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境毫不起眼,远远望去就是秦淮河边无数小巷子中普通的一条,然而之所以叫状元境,当然是因为这里出过状元。
谁呢?大名鼎鼎或者说臭名昭著的秦桧,和其公子。秦桧世居建康即南京,被宋高宗封为“建康郡王”,父子二人都中过状元,所以秦桧府邸之地便叫做秦状元境。后来改为状元境,自然是南京百姓不耻秦桧所为,直接将“秦”字砍掉了。
而秦桧家族墓群在金陵郊区的江宁牧龙镇上,一直遭人唾弃,秦桧本人的墓碑一直都无人撰写,甚至盗墓者都被减罪。无他,“恶桧也”。
“传说这一带本有不少秦家后人,”文飞天侧头向朝天细细说着状元境的来历,“后来大多四下逃散,就是有些留下来的亦不敢再姓秦,将‘秦’字头上的三横左移,”
“我知道啦!改姓徐!”朝天一贯反应极快,说着却有些迟疑,“师姐叫的就是‘徐’伯哎。”
“几百年过去了,就真的是秦桧后人,也不该再另眼相看,是不是?”弘天笑道。朝天伸伸舌头,随两位师兄进了巷中。
状元境东首高墙大户,黑油大门前踞坐着两只石狮,自然是蒋御史府了。御天呆呆仰头望着大门,一动不动。弘天飞天朝天三人走到御天身后,都愣住了。
大门上结满蛛网,一颗颗铜钉已经生锈,交叉贴着两条黄色的封条,颜色已经陈旧,字迹也褪得看不清,大大的“封”下隐隐是“奸党蒋钦”字样。
蒋府,居然被朝廷封了!
蒋钦,被定为“奸党”!
弘天扫了一眼,侧头望向御天的目光中满是安慰;飞天看着封条,抿紧了薄唇,面容益发冰冷;活泼的朝天也僵住了笑容,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御天忽然猛扣门上兽头口中的铜环,当当当清脆激荡,“徐伯!开门!开门!”眼眶发红,声音颤抖。
“御天!冷静些。”弘天悯然劝道,“里面没人。徐伯定是离开了。”
御天恍如不闻,双拳擂鼓一样敲击着大门:“开门!开门!”
“御天!”弘天见她的手已经捶得通红,叫道,“你冷静些!”
“我爹,”御天猛地一回头,双目通红,“我爹,是‘奸党’?”一口气哽在喉头接不上来,险些背过去。
监察御史,因上疏奏谏被下狱本就荒唐,遭廷杖三次至死更是史无前例,还要在死后被污奸党!简直是骇人听闻。
朝天连忙跨上两步扶住御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望向两位师兄。
“昏君!”飞天冷冷吐出两个字。
弘天凝视着御天,缓缓说道:“御天,令尊是不是‘奸党’,天下人心自有公论,不是这两张封条说了算,更不是刘瑾八虎说了算,甚至皇帝也没有评判的权力。”
“人心,人心有什么用?我爹已经被害死了!大门上还被贴着‘奸党’!”御天似乎失去了理智,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蒋御史府,是我的家!我的家!”
弘天皱了皱眉,冲朝天使了个眼色。朝天会意,左手扶着御天,右手掐诀,双脚踏了踏,轻轻一声:“过!”
御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地双目紧闭,待睁开眼,已经不在黑油门前。御天疑惑地揉了揉眼睛,虽然杂草丛生满目荒凉,可是当然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家。生于此、长于此,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
正立在大门后的照壁前,粉墙黑瓦马头檐,侧面墙上依稀可见黄砖画的一道道印迹,那是每年的正旦元日,父亲会让自己站在照壁旁背靠在墙上,父亲左手比画着,右手画上一道:“又长高啦!囡囡!”一直到十五岁及笈,也是在这里,父亲亲手给自己插上发簪。
呆立良久,御天伸手轻抚照壁,泪盈于睫。
墙头上两道青色闪过,弘天与飞天跃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飞天含笑称赞:“小师妹,穿墙术真是炉火纯青了呐!”
