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真的睡不着啦!我可以起来玩了吧?”男孩不依不饶地撒娇。
“乖,天亮了再起床,正好就到啦!”世上最温和柔美的声音,十七年后,更多了无比的慈爱和耐心。
“那,娘亲你念诗吧?昨儿教我的那首,枫儿还不会呢。”
悉悉率率的响声,大概是掖了掖被角,“船舻衔尾日无虚,更堑都城引漕渠。”温柔的声音缓缓吟来:“何事馁来贪雀谷,不知留得纪几储?”是李唐朱存的《运渎》。
“娘亲!这个诗人也叫朱存吗?和我们家的朱存一样哎!”
“是啊,这本来是个好名字。这个朱存,诗写得真好,是不是?船舻衔尾日无虚,更堑都城引漕渠,就是说啊每天每天好多好多船只……”
王守仁痴痴听着,一动也不能动。
眼前昏暗的船底货舱,仿佛变幻成了明媚灿烂的夏日。连天无穷碧的荷塘,她一身浅浅的绿,含羞带怯亭亭立在一叶扁舟上,清风吹得荷叶联翩舞动,她的衣袂随风飘飘,分不出哪里是菡萏哪里是她。只有温柔吟诵的或诗或文,荡在耳边、又悠悠地钻进肺腑,整个天地便一片清凉,美到了极处。
那一年初见,他十七,她十三。
又仿佛萧瑟寒冷的冬日,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漫地,四下银白晶莹,她一身素白垂首不语,良久低低开口,语声一如既往地温柔:“王世兄,就此别过。”天地间一片昏暗,雪花飞得团团锦簇迷离缭乱,也掩不住她转身回眸的最后一眼,乌沉沉眼底的黯然神伤。
那一年分别,他十九,她十五。
多年后,温柔的吟诵仍如墨香,丝丝缕缕穿过了厚厚的船板,穿过了十七年的时光,倏忽便刺穿了王守仁心里的柔软,不知何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娘亲,我们现在是在运渎上吗?”
“是。来,穿衣服吧。天有些亮了,就要进南京城了。”
“哦。”男孩很听话,在脚步声洗漱声中不一会儿又问道,“娘亲,我可以看看运渎吗?”
她似乎在犹豫。
“娘亲,我就看看!保证不捣乱。”
“好,乖。”
一阵阵重帘深帷缓缓拉开的声音,接着窗牖“哗”地被推开。
“哇!在下雨呢!这里的雨比南昌的软哎!”男孩很兴奋,“娘亲,看!后面那些就是运粮食的船吧?真的是一艘挨着一艘、首尾相连呢!”
“嗯。下雨呢,不看了,窗户关上吧。”不一会儿她吩咐道,“朱一,将小王爷的早点端上来,就在这舱里吃吧。”
“让我再看一会会嘛。前方河边有好多木屋呢,一排排的,是做什么的?”男孩很好奇。
“禀小王爷,那里是俗称的工坊,就是工匠的聚集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全金陵的各种工匠包括木匠、漆匠、石匠、铁匠、染匠、泥水匠、屠宰匠甚至裁缝、船工、剃头匠大都将作坊开在此处。白日营业,接外面找来的活儿,晚上徒弟门生歇在坊中,一是守着店面,二是有个栖身之所,待学成出师,才能进城中另寻住所。”
“朱一,你怎么知道?”男孩刨根究底,小手拍打着窗沿,发出轻轻的笃笃声。
“禀小王爷,小的曾轮班守护王府,在南京住了一年。”朱一笑,“小王爷那时候还没出世呢。”
“娘亲,那我们这次是住王府还是朝天宫?”男孩又叫道,“不是在朝天宫学朝观礼仪吗?”
“住王府家里啊,”她永远温柔耐心,“学礼仪的时候去朝天宫就可以啦!”
“禀王妃,朱存已经向朝天宫报告了王妃和小王爷的行止,说是朝观礼仪大约需要一个月习练,另外还有各种祭祀拜仪也需学习。”
“嗯,知道了。你们去收拾东西吧,就快到了。”
王守仁怔怔听着。原来,她是带儿子来南京朝天宫学习朝观礼仪,那么,这个男孩应该就要袭封世子了。
她原来,如此圆满如意。
这岂非是自己一直的祝愿?造化弄人,即使爱她甚过性命,不能在一起便是不能在一起。因为要“存天理,去人欲”,甚至对父母说这心事,也要遭到呵斥责难。
伤痛埋藏在心底,牢牢封缄,已近二十年。
舱外脚步声响,“朱一,按什么顺序搬?”同样尖细的内侍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自内到外好了。老规矩,待会儿靠岸了我先护着王妃和小王爷先下,朱真你指挥行李随后过来。”
两个内侍带着一群人走过来,脚步杂沓而急促。
王守仁稍稍迟疑,还是不要见了吧!锦衣卫不好惹,何必连累她?瞥了眼匆匆塞好的木板和稻草,威宁剑一伸一撬,木板应声而起。大约是将到码头,这里的水流与刚才不同,颇为遄急,瞬时河水“哗哗”地涌了进来。
“舱里漏水!”朱一甚是机敏,立刻听到了响声,奔了过来。
王守仁望了眼水流奔涌的洞口,不假思索纵身一跃,瞬时被冷冷的河水四面包裹,肩上一阵剧痛,却是绣春刀在跃下时被洞口卡住,整个人悬在船底。
“那里有个洞!”“船底被人撬开了!”隐约传来纷扰的叫嚷声。
王守仁心中叫苦,一咬牙,猛地奋力抬手,绣春刀被硬生生拔出!血箭蹿出,清洌的河水霎时变成滔滔血流!
