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阁中,双梧真人凝视着香灰,面色凝重。
弘天一眨不眨地望着师父,又看看香灰,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如何?这个香有何特别?”
自幼随着师父学炼丹制药,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弘天自诩颇知一二;没想到真碰上事,所学远远不够。弘天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抽空再多学习。
双梧真人不语,左手掐了个神机诀,闭目沉思。文飞天在一旁不敢打扰,侧头看向王守仁轻声问道:“阳明先生,你查到什么了吗?”
王守仁摇摇头:“朱存朱一还没回来,朱守朱真重伤不醒。其他清醒的宫女内侍都盘问过了,暂时没有结论。”
飞天道:“杨大人将王妃的书信四百里加急回宁王府报信了,宁王那里肯定得有个交待。”
王守仁轻叹一声:“应天府尹已经将案子报到了南京守备衙门,守备太监王伟这两天将太平路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挖秦淮河了,也就是要给宁王一个交待吧!”
弘天叹道:“宁王府闹水怪,老百姓们跟着遭殃。”几人望了望双梧真人,目光期盼。双梧真人若也没有头绪,守备衙门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招。
侍立一旁的御天见气氛沉闷,岔开了话题:“四百里加急的话,三天就到南昌了吧?宁王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接了信了怕不急死?”
弘天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小王爷的伤不碍事,养个十天半月就好,脸上的伤有补天膏慢慢也能平复。王妃说是在信里尽量若无其事了。”
“那招魂呢?”御天还是有些担心。
“御天你真是杞人忧天,小王爷如今在我们朝天宫里,还能让他丢了魂?”文飞天似乎从来不赞成御天,冷冷地颇有些不耐烦。
御天倒似习惯了,反倒温柔抱歉:“飞天师兄说得对,是我多虑了。”笑了笑又道:“倒是那几个锦衣卫,和小王爷好得出奇,每天都跑过去看几趟。”
“投缘。”王守仁笑道,“钱宁自己都说了,第一次喜欢个小娃娃。”
文飞天难得赞同:“也是,小王爷是真的又乖又聪明,真是个好娃娃。”
双梧真人睁开眼睛:“飞天!将你的五雷驱魔符取一张来。弘天!观里的降真香、安息香取些来!”
二人答应着忙忙取了来,双梧真人吩咐将两种香与符焚在一处,哔啵几声响后,铜鼎中袅袅不绝,王守仁弘天对望一眼:“不错!就是这个味道!尸首、伤员、香炉中都是!”
飞天苦恼地揉揉鼻子,作势嗅了嗅。御天见了关心地想开口询问,终于在他冰冷的目光中转向问道:“师父,怎么了?”
双梧真人沉吟道:“你们听说过《三皇经》?”
“师父是说三国时的《三皇文》?”文飞天有些迟疑,“师父说过失传了。”
双梧真人颔首道:“不错。《三皇经》最早是三国帛和所得,后郑隐传于葛洪即所谓《小有三皇文》也叫《小有经》,此后在陆修静、孙游岳、陶弘景间传承,历次编撰添写,组为十三卷,乃是我道家经典经文。可惜唐太宗贞观二十年下令除毁,故世人都以为古本《三皇经》于世无存。”
“师父上次说《道藏》里有一些片段?”弘天问道。
“是。《道藏》是道门的经书总汇,《洞神八帝妙精经》中有些零星的《三皇经》法门。这次宁王府的怪物,就是用古三皇道法招来的。”
双梧真人拈起一点香灰:“此种古法失传已久,此次做法之人,大约只知皮毛且功力不够,便走了个捷径,先用了降真香、安息香。这两种香单独用时,不过是辟瘟驱毒和醒脑安神,与五雷令符混在一起,却使得水中之怪糊里糊涂俯首听命。”
文飞天忍不住问道:“那师父会三皇道法吗?”
