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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祸莫大于不知足

夏日午后的阳光分外炽烈,王守仁只着了单衣,仍然禁不住汗流浃背。手中拎的四样点心越来越沉也罢了,纸包上印出的水渍越来越大,直像是要融化一样。

匆匆走进糟坊巷,一阵清凉的过堂风扑面袭来,王守仁不禁停下脚步站在巷口,心底简直是欢呼一声。抬手看了看纸包,还好,鸭油酥烧饼、五香豆、桂花糕和龙须糖都安然无恙。

记得仇英说的是东首第四户人家,王守仁缓缓踱来,仔细数着。是这里了,透过矮墙可见门内左右两棵高大的石榴树,挂着大大小小的果实。窄窄的木门上贴的春联颜色已退,字迹依稀可辨:“摩诘画右军书无出其右,金陵风秦淮月尽在此门。”

王守仁笑笑摇头,拍响了木门。

“来哉来哉,啥人?”仇英嚷着噔噔噔奔出来,一开门老大惊喜,“阳明先生!耐哪能来嘎?”

“我来拜会周老先生。”王守仁微微含笑,扫视了下院中。

小小的院子收拾得极干净,沿墙种着整齐的栀子花正挂着颗颗花骨朵,角落里两棵芭蕉旁一口水井,井沿磨得光滑锃亮。光亮的青砖地,中间墁着弯曲的羊肠道,道的尽头是蓬碧绿的葡萄架,架下两人正在弈棋。

外面的炎热酷暑竟似丝毫没有影响到院中,只觉得满目绿阴中一片凉润,茉莉花栀子花的暗香隐隐浮动,寂静、闲适。

“师父!”仇英叫着,“阳明先生前来拜会!”

东首的老者闻声转过了头,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呵呵笑着:“阿唷!阳明先生,价末正好,一淘坐歇,阿是闹热点?”

西首的蓝衫人连忙站了起来,拱手行礼:“阳明先生!”

王守仁连忙和二人问候招呼,初次见面、说了一堆客套话。好在几人都是吴语官话,口音近似,顿生亲近之感。王守仁奉上四样礼品点心,周臣连连摆手:“哎,耐瞧拨起我,常来坐歇歇,勿要带啥个么事。阿好?”

王守仁看清蓝衫人的面容却不由得吃了一惊,正是那日在宁王府外太平路上拦住文飞天、连声唤着“小室”的中年秀才!

周臣笑着介绍:“俚是文璧文征明,号‘衡山居士’。”

王守仁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相当震惊:“‘衡山居士’?交木先生的二公子,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

交木先生就是文林,长洲人,成化壬辰进士,官至南京太仆寺臣,为政斐然,所著《琅琊漫钞》风行一时。王守仁听到文飞天的口音时就猜想他可能与文林有关,可文征明为什么喊飞天“小室”?文飞天为何又绝然不顾?

“岂敢!岂敢!”文征明连声谦逊,“朋友们错爱,当勿得、当勿得哉。”

王守仁细细打量,文征明眉眼间的容貌与文飞天有三分相似。可是一个谦和严谨,一个冷峻孤傲,神态截然不同,文征明说话微笑皆是规矩方正、连脸上的皱纹甚至都是平平直直的。

“衡山居士是来金陵应试?”王守仁见他一身蓝衫秀才装,猜测到。

文征明一丝不苟地坐下,答道:“勿差。晚生惭愧,取入府学多年,乡试却是屡试勿第。”望望王守仁和周臣接着道,“价末已是四试哉。”

周臣安慰道:“勿事勿事,今科一定中哉!”王守仁也连忙附和。

文征明成名甚早,弘治年间就与祝允明、唐寅和徐祯卿被誉为吴中四才子。弘治十一年与唐寅一同在应天府乡试,唐寅高中第一名解元,文征明却一再落第。

正说话间,一个荆钗布裙、整洁和蔼的婆婆端上来一个朱红盘,放着绿沉沉的西瓜。周臣笑道:“劳夫人!”王守仁和文征明连忙起身寒暄,又是一番扰攘,仇英剖好瓜奉于三人。

远处赫日停天,无风无云,西瓜是水井里湃着刚拎上来,一口咬下凉润甜糯,周臣第一个叫道:“快哉!不亦快哉!”

