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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豫兮若冬涉川

翌日大年初二,朝天早早地起了床。

太阳还不知何时出来,但四处积雪映着白光,周遭感觉亮堂堂的。朝天带着小鹙出了寻真苑,径自去找飞天。

一出门,小鹙便倏地钻进了朝天袖底,缩头缩脑地躲在宽大的袖子里面,冻得有些发抖。朝天柔声安慰:“冬天嘛,当然有些冷!我们去买些吃的就回家!”

小鹙又缩了缩脑袋,咕咕应了两声不说话。

凝真院相隔不近,要穿过中间整片钟阐、步廊、写经坊等处。因这三天都不上早课,观中寂静无人,朝天脚步轻快,很快到了院外。

远远的,只见院中烟香氤氲,雾气飘缈,朝天怔了怔,耸鼻嗅了一嗅,是股从未闻过的香味。这时云箓匆匆疾步走了出来,见了朝天忙忙行礼,悄声道:“小师姑别进去了吧?”

“怎么了?”朝天诧异。

“师父不大好呢!昨晚回来就和知观去见了师祖,师祖当时就做了法,今儿一早又亲自过来了。”

云箓说着满面担心:“这会儿门窗紧闭,就三人在房中,烟雾缭绕的,不知到什么时候呢。”

“师父说什么了吗?”朝天被说得也有些紧张起来。

“好像是什么阴魂残留,还要拔度啥的。然后就吩咐取了几种香燃在一起。”云箓指了指手中的木桶,“让我去取真水。”

“那赶紧去吧!”朝天想了想,“我回头再过来。”

师父出马,一点儿阴魂当然不在话下,只是本来想拉着飞天再去买鸟食的,可不成了。

“小鹙,只有咱们自己去啦!”朝天举起袖子,轻声道。

“自己去!自己去!”小鹙有些不耐烦,扑棱了一下翅膀便又缩在了袖底。

一人一鸟出了朝天宫,往东而来。

实在太早,一路行来道上冷冷清清没人没车,所有店铺的门板都还紧闭着。朝天有些担心:“小鹙,咱们太早了吧?卖鸟食的没开门怎么办?”

拎起袖子见小鹙正闭着眼在打盹,朝天大声叫道:“小鹙!没开门怎么办!”

小鹙惊得跳了一跳,睁开小眼,眨了两眨,倏地飞到了朝天的肩头,嘟囔道:“怎么办?”一副还没睡醒的蒙胧样。

朝天抱怨道:“小鹙!是给你买吃的唉!”

小鹙侧头看看主人,似懂非懂,忽然扑棱棱一振双翅,腾空径自往南飞去。

“小鹙!小鹙!”朝天愣了愣,急忙追在后头:“小鹙!”

这只鹦鹉虽说聪明伶俐,仇英调教得能简单跟人学几句话、认得主人、性格乖巧,可毕竟还只是只幼鸟,又没大出过门,这飞丢了可怎么办?

朝天一边追,一边心中懊悔:大意了,还是该装在鸟笼里的!

小鹙大概是第一次自由翱翔在天空,又惊又喜,一顿高高低低地乱飞,很快穿过太平路、建康路,远远地已经望得见秦淮河。

河中一叶渔舟正泊着捕鱼,几只鸬鹚立在船头目光炯炯,还有些扎在碧水中。小鹙兴奋得翻了个筋斗,双翅连拍,兴头头地就去找鸬鹚玩儿。

朝天跟在下面一边仰着头唤:“小鹙!”一边慌不择路地猛跑,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小鹙!你这臭鹦鹉!坏鹦鹉!”

小鹙只当没听见,飞向河中,到了鸬鹚身边一阵叽叽咕咕,鸬鹚们不屑地瞥了瞥它,都懒得搭理。小鹙不死心,又讨好地冲着河中的鸬鹚们咕咕哝哝,河中的鸬鹚仰起头,“咕嘟”吞下整条鱼。

小鹙被这高大残忍的举动吓得一惊,终于意识到与鸬鹚世界之间的差距,退了几步,转头往东飞去。

朝天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恨恨地跺脚:“小鹙!回来!”

眼睁睁望着小鹦鹉飞过几座石桥,低低地自魁光阁顶上掠过,飞向孔庙。朝天一边奋勇拔足急追,一边嚷道:“你这坏鹦鹉!我非拔了你的翅膀不可!”

小鹙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恐吓吓到了,飞得更快,倏忽穿过聚星亭、下马柱、大照壁,停在了棂星门上。毛茸茸的脑袋缩了缩,歪着望向主人。

棂星门前照例是泮池,不过南京孔庙的泮池与众不同,是引得秦淮河的天然河道,颇为阔大幽深。冬日的清晨,墨绿的水面上隐隐冒着缕缕白色水汽,散发着寒意。

朝天气急败坏地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仰头嚷道:“小鹙!你给我下来!”