双梧真人笑了笑:“三皇经古道法,据传有一百九十二种符文,交相变化,可驱召一千三百六十六位神祇、仙官兵将、岳读神君和魂魄精灵。倘若得此经文,不但在道门中无人能敌,只怕三界九府也是唯此独大。”
摇摇头道:“可惜,俱已失传了。”
王守仁注意到,双梧真人并没有直接回答飞天的问题。三皇古道法,难道双梧真人有什么不便明言的?瞥了眼弘天飞天御天,却似乎都没留意。
御天满脸的失望:“那怎么办啊?这个怪物就随它去吗?”
“此怪已经出来伤人两次,再不收伏,只怕殃及金陵百姓。”双梧真人微微一笑,“你师父一个老道士,捉鬼拿妖是基本功,总不能怕了水怪吧?”
御天大喜:“师父去收那个怪物?”
“宜早不宜迟。”双梧真人望了望窗外,“午后阳光炽烈,正是最佳时刻。弘天飞天带上家什,半个时辰出发。”
“真人,在下也去可否?”王守仁连忙道。
双梧真人微一沉吟:“也罢,谅那怪物也造不了反。留御天在观里吧。”
御天有些不乐意,不过偌大观中确实不能无人照料,只好乖乖留下;错过这么一场精彩大戏,真是遗憾,御天不由得叹了口气。
弘天经过她的身边,轻声道:“我回来说给你听。”
御天一怔,抬眼只见弘天微微一笑便转身出去了。御天回头望望再无旁人,才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还是,自己听错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遍洒整个湖面如点点澄金。湖边的白玉红栏朱漆高强在阳光下连接着蓝天白云,望过去澄净通透富丽堂皇,与前日傍晚的萧瑟荒凉大不相同。
云笈奇道:“看起来不一样了呐!难道师祖来了妖魔鬼怪自动不见了?”
王守仁笑道:“有三清圣像,还有朝天宫这么多修道之士在此,天地间灵气瑞气汇集一起,当然不一样。”
朝天宫这次出动不少人马,两大弟子之后还跟了三十六位执事,捧着三清圣像二十八宿,背着钟鼓法器五方旗号,场面甚是宏大。
自朝天宫一路行来,引了不少百姓跟踪围观,尤其双梧真人难得见到更是吸睛无数,百姓有奉茶的、敬花的、献灯的,好不扰嚷。直到进了太平路的宁王府,百姓被朱存朱一阻在府外,才安静了些。就是这样仍有不少人守在门外等候。
弘天担心道:“阳明先生说得对,我们这么大阵仗,怪物肯定躲在水底不出来了。师父,我下去看看吧?”
文飞天剑眉一轩:“那怎么行?你下去太危险了,我去好了。”
双梧真人一身紫色法衣、九宫八卦下山川云霭,左手执帝钟,右手虚握,望了望水中道,“先燃香吧!”
弘天依言将降真香、安息香混在香炉中,不一会儿袅袅的烟雾丝丝缕缕没入半空,随东南风飘散开去,忽忽悠悠弥漫在湖上,又穿过高墙出了宁王府。
双梧真人帝钟缓缓摇动,叮呤叮呤响起,手掐诀脚步罡,口中念道:“白气混沌灌我形,禹步相推登阳明。天回地转布七星,蹑罡履斗齐九灵。急急如太上律今敕!”
飞天弘天一左一右侍立在三清圣像之旁,弘天面色凝重,飞天冷峻淡漠,两人的海青经衣在风中鼓动,弘天手中的七星桃木剑,飞天掌中的五雷令牌在夏日阳光中熠熠生辉。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清风慢舞帝钟轻摇,众人一眨不眨地遥望着湖水,平静如镜,灼目的金光仿佛镀在湖面上,就是一面金色的镜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光忽然裂开,点点碎碎摇曳。双梧真人左手高举,猛烈摇晃帝钟,叮铃铃!叮铃铃!钟声激荡,振聋发聩。金光随之晃动,湖面掀起了波浪。朱墙处的铁栅栏发出声声撞击的巨响,又有阵阵惊呼声传来。
“不好了!秦淮河突然发大水了!”朱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河里,河里忽然波涛翻滚,已经翻了三艘画舫,船家在忙着救人呢!”