王守仁不由得笑,这个老头儿,简直是可爱!将石桌上的西瓜往周臣面前推了推:“老先生多吃些。”

文征明目不斜视,低头小口吃瓜,并不多言。

周臣连尽两块大西瓜,一抹嘴,拍着肚皮道:“吃勿落咯!好吃得来!”一边又唤:“仇英,耐陪着二位先生吃!”

仇英答应着,殷勤招呼王守仁和文征明,文征明连连谦逊:“我自家来,我自家来!”

周臣随意问道:“阳明先生哪能过来嘎?雇车嘎?”

王守仁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老头儿是以为自己住在尚书府,笑着摇头:“老先生有所不知,我如今住在朝天宫养伤,”目光扫视了下文征明,“走过来忒近。”

文征明果然一怔,放下手中西瓜,洗干净手,望着二人说话。

周臣呵呵笑着:“养伤?价末是弘天道长照顾耐?”

王守仁点点头:“是。弘天道长医术高明,我的刀伤基本都平复了,咳疾也好多了。”顿了顿又道:“飞天道长也很关照我。”

仇英插口道:“阳明先生忒谦虚哉!上次宁王府的事,多亏耐咯!”

王守仁笑笑不答,侧身见文征明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地迟疑,便笑道:“衡山居士熟悉朝天宫吗?若是不熟悉,我同你做个向导。”

文征明半晌不语,周臣看得着急,催道:“征明!耐有啥个事体,搭阳明先生直讲好哉!勿说话,阿要急煞人嘎!”

王守仁含笑注视着文征明,目光中的温暖让文征明渐渐安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阳明先生,搭飞天、飞天道长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仇英笑嘻嘻地道:“飞天道长嘎?我们都熟悉咯!”

文征明有些意外:“哦?价末最好。俚,俚其实姓文、名室,是我的弟弟。”

“真噶?”仇英惊喜地高叫一声,“怪道飞天道长书文俱佳,原来是文家子弟咯!”

王守仁没有吭声,继续鼓励地看着文征明,这中间的故事,恐怕不简单。

文征明半低着头:“先父八年前病逝,临终将小室托付给我搭大哥,可是,小室根本勿认我们。”

“为啥?”周臣问道。王守仁回想文飞天说起文家时的怨愆、一时默然。

“小室,小室是庶出,搭我们勿是一个娘。”文征明说得极缓慢,“十三年前,先父在南京太仆寺臣任上,全家一淘住在滁州的太仆寺臣府上。除夕那一天,父亲很晚才回来,手中牵着个六七岁的娃娃,只告诉我们这是弟弟文室,多一句也勿肯讲。母亲勿曾说啥,就安排他住了下来。”

“文夫人也忒煞好人哉!”周臣赞道。

“姆妈阿有啥办法嘎!耐阿晓得父亲那个脾气,姆妈碰转弯哉!”文征明说得渐渐有些激动,“过年几天都好好的,初九那天勿知啥事,小室搭大哥相骂,姆妈劝勿落,动气就拨两个都打仔一顿。大哥拨打得嗷嗷叫;小室,小室,”文征明摇了摇头:“打个辰光,俚咬紧点牙齿、一声勿响;等到父亲回家赶来劝开仔,俚一头跳进花园里格池塘,大冬天落雪个辰光,吓煞哉!连忙拖上来,请仔大夫来。俚勿肯吃药啘,骗俚也勿吃、吓俚也勿吃。姆妈阿有啥法子呢?”

