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落叶飘零。秋意萧瑟中,小王爷朱佑枫走后的朝天宫分外冷清。
道士们依旧早课晚课、时时弈棋品茶,只是没了朱佑枫漫天飞扬的咯咯笑声,都有些怅然若失。弘天照样忙碌,来看病的百姓总排着长龙;飞天依旧迎来送往,各种来习练的官员藩王络绎不绝。还好现在多了御天照顾观里前前后后的琐事,自吃饭穿衣到床铺被褥花草树木,分担了相当多弘天的工作,上上下下也都照顾得周到妥帖,人人称赞。
“阳明先生!”仇英在窗外叫道,“好走了啘?”
王守仁答应着出了房门,一大清早,乳白色的浓雾尚未消散,见仇英还是一身土布单衣、关心地问道:“不冷吗?”
“还好。”仇英笑嘻嘻地,“他勿肯去,就我们一淘去看下嘎!”
“好。”
王守仁并不多言,二人步出朝天宫,径直往东直奔贡院而来。尚未到秦淮河边,道上已经满是一群群蓝衣秀才,三三两两地走向同一个方向,几乎都是神色紧张脚步匆忙。
今天,是乡试放榜的日子。
屡次挫折,文征明连看榜也怕了,周臣安慰他,派仇英帮着去看。王守仁觉得义不容辞,便约了仇英一起。
“阳明先生,我打听了一下,今年南京贡院考试的秀才有一万一千多人嘎!”仇英压低了嗓音,“可是只取一百多举人,忒难哉!”
王守仁点点头:“是不容易。”然而科举本就是选才举能,太平盛世里读书人众多,便形成了如此残酷的淘汰制度。
“阳明先生,那你当年考得顺利啘?”仇英八卦起来话是真多。
“乡试很顺利。”王守仁想了想,“会试考了三次。”
“阿唷,连先生都要考三次嘎!”仇英连连咂嘴,“那头两次不中的辰光,蛮难过的啘?”
王守仁笑笑不答。
难过是难过,而自己居然为落第而难过,这个事实则更让自己引以为耻。记得第一次弘治六年会试不中时,内阁大臣李东阳不知是安慰还是戏谑,让自己做一首来科状元赋;自己那时候少年气盛,居然真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实在恃才傲物,也实在是,幼稚。
说话间已经到了秦淮河畔,过文德桥、魁光阁,就是南京贡院了。人流已经相当拥挤,望望贡院门前简直是人山人海,要穿过人群至龙虎榜下,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仇英道:“我们先在这里等等啘!贴榜总要到靠近中午的辰光。到时我一个人挤过去看就行嘎。”
王守仁点点头,二人转身进了魁光阁,里面一样很多等着看榜的秀才,不少人站着,在案前的也是坐立不安。王守仁扫视一圈,南面水榭倒还空着,大概望不见贡院,此时被众人嫌弃?
迎上来的伙计顺着王守仁的目光望去,难得此时还有位愿意看风景的,连忙引至水榭坐下,上了茉莉花茶和四式点心。
浓雾已渐渐散开,剩了丝丝缕缕浮动在河面上,碧绿的河水偶尔微微漾动,如巨幅的青缎上绣着云霞。王守仁望着望着,身后人群的嘈杂喧闹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少时只觉得理所当然,中举、中进士,两榜出身。甚至状元也是囊中之物,只要自己想的话。其实自己一定比这一万多秀才高明吗?恐怕未必。比如文征明号称诗文书画四绝,比自己还大两岁,为什么他屡试不中?
难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侥幸?
王守仁有些出神。
“阳明先生!尝尝这个!”仇英不知如何双手捧着一个海碗,艰难地挤过人群迅速放在王守仁面前,两手捏住耳垂,“好烫!”
又连忙介绍:“银丝熏鱼面!魁光阁最出名的名点!老容易抢来的!先生趁热吃!”
不容置疑的话语融进扑鼻的香气,令王守仁举起筷子,果然美味!熏鱼味香肉嫩,银丝面柔滑却不失筋骨,恰到好处的麻油香、酱油色。
王守仁挑着面条,一阵阵暖意流往四肢百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粒。
“勿错啘?先生你多吃些,”仇英有些怅怅的,“到了贵州可吃勿着嘎!”
王守仁一怔,这个仇英!平日笑嘻嘻的,原来今日是在伤别离!