“那自然,”朝天睒了睒眼睛,“基本功。”
弘天笑看着御天,指了指墙上成斑的苔藓、发黄的藤萝,二人很快卷起衣袖,抄起家伙收拾。两人都是常干活的,院落中的蛛网杂草积尘枯叶纷纷扬扬地被扯落,很快门后清理整齐,堆出了一堆垃圾。弘天扬声笑道:“飞天,用一下你的五雷正法,将这里的枯枝败叶烧一下。”
飞天不答,静静望着院中景色。白雪覆盖着大株的梨树、杏树兼着芭蕉,白石栏杆后数杆修竹,忽然轻轻哼起来:“乖乖小囡囡,出门摘花串……”
朝天大笑:“师兄,你哼什么?”
飞天恍如不稳,游目四顾神色温柔,接着轻轻哼:“沿着那石墙往上攀,哎呀呀、格厢哪能一支竹竿……”
御天放下手中笤帚,呆呆望着飞天,不知何时,双目中又是水雾弥漫。
弘天也震惊地立起身,缓缓走向飞天,又冲满面不解的朝天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朝天睁大眼睛,想起御天曾说过感激师父师兄替其父度魂,反应过来,好奇地注视着飞天。
飞天哼着小曲,目光移动到御天身上,幽深的目光慈爱无限;御天早已说不出话,含泪望着一动也不能动。良久良久,飞天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剑眉微蹙,径直往前走去。
朝天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怔了怔便跟在后头,叫道:“师兄,你去哪儿?”
弘天御天对望一眼,急忙追了上来。
飞天大步绕过照壁,过天井、穿正厅、下仪门,脚下毫不迟疑,转而向东。朝天小跑着勉强跟上,几人不言不语,随飞天自东首过垂花门,弯过曲折两段抄手游廊,之后正对着一排青砖上房,连着树木山石。飞天停了脚步,面上似伤感似欢喜,半晌双手虚推,房门缓缓打开。
御天跟在身后,轻声道:“这是,这是我爹住的地方……”眼泪不知道何时已经流了满颊。
飞天迈步跨进门中,几人紧跟其后。房间不大,窗上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东面一张木榻,简单的凉枕竹箪布衾。飞天踱至榻前坐下,伸手轻抚凉枕,面上无限眷恋。
御天低低道:“这个枕头,是爹娘成亲时置的,一直陪着爹爹几十年。”别过头去,泪水噗地跌落在砖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飞天起身走至西首,仰头望着迎面粉墙上的玄地匾额“空空如也”,一动不动凝视着。良久叹一口气,径自走到花梨木镶大理石的案前。弘天紧张地看着,朝天也渐渐担心起来,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
笔墨诗稿书卷画笺,一样样都是当日所用,飞天凝目看着案上,手臂僵硬地取过一方端砚,轻轻抚摸,大约是原来的心爱之物。半晌放下砚台,自右首抽屉中取出张麻纸,转身递给了御天。
御天早已经傻了,呆呆接过,轻声叫道:“飞天师兄!”飞天怔怔仲仲,似乎在思忖什么。
弘天摇摇头,左手掐诀、右掌举起放在飞天眼前,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对在一处,似乎捏住了飞天的目光,缓缓拉着往前,穿出屋外,才低低喝了一声:“飞天!”
飞天全身一震,目光似被牵住,望向屋外,眼珠缓缓转了转,大梦初醒似的连连眨了几下,半晌问道:“小师妹,我们这是在哪里?”一向清冷的声音有些沙哑。
朝天拉着他的衣袖连忙出屋,过了游廊望见垂花门才道:“我们在师姐家玩呢!”
飞天一拍额头:“对了!杏树底下有女儿红,小钰别忘了取出来!”话一出口自己怔住了,有些茫然地侧头望向朝天,幽深的双眸浑无神彩,亦无焦点。
朝天笑嘻嘻地拉起他的手,道:“师兄,我想去花鸟市场逛一逛,给小鹙买点儿食,你带我去吧!”
不等飞天答话,朝天牵着他就往外走,一边扬声道:“弘天师兄!师姐!我们先走了啊!”
弘天心中轻叹,挥了挥手。飞天上次冒险以己身为蒋钦度魂,只道他是练五雷正法的阳刚身子不会被幽魂所侵,不想还是残留了些在体内,一到了阴气重的熟悉地方便发作出来。再在蒋府待下去,怕是会伤到飞天,小师妹见机算快的。
御天引颈望着二人背影,担心地问道:“飞天师兄他没事吧?”