文征明说着眼中含泪,显然是回忆起母亲当日的焦急、委屈和心酸。

“后来呢?”良久,仇英忍不住问道。

“后来父亲答应俚,过完年就送他回南京。俚难末算看大夫吃药过去。”

“俚那么小,过去一歇就忘记脱嘎?”周臣道。

文征明摇摇头,长叹一声:“七岁的娃娃,记得牢来,正月十五一过就要走哉。父亲无奈,送俚回了南京。我记得俚走那一天,把姆妈做的新衣服都换下来,穿着自己来时的旧衣裳;冷冷的目光、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瞥了我们大家一眼,傲然踏出门去,头也勿回。”

王守仁仍然没有作声,文飞天那一种孤傲,原来自幼如此。

“后来父亲回家,绝口勿提小室。姆妈也寒脱心,再勿问。”文征明陷入回忆,“八年前姆妈过世,勿到半年辰光,父亲就追随而去。我们才晓得,小室原来在朝天宫做了黄冠,道号飞天。”

院中一片寂静,日头渐渐西斜,栀子花的花骨朵微微张开,随着轻风似有若无地送来些清香。

“八年中,我找小室足有几十发,发发是十二分巴结,俚总是勿睬。”文征明叹口气,眼中雾气弥漫,“我搭俚讲,父亲临终时憋着一口气等俚,可是么等到。”

“令兄呢?”王守仁缓缓问道。

“大哥也一直有心结,勿愿意提小室,听都勿要听。”文征明怔了怔答道,“可是父亲临终个辰光,勿许我们待小室勿好,大哥答应咯。”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哉!”周臣摇着蒲扇道。

“对咯、对咯!”文征明忙道,“父亲就是价么讲咯。阳明先生,耐说对啘?”

王守仁望了望文征明期待的目光,不忍打击,可更不忍欺骗,含笑道:“飞天道长的脾气,耿介孤傲,你是晓得的。”

“我晓得、我晓得。”文征明连连点头。

“我问起过飞天身世,飞天没有告诉我具体情况,但说起文家时颇有冤愆,”王守仁斟酌着道,“衡山居士怕是要问问令兄,解开小时候的结。”

“小时候的结?”文征明愣了愣,“那辰光还是小孩子,怕是记都勿记得了,有要紧关系啘?”

“阳明先生讲的交关对哉!”周臣蒲扇一击,“解铃还需系铃人,耐是勿记得哉,耐阿晓得俚两个娃娃那能想嘎?”

“耐哥哥阿曾来过朝天宫?”仇英插口问道。

文征明想了想:“勿曾来。”

“价末好来,”周臣断然道,“当大哥的,做啥勿来?就耐一个二哥急嘎?”

“大哥俚……”文征明陷入了沉思。

“衡山居士,你今日多想无益,贡院的乡试要紧,考了试再说吧!”王守仁劝道,“这段时候,我乘便再同飞天道长聊聊。”

“对嘎对嘎!”周臣赞同,“今朝勿要想哉!待我回到长洲,搭耐一淘问问耐大哥!”

“老先生要回长洲?”王守仁诧异。

“叶落归根嘎!”周臣叹道,“金陵待了几年,差勿多咯。打算年底就回去哉!”

王守仁望向仇英,仇英却避开王守仁的目光,显然没拿定主意。

日影西斜、落入高墙之后。王守仁缓缓踱出糟坊巷,暗暗思忖。文飞天的出身,比想象的还要不易。他的母亲和文林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凭空多出个孩子就再不见人?文飞天又为什么会进朝天宫?双梧真人在这中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就算这些都不重要,如何能劝说他认祖归宗?

暑气未退,仓巷的青石板地面上腾腾冒着热浪,不过行了一百米,就感觉两只鞋底都似乎烫得要融化。王守仁提脚看了看,确定鞋底还在,才继续往前走去。

巷中行人寥寥,两旁的板门之后不时有伙计端了大盆水泼在青石板上,可惜水迹瞬时便渐渐褪去,路面又恢复了焦热锃亮。

南京的夏季原来这么热,自己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到秋天便该走了吧?去贵州龙场,那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不行!要不让我们进去,要不喊你们知观赶紧出来!”

