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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南京的夏天并不好过,潮湿闷热,王守仁在北京待得久了,一时颇不习惯这种濡湿濡湿黏黏的感觉。环顾了一下天尊讲经堂中的人群,老老少少都在认真聆听,望向弘天的目光中满是崇拜敬仰。

“太阴炼形,宝诰告下,月宫夫人、月中黄华石景水母、太光童子、散辉玉女、月宫司命神仙诸灵官,奉为某炼度形神,金液玉英,神气芳馨,羽衣飞步,上升帝庭,一如诰命。”

今天说的是《灵宝玉鉴》,弘天身着一尘不染的黄色天仙洞衣,高高立于醮坛之中,神高气远绝逸出尘,浑厚的声音带着磁性娓娓叙说,仿佛天上月亮真的化成一群仙女,飞来飞去,美丽飘缈。

王守仁只觉得荒诞无聊。

那个朱守,为什么要来听这个呢?

王守仁思忖着,又扫视了一遍前前后后的百姓。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沉浸在仙界之中。只是那个朱守,虽然长相平实普通,却怎么都不像这些淳朴虔诚的百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王守仁回想初见面时他迅速地找来温水,几次示意朱真少说话,都表明这是个相当机灵聪敏的人。

但是一向温和的弘天,认真说时极为肯定:“讲经堂中虽然人多,但他那个花白的头发是俗称的少年白,又集中在后脑勺一块儿,很特别。我不会记错的。”

可惜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一个多月里朱一是每天陪着小王爷来,朱真常常碰到,朱存也遇到过两次。朱守说是被派去这事那事,似乎挺忙。

“当——”一声磬响,开始诵唱步虚词了。周围的百姓激动地纷纷起立,不一会儿王守仁就发现只剩自己还坐着。显眼触目也罢了,天气炎热,众人的汗味都似乎沉在了自己面前,空气污浊得令人又要咳嗽。

王守仁无奈地站起,俯视着一个个头顶,终于似乎改在了上风口,胸口的憋闷顿时削减了些。

王守仁松了口气,望向中央醮坛。弘天带着云笈等十来个弟子,绕坛穿花,各人手中执着不同的法器,朝简、如意、玉印、法水令旗还有铙、铛、铃等,衬着众人的宽袍阔袖步行虚空,确实宛如众仙。诵经声清远飘渺,虽然听不出诵的什么,却似乎随着乐声轻举而上,到了梦中的仙境。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百姓们有的闭眼冥想,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双目含泪。王守仁心中疑惑,或者,朱守是来听步虚词的?

诵唱不知何时结束了,弘天先自正门回进了观中,弟子们一边收拾醮坛,一边招呼百姓们退场。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片沉寂中才有人开始往回走,出讲经堂的侧门便是仓巷,随着百姓渐渐苏醒,人流开始拥挤,王守仁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到了巷中。阳光耀眼,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王守仁急忙抬手遮在了额前。

正是晌午时候,道上的青石板晒得发白,道旁的香樟树也都耷拉着枝叶。王守仁被拥在人群之中瞬时大汗淋漓,原本黏在身上的青衫在后背处映出一个圆圈。

王守仁张望了一下前后摩肩接踵的人流,索性缓缓往右首靠去,果然行了大约二十来步出现一条僻静的小巷,王守仁急忙转身踅了进去,顿时一阵阴凉,王守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也不辨路径,随意沿小巷往前踱去。

巷子很窄,约莫不到两人宽,碎砖路凹凸不平,缝隙中冒出点点青草。两旁的土墙大概常年不见阳光,斑斑驳驳生着一块块苔藓。间或两扇木门,朴素得甚至有些漆都没刷,矮墙上倒时时冒出些红杏、玉簪花,偶尔几朵荼蘼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两只黑燕倏地掠过,没入了墙后。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千年仓巷这里,也曾吴王夫差耀武扬威、碧眼孙权金戈铁马,任时光流逝,这些功业豪情,不是一样照耀千古?

只是,怎样立功建业呢?