“这怪物,竟然是自秦淮河过来的?”弘天飞天对望一眼,桃木剑和五雷令牌缓缓举起。
双梧真人手中帝钟摇得更加猛烈,当,当,激越震荡:“百神助我断妖精,恶逆催伏邪魔倾。急急如太上律令敕!”
突然一阵狂风,铁栅栏咣当一声巨响,轰然倒塌!一股黑烟飞速穿过湖水,湖面激起阵阵巨浪,距湖近的几个执事顿时被水淋得湿透!
“孽畜!还不显形!”双梧真人高声喝道,手中的帝钟猛然下击!
“当——”一声震天巨响中,湖中呼地蹿起一面水墙,厚厚的水中裹着一只庞然大物,黑乎乎的看不清,直蹿到近前。
长长的像条玄龙,短尾四足,头上一只直角,是只黑蛟!张牙舞爪,目露凶光、迎面径直冲双梧真人扑来。弘天飞天二人飞身迎上,七星剑、五雷令牌双双出手!
双梧真人不及阻拦,微微一笑帝钟缓缓旋转,叮——铃铃、叮——铃铃,黑蛟不知怎么似被定住一般,在低空中踟蹰不前,良久,垂首缩爪,巨口中发出阵阵呜咽之声。
弘天飞天握着兵器,双双挺立在师父身前。弘天面色益发凝重,飞天依旧冷峻淡漠,四周的道士们屏住了呼吸,紧张万分。
众人都知道,如此庞然大物牙尖爪利,倘若骤然下击,血肉之躯毕竟难以抵挡。双梧真人却面带微笑,双目凝视着黑蛟肉褶下的巨眼,叮——铃——铃、叮——铃——铃,帝钟轻轻安抚。
黑蛟仍在呜咽,原本凶恶的双目中竟然渐渐有悲伤、乞怜甚至懊悔。双梧真人的笑容中却有些微诧异,离得最近的飞天甚至听到师父口中低低“咦”了一声。
黑蛟,告诉双梧真人什么?
初夏的阳光倾泻,照得双梧真人的紫色法衣绚烂高华,左手中的帝钟竟似滚烫,黑蛟呜咽良久,眨了眨眼,两颗大大的泪水滴下,落在弘天飞天身前的土地上,“噗嗤”砸出两个小坑。
双梧真人稍稍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右手五指变幻,足下禹布反向踏了几步。黑蛟双目中感激涕零,两只前足合拢,竟是垂首拜谢。双梧真人又是一声长叹,“叮——铃”一声帝钟停歇,右手飞出两张银符,晃悠悠一枚落在黑蛟的直角上,一枚贴在了巨尾处。黑蛟呜咽一声,拜了三拜,转身倏忽钻入湖底,瞬间不见。
湖面上水波翻滚至荡漾,渐渐只见圈圈涟漪,又终于复归如镜。阳光依旧金色耀眼。周遭一片死寂。
弘天第一个开口:“师父!您是把这蛟收了?”
双梧真人面上毫无喜色,反倒有些不忍的样子:“算不上收了。”半晌答道:“你们看出来了?这不是活的肉身,只是它的魂魄。”
“魂魄!难怪能自秦淮河穿过铁栅栏至湖中!”
弘天一向云淡风轻的面上惊疑不定:“那师父是助之还世了?”知道师父一向慈悲,黑蛟又那么千恩万谢的。
双梧真人摇了摇头:“蛟本是水中之龙,上界自有定数,凡人怎可妄自增减?我这两只符,一枚是镇它在湖底不得妄动,以免再胡乱伤人,另一枚是朝天宫的属身符,告知天地万物其已归顺我朝天宫门中,不再是野地孤魂。”
叹一口气又道:“它便可静心修炼,盼它能修个善果。”
飞天扬了扬眉:“师父,这黑蛟魂魄已经近似真身,应是修炼日久了吧?”
“不错。”双梧真人道,“它原来也是个有来历的。你们知道晋时的周处?”
