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朝天哼着小曲回到观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朝天宫一片寂静。
小鹙缩在袖底不动,朝天举起袖子看了看,鹦鹉正闭着眼睛打盹。
难怪,这一天太累了!
三人一鸟在秦淮河畔自孔庙走到贡院,魁光阁里大吃大喝,又乘着画舫在河中荡到桃叶渡、东水关,再上岸走乌衣巷,逛到聚宝门,一路上又唱又笑,嗓子都要哑了。
朝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尚清和向国泰那么一见如故,血脉中流淌的亲切感让三人仿佛多年的至交老友,自然而然地一起游玩欢唱。
朝天自幼便在朝天宫,师父慈祥、知观温厚、师兄体贴,三个人一直都相当关爱照顾自己,然而都是清冷淡然的修道之人,从不会大笑大闹,朝天甚至没有见过他们特别地欢喜或是伤心。
即使是后来的师姐,那么勇敢坚毅甚至倔强的女子,在朝天宫大半年下来,也变得出世超然,除了提到蒋御史时会伤心愤怒,其他时间亦都是淡淡的了。
朝天真是觉得,活到十三岁,第一次像今天这么开心。
穿过三清殿、六御殿,朝天想了想,转而向北,往凝真院走去。飞天不知道怎么样了?师父在,早没事了吧?
忽然身侧脚步声响,御天匆匆自膳房端着食盒出来,身后跟着云函云箓也两手捧得满满的。
朝天忙叫了声:“师姐。”迎上前顺手接过一个食盒,“谁这么晚还没吃饭?师父?”别的人不会御天亲自安排。
御天轻叹一声:“三个人都没吃呢!自早上就关在屋里,一天了!”
朝天吃了一惊:“还没出来?”
御天点点头:“都是为了我……要是飞天师兄有个差池,可怎么办呢!”说着眼圈又红了。
“不会的!”朝天语声坚决,“师父在呢!不就是拔度幽魂吗?一点点小事,师兄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你所说。”御天还是担心,“可是今儿弄了一天了。”
“可能师兄那儿有别的事,他修的五雷正法本来就是最难的,经常要请师父看的。”
二人说着话,进了凝真院。云笈云章正守在门外,忙接过食盒道:“正好刚才师父吩咐上点心呢。可巧来了。”
朝天闻言,伸头瞧了瞧房门只是虚掩,想也不想便轻轻推门进了屋内。御天迟疑着,等在了外间。
屋中烟雾缭绕,飞天盘腿闭目坐在榻上,满头的大汗,身上衣衫也尽是一处处汗渍;弘天伸手搭着飞天的脉搏,同样汗水淋漓。
双梧真人正下了榻在整理衣履,见了朝天微微一笑:“朝天来得巧。等得急了?”
“师兄没事吧?”
榻上的飞天听到说话声动了动,弘天连忙按住:“别动。”飞天终是忍不住,睁眼望望朝天,示意没事。
“蒋御史精忠为国,虽转世而英魂不散,留在了飞天体内。为师祭告玉帝和地府酆都大帝,又请了十殿阎罗,”双梧真人道,“应该不会有了。”
朝天松了口气,坐在榻边望着飞天:“师兄可吃苦头了。”
飞天幽深的双眸闪过一丝光芒,似喜悦似安慰,目光催促地望向弘天。
弘天却又换了只手,凝神思忖,好半天才吁出一口气,道:“好了!”
朝天大喜,扬声叫道:“师姐!好了!”
御天应声进来,关心地问道:“好了?”见朝天点头示意,不由得面露喜色,又问道,“那都饿了吧?我把晚膳摆上。”
弘天飞天都有些迟疑,低头看了看身上满是汗水的衣衫。修道人讲究仪容仪表,师兄弟二人都有洁癖,比起吃饭其实更想沐浴更衣。
双梧真人却道:“今天这法事甚是消耗体力,都先用餐吧。”
朝天也期待地望着弘天飞天央求:“吃饭吧,师兄?”
众人出到外间,御天已经摆好了碗筷,轻声道:“云章他们也都一天没吃,我让他们到膳房去了。”
双梧真人在顶头坐下,弘天飞天打横相陪,御天侍立一旁,不时给三人布菜,朝天便坐在一角,静静望着三人。
御天厨艺了得,今日素斋又是着意弄出,香飘十里。双梧真人轻易不开口的也赞道:“御天今儿这素鸡烧得好。”
“师父夸奖。”御天谦逊着,又忙给三人盛了汤,侧头叫朝天,“师妹要不要也喝碗汤?”