“就是!没看到我们怎么赶过来的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别说你一个小小朝天宫,就是皇宫也不敢拦我们王爷!”

一堆吵闹声,在暑气中份外刺耳。

王守仁怔了怔,王爷?

踱出仓巷,朝天宫正门前拥着十几匹高头骏马,一色毛光油亮、膘肥腿健,配着统一烂银打的马鞍和辔头,马上挺立着十来个彪悍的黑衣侍卫,个个风尘仆仆,冲着朝天宫的守门道士正在嚷嚷。

群马最后一骑上,一身紫地银钩晕锦衣,头戴束发金冠,腰系碧玉红鞓带,人高马大,面上已经极不耐烦,勉强勒马停缰等在门口,马蹄连连敲击台阶,随时都要策马闯入的样子。

难道,是他?

“阳明先生!来得正好!”守门道士满头大汗,望见了救星,“观里正在晚课,云书进去通报了,他们非要进去,这怎么行啊!”

王守仁无奈,走上前去拱拱手:“敢问各位是?”

“我们宁王府的!大老远自南昌奔过来的!这是我们王爷!”一名侍卫大声道。

果然是,宁王!朱宸濠!大明最有势力的藩王!

王守仁不动声色地仰头望向紫衣人,夕阳正迎面照在他的身上,紫色锦缎在金橙色阳光中亮得刺眼,原本魁梧的身段简直变成了伟岸,古铜色的面上满是汗水灰尘,更显刚硬威严。

多年后鄱阳湖边再见之时,亦是夕阳如血,王守仁回想起今日朝天宫外的宁王,忍不住地深深叹息。

宁王朱宸濠抬手止住众侍卫的吵嚷,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什么“阳明先生”,不以为意,挥挥马鞭道:“本王要进去看王妃和小王爷,快开门带路!”

王守仁不急不慢地问道:“王爷可有令信?”满脸的郑重其事。

宁王怔了怔,居高临下俯视着王守仁,目光犀利如鹰隼;王守仁仰着头,和煦温暖的双眸不避不让,静静望着。

良久宁王哼了一声:“你怀疑我冒充?”

王守仁不言不语,深深作了一揖。当然不是怀疑,不过是拖时间罢了。

宁王不耐烦地扬了扬马鞭:“李泰!”

一名侍卫急忙跃下马,取出枚黄澄澄的金牌,递给王守仁:“这么麻烦!看好喽!”

王守仁不慌不忙地接过,仔细审视。正面是“大明皇帝敕造”,反面是“宁王”,小字“洪武二十六年”,确实是大明独一无二的宁王金牌令信。李泰喝道:“看清楚了吧!冒充!亏你想得出!”

王守仁作势细看,宁王府侍卫们的嘈杂声只当听不见,又时时作皱眉沉思状,直到瞥见大门后御天急匆匆的身影,才慢吞吞地将金牌还给李泰,冲宁王道:“没问题了,王爷请!”

宁王看他这意思是只让自己一人进去,微一迟疑,并不多说,吩咐道:“你们去将王府收拾安顿好!我接了王妃和小王爷就回府!”

说着翻身下马,大步迈进朝天宫,更不看王守仁一眼。

王守仁笑笑,跟在了宁王之后。

果然走不上几步,迎面撞上了御天,见了昂首阔步的宁王不由发愣。王守仁扬了扬下巴示意,御天反应过来,急忙迎上宁王:“宁王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师父师兄都在晚课,还有一会儿才能下来,王爷恕过不恭之罪!”