弘天不答,接过御天手中的麻纸,打开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眉头紧皱起来。
是一封弹劾刘瑾的奏疏。又是一封弹劾刘瑾的奏疏!龙飞凤舞的字迹苍劲有力,显见书写之时满腔悲愤,有些笔画太过用力甚至透过了麻纸。一条一条,细数刘瑾十八大罪状,简单、明了、有力。
御天伸头一看差点惊呼出声,旋即捂住了嘴,眼中泪水迅速弥漫开:“这,这是我爹的字!”
真是蒋钦写的!
是他集体上疏时便已经写下吗?还是魂魄回家中写出?十八大罪状中的最后几条“伪造玉玺、私制盔甲、暗藏刀剑弓弩、豢养武士”这都是蒋钦前面三次奏章中没有过的内容,不可能是早写好的。
弘天默然细思原委,不知道心中是惊怖是钦佩。
院中一片沉寂,麻纸奏疏沉甸甸地压在二人身上。无名的悲愤、忧郁和担心,笼罩着阴气森森的蒋御史府。
良久良久,御天仰首望天,低低说道:“爹爹放心,女儿就是死,也要将这封奏疏呈到皇帝面前,让皇帝亲眼看到!”
弘天依旧沉默不语,呼吸却沉重而凌乱,在寂静的院中伴着瑟瑟冷风盘旋,良久归于一个简短却坚定的话语:“好!”
低到几不可闻,低到御天以为听错了,诧异地望了师兄一眼。
弘天转过头,避开御天的目光,望着院中白雪覆盖的杏树。树下,埋着两坛女儿红。江南的风俗,孩子周岁时埋下花雕酒,儿子叫状元红,待科举中第取出宴宾;女儿叫女儿红,出嫁那日用来招呼客人。这一坛坛深埋的花雕酒,实则是父母的幸福期盼。
而蒋御史,连这,都甘心舍弃。
弘天攥紧的双拳已经发白。蒋御史的遗志,蒋家戴家的血海冤屈,怎能忘记?老天,赐我力量!
朝天拉着飞天匆匆出状元境,上了建康路,车马辚辚人流穿梭,飞天渐渐清醒过来,侧头看向朝天:“小师妹,刚才我做了什么?”幽深的眸中终于有了光亮,映出朝天小小的影子。
朝天笑道:“师兄别多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拿了张麻纸给师姐。”
“麻纸?”
“我扫了一眼,是蒋大人写的吧?什么弹劾刘瑾的十八条罪状。”
飞天习惯了朝天的过目不忘,侧头想了想,良久吁出一口气:“我自己竟然不知道。这蒋钦的魂魄还真是厉害,难怪生前那么顽固刚硬毫不畏死。”
“师父总说内丹重要,炼神还虚,圆融虚空,师兄你是不是这阵有些忙,内丹没怎么修了?”朝天迟疑着道。阴魂再厉害,飞天这样一个修炼多年的道士不应该扛不住的。
“是啊。今儿起要多炼炼内丹了。”飞天出了会儿神,“算了,大过年的不想这些。你说要去哪儿的?”
“去花鸟市场吧?”朝天央求道,“小鹙不爱吃观里的粮食,大冬天又抓不到虫子,这两个月瘦了好些。去买些鸟食好不好?”