朝天还没说话,袖子里咕咕两声:“喝汤!喝汤!”小鹙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闻到香气扑鼻便叫了起来。
众人都笑出来,连双梧真人也掌不住,指着朝天的袖子笑道:“这小鹦鹉,越来越淘气!”
朝天笑着将小鹙自袖中捧出,小鹙伸个懒腰,侧头理了理毛羽,便伸头伸脑地望向桌上。御天连忙另找了个小木碟放在桌角,捡了些素鸡屑子在碟子里,招呼道:“小鹙,来,来这里!”
朝天笑道:“你今儿吃了一天啦!还吃不够?别吃撑着!”
飞天问道:“小鹙今天吃什么了?鸟食买了吗?”
“就是带它去买鸟食啊,结果啊,它自己飞得高兴。”朝天见三人吃得差不多了,兴高彩烈地便和飞天絮叨起来,“我可追得累死了,一直跑到泮池那里!停在棂星门上就是不动!还好碰到两个国子监的官生,人家一点儿鱼干就把它引下来了!”
飞天静静听着,眼中隐隐带着笑意。小鹙乘二人说话,自己跳到御天的小木碟前,低头啄起一块素鸡,脖子上的玉佩碰着碟子,咯噔咯噔响着。
御天忍不住笑:“朝天,你给小鹙戴的什么?沉甸甸的!”
“就是那国子监官生的嘛!”朝天还在唧唧呱呱,“吃了人家一点鱼干,就气节全无!人掉到泮池里的玉佩赶紧帮衔回来!”
朝天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师兄!师姐!你们没看到小鹙那个讨好人家的谄媚样子!你可是我们朝天宫的鸟儿啊!你的名字叫小鹙哎!神鸟哎!”
朝天说着说着,见飞天御天都不接话,望着双梧真人,朝天也望向师父,却见双梧真人面色大变,凝望着小鹙,手中碗筷早搁在一旁。
朝天前后看了看,不解地叫道:“师父?”
双梧真人不答,忽然右手一伸,凌空虚抓,小鹙不知怎么便倏地到了他的掌中。朝天大惊:“师父!”飞天也叫道:“师父!”
双梧真人不言不语,自小鹙脖上取下玉佩,随手一挥。小鹙趔趄着栽回桌上,惊慌地连连退了几步,扑棱又连忙钻回了朝天袖底。
“这块玉佩,”双梧真人声音冷得像冰,“哪里来的?”
朝天从没见过师父如此神色,连忙道:“就是那个国子监官生的。”见师父不动,慌忙接着道,“他们是琉球来的。”
“琉球!”双梧真人冷冷哼了一声,“他姓尚?”
“是啊是啊!是姓尚。”朝天忙道,“师父怎么知道?还有一个叫向国泰。”
“尚向蔡李郑林程!”双梧真人面色冰冷,“琉球七大姓!”
“师父这都知道啊!”朝天笑嘻嘻地靠到双梧真人身边,“我还是昨天听师兄说才知道有琉球这个地方呢。
双梧真人哼了一声,神色略微和缓:“不知道最好。”
飞天道:“昨天是在孔庙前看国子监的监生们祭拜圣人。朝鲜、琉球、安南这些藩属国的官生们都有献舞。”
朝天觑着师父的面色,又问道:“师父,什么叫藩属国啊?”
双梧真人见朝天一脸茫然,知道这个弟子自幼便在朝天宫,十几年来几乎与世隔绝,完全不谙世事,叹一口气道:“宗藩从属这种两国之间的关系,自汉武帝时就有了。大明是这些小国的宗主国,小国便是藩属国。大明对藩属国的内政事务不干涉,但是外交军事等重要事务却要由我大明主导。藩属国的官方文书包括贡表、奏折、咨文,外交条约、正史都用中文书写,年号也必须统一用我大明的年号。”
“藩属国的国王即位,也要我大明允可、册封,对吧?”御天问道。
“不错。”双梧真人说到这里,却没有刚才那样娓娓而谈,两个字后神色黯然,半晌不语,眼望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我听师兄昨儿说,琉球国是洪武五年时太祖诏谕,”朝天望望师父,小心地轻声道,“琉球国对我大明忠诚恭谨,年年朝贡?”