宁王脚步不停:“王妃和小王爷在哪儿?”丝毫不关心其他人。

御天忙道:“王妃和小王爷一直住在飞鸾阁,这会儿都在阁前的小花园里乘凉呢!我给王爷领路,王爷请随我来。”

“飞鸾阁?”宁王终于停了停脚步,面上难得现出一丝笑容,“名字倒恰得很。”

宁王本来的相貌威严得令人望而生畏,这一丝笑容却顿时一扫阴霾,如雨后晴空一样鼓舞欢欣。

“谢王爷夸奖。飞鸾阁是洪武年间高皇后来朝天宫时歇脚的地方。”御天细心介绍,“难得王妃和小王爷挺喜欢的。”

宁王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大步往前走去;御天本是带路的,变成小跑着跟在旁边。王守仁迟疑了一下,便想自东首岔道回自己住处,宁王却像后脑勺上有眼睛,短短道:“那个阳明先生,你也过来!”

王守仁怔了怔,只好跟上。

“王妃信上说,你和两位道长一起救了他们?”宁王脚步不停,语气依旧冷淡。

“王妃过誉了。王妃和小王爷吉人天相,百神呵护,其实没事的。”王守仁有些意外,她居然会在信中提到自己?心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慨,敷衍着说起了官话。

宁王哼了一声:“不居功是好事,不过本王想知道当日的实情。什么水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目光犀利,扫视着二人。

御天忙笑道:“阳明先生是谦虚了。那一天小王爷没来习练,去看了才知道王府中闹水怪,头一天已经死伤很多人,小王爷也被抓伤了。大家都没想到水怪为什么会来、何时会再来。亏得阳明先生机警,因尸体和伤员身上的香味想到水怪是被燃香招来,而小王爷榻前有一只香炉,只怕还要有危险,连夜拉着两位弘天飞天师兄赶往宁王府,时间紧急,师兄还用了缩地法呐!”

宁王听得停下了脚步:“哦?然后呢?”

“幸亏用了缩地法及时赶到!水怪正在袭击宁王府,又已经伤了一批人,恐怕他们晚到一步,水怪已经害了王妃和小王爷。还好,还好赶上,把水怪打跑了。”

这个故事王守仁和飞天都不肯细说,只有弘天告诉了御天。此时光天化日下听来,仍然无比惊险:“后来王妃和小王爷就住进了朝天宫,师父去做法把水怪降伏了。

“了不起!”宁王屏气听完,似乎有几分后怕、点头赞道,“阳明先生有此机智,不亏‘先生’二字!”

“王爷过奖。”王守仁答得不卑不亢。

宁王瞥了眼王守仁,这个清瘦病弱的书生,仿佛不同于平日碰到的文人,半晌问道:“你什么职位?”

“下官乃是贵州龙场驿驿臣,这就要去赴任。”

宁王一怔:“龙场驿驿臣?没听说过!那你原来做什么?因何发去贵州?”

宁王说起话来语速又快又急,似夏日暴雨骤至,雨泻屋檐。脚下大步不停,没有一丝滞涩。

“下官本是兵部主事,”王守仁笑笑并不想多说,“因上疏想救言官被下了诏狱。后来朝廷任命为驿臣。”

“昏君!”宁王禁不住地愤慨,“这小子贪玩到昏了头!言官不就是干的上疏这活儿?言官都不能说话,那成了什么朝廷?何况说的本来是对的?托孤阁老,那是随便能遣走的吗?何况还贬为‘奸党’!蒋钦、戴铣、薄彦徽那都是好样的!”

宁王即使是正德帝长辈,也不能这么直斥皇帝,可是他直言不讳毫不顾忌,王守仁不禁愣住。

“谢王爷仗义执言。”御天泪光盈盈,拜了一拜。

王守仁见宁王不解,解释道:“这位御天道长,是蒋钦的孤女。”

“哎!”宁王摆了摆手,“我早晚找那小子说说,给你爹平反!御史因直谏死在廷杖之下,简直是笑话!太祖要在,不知气成啥样!”

王守仁与御天对望了一眼,宁王,这么好?