“周处?”飞天剑眉星目的面容吃惊时格外棱角分明,“这,这难道是被周处杀死的那只蛟?”
《晋书·周处传》载,周处少孤,未弱冠时即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纵情肆欲,横行乡里,与南山白额猛虎、长桥下恶蛟被当地百姓并称三害。周处悔悟,只身入山射死猛虎、又投水搏蛟,经三日三夜,蛟或沉或浮行数十里,周处始终与之贴身搏斗,终于斩杀孽蛟。而周处自己也改邪归正,终于三害皆除。
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千年来流传甚广,一直被当作教育儿童的典范。周处少时胡闹,悔悟后发愤图强,大器晚成,官至建威将军并最终为国战死沙场,是一代传奇人物。
王守仁也吃了一惊:“那岂非有一千两百多年了?”
双梧真人点了点头:“是。自那日在阳羡与周处激战,三日三夜沿水路奔逃,最后被杀死在秦淮河中,冤魂不散,伏在宁王府的湖底,含恨修炼。一千两百多年,方才修得魂驻神凝,依稀有个肉身的模样。”
“所以师父就心软了,大发慈悲饶了它?”弘天跟随真人多年,最了解师父。
“一千两百年啊!天道贵生,冤魂修炼与转世的生灵一样不易。”双梧真人叹道,“它这次伤人,是被三皇令符所拘,它若不来,不免魂飞魄散。”
“所以真正的凶手,应该是那个燃令符、念三皇咒语之人!”飞天神色冷峻,握紧了手中的五雷令牌。
弘天担心:“如果凶手再出来拘召它呢?”
飞天冷冷地道:“它如今是朝天宫门下,什么人还敢胡乱拘召?”
弘天对师弟的自信不以为然:“凶手穷凶极恶,不见得就怕了朝天宫,前面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已经闹了两次。”
双梧真人沉吟道:“我刚才也想到这一层,所以用了两枚银符,当镇得住。就怕……”说到这里迟疑着停住了,眉间似有隐忧。朝天宫隶属正一教派,双梧真人此时的隐忧果然在日后成为祸患。
王守仁忽然笑道:“各位道长放心,我已经知道了是谁燃的令符,是谁念的咒语。”光风霁月的笑容、在金色阳光下份外光明温暖。
“是谁?”飞天问道,“小王爷伤得差点儿没命!那么个小娃娃!”弘天也关注地望着王守仁:“是啊,无冤无仇的害个孩子,太不应该了。”
“是太不应该。不过却不是无冤无仇,说起来,这还是个一百多年前的世仇。”王守仁缓缓道来,目光转向了前方。众人随他的目光望去,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小道士云笈低低了咕哝了一句。
一百多年前的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在北平起兵,“奉天靖难”。当时的燕王只有王府府兵三千人,虽然不久拿下了北平附近的通州怀来,区区几万人也无法与朝廷抗衡。燕王飞驰大宁府,请到了十七弟,当时的宁王朱权相帮。宁王手握重兵,有甲军八万、革车六千,终于助朱棣靖难成功。
(详见“秦淮故事”第一部《琉璃世琉璃塔》)
这一段往事,大明的人都知道。虽然永乐年间永乐皇帝极力自史书中消去建文四年的痕迹,终究无法完全抹杀得干干净净,历史终究是历史。
众人听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冤仇,立刻想到了靖难这一段,宁王朱权那时候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和谁结了这么深的仇恨?
“宁王当年相助太宗,自大宁卫起兵。”王守仁凝视着朱一,不急不缓地说道:“大宁的都指挥使朱鉴,却忠于朝廷,不肯归顺靖难。也就因此丧生于宁王刀下。朱鉴的所作所为,有人觉得他是不识时务、不知进退。朱一你觉得呢?”
朱一表情复杂神色扭曲,强自忍耐,终于张口:“胡说!先祖忠肝义胆,怎肯归顺反贼!”朱一高声叫道。语声中有悲愤,亦有骄傲:“自然是宁死不从!”