自南京到贵州,省事的方法就是先坐船沿长江溯流而上,到九江换车马陆行,穿江西、湖南到贵州玉屏。王守仁听从父亲的建议,搭了艘商船,准备这个月便上船往九江去。一路要经过草萍驿、鄱阳湖、沉江、沅陵,顺利的话,到龙场也要近年底了。
仇英避开王守仁的目光,讪讪地道:“我去龙虎榜那厢守着,先生慢慢用。”说着藏蓝土布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魁光阁里的人群也纷纷涌向贡院,一时倒清静下来。
王守仁慢慢喝着茶,思忖这一路去贵州,路途也罢了,龙场那么个荒蛮之地,怕是不易生存吧?贵州,修文县!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名。
秋风瑟瑟中,王守仁忍不住地又一阵咳嗽,服药、熏香、导引摄生,弘天道长能做的都做了,这咳疾好是好得多了,只是根治却始终不能。弘天又苦心制了丸药,征得王守仁同意,里面加了少许砒霜用以止咳,两人随口叫做“阳明丹”。那之后王守仁因服用这个丸药的缘故,面色始终带着薄薄的青色。
记得双梧真人摇摇头,望着二人努力的模样无语地转过身。王守仁确定那一刻看见真人目光中的怜悯,大概,是同情这个病会一直跟着自己吧?
是的,终王守仁一生,咳疾始终未好,甚至最后也还是死于这个病。
“先生!阳明先生!”一连串惊喜的呼唤,“可找到你了!
王守仁抬起头,不由得一愣。
朱一和朱存一身布衣,各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立在面前。
“先生!”朱一又叫了一声,有些哽咽。清凉的秋日清晨,两人却都满头大汗。
王守仁连忙起身,招呼二人坐下,又唤伙计泡茶上点心。
朱一和朱存却不肯坐,对着王守仁便拜了下去:“先生!”
王守仁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扶住:“有话好说,不必多礼。”
两人站起来,对望一眼,朱一道:“我兄弟四人回到赣州老家,多年没有回去,不想家里人都毫不意外。原来真人起坛做法告知先人的那一日,我们四家人都做了个梦。”
“梦见祖先了?”王守仁有些惊异。
“正是。”朱一接着道:“先人衣履整齐满面笑容,说是原本被仇怨所拘一直不得转世,如今朝天宫上告玉帝,已将宁王与赣州朱家的冤仇化解,玉帝亲旨送他转世投个好人家。一百多年的仇怨消散,那一天赣州朱家村里彩云瑞霭一片祥和,子孙们都喜庆万分。”
王守仁点点头,倘若不如此化解,守、一、存、真之后,又将是一代人前赴后继地前去宁王府,赣州朱家似被禁锢一样,永不得解脱。
“先人还说,此次冤仇得解,阳明先生居功至伟,赣州朱家子孙永世不许忘。”朱一和朱存又对望一眼,“所以我们商量了,由我二人代表,以后长随先生身边,供先生驱策,做牛做马、心甘情愿。”
“那怎么可以?”王守仁又吓了一跳,“你们还是回家好生过日子。”
“我二人早已净身,此生再无室家之想。赣州老家那里诸位兄弟们托先生之福,俱已得享太平,自会好好生活。”朱一说得很诚恳,“我二人从此再无牵挂。朱守朱真若不是伤重未好,也想抢着来的。”
朱存见王守仁迟疑,又扑通拜了下去:“求先生成全!”
朱一也跟着拜了下去:“先生!此去贵州龙场,路途遥远艰辛,先生一个人万万不成。我兄弟好歹对贵州略知一二,亦粗通蛮语,定当保先生管好龙场驿站。”
“先生不答应,我兄弟就不起来!”朱存索性来了蛮的。
“先生价末收下他们好哉!”仇英不知何时回转来,立在二人身后劝道,“先生一个人去贵州,真个是危险嘎。”
王守仁无奈,扶起朱一朱存:“好!你二人以后就跟着我。我们这个月二十就出发。”运渎上初遇之时,何曾想到?
朱一朱存大喜:“谢先生!”
王守仁侧头望向仇英:“如何?”
仇英摇头:“我连看了十几遍,都勿有。”
王守仁默然,半晌道:“那你去悄悄说一声,我们就不去了。”落第本来就是难过,如果再一堆人在旁关心劝慰,才真是难过加难过。
“好。”仇英立刻明白了,“那我们一起走啘?顺道拨船家讲一声多两个人要加两个舱嘎位。”
“仇小哥想得周到!”朱一已经进入角色,“我们哥俩去,你告诉咱地方,找谁就成!”
朱一边说边拦着王守仁:“先生点心还没吃完,先生慢慢用好了!”
