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朝天睡得正香。
虽然隔着朝天宫的深墙大院层层重檐,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是势不可当地冲入寻真阁,又钻进耳朵里。这带着过年独有的硝烟热气的响声,让朝天觉出分外的安心,反倒睡得更加踏实,更加理所应当。
“朝天!朝天!”一个卷着舌头的叫声。
朝天不理,翻个身蒙上被子,继续睡。
“朝天!懒虫!朝天!懒虫!”叫声不屈不挠。
朝天顺手摸起一个枕头,扔了过去。
架上的鹦鹉吓了一跳,振翅飞起,避过枕头又重落回架上,歪着脑袋继续,“朝天!懒虫!朝天!懒虫!”足足叫了十多声。
“小鹙,你烦不烦啊!”朝天终于睁开眼睛,睡意蒙胧地瞪着鹦鹉,“早知道让仇英把你带去长洲!”
鹦鹉晃了晃脑袋,眨巴眨巴眼皮,不屑一顾:“仇英、长洲;小鹙,朝天宫!”
朝天怔了怔,笑了出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你不想仇英啊?你可是他买回来养大,又教你说话的!”
鹦鹉低了头,又眨巴眨巴眼皮,终于有些伤感:“想。仇英。”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朝天满意了,翻身下床,穿衣洗漱,对着鹦鹉又道,“不过你想也没用,仇英跟着周臣师父回老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回来回来。”鹦鹉有些恼羞成怒,嘀咕了一声便侧头梳理毛羽,不再搭理朝天。
“你要为他高兴啊!仇英最喜欢画画,可不得不刷了这么多年漆,现在有个好老师教他画,还有王尚书、阳明先生、衡山居士这么多人欣赏他,多好啊!”
鹦鹉自毛羽中抬起头,狠狠点了点:“阳明先生。”
“不错,亏得阳明先生,上次来信,在龙场还不忘叮嘱仇英好好画呢!”
鹦鹉扑棱棱飞起,开心地转了一圈又飞回木架上,蜷起一只脚,闭了眼睛打盹。
朝天笑了笑,径自出门。
雪后初晴,满眼银白晶莹,红墙金瓦都被大雪覆盖,院中一片白雪皑皑连女贞树上都积着厚厚的雪,走过时扑簌簌落一身。朝天随手抓了一把团成雪球,在掌中把玩,转身进了隔壁御天住的的延真阁。
“不对,是这样。”
老远就听到飞天冷冷的声音,同檐下的冰棱一样凝固,不带一丝暖意。
这么早就练功啊?昨晚明明一起守夜过了子时的!朝天说不上是佩服还是惭愧,扬声叫道:“师兄早!师姐早!”
院中同样满是积雪,几棵竹子勉强露出发黄的竹竿,巨大的雪松仍旧碧绿葱郁。御天和飞天正在雪松旁练功,听到唤声只微微点头示意。
飞天扬手一掷手中的五雷令牌,金色光芒迅疾飞出,盘旋着绕过松树又急速落回手中,示范好了侧头看着御天。御天迟疑着,学着飞天的样子用力掷去,却总是或远或近落在身前,无论如何绕不过树,更别谈飞回来。
朝天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两手支颐,静静看着。
御天进朝天宫之后,师父问她想学什么,建议她坤道学医为民造福最相宜,修道养生也容易练成,御天却坚持要学威力最大的五雷正法。众人猜想她是念念不忘要手诛刘瑾、完成父亲蒋钦遗志,也只好由她。
这对五雷令牌是双梧真人所赐,通体亦是合金,尺寸分量比飞天的小一些,表面为银色,掷出去时本应是银光盘旋……
朝天望着频频落地的令牌,轻轻叹了口气。
飞天又演示两遍,御天还是不成,小跑着捡起令牌,小心地觑了眼飞天,满额大汗地说道:“飞天师兄要不你去歇息,我自己练练。”
飞天哼了一声,剑眉微蹙:“这都练了三天了!”