正在胡思乱想,木门中忽然蹿出一人,低着头脚步奔忙,差点一头撞到王守仁怀里。王守仁急忙躲闪,蹭到了身旁的土墙,顿时抹上一块块苔藓,碧油油的。

“哟!阳明先生!对勿住!对勿住!”是仇英,笑嘻嘻的,左手拎着只鸟笼,右手连忙摸出块布巾,俯身想要帮王守仁擦苔藓。

王守仁摆了摆手:“我自己来。”一边自取出袖中的绢帕,仔细擦拭。无奈苔藓已经粘在衣上,只能拂去表面的绿绒,渗进去的块块绿斑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了。

仇英见了有些发愁:“阳明先生!你脱下外衣,我搭你洗一洗啘?”指了指身后的木门,“这里是师父的家,先生交拨我,洗了就晾上,”抬头望望太阳,“一歇歇就好哉。”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算了,还是回朝天宫洗吧。你师父的家?”

“是嘎!就是王大人介绍的周臣师父,前几天刚拜的师。”仇英又指了指院中,“阳明先生阿要进去坐一坐?不过师父今朝不在家,师娘在。”

“周臣?”王守仁这才想起来,父亲和自己说过替仇英找了个画画的老师,当时正琢磨朱守的事心不在焉地没特别留意,想不到竟然是周臣。王守仁犹豫了一下:“今儿仓促间不去叨扰了。改天郑重些登门拜会吧!”

“那也好。我陪先生回朝天宫咯!这小巷子弯弯绕绕的,先生勿熟悉容易迷路。”仇英笑嘻嘻地便侧身在前带路。

“这里叫什么?”

“这个窄巷子叫糟坊巷。”仇英随口答道,“勿要觉得名字勿好听,可是个有来历的地方嘎!据传太祖最喜欢这巷中糟坊酿出的美酒,酒香在百里之外都能闻到嘎!”

“后来呢?”王守仁望望四周,不像有糟坊的样子。

“后来可惜迁都去北京,糟坊也跟过去了,但是再也酿勿出那么香的酒咯!”仇英说得很遗憾,“大概和水源有关系啘?我今朝打水洗画笔时还想,这可是当年酿酒的水,老奢侈嘎!”

“画画学得还好吗?”王守仁关心地问道。

“好得勿得了!”仇英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师父画得实在太好嘎!懂的也老多!什么李唐、马远、郭熙,这些我听都勿曾听说咯!先生晓得啘?唐解元是他的徒弟!可惜我还勿曾见到。真是做梦也勿会想到我成唐解元的同门师弟咯!”

仇英口中的唐解元,就是唐寅唐伯虎,是周臣最著名的弟子。

王守仁笑笑:“你很崇拜唐解元?”

“那当然咯!唐解元嘎!”仇英一只手比画着,“坊间传说,伊随手画把扇子,就能卖三十两银子嘎!”

仇英说得啧啧称赞不已:“三十两银子!我一辈子恐怕也攒勿到。”

王守仁停下脚步,侧身凝视着仇英。仇英被他的郑重其事吓住,连忙上上下下审视了一下自己,确认没有纰漏,才忐忑不安地抬头,不解地迎上王守仁的目光。

“仇英,任何时候不要小看自己,不要妄自菲薄。”王守仁温言说道,“唐解元能做到的事,你一定能做到。你画画极有天分,只要用心、下苦功,一定能画得比唐解元还要好。到时仇实甫画的扇子,肯定不只三十两。”

小巷中幽静阴凉,王守仁鼓励的话语和目光,却似艳阳,灼灼光芒照亮了仇英。这一刻,仇英忽然生出平生从未有过的勇气和自信,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昂首大声道:“先生放心!我笃定认真学!笃定画得超过唐师兄!”

王守仁微微颔首:“男子汉大丈夫,有这个志气就好。画画我是不懂,不过事情的道理是一样的,读书要下功夫,画画定也要用功。”

说到这里,王守仁心中一动。眼前的重重帷幕似乎透出点儿光亮,只是仍然拉不开、看不见。天地万物之间,有什么是相通的呢?

仇英连连点头答应着,手中忽然传出叽叽的叫声,仇英红了脸,道声:“对勿住,先生!”低头摆弄。王守仁好奇地张望一下,鸟笼的蓝布掀开一角,里面是只雏鸟,翠绿身子额上一抹鲜红,色彩斑斓,竟是只小鹦鹉!

仇英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随手打开取出颗黑乎乎的东西喂在鹦鹉嘴里,口中嘟囔着:“勿是刚刚吃过啘,又饿咯?你这么能吃,那就快些长大!”