王守仁大为宽慰,自己的性格,本来是不耐烦这些琐事,自幼家里仆佣成群,确实也没有管过。朱一精明干练、朱存英勇威猛,有这两人随在身边,龙场之行可就好过得多了。当下微笑颔首,由他们三人自去了。
一壶滚热的菊花喝完,口中回味甘甜,自胸口透出润湿清爽。魁光阁中开始上客,一拨拨一群群都是新中的举人,狂喜中呼朋唤友准备一醉方休。
王守仁含笑会钞,缓步踱出,眺望远处的贡院,仍有不少人聚在门前,流连不肯离去,毕竟落第这样的晴天霹雳一时难以置信,需要时间的抚慰。
路上也都是不中的秀才,垂头丧气的、失魂落魄的、掩面痛哭的,王守仁心中恻然,垂首静静走过。
想起文征明,又是一阵难过。仇英这样去报信,猜想以他的性格,定也不过是人前唯唯诺诺、无人处时独自郁郁罢了。
实际上,文征明为何屡试不第,后来成了科举史上的一个谜。少年成名的诗文书画四绝全才,文受业于吴宽、书学于李应祯,本身人又是稳重严谨老成方正,实在没有不中举的理由。然而偏偏这样的才子,在南京贡院考了一次又一次,只考到头发白了,考了一辈子,也没中!后来直到嘉靖二年文征明五十四岁了,才靠举荐进了翰林院,做了九品小官待诏,故后人称“文待诏”。
过文德桥、武定桥,人烟渐渐稀少,王守仁松一口气,负手眺望河上风景。古城秋意正浓,秦淮河两岸往日的郁郁葱葱变成了红黄变幻的绚烂,大大小小的画舫在碧波中逶迤来去。
王守仁轻叹一声,不由得又想起初到金陵的那一日,运渎中,偶遇她的座船。
是天缘巧合,是上天眷顾,或竟是无情捉弄?
她回了南昌,自己要去贵州。地域遥远,身份更是迥异,此生再不可能见到了吧?仰望碧空高远白云悠悠,从此后,只怕是天际浮云生白发,林间孤月坐黄昏!
突然不远处“扑通”一声巨响,随着一个蓝色身影一晃,掀起老大的水浪。没等王守仁反应过来,已经有人高叫道:“有人跳河!”“寻死的!”“救命!”“快救人!”
王守仁愣住、抬眼望去,碧绿的河水中,一个蓝色的人影浮浮沉沉,秋日稀薄的阳光照着他扑腾挣扎,水花四溅,面目看不清楚,看衣冠是个秀才的打扮。
王守仁不假思索,纵身一跃跳进了秦淮河中。落第也好,其他伤心事也好,当时伤心欲绝;时光却会慢慢冲刷悲伤,有一天回想起,终于如过眼烟云。
秋天的河水颇凉,王守仁不由打了个寒噤,辨明了方向,急忙往蓝衣秀才落水之处游去。两侧水声哗哗,同时还有另外两个人跳了下来,一个粗粗的嗓音叫道:“快!快!”另一个尖利的声音道:“我抓他头,你拎他脚,喂!中间那个……”王守仁知道是叫自己:“怎么?”
“你抓牢他的手臂,注意不要让他乱挣扎!”三人一边计议,一边拼命往前划。远望蓝衣秀才还在前方,随着波浪倒似乎越来越远,能否赶上来得及救人,三人都是心中栗六,不知如何。
忽然一声长长的清啸自水底传来,水面瞬时波涛起伏,开始翻滚起来。三人吃了一惊,踩水稳住身形,伸头出水,不安地望去。
蓝衣秀才不知何时上身浮出了水面,像被人举着似的,一步步往三人行来。走得近了,发现他竟是双目紧闭,口唇乌紫,早已不省人事。
“接住!”水底传来一声轻叱,三人愣住,下意识地齐齐伸臂,待蓝衣秀才倒在六只手臂上,才反应过来,王守仁急道:“先上岸控水!”
案边围拢了不少行人,立刻拥上来,搬石头的搬石头、抬人的抬人,将蓝衣秀才翻在了巨石上,两头悬空轻压后背,不一会儿,呛出一大口水,秀才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活过来了!”“你这秀才不能想不开啊!”“就是!落第的人多了!一万一千多人考,就取一百五十七名啊!要是考不中的都像你这样,可不糟了!”“三年后再考呗!”
人群七嘴八舌,围住了秀才或议论或劝慰。南京人,还真是挺好的!
王守仁笑笑,低头看看衣履皆是水滴滴的,便转身往朝天宫走去。围着秀才的百姓们都忙着救治安慰秀才,没有人注意到王守仁。
“接住!”水底的那一声轻叱隔着水波如何能传过来?在水底又如何能出声?还有那一声长长清啸又是怎么回事?