“观里不能见荤的。”飞天说了一半,看着朝天期待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好。”
时已过午,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携家带口,个个衣履簇新,女人还都插花戴朵,显出新年的喜气洋洋。飞天与朝天的道服本就与众不同,又都是极飘逸俊秀人物,一路上吸引无数目光;有不少百姓认出飞天,热情招呼。飞天淡淡地并不多理,只听着朝天叽叽呱呱说话。
飞天七岁到朝天宫时,朝天已经在观中,还是个捧在手上的娃娃,不满周岁。飞天看着她自爬行到走路,自牙牙学语到唧唧喳喳,抱她在观里看过风景,牵她在冶山上摘过野花,十几年来除了朝天闭关,几乎没有一日不见。
两人并肩走时,总是这样飞天在右、朝天在左。朝天说个不停,连笑带比画;飞天负手不语,偶尔侧首看一眼。朝天尚未长成,比飞天矮约一个半头,飞天得微微俯身,朝天则一直仰着头,两人却浑不觉得辛苦。
他永远是块寒冷坚硬的玄冰,只是她在身旁的时候,映着她鲜活的勃勃生气,冰上亦有了泠泠光辉,暗影浮动。
花鸟市场在太平路与长白街中间的利济巷中,大年初一的午后,人山人海。这里是全南京城的鲜花、宠物、珍禽的集散之地,一应配套的辅具也应有尽有,各种新年的玩物更是名目繁多。老百姓们拜年串门之时总想带盆鲜花或是新巧玩意,到这里都能找到喜欢的。虽然价格比平日贵一些,可是过年嘛,就是要个新鲜喜气。
集市规划得很齐整,按品种大致分了四块。朝天说是买鸟食,可是走进去就哇一声惊叹,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无比兴奋。
口中不停唤着:“师兄,你看你看,这个风车!”“师兄,咱们捏个泥人好不?”“师兄,棉花糖!”飞天见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皱了眉头,见朝天兴高采烈便静静陪在一旁,不言不语。
朝天习惯了飞天的沉默,自己依旧玩得高兴。不一会儿工夫,手上已经捧满了各种小玩意儿,嘴巴里含着麦芽糖,腮帮子鼓鼓地一动一动。
飞天侧头看她的小脸似刚出笼的小兔馒头,心中一软,不由得幽深双眸中隐隐约约笑意、柔情、宠溺混在一起,轻叹一声,伸手接过了朝天已经捧不下的泥人、风车、棉花糖。
朝天含糊不清地连连嘱咐:“哎哎师兄抓稳了,那个糖人别黏在剪纸上……”飞天还是不吭声,只是不知何时,拿着糖人的右手已经高高举在头上。
朝天又流连很久,终于大包小包拖拖拉拉地到了珍禽区。各种各样的飞禽挂在眼前,满耳叽叽咕咕的各种鸟鸣,看得朝天又是笑又是嚷:“师兄!你看这只鹦鹉和小鹙好像!”“哈哈,师兄,这只鸟儿好丑呃……”
飞天沉默着陪在一旁,看看各种鸟笼前朝天翘脚仰脖的兴致勃勃,眼底跳跃的光彩更浓。
好容易转到了鸟食区,整整三大排齐齐的摊位简直是壮观,各种摊主们热情招呼:“道长买鸟食啊?我家的这个小米最好!”
“小鸟都爱吃我这葵花子!”
“我这是玉米花生碾碎了混一起的,您闻闻,可香!”
“格个呀,格是油菜籽,小鸟喜欢嘎!”
“这是虾干,这是鱼骨,特意做小方便小鸟的!
朝天傻了眼:“早知道和仇英来一次就好了,这么多,买哪个啊?”
飞天本以为朝天随仇英来过知道,闻言诧异地扬了扬眉。
朝天拉着飞天的衣袖:“师兄,帮我想一想嘛,小鹙喜欢哪一个呢?”见飞天淡淡的神情便自己嘟囔道:“是啊,你又不是鸟儿,你怎么能知道。”
一边又连连叹气:“还以为很容易呢,这么多种,仇英肯定也试了不少次。”
飞天终于开口:“先回去吧?明天带着小鹙来让它自己挑。”
朝天眼睛一亮:“师兄!”
“不许!”飞天依旧冰凉淡漠的神情,“朝天,不许!”
为买个鸟食乱用道术,就是瞒着师父也不行。以朝天或自己的功力,若真想将她寻真苑里的小鹙取来,也就一眨眼的事情。但是,肯定不能这么做。
朝天怔了怔,望着飞天不容置疑的神情,噘起了嘴:“好吧。”低着头,闷闷地跟着飞天,一步一挪地出了集市,其他东西也都再不看一眼。
飞天手上还是大包小包,朝天无精打采地拈了个棉花糖丢进嘴里,含在口中一动不动,两人漫无目的地沿着秦淮河往前走。
河畔积雪皑皑,初晴后尚无人清扫,青石板的道上雪有半尺厚,只中间被行人踩出条窄窄的小径,点着大大小小的一个个脚印。河中结了冰,薄薄碎碎的连不成片,碧水依旧随着微风荡漾,带着薄冰轻轻起舞。
飞天难得拂朝天之意,亦难得见她闷着不说话,不由得有些不忍。侧头想说些什么,不善言辞的飞天道长越是着急反倒越是想不出说什么,冷峻孤傲的线条便有些僵硬。不知不觉寂静中两人默默过了文德桥、武定桥,到了孔庙附近。
仿佛一转眼人流便多了起来,男女老少蜂拥着往孔庙前方涌去,又以儒生打扮的人居多。一阵阵锣鼓、钟磬、丝竹的各种乐声传进耳中,越来越是铿锵嘹亮。
朝天拉住个急匆匆的书生问:“前面是做什么啊?”