王守仁有些好笑地问:“仇英,你弄这只鸟儿做什么?”

仇英头也不抬:“朝天喜欢小鸟,我好容易找到一只能驯说话的。”

朝天?王守仁自第一天到南京就听说过,以后几乎日日听到,可至今还没见过的朝天、朝天道长!

王守仁摇了摇头:“朝天道长?我听飞天说她闭关还有一阵。”

“对咯!”仇英闷闷的,“我就想等伊出关的时候,鹦鹉能会说话就好哉。”一边冲着鹦鹉做着口型,“朝、天!朝、天!”

“没那么容易吧?要磨舌头什么的,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王守仁提醒,“这鹦鹉吃什么呢?”

“小米、稻谷这些统统可以。”仇英一边说一边又取出颗喂在鹦鹉嘴里,“还有虫干。朝天勿能杀生,这个虫干给它现在解解馋,等大了它就会自介抓虫子咯。”

王守仁伸头瞅了瞅纸包:“不错,观里不许见荤,你这个虫干不能进朝天宫。”

“对咯!”仇英低头抚弄着鹦鹉,“你得自介学会抓虫子!勿然就和朝天一淘修行!将来也要练到饮风吸露勿用吃!”

王守仁被他说的忍俊不禁:“朝天道长饮风吸露?”

“对咯!”仇英重又盖上了笼布,“伊可以多少天都勿吃东西。勿过有时候我们去夜市,伊也能吃把很多。”仇英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温柔之色,“最喜欢吃炸臭豆腐。”

王守仁望着仇英一向笑嘻嘻的面容上光彩离合,竟不知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担忧。朝天道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令冷峻的文飞天牵肠挂肚,灿烂的仇英朝思暮想?

“到嘎!”仇英指了指前方,“看,那就是朝天宫咯!我勿进去了,阳明先生您慢些走!”道了别,拎着鸟笼蹦跳着走了,还不时俯身和鸟笼说着“朝、天。朝、天”。

王守仁含笑摇头,自进了朝天宫,犹豫了一下,径直往前,并不似以往特意绕开习仪亭。说不定,今天能碰到朱守问个清楚?

可是心底期盼的,并不是这个。

王守仁清楚地知道。

“咦!人都哪儿去了?”高声嚷嚷的大嗓门是钱远,“喂!人呢?说你,那个小道士!”

远处习仪亭旁钱远大声问着,王守仁引颈张望,只有钱远拉着云函在问话。已经过了晌午,往常这个时候,宁王妃母子已经带着侍从在习练了。今天是,迟到了?

王守仁眯了眯眼睛,心中迅速盘算过一百种可能。

“哎!阳明先生!你来得正好!这小道士说宁王府的今儿都没来,也没人通报,你说,这不是哄人嘛!”钱远大声诉着委屈。

云函见了王守仁也如释重负:“阳明先生来得正好。宁王府的今儿谁都没来,师父正在担心,让我去宁王府看看。我这赶着要走,偏生怎么说钱四爷都不信。”

“当然不信了!堂堂宁王府哎,怎么可能突然不来了,说都不说一声?”钱远坚定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

“是啊,所以弘天道长也觉得奇怪,特意派云函去看看啊!”王守仁只好走在他的后面。

“那你还不快去!”钱远一拍脑袋,“快去啊!”

云函嘟囔着:“我本来就是快去的,被你拦着……”抬头望见王守仁示意的眼神,反应过来,急急转身走了。

“哎,你说这宁王府怎么回事呢?”钱远丝毫不见外地拉着王守仁开始叙说。

王守仁笑笑,并未搭腔。被追了两千里,四十多天,对这些锦衣卫,好感肯定是没有的。这一个多月在朝天宫,弘天心细,将住处安排得远远的,用餐治伤的时间也都错开,所以虽没有刻意避让,倒是没碰过几次面。

钱远兀自不觉:“就算小王爷小,不懂事,那些内侍太监难道不会提醒?”一拍大腿:“哎呀!不会真出事了吧?”