众人都愣住了,弘天问道:“你,你是赣州朱鉴的后人?”
朱一脊梁一挺,矮小的身形瞬时如渊停岳峙,凛然说道:“正是!先高祖当年共有四子,大宁卫被反贼戕害,先高祖母含辛茹苦将四子养大,遗命定要找宁王报此血海深仇。祖命代代相传,到我们这里已经是第五代。”
“所以,守、一、存、真四人本是堂兄弟?”
“是。虽然到了第五代相隔甚远,我们四人相貌也并不相似,可是这祖上遗命却是一样的。”朱一激动得话不成句,有些语无伦次,“宁王势大,赣州朱氏前四代人每一代都有不少人前去刺杀,可是要进宁王府都不容易,何况靠近宁王,何况取他性命?一百多年间,白白搭上了朱家无数人命心血。”
“所以这一次你们就在得知娄家与宁王府结亲后,卖身娄家。娄家正愁无人肯净身陪嫁入王府,自然立刻重用。”
王守仁缓缓说来,望着朱一朱存的目光中满是悲悯:“可惜到了宁王府之后,仍然守卫戒备森严,无从下手。直到不知自何处得了一纸‘三皇内文’,又在轮流看护南京宁王府时发现了湖底的黑蛟魂魄,便谋划了这驱怪杀害小王爷的计策。伴伴,只是不知为何朱守朱真又拼死相救小王爷?”
众人都望向朱一,不知何时,朱存也站在了他的身后,阳光下仔细看去,眉目间依稀相似。
“我四人,本想的是刺杀宁王,可是王府的规矩大,我们是王妃的陪嫁内侍,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王爷。四个人苦苦等了几年,眼看着越来越渺茫。”
朱一低低说着,眼望虚空,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茫然没有焦点:“小王爷出世,我们看着他长大,想都没想过伤害他。可是他就要被封世子,是下一代的宁王,我们朱家祖训、五代人的前赴后继,总要有个了结。我们想着,杀了小王爷,便自刎谢罪、追随服侍他于地下好了。”
朱存叹道:“然而事到临头,朱守朱真终于还是下不了手,听到王妃的惨叫,看着小王爷的睡脸,只觉得心中不忍,终于,终于,还是拼死救了他们。”
“算他们有良知!”文飞天冷冷道了一句。
王守仁心中一动。良知?良知、良知……似乎有一个极广阔的世界横亘眼前,却隔着一层薄雾,看不清楚。
朱存不答,朱一两眼望天似乎没听见,神不守舍。
弘天问道:“那你们这个‘三皇内文’自何处得来?”
朱存道:“我在宁王府中是管库房的。库中有自第一代宁王便留下的各种杂物,包括如山的书籍文稿。这些纸片混在宁王朱权的遗稿中,共有十六枚篆书符文,猜想是分别代表某些神祇、仙官兵将、岳读神君和魂魄精灵的姓字隐讳。我草草修习,依法书符。”
顿了顿道:“府中采办本是朱守,做些手脚亦很容易。我们不会念咒,朱守便去朝天宫听了听弘天道长讲经,囫囵吞枣,总算对付着用了。”
弘天飞天对望一眼,宁王朱权好道当年天下知名,三皇经虽世人以为失传,在宁王府有遗存倒不奇怪,师父说当有一百九十二枚符文,宁王这里有十六枚,不知道其他的还存世吗?
朱存望望朱一,见他仍然神思恍惚,苦笑了一下接着道:“小王爷如今无恙,我们这百年血仇可就又无可着落了,先人在地下,又如何安生?”
目光转向王守仁:“阳明先生,我们恪守先祖遗命,一心要报这仇,难道错了吗?”
王守仁沉吟许久,说道:“《公羊传》中有云:‘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令先祖朱鉴当年忠于朝廷,不肯附……”
硬生生一个“逆”子咽了回去:“不肯附和宁王,忠义令人感佩。所以按照圣人的意思,你们复仇是可以的。”
朱存朱一松了口气,王守仁接着道:“然而靖难中遭难的忠臣,在洪熙年大都已经平反,朱鉴也受到了朝廷的昭雪。这一段恩怨,应该就过去了。”
顿了顿道:“第一代宁王早已作古,一百多年过去,怎可还念念不忘?小王爷,又何其无辜?”