“国子监的监生们今日在孔庙拜圣贤!像乐舞表演一样,好看呐!”书生忙忙说着,已经去得远了。
国子监就是中央官学,最高学府。大明因是双京制,国子监也就在南京北京都有,南京国子监称“南监”或“南雍”。
实际上,南京在东吴永安年间就已有建业太学,经东晋、南朝等陆续发展,鸡笼山麓的南京国子学已经有相当的规模;到明太祖时倚山重建校舍,规模宏大,南临珍珠桥,西至进香河,定名为“国子监”。
国子监的最高长官称为祭酒,官居从三品,可见国子监地位之高。经洪武、永乐几朝盛世,南京国子监的学生将近万人,而且西南土司子弟和朝鲜、日本、琉球、暹罗、安南等国的留学生众多,是全世界学子向往的最高学府。
朝天最是爱热闹,闻言顿时又振作起来,浑忘了刚才的郁闷,对飞天道:“师兄!快走!咱们也去瞧瞧!”笑嘻嘻的面孔上满是兴奋。
飞天松了一口气,神色顿时柔和,两人加快脚步沿秦淮河疾走,不久就到了孔庙的庙前广场。
白色皑皑的积雪环绕之中,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巨型石柱,上面大大的书着“文武大臣至此下马”,肃穆庄重,自然是表示对孔子的崇敬。前方柏木牌坊上“天下文枢”四个金字灿然生辉,之后是六柱三门的玉石牌坊,中门刻有“棂星门”三个篆文。
飞天仰首望着棂星门上花团锦簇的雕刻,柱头纷纭层叠的云饰,淡漠的眸中飘过一丝黯然。
父亲文林、兄长文奎文璧都是书生,不知道在这孔庙拜过多少次,在这门前门后走过多少回?而自己绝然离家,弃父兄之路做了黄冠,今日在至圣文宣王孔圣人面前出现,父亲在天之灵是否会看到?
雪后晴空下,飞天的思绪仿佛如棂星门上的云雕,缭绕纠缠不清。
朝天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踮脚翘首望向广场中间,然而人山人海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相当多蓝袍儒巾的书生拥在前方,挡住了朝天的视线。飞天回过神,抬起双臂,人群不知怎么便分出一条道来,朝天兴奋地挤到了最前面,直接对着阔大的广场。
二十个监生正在诵读诗经,蓝色的圆领裥衫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烈文辟公,锡兹祉福。
惠我无疆,子孙保之。
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
念诵得整整齐齐又抑扬顿挫,生员们举止划一,舒徐和缓,周围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监生们礼貌地躬身行礼,又步伐整齐地缓缓退下。
国子监的课程主要是“四书”“五经”以及律令、书数等,《诗经》自然是最基本的。国子监生里虽有花钱买的捐监、世家袭承的荫监,但大多是各地府学县学中选拔的杰出秀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恰当的比方,似北大清华的博士生。
朝天虽然听不大懂,仍然看得有趣,笑眯眯地对飞天道:“师兄!你以后教云函云箓,也能教成这样就了不起了。”
飞天淡淡道:“肯定比这些儒生强吧?”
朝天习惯了飞天的骄傲,正要笑他两句,忽然一道极细极高的声音从空中飞速落下!似奔雷似闪电自耳中直刺脏腑,还没回过神,奔腾的乐声随即升起,鲜明欢快,瞬间淹没了浩浩人群、阔大广场。
朝天惊异地抬眼望去,七个火红的人影跃入场中,头上罩着五彩面具,手中或敲锣或打鼓,热情洋溢、简单热闹,随着乐声豪放地跳跃、肆意地舞动,夹着似习武时的嘿哈之声,喜悦欢快、热腾腾仿佛正如面具上咧着嘴哈哈大笑的神情。
朝天张大了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眼睛都不能眨。
这个乐声、这个舞步、这些嘻嘻哈哈的笑脸,仿佛一下子钻入了心底,然后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充盈了整个身体,天地间一时空旷,漫天满地的苍茫中只是这乐声铿锵,这舞步欢腾,这笑脸飞扬。
从未有过的震撼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朝天,目光随火红的身影旋转着,在雪后的庙前广场上,碧蓝晴空下的金色阳光中,急速飞舞。
七人不时变幻着队形,然而始终簇拥着中间一个高大的身形,或合围在他四周,或散落在他之后。七星北斗、七巧连环、七长八短,甚至七拼八凑、七零八落。
一个男子的歌声响起,是那个领队:“新图出未央,南国重农桑。黄犊勤田亩,仓庚执懿筐!”