五雷正法甚是繁复,双梧真人主张循序渐进,御天却恨不得一日练成,头悬梁锥刺股地用功,双梧真人感其心诚,便吩咐飞天教她些基本功。飞天心中虽不乐意,无奈师命难违,然而这一个令牌飞旋就花了三天时间,飞天实在也是郁闷。
御天见师兄面色不虞,更是紧张,结结巴巴地道:“我自己练,我一定下苦功练。”雪地中立得久了,鼻尖和双颊点点发红,额头上汗水简直要滴下来。飞天本想说她几句,强自忍住。
朝天跑过来,顺手取过飞天手中令牌,笑道:“师姐!你试试小指和无名指弯起来,喏,这样,”说着将令牌握在右掌中,翻过来给御天看个仔细,“只用另外三根手指。”
御天看着朝天的手形,仔细将小指和无名指弯起,然后依言三指挥出。银色令牌颤巍巍飞出,虽然飞得不远,好歹盘旋着绕了回来,御天下意识地伸臂接住。
“成啦!”朝天拍手笑道,“来,再练练三根手指如何运力。”
御天难以置信地看看手中令牌,长长吁出一口气,又觑了眼飞天。飞天望望朝天,负手踱至石凳旁,一言不发。
“小师妹,你练过令牌飞旋?”御天又掷了几次,手法渐渐熟练,随口问道。
“没有啊,我见师兄刚才是这么扔的。”朝天笑嘻嘻地答到。随手一挥,金色令牌急速飞出,顺顺当当绕过竹子,稳稳落回小手中,金色的五雷令牌映得白皙的三根手指晶莹通透,如雪如玉。
御天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师妹这么聪明,真是,真是神仙转世。”
朝天嘻嘻一笑睒了睒眼:“可别让师父听见,又该骂我不用功了。”
御天嗤地笑出来,摇了摇头。
难怪大家都喜欢小师妹,从来毫无架子热心助人,又永远眉飞色舞地轻松开心,简直就是朝天宫的欢乐之源。
“走吧!今儿就这样,我们去给师父拜年吧!”飞天道。
御天连忙答应,又小心看了看飞天的面色,轻声道:“我回来自己再练,明天可以教新的了。”
飞天不置可否,大步往景阳阁走去。
一路行来,大多窗牖上都贴着红色的窗花,木门上则是门笺,望去点点火红,在一片银白中平添了许多热闹。
“师姐!这个好看!是福神吗?”
“师兄!这个多有趣啊!你看寿星老儿的这个额头!”
“师姐!你这些窗花太喜气了,真好!以前朝天宫从来没有过呐。”
朝天蹦蹦跳跳走着,看到好看的窗花门笺不时赞叹惊呼,确实御天的剪纸神乎其技,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自纸中走出来。御天含笑应着朝天,心里却只愿把这技艺换了雷法功力才好。
过年时的观中人比较少,不少弟子请假回家。双梧真人总说修道不是出家,做道士也不是六亲不认,所以朝天宫待弟子归省一直相当宽松,反而是皇亲贵族一再要求朝天宫过年时开观让善信祭祀祈祷,双梧真人只是不理,坚持闭门三天。所以每年的正月初一至初三,也就成了朝天宫难得的假期。
三人进了景阳阁,不想弘天已经在里面了,正陪着双梧真人在说话。三人先见过师兄,弘天领着,四个同门师兄妹一起恭恭敬敬地向师父拜了下去,齐声喊着:“恭祝师父新年吉祥如意!”
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整齐划一。
双梧真人呵呵笑着,取过案上四个红封:“好啦好啦,都起来。喏,红包拿去,新年吉祥!”
朝天第一个跳起来:“谢师父!”迫不及待地拆开,一见便张大了嘴:“师父忒也阔气,红包封的是金锞子哇!”
众人都笑起来。朝天宫每月有例银,但吃穿用住俱在观里,道士又没有什么花费,钱财其实没什么用处。
双梧真人笑道:“你这丫头,几时变得如此财迷?”
“小师妹自打和仇英去买鸟食,就分得清金子银子,还认识铜钱呢!”弘天笑道。
飞天护短:“分得清不好吗?”
