临帖,傍晚讲四六、古文各一篇和诗一首,次日背诵。每三日要作诗一首、八日作四六一篇,还有月考、季考、岁考,功课甚是繁忙辛苦。

向国泰用功得紧,偏生跟不上,每日背书只背得愁眉苦脸,就是记不住。这时羡慕地望望朝天,仰天又长叹道:“老天老天!既然生出朝天这样绝顶聪明的,如何又生我这样愚笨的?老天!告诉我怎么能一下背出?”

朝天止不住地笑,顺手取过栏杆上向国泰外袍旁的书本,咳嗽一声,作势唤道:“向国泰!”

“在!”向国泰真的敛容肃立,垂首聆听。

尚清摆摆手,止住二人的玩笑,问道:“朝天,你这么悄悄学五雷正法,令师兄师姐不会不高兴吧?”

朝天嘟了嘟嘴:“师父的法术,我要学本来就可以学;何况又没有特意学,不过是等他二人等得无聊,那些字句自己钻到耳朵里的。”顿了顿又道,“今天就扫一下泮池,又没做什么坏事。”

尚清哈哈一笑:“好,那是我多虑了。朝天道长别放在心上。”

忽然一阵匆忙的奔跑声,打破了清晨的沉寂,接着连声呼喝:“死老头!往哪儿跑!站住!”

“你跑不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贼老头!站住!”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在前方,帽子已经跑得不见,白发散乱垂落,长袍少了一角,满身的泥浆,还有点点血迹,竟是已经受伤不轻。身后不远一群短衣人紧追不舍,有人举着大棒,有人挥着木棍,杀气腾腾。

尚清朝天对望一眼,起身遥望。

什么人敢在这孔庙之前追杀,什么人逃到这泮池之前?

老人脚步踉跄,大概伤在腿上,但仍然奋勇疾奔,极力求生。尚清朝天又对看一眼,不由得对这老者起了同情之心。

不过尚清向国泰是琉球人,来中原之前琉球国王再三叮嘱不可在天朝惹是生非;而朝天宫门规严厉,朝天亦不敢胡乱出手。三人往前走了几步,远远望着。

老者奔得筋疲力尽,突然脚下绊到块石头,膝盖一软,跌倒在地。追赶的短衣人几步赶上,挥起木棍狠狠一棍打在老人后背:“我叫你跑!”

老人受此重击,“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银白长须,无力地扑倒在尘土之中。

尚清再也忍耐不住,父王的叮嘱瞬时抛之脑后,一跃到了老者身前,倏地抬臂拦住第二棒:“住手!”

短衣人有十一个,个个彪悍凶猛,见两个少年和一个小坤道上前,自然不放在眼里,立刻嚷道:“滚开!不相干的人滚开了!”

尚清瞥一眼地上的老者,朝天已经赶上来,扶起老人的头托在臂间,喂了一颗红色的丸药,向国泰蹲在一旁帮忙,便拱拱手笑道:“各位有礼!这位老丈不知何事冒犯了各位?”

“与你小子不相干!让开了!”领头的一个三角眼呵斥道,说着伸手就要将尚清拉开。

尚清笑笑,岿然不动:“未必便不相干。何妨说来听听?”

三角眼吃了一惊,刚才使了七八成劲,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恍如不觉,竟然是个会家子。三角眼一挥手,七八个人一拥而上,踢打砍劈嘿哈不绝,尚清仍然若无其事,随手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木棍,“啪”地折成两段,客客气气地问道:“真要打吗?”

琉球手以刚猛迅捷、实战威力强大著称,讲究一击必中、中必毙敌。史载十六世纪的琉球手高手虞建极遭遇刺客暗杀时,徒手折断刺客两条大腿,虽然后世不明白三十六姓闽人中为何有如此刚硬手法,甚至略嫌残忍,但琉球手的威猛可想而知。尚清稍稍施展便将这些短衣打手惊倒在当场。

三角眼退了两步,哼了一声:“你小子要淌这浑水?”

尚清又笑了笑:“不错。”

“这老头是个贼,”三角眼戒备地斜视着尚清,“昨晚住在我们客栈,偷了我们东西!我们一早发现,追着老头一路跑过来,准备拿回客栈报里正处置。”

有几人便挺身指了指衣上的绣字,是“高升客栈”的字样。

“不知贵客栈少了什么东西?”尚清还是笑着道,“如何发现?认定是这位老丈所为?”

“你小子还真是多事!”另一位酒糟鼻子的伙计叫道,“我们客栈的传家宝丢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什么传家宝?”

“是我们客栈传了多少代的一尊观音像!景德镇窑的素胎白瓷!等闲见不到的!”三角眼嚷道,“我们老太太一直亲自恭恭敬敬地供在后院佛堂里!昨儿实在没房间了,没办法让这老头和伴当住在后院,不想就出事了!”

指了指老人:“整晚就他和他伴当两人在后院,一早就不见了,不是他们偷的是谁?”

尚清依旧面带笑容:“那个伴当呢?”

“哼!没看到!”三角眼怒气冲冲,“多半是捧着宝贝先跑去销赃了!我们就找这贼老头!他肯定知道!”

“找东西罢了,何苦伤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打伤了你们也麻烦是不是?”尚清又望了望,朝天依旧托着老者,刚才这一棍着实不轻,老者双目紧闭,竟是不醒。

“我们有什么麻烦?”三角眼狠狠说道,“贼还不该打?”

朝天仰头插口道:“别口口声声贼贼贼的。你不过是东西不见了,正好他住在一个院子里,怎么就一定是他拿的?现在老人家伤这么重,我得带回朝天宫去疗伤。”

“你是朝天宫的?”三角眼迟疑着问道。

“是。”朝天扫了众人一眼,“我的道号朝天。”这一眼晶光四射,三角眼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是朝天道长!”十一个人面面相觑,围拢了低声商议。

朝天托着老人的上身,向国泰伸出手,使劲掐了掐人中,老者终于轻轻抖动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目光有些茫然,望着朝天半晌没有焦点。

“老丈!”朝天轻声唤道,“好些没?”塞了一颗补天丹下去,怎么都该有些用吧?

老人终于缓缓转了转眼珠,极低极微艰难地说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朝天怔了怔,扶住老人安慰道:“老丈放宽心,这伤没事,随我回观里请弘天师兄看看就好。”

“观里?”老人似乎渐渐有些清醒,望着朝天想说什么。

“朝天道长!”三角眼与众人商议了,转身叫道,“冲着朝天道长的面子,这老头我们可以放了,可是我们的传家宝怎么办呢?我们这么两手空空回去,对老板没法交待啊!”

“朝天……”老人低低唤了一声,目光中含义复杂。

俯身扫了一眼,绝顶聪明的朝天顿时犯了难,老人的眼神竟然不是否认做贼,难道真是他偷了观音像? YtbO7lY1XHRK7D8XyhF6gwOklgsYD99a68yUe1NCENtmnjsRb6uTNIsJXc4W8Wz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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