朱存默然不语,朱一的声音有些颤抖,喃喃地道:“是。看到他脸上那样子,真是、真是难受……”双目含泪,说不下去。朱一是宁王妃的近侍,朱佑枫自幼与他亲近,恐怕见朱一比见宁王的时间还多。
王守仁心中又是一动。朱一是个字都认识不多的内侍,可是说到小王爷的伤,自然而然地悲伤难过;这和朱守朱真谋划多年,最后仍然不但不忍下手伤害,反而出手救护宁王妃一样,岂非都是“良知”使然?
良知,原来不用去学;良知,就在心中!
眼前的迷雾似乎渐渐在散开。
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王守仁思索着。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被湖畔的杨柳筛成丝丝缕缕,三清圣像二十八宿五方旗号之旁肃立的朝天宫道士、沉默的朱存、激动的朱一,甚至仙风道骨的双梧真人、皎然出尘的弘天、超逸飞驰的飞天,在阳光下一样金光闪亮,所有这些人的心中,不都自有良知存在?
只是或者仇恨、或者名利、或者情感蒙蔽了良知,要做的,其实只要把这些异物格走,心底自然一片光明!“格”和“正”根本就是一回事!
道,原来在人心之中!
子曰人人皆可为尧舜,佛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原来都是一个意思,因为,心中的良知。
弘天望着朱一,面露不忍,道:“小王爷的伤是皮外伤,用了补天膏,会好的。”
朱一望向弘天,空洞茫然,平日的精明干练荡然无存:“多谢、多谢道长。只求,只求小王爷没事……”
朱存哼了一声,显然对朱一的软弱不满,望了望他这几日骤然苍老的面容,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依旧默然不语。
飞天见朱存这样不由得心底有气,冷冷地道:“宁王那里已经收到了信,堂堂宁王府的王妃和小王爷遭此劫难,宁王只怕不得干休吧?不知道按宁王府的规矩,几位会被如何处置?”
朱存头一扬:“我们兄弟自进娄府,就没准备活着回去!”
“那你们家人呢?”飞天的语气冰冷,“赣州朱家怕是有好几百人吧?宁王难道轻易就算了?恐怕娄府都难逃追责!”
朱存一呆,无话可答。
朱一面色惨然,呆立许久,突然寒光一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大叫一声:“我不忠不孝不义,有何面目立于世间!”倏地当胸插落!
“当——”一声巨响,飞天左手五雷令牌出手,恰恰挡在匕首之下!朱一错愕之间,文飞天右手一翻夺下了匕首:“朱一!”剑眉微竖,“死了就对得起小王爷了吗?”
“我,我……”朱一似乎崩溃,浑身颤抖,朱存自后轻轻扶住,不由得也低下了头。
王守仁望望双梧真人和文飞天,缓缓道:“真人,仙道贵生,赣州朱家几百人的性命,求真人思量!”
一直静静看着的双梧真人微微颔首,道:“朱存朱一,你们先人那里,贫道可以作法告知如今事由。当日遗命之时,令祖先朱鉴含冤枉死,要复仇无可厚非。可是仁宗皇帝既然昭雪了,也就是皇帝代表皇家认错了,对宁王后人不应再心怀怨恨。我想,你们先人会明白的。”
“真的?真的能告知先人?”朱存惊喜大叫,朱一也张大了口,却说不出话。
双梧真人微微一笑,文飞天面露骄傲昂首不答,弘天神色悯然轻声说道:“师父会设坛作法祭悼亡灵,让酆都大帝和十殿阎王告知亡灵。即使转世了,一点神明总有迹可循,他们会明白的。”
朱一望望弘天,又望望双梧真人,突然奔过去,“扑通”跪倒:“谢真人!赣州朱家后代子孙,感激不尽!”