行不多久到了一座石拱桥上,王守仁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望望四顾无人,便甩下两只一踩一汪水的鞋,在石栏杆上敲了一敲泥,拧干水,靠在桥边晒太阳。身上衣衫也是湿透,同样拧了拧水,倚在桥边。
不觉时已过午,秋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好在桥上无遮无拦,阳光直射,衣衫不知不觉已经冒起水汽,有些半干的样子。王守仁无意识地随意望着,见桥头石碑上是“淮清桥”三个金字,不由得点了点头。这里是青溪与秦淮河的汇流之处,这座桥听说是南齐时所建,也是相当有年头了。
桥头的桥亭上悬着乌木镶银的对联:“淮水东边旧时月,金陵渡口去来潮。”王守仁不由得笑了笑,唐时的诗句嵌得如此巧妙,南京可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处处都有惊喜。
望着望着,王守仁忽然停住了目光,似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
透过石头栏杆、红漆亭柱,可以望见一段桥下的秦淮河。两折石阶自岸边通往河中,大约是平日百姓捣衣之处,午后寂静无人。河面上微波轻漾,如被大剪刀裁开的绿缎忽然在靠近河畔处轻轻分开,王守仁只觉得眼睛一花,石阶上已经多了一人。
水雾乍散、阳光直射,玄色的宽袍大袖在秋风中缓缓飞舞,金黄色的丝丝缕缕在同样玄色的盘发与九梁巾后形成光晕,映得白皙似透明的小脸如河水一样柔软,明亮的双眼像乌木嵌银一样晶光四射。缓步行来,如乘风驾云一样缥缈逍遥。
王守仁怔在当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引露。乘云气、御六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样的步态仙姿,难道是姑射仙人?
刚才那清啸、那轻叱,难道是这仙人?
走得近了渐渐看得真切,仙人身形瘦小尚未长成,原来是个孩童,而且,是个女童。
女童几步飘到王守仁面前,一阵寒意随之迫近,湿淋淋的王守仁打了个激灵,忍不住“阿嚏”出了个喷嚏。
女童忍不住笑出来:“啊唷,冻着你了?本以为这里没人的,可对不住啦!”这一笑,更是满脸稚气娇憨。
王守仁连忙示意无妨,拱拱手笑道:“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目光不自禁地望向她的脚下,没有水渍,竟似自大路上走来,这是“霓衣不湿雨”?
王守仁满心困惑。好在阳光印下长长的斜影,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是个人,没错……吧?
女童双眸亮晶晶的:“你听出我的声音?”
“是。”王守仁好奇,“那是什么功夫,如何能在水下出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是,朝天道长?”
不错,这当然是她,文飞天念念不忘的小师妹,仇英念兹在兹的朝天,朝天宫中水下功夫最好,奇门遁甲仅次于双梧真人的朝天道长!
王守仁想到这里不由得激动。一是为自己的机智,二是终于见到了这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想朝天并不在意:“是啊。金陵很多人认识我。我怕麻烦,才拣了这里没人之处上岸。”
见了王守仁的目光,点头遗憾地道:“对啊,这是水遁,才只练到五形遁。”
语声如同她的面容一样娇憨稚气。瞥见王守仁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解释道:“要到九宫遁呢。”
王守仁心中暗叹,倒不是这小小女孩的道术,而是不等自己开口就知道要问什么,如此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三十几年的人生中也就是平生知己湛若水和娄素素二人而已。想到娄素素,心中又是一痛。
朝天见王守仁神色黯然,笑嘻嘻道“先生,别难过啦!祸兮福之所倚,心外无物、修好自心,老天自然安排好一切。”
心外无物、修好自心?
心外无物、修好自心……
修好自心!
王守仁俯瞰脚下碧波万顷,胸中忽然惊涛骇浪,汹涌澎拜,二十年的困惑、迟疑、彷徨忽然随脚下河水滔滔而去,眼前云消雾散,心如秋日阳光,光明澄净。
王守仁仰天大笑,昂首而去,口中依稀咏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净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竟不再看身后一眼。
“朝天!朝天!”东面忽然传来阵阵叫声。是仇英!喜悦无限,喜笑颜开,举起手中的鸟笼,“朝天!看!我给你驯的鹦鹉!”
“师妹!小师妹!”西面响起连声呼唤。自然是文飞天。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孤傲的轮廓却现出柔和的弧线,“小师妹!我们拘了只孽蛟!你猜在哪儿?”
朝天东看看,西望望,小脸上的笑容晶莹闪亮。刚出关,就有这么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