说话间穿庭过院,已经进了飞鸾阁。是一进单独的院落,亭台楼阁金顶玉阶,富丽堂皇又安静雅致,缥缈花枝拂清香于静院,扶疏槐影移翠盖于幽庭。宁王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隔着假山树丛,传来说话声。

“钱大人,那你回了北京,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稚嫩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朱佑枫的伤还没完全好。不过思路清晰,双梧真人亲自做的招魂,小娃娃似乎更聪明了。

“当然能!小王爷,你以后有机会来京师啊!我带你去玩儿!京师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钱宁说得有些伤感。

“真的?”朱佑枫连连拍手,“有什么好玩的?”

宁王听到儿子在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园中。御天连忙跟上,王守仁稍稍犹豫,负手立在了月洞门外。

“父王!”朱佑枫的声音无比惊喜。

“小子!”似乎宁王一把举起,“让父王看看!重了嘛!这脸上挠得可不轻,疼吗?”

“已经不疼了。弘天道长说坚持擦补天膏,会好到跟原来一样的。”小人儿语中有些担心,“父王,要是不能好怎么办呢?”

“没事!就算有点儿疤痕也没事!男子汉,相貌有什么关系?”宁王教儿子很有一套。

环佩叮当,若有似无的香气传来:“王爷!你、你怎么来了?”是宁王妃。王守仁胸口一紧,想象她此时又惊又喜的模样,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情绪,轻叹一声,望门外游廊远远踱了开去。

晚霞绚烂,映在朝天宫的背后,金色琉璃顶、朱红高墙一时光彩离合。凉风轻拂,送来阵阵飘缈清越的诵经声,恍如置身天上宫阙。一只晚出觅食的麻雀,飞旋落在眼前,跳跃着在草地上啄食。

不知过了多久,钱宁自飞鸾阁中出来了,带着满脸的笑容,还不时回头挥手,自然是和小王爷道别。走了几步回身望见王守仁似乎怔了怔,迟疑了一下,远远作了一揖,扬长而去。

王守仁含笑回了一揖,也没有多话。

即将回京师天子身边的锦衣卫,遇见最有实力的大明藩王,双方都是相见恨晚吧?钱宁是个聪明人,与朱佑枫有意无意结下的交情,已足以抵过没能杀掉自己的过失;何况,又结交到了宁王?

而宁王,忽然皇帝身边多了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恐怕也是大大的喜出望外吧?

后来成了圣贤的王守仁,在此时已经看出了极大的隐患,然而一个小小的贵州龙场驿驿臣、不入流的从九品官,对此能做什么呢?

王守仁深深吸一口气,明明知道可又如何行动?

诵经声不知何时停止,下晚课了。大大小小的道士们簇拥着双梧真人远远行来,弘天飞天分侍左右,望见王守仁都是含笑颔首,静默中一行人整整齐齐地进了飞鸾阁。

王守仁笑笑,仰首眺望远处的晚霞。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杨廷和领着一帮官吏鱼贯而过,行色匆匆,甚至没有看见自己。昨天听父亲说皇帝已经诏杨廷和回京师,而且是进内阁,这大概是他在南京礼部左侍郎任上的最后一件大事。

宁王亲至朝天宫,自然是大事,即使杨廷和回了京师入了阁,也还是要笼络、安抚好宁王。甚至需要宁王的支持。

没自己什么事了,王守仁负手踱步,走向静念阁。

她那么聪明,早早将守、一、存、真遣回了赣州老家。只说是救护小王爷受了伤需要将养,绝口不提燃香招怪一事。自然而然救了四大内侍,保全了赣州朱家,也是免除娘家广饶娄家的一场祸患,更是化解了宁王府的百年仇怨。

她实在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

宁王接到四百里加急的书信,居然飞马亲自赶来,对她的爱意不言而喻。她值得这样死心塌地地爱,可惜少年的自己那时不明白,或者,也幸亏不明白。王守仁自嘲地想。

此时的王守仁自然也没有想到,宁王对宁王妃的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对她的智慧、更没有给予应有的尊重,以至酿成滔天大祸后悔终生。 H0kOCyC6h3kWJyOWygrFNyc2d09kD0sV4Sqx8UC4SQt6JS7avSZ+zd9RrJmoVZ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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