这个祖训世代相传,一日杀不了宁王,后代就一代代继续去谋杀;可如果杀了宁王,一族几百人恐怕都会被灭门,恐怕祖先遗命之时,只对着四个儿子,没想到一百年后这么多人。
朱存愣了愣,也奔过去拜倒在地。
双梧真人双手扶住朱一,含笑道:“不必多礼,这个对于贫道不难。”顿了顿道:“只是宁王那里,朝天宫素来无甚往来,恐怕……”
朱一跪着不起:“请真人大发慈悲!族中如今四百多人,若是宁王追究,可是四百多条性命!”
朱存也反应过来,叫道:“真人慈悲!”
双梧真人沉吟不语,弘天望着师父轻轻叫了一声:“师父!”目光中亦是恳求。许久,双梧真人轻叹一声:“也罢!贫道当尽力而为。先回观吧!”
朱一朱存连连磕头:“谢真人!”
弘天飞天扶起二人,飞天侧头问道:“师父!这个要同王妃商量吧?”
双梧真人微微颔首:“回观再说。”
王守仁心念急转,她,会怎么做?守一存真是娄府来的陪嫁,她即使想救他们也困难吧?恐怕能不能自保,能不能不连累娄家,都很困难。
弘天飞天不再多言,督率着观中道士收拾了圣像法器,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宁王府。适才秦淮河中忽起波浪,府外久候的百姓早已得知是孽蛟作怪,被朝天宫收服,见队伍出来,人群汹涌着拥了上来。
“真人!”
“活菩萨啊!”
“弘天道长!道长!”
呼唤议论的、作揖拜谢的、叩头行礼的、端茶送水的、供奉香果鲜花的……挤得太平路上水泄不通。几十个人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双梧真人面带微笑,和百姓招呼;有些抱了孩子来祈福的也一一点几滴净水,弘天随在后面含笑赠一个长命符。人群更加激动,前面的固然不肯退下去,后面的拼命要挤上来。炽热的阳光下,个个都是满头的大汗。
文飞天素来不耐琐事,见百姓热情得过度,不由得眉头轻蹙,剑眉星目倒更显得棱角分明,阳光下的轮廓近乎完美。
“飞天道长!飞天道长!”一群百姓冲着文飞天挤上来。飞天皱了皱眉,反而后退了一步。
“飞天道长!我是翠花啊!乌陀村的!上次你去村里帮降妖,捉了只狐狸精的!”一个浓妆的农村妇女兴奋地嚷着,“看!俺带了新鲜的鸡蛋!”
“飞天道长!你不记得我啦?来安乡的!你去年帮俺村里求雨的!”中年大叔们也很热情,“二狗子,快来见过道长!”
飞天一向懒于与人共话,又有些洁癖,见了便想躲开去。瞥见双梧真人弘天都耐心地和百姓说着话,只好回过头,勉强微微笑着点点头。额头却不由自主地渗出密密的汗水,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王守仁正在飞天身后,看见他这个勉为其难的模样,心念电转已经明白,含笑上前,拱手赞道:“翠花!这鸡蛋个儿真大!”
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头:“二狗子!长这么高了!”虽然素不相识,几句话就已说得人人心中热乎乎的,立刻被当作了亲人,七嘴八舌攀谈起来,反将飞天晾在了一边。
文飞天松一口气,又退后了一步,望向王守仁,不是不感激的。
“小室!小室!”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王守仁扫了一眼,是个蓝衣秀才,看起来年纪不轻了,恐怕比自己还大些,个子不高,老成稳重,正跷起脚凝望着飞天连声唤着。
文飞天瞬时变了脸色,不顾师父师兄在旁,扭身就走,匆匆挤过朝天宫道士,自西侧穿过人群。
“小室!哎!小室!”中年秀才不由得叹气,想追上去,望着面前拥挤的人群只好颓然停步,高声又叫:“小室!”文飞天腿长步阔,早已去得远了。双梧真人弘天和众道士都在忙着,并未在意。
王守仁望着中年秀才,心中琢磨。
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