小鹙晃晃脑袋,往柱头云雕后反又缩了缩。

“嗤”一声轻笑,泮池边立起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略矮的笑道:“这鸟儿叫小鹙?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朝天没好气。追了有半个时辰,又是着急又是气喘,实在是心情不好。

“国泰,看看怎么把鸟儿引下来。”高个子道。

朝天听到这个声音愣了愣,侧身望向泮池。

晨曦恰在此时微露,晓雾一点点消散,澄澈连绵的橙金光芒照在泮池的碧池中,又自冰面折射至栏杆后,正印在高大魁伟的蓝色裥衫上,丝丝缕缕地跃动着,与他闪亮的黑眸交相辉映。

“是你!”朝天下意识地低低叫到。

望着这双黑眸,心底油然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仿佛是前生有约,仿佛是别后重逢,仿佛是三世因果。安心、眷恋、欢喜自心底迅速散发开,随血脉流入四肢百骸,直刺得指尖亦微微发麻。

“你认识我?”

高个子有些奇怪,声音如昨日舞时一样高亢,带着与生俱来的豪迈慷慨:“我是尚清,国子监的琉球官生。”难怪穿着国子监的制服。

“不不,我不认得你。”朝天慌忙摇了摇头,“就是昨天看过你们的献礼。”

“我是向国泰!也是琉球官生,跟尚清的。”矮个子跳上前来,“你昨天看我们的舞方了?好看吧?”

“真好。”朝天由衷赞道,“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轻轻哼了两句,模仿着昨日尚清的动作手脚轻轻动了两下。

向国泰立刻接道:“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尚清也鼓励地望着朝天,齐声唱道:“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

嘹亮欢腾的歌声在清晨的孔庙广场上随晨风高扬,悠悠荡荡盘旋在大成殿、棂星门、下马坊的上空:“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

一歌终了,三人哈哈大笑,对望了一眼,心底自然而然的亲近感益发浓烈。

“你叫什么?”向国泰抢着问道。

“我是朝天,”

不等朝天说完,向国泰已经连连拍手:“我知道了!朝天宫的四大弟子嘛!弘天、飞天、御天和朝天!应天府的名人!我刚才看你跑过来的样子就觉得不一般!果然了不起!”

“哪里。”朝天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都是啊!”向国泰继续高声赞扬,“仙风道骨、仙姿绰约、仙姿玉色、屡舞仙仙、仙仙乎归矣……”

尚清见朝天脸都红了,抬手止住向泰:“别说了。”指了指棂星门上的鹦鹉,“先帮小鸟引下来。”

小鹙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歪着脑袋在石柱顶上,眼皮直打架,无精打采地望着朝天。朝天招手、跺脚、仰头呼唤、怒喝:“小鹙!小鹙!下来!”

小鹙犹豫着,挪了挪鸟爪,却不动。

向国泰一拍脑袋:“用这个!”自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香气扑鼻:“早上才炸的鱼干!”

尚清好笑:“你揣着鱼干做什么?”

“不是看你早上没怎么吃,”向泰振振有词,“备着嘛!”

朝天没在意二人说什么,耸耸鼻子将鱼干托在掌中,仰头招呼:“小鹙!好吃的!来!”

鹦鹉伸头看了看,还是不动。

尚清见朝天踮着脚,又拼命举高了手臂,好不辛苦的样子,笑着伸手接过:“让我来。”随手托着便比朝天高出一臂之距,正好晨风拂起,三个人简直看到了鱼干的香气袅袅而上,直冲到鹦鹉的面前。

小鹙终于有了反应,小脑袋连连晃动,终于双翅一振,扑棱棱落在了尚清的大手上。弯弯的鸟嘴快速叼起一块鱼干仰脖吞下,大概味道实在是好,小鹙闭了闭眼露出个满足的表情,小小脑袋在尚清的大手掌上讨好地蹭了蹭。

朝天怔了怔,怒道:“你这没良心的!为了点儿鱼干就换主人了?”

尚清哈哈大笑,大手摸了摸小鹙的脑袋:“大鹙小鹙的小鹙?”大鹙小鹙和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三只神鸟使者。

“是啊,还想夸它是个神鸟呢,”朝天瞧着小鹙在尚清掌中不时啄块鱼干,舒服享受的模样,悻悻地道,“这个吃货!”

“是我的鱼干味道好!”向国泰得意扬扬,“朝天你尝尝?”

朝天摇了摇头:“我们修道之人,不食荤腥。”

“那你从来没吃过荤吗?”向国泰大为遗憾,“那活着多没意思!”

朝天瞪了他一眼:“凡夫俗子,你懂什么?”

朝天只有十三岁,身形小小,这一眼却晶光闪亮,威风十足,向国泰居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尚清又是大笑:“好了!赶紧捞东西吧!”说着与向泰又回到泮池边,两人望着池中商议,小鹙仍在尚清手掌中,埋头苦吃。

朝天好奇地随在一旁。泮池甚是阔大,像一个小湖,水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如墨绿的碧玉在晨曦中泠泠反射着寒光。向国泰抱起根粗大的竹竿,在泮池一角已经击出一个洞,大概是想弄出片水面,努力地搅动竹竿。

尚清在一旁指挥:“对,往这个方向!”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朝天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轻声问道。

尚清解释道:“昨天献礼的时候,我的玉佩落在泮池里了,想捞上来。”

“所以,”朝天笑道,“就冰上打个洞,准备下水去捞?”