朝天伸伸舌头:“是啊,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胡乱发派,把师父的法器都送掉了。”
朝天宫每到斋醮大典时会开观施舍,在四门和醮坛前向百姓发放铜钱、丹药等。朝天幼时不懂事,将双梧真人的铃磬都拿去发掉,结果被百姓喜出望外地当作神物供奉,据传这几户人家自此风调雨顺事事如意,金陵百姓们都盼着如此得些神物,经常有人上门求恳。
弘天飞天想起往事忍不住地笑,御天不明白,弘天轻声和她说了,御天笑道:“难怪我每次发完补天丹,有些大爷大娘总不肯走,非看着我案上的家什,一定得把罐子坛子箩筐都拿走了才甘心。”
弘天笑道:“现在知道了?那都是神物。”
御天笑:“知道了,以后这些被讨走的‘神物’都算在师妹账上。”
朝天自然不依:“师姐!人家小时候不懂事,现在的怎么能赖我?”
飞天望着朝天的笑靥,瞥了眼御天也道:“不错。”面上竟难得带了丝笑意,剑眉星目少见的柔和,仿佛冰雪初融,又似雨过天晴。
御天呆了呆,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这些金锞子是宁王府送来的年礼,好多样东西,都在库房里,御天空时带大家去挑一挑。”双梧真人吩咐到。
“还等师父吩咐呢!我早去看过热闹啦!”朝天伸臂成圈比画着,“好多好多东西!好多好多我都不认得哎!还有送给师兄们那些法衣、黄冠、头巾、云履啊,简直可以开家铺子啦!”
转头冲着弘天飞天又道:“两位师兄偏偏过年也不穿那些新衣!”
弘天含笑道:“宁王太客气。”
御天经朝天这么一说,才注意看了看弘天。正月初一,这位朝天宫的知观穿的依旧是海天经衣,不过是套新的,正是,正是自己做的那一套。
当日先为飞天做了一套经衣飞天不收,阳明先生劝解,自己又给弘天做了一套。想不到,知观师兄今天新年穿上了。弘天本是神高气远的飘逸气质,在这新衣的映衬下,更显得出尘不凡。
弘天察觉到御天的目光,不禁微微脸红,连忙岔开话题:“还是小王爷送给飞天的那些法器最好,太齐全了!”
朝天拍手道:“真的!响的钟鼓铃磬、打的旗幡帜牌,应有尽有!”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飞天,“师兄,那个宁王府的小王爷是什么样的?”
飞天短短道:“和你一样,人小鬼大。”幽深的眼底是掩不住的笑意。
御天在一旁看着,发现飞天仍是每日换洗的旧衣,自己做的那套新衣、宁王府送来的各种法衣,飞天根本碰都没碰过。
“师兄!人家认真问你呢。”朝天嘟起了嘴。
飞天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是认真的。小王爷不过是个小娃娃,可是聪明伶俐,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那宁王呢?”朝天很遗憾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那许多故事,对传奇的宁王府颇有些好奇。
“还不错吧。”飞天道,“至少没有皇帝那么昏庸。”
“飞天!”双梧真人叫住徒弟,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四个弟子却都明白了,皇帝再不对,朝天宫是皇家道观如何能直斥昏庸?飞天冲师父深施一礼:“师父,飞天知道了。”
双梧真人不语,半晌挥挥手:“都去拜拜三清吧!今年有什么心愿和天尊们说一说。不定就实现了。”
师兄妹四人答应着,到三清殿依次祭拜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
弘天口唇翕动念念有词,却听不见说的什么;飞天也是声音极低极微,不知道是发愿还是祝祷;御天距得近,朝天依稀听到:“求天尊赐我神力,早日手刃刘瑾奸贼!”咬牙切齿,恨意满胸。朝天不由打了个寒战,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稀里糊涂叩了头就爬了起来。
御天的身世来历,朝天自然听说了。突然多了个师姐,爱热闹的朝天自然欢欣雀跃,可惜御天比两位师兄还要忙,就算有一点空,也是勤奋练功,绝不懈怠。双梧真人吩咐师姐妹两人住隔壁,朝天欣喜终于有了邻居,常常顺脚就转到延真阁,可是每次去御天要不就还在前院忙碌,要不就在练功,见了朝天话都没空说。朝天总是乘兴而来,怏怏败兴而归。
此时朝天听到御天的祝祷,望着御天刚硬坚毅的侧颜,忽然体会到她每日苦练的心情,不由得出神,澄澈懵懂的双眸居然若有所思。走回景阳阁时,还有些怔忡。
双梧真人望望四个弟子,温言吩咐道:“让云笈云章他们进来吧。你们四个出去逛逛,晚上再回来。”
“逛逛?”御天茫然。
“每年初一至初三,师父都是放我们几个大假,在金陵城中玩一玩,”弘天解释道,“你忙了半年,也该歇歇。”
“我,我……”御天嗫嚅着欲言又止。
“哎呀,师姐!你不是想回去练功吧?”朝天叫道,“那一招飞旋令牌你练得差不多了,不用这么辛苦吧?”