“是。在藩属国中,仅次于朝鲜而已。”双梧真人有些恍惚,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朝鲜走陆路,跨过鸭绿江就到了,不过三千里路。琉球却要飘洋过海,候季风、等顺流,路途之艰辛岂是朝鲜可比?可是仍然坚持年年一贡,万里迢迢自都城首里来到大明朝进贡。”
“那朝廷不体恤琉球吗?”
“太宗时候曾经诏示,可以两年一贡。”双梧真人摇了摇头,“可是琉球尚泰久国王坚持要一年一贡,一直到现在。”
“尚泰久国王?”聪明的朝天发现了关键词语。
“姓尚,不错。”双梧真人颔首道,“琉球本来是三个小国,有三个国王:中山王、山南王、山北王。后来原山南国辖下佐敷按司思绍,名叫巴志,在多年的‘三山’混战中取得最终胜利,统一了琉球,遣使大明请求册封。宣德三年,明宣宗朱瞻基悦其至诚,派内监柴山贲诏至琉球,赐他‘尚’姓,改叫尚巴志,册封为琉球国王。”
“那,那……”朝天有些结结巴巴。
“你知道了?”双梧真人凝视着朝天,“现在的琉球国王叫尚真,这个姓尚的多半便是王室中人。而七大姓中的向家,则历代任琉球的紫金左大夫。”
说着举起手中的玉佩看着:“‘万国津梁’!好大的口气!”
朝天从未见师父如此口吻,一时不敢接腔,求助地望向两位师兄。
飞天问道:“师父,那‘万国津梁’是什么意思?”
“琉球疆域狭小,但是位置绝佳。不但自福州与我天朝贸易,还北上日本、朝鲜,南下安南、吕宋、暹罗、爪哇甚至满喇加,将我天朝的瓷器丝绸转到各国,又将各国的特产如犀角、苏木、香料等售到天朝。”
双梧真人道:“这样自永乐年后渐渐富裕起来,尚泰久王便自诩为各国之间的桥梁,就是所谓‘万国津梁’。哼,我天朝的桥,真的也大过他们!”
朝天还是第一次见双梧真人冷笑,吓得一抖。
弘天一直没说话,见朝天可怜巴巴的,忍不住道:“小师妹不过与他们偶遇,没有关系吧?”
飞天也帮腔道:“就算是琉球的王子、紫金大夫,我大明天朝朝天宫的弟子,哪里差了不成?”
双梧真人怔了怔,望向几位弟子欲言又止。默然半晌,对朝天说道:“朝天,你是我朝天宫的弟子?”
朝天赶紧点头:“是!当然是!”
“我是你师父?”双梧真人板着面孔。
“师父!”朝天使出撒手锏,笑嘻嘻地冲双梧真人又唤了一声,“师父!”
以往只要朝天这么一叫,天大的事情双梧真人也置之脑后,今天却有些反常,双梧真人依旧冷冰冰地道:“好!你一天是我弟子,一天不许与这琉球官生来往。”见朝天满脸愕然,又叮了一句,“听到吗?”
“听到了。”朝天只觉得一阵心慌,“可是师父,”
“没什么可是!”双梧真人霍地站起,“不许就是不许!”
“师父!”朝天拉着双梧真人的衣袖,语无伦次,“可是,他们,我……”
那些欢畅的歌谣、那些肆意的大笑、那些自心底的愉悦,为什么不许?朝天第一次被师父禁止做一件事,偏偏是最喜欢的一件事!
“朝天,”双梧真人似乎强抑心中的怒火,“师父吩咐你最后一次,不许与这些琉球官生来往!”
说着挣脱朝天抓着衣袖的小手,看也不看四位弟子,拂袖大步而去。那一块玉佩,还紧紧攥在掌中。
“师父!”朝天叫了一声,泪水“哗”地夺眶而出。从来没有过的委屈自头顶浇下,淋得浑身透心冰凉。而对尚清的渴望、知道师命不可违的焦灼,混在其中,令她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弘天飞天自来爱护师妹,十几年来对朝天的眼泪完全没有抵御之力。弘天安慰道:“小师妹别急,明儿等师父心情好了,我们再一起劝师父好了。”
御天习惯了朝天在观里的特殊地位,看向飞天,猜测他如何哄劝。不想飞天皱了皱眉,温柔但坚决地朝天说道:“小师妹,师父这么说,定是有他的道理。几个琉球官生而已,不来往也好。”
朝天愕然愣住,望着飞天冷峻的轮廓,跺脚叫了声:“师兄你!”泪水如决堤的河水奔涌而出,终于伏在案上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