王守仁依旧不言不语。

钱远终于感觉到了王守仁的冷淡,抬头看了看,咧嘴笑道:“阳明先生,你说呢?”说着主动用衣袖拂了拂面前的石凳,“坐!请坐!坐着等会儿吧!宁王府就在太平路,不远,小道士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王守仁见钱远笑得热情,倒不好继续不理睬,何况也确实挂念宁王府的情况,便依言缓缓坐下,淡淡道:“今儿突然没来,肯定有原因的。”以她的为人,恐怕还不是小事。

“先生也这么想?”钱远又一拍腿,“那可真糟了!大哥!大哥!”

王守仁抬眼望去,钱宁拄着杖,摇摇晃晃地缓步踱了过来。身旁是钱致搀扶着,还是有些蹒跚,望见王守仁主动笑了笑,见王守仁微微颔首致意,便随意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怎么了?”

“大哥!你怎么亲自出来了?”钱远急急说道,“我正想探好了消息去禀报你呢。宁王府的今天都没来,也没人通报。不知出什么事了!”

“谁去看了?”钱宁心思转得极快,几句话里便听出已经有人去了,王守仁不禁暗暗佩服。

“小道士去了。”钱远挠挠头,望着王守仁。

“云函。”王守仁淡淡道,“几位钱大人何以如此关心宁王府的事?”

锦衣卫盯上她,可没什么好事。难道已经连累了她?

钱远愣了愣:“我们才不关心宁王府的事,是担心那个小娃娃!你想哪儿去了?”

钱宁抬手,止住了钱远,望向王守仁:“王大人。锦衣卫也是人,也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宁王府的小王爷,和我们哥儿几个特别投缘。”

“哦?”王守仁有些意外,迎着钱宁的目光,细细探究。

钱宁不退不缩:“没错。我钱宁不图宁王府什么,就是挂念小王爷朱佑枫而已。”

钱宁的声音忽然转柔:“我开始那一阵下不了地,每日在榻上昏昏沉沉,他和朱一追闹的时候闯进来,看到我就呱里呱啦地说话,咯咯地笑,整个世界都亮堂了。后来好些了,他还是每天跑过来,胖胖的小手拉着我,做游戏、追逐打闹……”

声音渐渐低了:“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笑过、玩过。”

文飞天、钱宁,一个冷峻孤傲、一个狡黠悍勇,这两个最难搞的人物居然都被朱佑枫征服……

王守仁无语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四人望着天边的朵朵白云,映着朝天宫金色的琉璃屋顶,半晌寂静,只有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着。

良久钱宁开口道:“想不到,我们会一起在这朝天宫养伤。”

王守仁内心挣扎良久,缓缓说道:“钱大人应该庆幸,今日还能在此养伤。”

钱宁愣了愣,王守仁接着道:“须知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纵然一时一手遮天,终有云开雾散天理昭彰之日。天地间的一点浩然之气亘古长存。王某虽也是养伤,与钱大人心中所感,恐怕大不相同。”

钱宁默然,钱远大声叫道:“哎!你这王守仁!我家大哥已经同意放过你了,回北京怎么向张公公和刘公公交差还不知道呢,你怎么这么说话!”

王守仁笑了笑:“王某感谢四位大人放手之情,所以才以此良言相劝。刘瑾现今虽然得陛下宠幸,一旦陛下头脑清醒,就是他满门覆灭之时。几位早做打算得好。”

钱远不服气:“哼!你又知道什么?刘公公和陛下好得似兄弟一样,陛下是个极重情之人,岂会受人挑拨翻脸无情?你这瞎说的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王守仁笑笑不再言语。钱宁扬眉示意钱远别再多话,沉吟道:“王大人好意提醒,钱某心领了。我兄弟四人,自问也明了忠孝节义礼仪廉耻,并未做过不轨越分之事。只是身在其位自当忠于职守,上头吩咐的事,总得遵从。曾有过的得罪之处,请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多多体谅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朝中大事非我等兄弟能够左右,争权夺利也闹不到我们这些小人物。”

顿了顿又道:“谢王大人一番好意,以后我们兄弟再小心些就是。”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王守仁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钱宁,又一次认识到,这个钱宁,可不简单!以他的头脑机智,恐怕很快就能在锦衣卫中脱颖而出。

钱宁并不躲避王守仁的目光,反而也细细端详起这个瘦弱的龙场驿驿臣。廷杖、诏狱、贬谪、追杀,数次站在死亡的边缘,都没有使他挫败。他依然是挺如修珠,双目和煦,这难道只是因为他心中光明?