高亢粗犷的声音直透云霄:“家家蚕做茧,处处稻登场。”明明是耕田种地的普通事,却唱得豪迈欢动、喧闹热腾,直震得棂星门、柏木牌坊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红色锦衣迎风猎猎作响,红色面具对着金色阳光熠熠生辉,绘着的红色大口张到耳根,欢欣到了极处。面具下唯一露出的一双黑眸,在一片火红中闪亮。
血脉中腾腾升起热浪,让朝天也咧开嘴大笑着,然而急速奔流的欢欣让双眸中却又涌上了层层水雾,更有急切的渴望即刻想一起呐喊,呼啸,高歌。
怎么了?我怎么了?
残存的意识在低低问着,手脚却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如风摆柳,如水荡舟,倘佯自在喜悦恣肆。
“男耕女织勤,春风遍八荒!”
“朝天!”飞天轻喝一声,一把抓住。朝天想挣脱,飞天的双手却似铁钎牢不可脱;而歌声乐声渐渐低下去,七个红色的身影退向孔庙,迅疾没入朱门之后,红色衣袂飘拂之中,霎时不见。
天地间一片沉寂。
朝天茫然四顾,失魂落魄。
人群突然清醒,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好!”“精彩!”各种叫好声随之响起。广场上又恢复了热闹的新年气氛,人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想不到琉球的舞方这么好看!”
“叫舞方吗?”
“是啊。真是精彩!”
“那是琉球来的官生?”
“可不容易,老远的!”
朝天无意识地听着,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血脉中的热气似乎随着乐声流走,自头至脚一片冰凉。
琉球?舞方?
又一群学生进了广场,下一个节目开始了。这次是二十几个身着朝鲜服装的朝鲜官生,手执折扇,在广场上起承转合、前仰后倒,围观的百姓立刻被吸引住,高声叫好。
朝天两眼空洞,半晌拉了拉飞天的衣袖:“师兄,我们回去吧!”
飞天并不多问,点点头,抬起右臂护着朝天出了拥挤的人群。后面的人又是惊喜又是奇怪地望望二人便急切地挤上前去,不明白这时候怎么会有人退场。
“师兄,琉球是哪里?”朝天望着河畔积雪覆盖的杨柳枝,轻声问道。
“琉球啊……”
飞天将左手的风车、泥人统统挪到右手,牵起朝天,沿着秦淮河往西缓缓而行:“是我大明的藩属国。位于东海的琉球岛上,虽然疆域狭小,倒是有一串岛屿。洪武五年太祖发布诏谕,琉球上表纳贡,一直臣服大明。”
“为什么叫琉球?”
“这个名字还是隋时有的。”飞天略略沉吟便淡淡道来,“传说隋炀帝令羽骑尉朱宽下海寻找仙丹,行至东海这片海上时,一排岛屿蟠旋蜿蜒,若虬龙浮于水面,便起名为流虬。”
“我知道啦,后来肯定是避讳,将‘虬’字改了。”朝天是真聪明。
飞天点点头:“不错,《隋书》里改为流求,后来又有人称留仇、瑠求等,直到我大明太祖洪武年间,才定为现在的‘琉球’。”
虽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仍然温热,照在皑皑白雪上反着光,刺得朝天有些睁不开眼。
“琉球……”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目光转向了秦淮河中。
薄冰已经消融,河水在阳光中波光粼粼,当日朱宽远望流虬,地界涛间,茫茫大海中也是这样的碧波吗?
当然朝天不会知道,文飞天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在三百多年后的公元1879年被无耻地篡改;几经周折,如今,它居然被称为“冲绳(oginawa)”,被日本侵占。
“琉球国者,南海胜地也。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琙为唇齿,在此二间涌出之蓬莱岛也。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异产至宝冲满十方刹……”
这口1458年铸就、雕刻着汉字的万国津梁铜钟,陈列在日本冲绳县博物馆。令每一个看到这钟的中国人,或唏嘘或愤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