“御天已经练到飞旋令牌了?”弘天似乎有些惊异。
“你看,弘天师兄都觉得你进步神速。”朝天又说又笑,“走吧,大年初一就玩玩算啦!”
“那我,可不可以,”御天有些吞吞吐吐,迟疑地望向双梧真人,“回家看看?”
双梧真人尚未答话,朝天已经炒豆子般问了一串:“你有家?在哪里?没回去过?”
“在状元境,离此不远。就是,就是我原来的家。”
“知观,你可失职啊,”双梧真人笑道,“御天来了这么久都没回过家?”
“是弟子疏忽了。”弘天忙诚恳答道,“弟子这就陪师妹回去看看。”
双梧真人挥了挥手:“去吧!”
四人出了景阳阁,云笈云章带着观里的道士们正等在门外,清冽的寒风中有些瑟缩。弘天又细细嘱咐一番,兀自不放心,回头又说了几句。
朝天忍不住笑,飞天皱皱眉,望着朝天的笑容,终于也嘴角弯了个弧度。
“师姐,你回家要不要带什么?”朝天笑嘻嘻问道。
御天摇了摇头,有些魂不守舍:“家里只有个老苍头,我出来的时候就没准备回去,都交代好了。”
弘天心中恻然,想起初见那一天,御天一身白衣刺杀锦衣卫,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这个弱女子,性格刚硬,矢志不移,真是值得敬佩。弘天又望了望在飞天左侧的朝天,正仰头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刚刚识得铜钱……
弘天心中,不由得轻声叹息。
大年初一的上午街上甚是冷清。百姓大多除夕守夜尚未起床,即使起床了也还没出门,不时有鞭炮噼啪作响,渲染着浓浓的过年气氛。
“这是我们同门四人第一次一起走在南京街上呢!”御天忽然感慨到。
“也是第一次四人同时出朝天宫,”朝天调皮地道,“但愿师父平安无事,不要被坏人欺负了去。啊?弘天师兄?”自是嘲笑他刚才叮嘱徒弟们的谨慎。
弘天摇头笑道:“小师妹你……”
飞天一直没有说话,缓步踱在朝天身侧。听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闻着鞭炮独有的硝烟味,飞天总会想起那一天。七岁的那一天,拼了命的挣扎厮打、紧咬牙关的忍痛沉默……十几年的时光并未淡化当日的伤痛绝望,反而一年年益加清晰。心底如此深刻的创伤,岂是唤几声“小室”就能抹平?
我当然不会回去,当然不会认他们,即使都变成墓碑和坟土,也永不相往来。衡山居士又落榜了,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必巴巴地告诉我?
文室,如今的飞天道长回忆着往事,望着眼前三人。我已经有了家,有了这些同门,弘天朝天自不必说,即使是御天,也远远亲过那一堆文家人。
“但愿我们四人,永似今日。”御天轻声说到。
弘天微笑道:“会的。”
飞天侧首看看,默然不语;朝天正要说话,一个二踢脚“砰”地在身前落下,又“啪”地跳上半空,响了第二下。朝天仰头望着半空,红色褐色的鞭炮屑纷纷洒洒落了一头一身,稚气的小脸欢喜地笑着,比雪后的冬日晴空还要明澈高远。
很多年后,鄱阳湖边,飞天在漫天火光硝烟中,听着宁王和王守仁的火炮“砰”“啪”来往不绝,想起的,是此时难以忘怀的画面。
虽然朝天,一直都不明白。
“到了,那里就是我家!”御天叫出来,激动地加快脚步,奔向巷中,“徐伯!徐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