两人对视着,自然也没有想到,用不了多久,双方都成为改写大明历史的大人物,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可惜,一个成为圣贤名垂青史,一个是奸人永遭唾骂。

忽然脚步纷乱,一片嘈杂。几人抬眼望去,弘天知观法衣道冠乾坤袋,背负宝剑大步而行,文飞天紧随其后神色冷峻,两人身后云笈领着几个小道童则携着玉简、令旗各种法器,也是行色匆匆。

云函在一旁絮絮说着:“全王府一片惨淡呐!死了好些人!我就赶紧自小门回观直接找师父了!”侧头看见王守仁又叫道:“阳明先生,不好了!宁王府出事了!”

王守仁打量着宁王府,这王府,有年头了。

高高的门楼上朱漆已经有些斑驳,“敕造宁王府”几个金字黯淡无光,阔大的朱门上颗颗铜钉积着斑斑绿锈,垂首衔着门环的两个兽头也很难辨出本来模样。

据说,还是当年靖难成功时,太宗即永乐皇帝朱棣为了感谢宁王朱权相助之恩,亲自挑的地方敕建了这宁王府,所以位置极佳,离皇宫不远,就在御道往南的太平路上;府邸极大,竟占了大半条街,府中花园池塘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金碧辉煌极尽豪华。

只是,真的旧了,破了。

一百多年间,宁王长居封地南昌,迁都后几代世子也都是在北京宗学,南京的宁王府难得有人居住,只留了几个家人守着。若不是宁王妃这次带着儿子来习封袭之礼,怕又是要再荒个几十年。

一路走进来,草深叶茂蛛网密结,明媚的春光似乎都被遮在浓阴之外,王守仁打了个寒战,侧头望了望钱致钱远,两个锦衣卫一向鼻孔朝天的脸上此时也满脸凝重。身旁的钱致咂嘴道:“这宁王府,是不对劲!”

钱远一个哆嗦:“三哥,哪儿不对劲啊?”

钱致指了指树顶屋顶:“明明是四月的艳阳天,这府里阴森森的寒气逼人,还能好了去?”

钱远不由得就抱怨:“这大哥也是,非要我们来!宁王府和咱兄弟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不多事嘛!”

钱致道:“你别废话,大哥不是说了,和小王爷特别投缘,世界都亮堂了啥的?小王爷还带了江西特产给大哥,你没看咱大哥开心的?”

“不就几盒甜不啦叽的糕嘛,搞不懂,往常咱兄弟金的银的见得多了!”钱远还在嘟囔。

钱致伸手拍了他一下道:“那能一样吗?这么个小娃娃心甘情愿主动送来的,那是心意!表示人家娃娃喜欢咱大哥!”

钱远歪了歪头:“这倒是,喜欢咱兄弟的是不多。”

王守仁不由腹诽,他还挺谦虚,“不多!”恐怕是“没有”吧?谁好好地喜欢锦衣卫啊?

钱致叹道:“所以啊,小王爷出事,大哥只恨自己动不了,咱俩代替他来看看,也是应当的。”

钱远仍旧话多:“可咱俩又不会降妖捉怪,更不会治病救人,跑来没用啊!”

领路的朱真平日脾气甚好,今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被二人烦的,扭头笑道:“怎么没用?很多法术里都要用到男善信的阳气或鲜血,钱四大人的这副面相蛮合用。”又故意吓唬,“那些厉鬼啊、冤魂啊,专门飘来飘去地找替身,也喜欢钱四大人这样的。”

钱远脸都白了:“伴伴!这可不能随便开玩笑!我跟在你后头,寸步不离成吧?”

朱真扬了扬下巴,道:“你少说点儿话就成啦!冤鬼中的吊死鬼自己说不了话,最喜欢找话多的!”

几个人说话间,转进一重深院,朱真道:“就是这里了,王妃和两位道长陪着小王爷在里面。”

迎面一间高阔的大殿,百尺高台仿佛接云蔽日,匾上是“潜峰阁”三个字。几个朝天宫的小道童正在门口摆香案,见了三人都愣了愣连忙行礼招呼,钱远不无担心地问道:“可发现了什么没有?”