说话间,向国泰已经比了比洞的大小,大概觉得差不多了,甩了外面的蓝色裥衫,吸一口气,纵身就要往洞里跳。

“别跳!”朝天连忙叫道,“你冬天下过水没有?”

“我当然下过水!”向国泰傲然道,“我们都是海边长大的,游泳比走路还要熟练!”

“我是说,”朝天无奈解释,“冬天冰下的水?”

“我们琉球四季温暖,从不结冰。”尚清笑道,“今年是第一次看到冰和雪。”

“那就是了。”朝天道,“水面结了冰,水下一是异常寒冷,手脚很快僵硬,二是水流不动,就开这么一小段空处,难以迅速游回原处换气,”顿了顿道,“实际上,很危险。”

尚清悚然一惊,立刻道:“国泰,别下去了。算了不要了。”

向国泰急道:“可那是王妃赐你的……”

尚清摆了摆手:“没事,不要了。”面上有一丝遗憾之色,迅速没入豪爽的笑容中,“身外之物。”

朝天迟疑了一下,踮起脚四周望了望,寂静无人,实在还是太早,大过年的都还没出门吧?笑道:“你们等我一下”。

说着面向泮池,双臂交叉十指掐诀,脚下踏禹,忽然人一下子不见了。

尚清“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向国泰惊慌叫道:“朝天!”

“她在水底!”尚清一向高亢爽朗的语声中也满是担心,“看!”

碧玉般凝固不动的冰面,反射着金光,缕缕冒着寒气,隐隐望得见朝天玄色的身形,瘦小纤细,宽袍广袖,在水底缓缓而行。

尚清一只手上停着小鹙,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泮池边的白玉栏杆,抓得太紧,大手上的青筋不自觉地暴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池中。

小鹙察觉到脚底手掌的紧绷,抬起头望望,顿时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起,落在冰面上,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注视着水底唤道:“朝天!朝天!”

二人一鸟屏气凝神,时光像是停滞不动,凝固在正德三年正月初二的卯时。向国泰连连唉声叹气,尚清一动不动,小鹙转着小脑袋不时望望二人又转回水下,咕咕唤着:“朝天!”

多少年后,尚清被问起究竟何时喜欢上朝天。尚清挠了挠头:“你在泮池冰下的那一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竟然大过天地间万事万物,而我,本是什么都不怕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下的玄色身形似乎俯身弯腰,然后仰头笑了笑,尚清只觉得眼前一花,朝天不知怎么已经出现在栏杆之后、泮池之旁,晨曦薄雾中笑意盈盈。

尚清怔了怔,一把大力抓住:“朝天!”

朝天举起右手,小小手掌中是一块羊脂玉佩,结着金丝缠络玛瑙珠串。

向国泰喜道:“就是这个玉佩!”

尚清顺手接过,看也不看,摇了摇头凝视着朝天道:“为了小小一块玉佩,我同意国泰冒险,又害得你用法术至冰下搜寻,倘若你,”

顿了顿道:“倘若你二人有一点差错,岂非是我之过!”长臂一扬,玉佩划出条高高的弧线,“扑通”落入泮池中!

小鹙正在冰面上歪脑袋望着三人,吓得跳了两跳,见玉佩在水面上左右晃荡着就要沉下,倏地伸出鸟嘴,衔起玉佩,扑棱棱飞回停在了朝天肩上。

玉佩分量不轻,小鹙脑袋被垂得一沉一沉,终于不耐烦地一张口,噗地将玉佩吐在尚清大手掌中。

尚清怔了怔,哈哈大笑。

朝天也哈哈笑起来:“这个吃货!从没见你这么卖力!”

尚清随手将玉佩绕在小鹙脖子上,笑道:“那就给你戴着!省得你飞得太快,主人追不上!”

小鹙有些不乐意,啄了两下啄不掉,无奈委屈地望着主人。尚清又举起块鱼干逗弄,小鹙很快忘了玉佩,又吃起鱼干来。

朝天笑嘻嘻地接过鱼干,喂着小鹙。

红日初升,朝天的小脸上沾着碎碎的冰粒,被金色的晨曦照得一闪一闪;有些融化成细细的水珠,留在绯红的面颊上,如晨起时含苞菡萏上星星点点的露水。身后不时零零星星响起爆竹声,是金陵城的老百姓们继续庆贺新年,硝烟渐渐在空中弥漫开,泮池旁慢慢有些朦胧。

尚清望着这一幕,清楚地知道,这一刻,永不会忘怀。 izyT9jUY2euKnvFAB/uhdnzYmVWHb80W8dCc5YItMUQg51HzteGtRcOUYOgI5Q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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