“下面有人!”“快!抓住,定是盗贼!”“不定是刺客,快去保护王妃和小王爷!”
盗贼?刺客?
王守仁怔了怔,一阵气血翻涌,又是头晕目眩。四周不知何时人影幢幢,自然是下来抓盗贼的侍卫,不少人跃入何中,船上船下四处有人叫嚷:“什么蟊贼如此大胆?”“快!别让他跑了!”
王守仁忽然双脚连踩,挺身浮出了水面,高声喝道:“住口!吾乃堂堂朝廷命官,余姚王守仁!”
四周聚拢来的王府侍卫们一时愣住。水中露出上半身的中年人,病弱清瘦,头脸上滴滴答答地淌水,左肩还在汩汩冒着鲜血。
可是整个人沉静从容,仿佛自内心散发出层层光芒,在蒙蒙的春雨中依旧明亮耀目;深邃温和的目光瞬间环扫众人,所到之处,似春日的阳光照过,瞬时温暖和煦。
“王守仁、那个什么阳明先生?”瘦小干练,嗓音尖细,是朱一,迟疑着询问。
王守仁正要回答,突然漫天的大小飞刀、金钱镖、脱手镖、铁莲子迅捷而至,“在那儿!”“别让他跑了!”被一直守候的“宁静致远”发现了,东西两岸各两个绿色的锦衣身影迅速奔了过来。
王守仁叹一口气,一边躲闪,一边大声道:“下官被阉党的锦衣卫追杀,不得已借王府的舱底暂避一时,惊扰了各位,在此谢过!”
遥遥望见“宁静致远”左右包抄,王守仁提一口气扬声道:“四位钱大人!不知我王守仁何德何能,有劳几位自京师一路追踪?”
“宁静致远”身形一滞,似乎是钱宁低低咒骂了一声:“狡猾!”又继续奔了过来,并不作答。如果能名正言顺明目张胆地杀掉,何必要派杀手?钱宁清楚地知道,不能和王守仁斗嘴。
王守仁拿定了主意不再躲藏,笔直地挺立水中,继续问道:“钱大人!下官三月初一在诏狱中得到朝廷的敕令,调下官为贵州龙场驿驿臣,官居从九品!”
“官居从九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朱一和王府侍卫听到这里忍不住诧异,可是望着王守仁正气凛然的面容,在细雨中依旧闪耀着光芒,忽然都觉得,也许,真的值得骄傲。
“下官在吏部交接了任命诏书,乃是奉旨赴任!几位苦苦相逼,定要置王某于死地,却是何人的指示?有何图谋?”
王守仁朗朗说来,义正辞严,最后的责问简直声色俱厉。只是肩头鲜红的鲜血一直在流,染红了半边青衫,修竹般挺立的身体湿漉漉的,面色越来越苍白。
天光已经大亮,细雨依旧绵绵不绝,拉拉扯扯地连着运渎的水面。两岸的翠柳碧杨粉桃黄杏在雨丝中格外鲜艳绚烂,粉墙黑瓦马头檐也在水汽中露出容颜。各式早起的人们出现在街头巷尾,咳嗽声话语声泼水声打破了沉寂,清晨的空中袅袅升起一道道炊烟,没入丝丝缕缕的细雨中。
“宁静致远”不说话,也不再发暗器,四个人叉腰牢牢盯着王守仁。他这样流血,不用半个时辰就要没命了。四十多天都追过来了,半个时辰难道不能等?
钱宁眯了眯眼睛,一脸漠然。朱一与王府侍卫们面面相觑,隔着如丝如缕的细雨望着王守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画舫上忽然一阵扰嚷,一群人浩浩荡荡上了船头。衣甲鲜明的护卫前呼后拥,环佩叮当的宫女层层围绕,内侍们捧着拂尘、漱盂、香珠、绣帕,打着一对龙旌雉羽。辂伞华盖下,众星捧月着一位大红锦缎直身、头戴乌纱翼善冠的男孩,年纪看起来六七岁的模样,虽然小,可是气派俨然。
男孩身旁的一位略微发福的内侍叫道:“朱一,小王爷有令,请那位阳明先生上船!”是刚才在船舱中的朱真。
王守仁怔了怔,朱一已经应道:“遵令!”侧身对王守仁拱手相邀:“阳明先生,请!”
十七年,曾想象过无数次翌日再见。
总以为或鲜衣怒马卷平岗,或众星拱月戴宫花,或万人瞩目踏着七彩祥云……从没想到,会是自己被人追杀,反而是要她救自己性命。
现实,原来如此残酷!王守仁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在她面前,曾经大言炎炎地要做圣贤呢!她总是静静聆听,温柔的目光中满是信任,春日慵懒的点点阳光、夏日荷塘边的阵阵清风,伴在二人左右,似乎这些狂傲的高谈阔论理所当然。
钱宁大急:“不行!”身边的钱远本就是个暴脾气,怒道:“这小子是我们兄弟的,不能让你们带走!”
朱一“哼”了一声:“我们是宁王府的,船上是我们小王爷。敢问四位是?”尖细的嗓音带着内侍特有的阴柔,在绵绵雨丝中冷冰冰的。
宁王!
钱宁呆了呆:“南昌的宁王府?”
“不错!还有别的宁王吗?”朱一傲然而视,挥了挥手,侍卫们聚拢在王守仁周围。
二人口中的宁王,指的是太祖朱元璋的十七子宁王朱权这一支。宁王朱权被封大宁卫镇守北疆,在靖难之役时支持燕王朱棣,助其登上皇位,之后不愿意再回苦寒的塞外,改封在江西南昌。有说法是当时朱权曾想去苏州、杭州这些富庶之地,被朱棣拒绝,但都只是猜想并不知真假。宁王这一支因靖难有功,在诸位藩王中一直地位便很特殊,凡宁王所请,朝廷一般都不拒绝。
如今的宁王,是朱权的第四代孙朱宸濠。辈分上算起来比当今正德皇帝高了两辈,和正德皇帝的爷爷明宪宗朱见深是平辈的。年纪却并不大,王守仁记得,他比自己还小几岁,与她、与她本是同年的……
钱宁望了望王守仁几乎被鲜血染透的半边身子、苍白如纸的面色,实在不甘心,本想着南京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王爷,结果是宁王!大明藩王中最有权势的宁王!
钱宁硬着头皮道:“我们是京城来的锦衣卫,这位是宁王府的……”
明知故问,有意拖延时间。
“你问我吗?我是宁王长子朱佑枫!”小男孩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抢着答道,稚嫩的声音如雨丝一样清亮绵软,“你先把刀放下,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钱宁望着小男孩煞有介事的模样,哭笑不得。今天这又要放了王守仁?难道他真是命不该绝?
苦啊!怎么就接了这么个差事呢?钱宁目光迅速转向钱静钱致钱远,悄悄努了努嘴。三人会意,倏地同时双手连发,无数飞镖飞刀同时往王守仁飞去!
王守仁肩头一直血流不止,全靠一口气勉力支撑,双脚踩水立在水中不倒已是竭尽全力,如何还能应付这些暗器?眼睁睁望着漫天如雨打来,竟然无力躲闪。
“猖狂!”朱一怒喝着,与侍卫们齐齐挥刀遮挡,“叮叮当当”暗器纷纷落水。只是这三人出其不意,身手也颇不凡,仍有几只飞镖突破宁王府的刀丛,疾飞到王守仁身前。
王守仁欲举臂格挡,手臂却似千斤重抬也抬不起。朱一朱真齐声暴喝,船舱中传来隐约的惊呼,两只飞镖倏忽而至头顶!
王守仁自知无幸,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座船。穿过绵绵细雨,雕梁画栋重重帘幕后,她在那里,正望着自己。那一声轻柔的惊呼,是她。
何曾想过,会死在她的面前?
突然,两道霹雳从天而降,“噼啪”“噼啪”巨响声中,金黄的火光如流星划过击中飞镖,刹那间飞镖化为齑粉,扑簌簌落入河中。王守仁只觉得头皮一阵麻痒,抬头看时,余烟袅袅,其余空无一物。
众人目瞪口呆,四下一片死寂。这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叫道:“朝天宫文飞天,奉家师之命,前来迎接宁王府小王爷!”
蒙蒙细雨中,一位奇姿天挺的道士缓步而来。雪白的云履足不沾地,海青经衣阔袖飘飘,宽大的袍角如运渎河水起伏荡漾,一字巾在脑后随春风飘扬。
王府侍卫、“宁静致远”都呆呆望着,似乎被年轻道士超逸飞驰的潇洒意态惊住。
王守仁也静静看着,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幅《列子御风图》。画中的列子飘逸逍遥御风而行岂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