云笈摇了摇头:“师父师叔在里面呢。”

进得殿内,愁云惨淡,重重帘幕后,宁王妃坐在一张绣塌前低头垂泪。罗帐掀开一角,小王爷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弘天正在凝神把脉,眼睛瞥过三人微微颔首;飞天正在沿门窗墙壁细细察看,眉头轻蹙,一向冷冷的面孔更觉得棱角分明。

钱致一眼看见小王爷脸上五道爪印,自额头而下,鲜红的肉色翻出来,尤其鼻梁上的一道极深,狰狞可怕,不由得叫出声来:“天!这是什么抓的?”

宁王妃抬眼望了望众人,目光在王守仁面上稍一停留就又垂下头去,举帕拭泪。王守仁面上神色不动,心中怜惜。朱佑枫虽是宁王府娇生惯养的嫡子,但是娄素素教得用心良苦,六岁的小娃娃颇懂事,待人客气礼貌之中透着善良纯真,在朝天宫一个多月,上上下下人缘极好。此时这一副惨样,谁看了也是不忍。

果然钱远接着叫道:“怎么会让伤着小王爷!王府的侍卫呢?”

宁王妃身后簇拥着一排王府家人,为首的朱一低声道:“昨晚王妃与小王爷在湖边怡亭歇息,亭前本有十二名侍卫保护。突然天昏地暗湖中蹿出一只怪物,侍卫们或死或伤,王妃身边还有六名侍女一名嬷嬷也都被击倒在地。”

“什么怪物这么厉害?”钱致也忍不住叫了出来。宁王府的侍卫见过也斗过,个个身手都不一般呐。

朱一不语,望向宁王妃。众人明白,大约当时在场的人中只剩王妃醒着。

宁王妃察觉到众人的目光,拭了拭泪,沙哑着嗓音缓缓说道:“昨日是先祖父一斋公的忌辰,我带着枫儿在湖边望月祭奠。天气本来极好,月明星稀,枫儿还认了认天上的星星,正焚了香祝祷的时候,忽然湖中一阵狂风,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宁王妃眼望虚空,目光中满是惊惧,声音有些禁不住地颤抖:“四下里一阵乱叫,刀声水声响成一片。枫儿害怕,躲到我的怀里,怪物已经扑了过来,看不清楚,只隐约是个高大凶猛的轮廓,一声怪叫,抡起爪子就冲我们挥来。”

宁王妃停了停,回想着当时惊险恐怖的景象:“若不是我身边的庄嬷嬷拼死挡住,我们娘儿俩当场就要毙命。只可惜了我的庄嬷嬷……”

说着说着宁王妃又流下泪来,别过脸去举帕拭泪。殿中一片寂静,小王爷的呼吸声急促而沉重。弘天换了一只手,继续把脉。宁王妃不再说话,凝望着弘天,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上看出儿子的生死。

众人也都关心地看着,只有王守仁望望王妃,望望小王爷,最后目光停留在王妃身后的一群内侍身上,若有所思。

良久,弘天松了手,轻声道:“王妃不用多虑,小王爷脸上的伤看着可怕,但还好没伤着头脑,左眼这里稍微重些,贫道应能设法保全。”见宁王妃双眼一眨不眨,犹豫了下接着说道,“内伤也没有,身体是不碍事的。不过受了惊吓,小王爷太小,魂魄有些惊散了。贫道一边治伤,一边再做法招魂。”

宁王妃先是惊喜,听到这里又更加担心:“道长,枫儿他、他能好吧?”双眸中泪水盈盈,随时都要滴落。

弘天“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起身自榻前走到墙边,与飞天对望一眼,分左右绕着墙细细察看,不时还抬头望望窗棂屋顶,掐指计算。众人不明何意,但看二人这副凝重的架势,招魂恐怕还挺不容易。

良久,弘天回到榻前,见宁王妃就要哭出来,心中不忍,安慰道:“王妃放心,师父那里有一味‘补天膏’,只要救治及时,再深的伤口也能治得平复如初。小王爷这抓伤没问题,不会破相的。”

宁王妃冲弘天感激地一笑,笑得人人都是心中一酸,语音中竟有些讨好:“弘天道长,那招魂……”

弘天沉吟不语,抬头望了望飞天,见飞天轻轻颔首,才含笑道:“受惊了嘛,不是多大事,王妃别担心。”

王守仁心中感慨。娄素素在娄家自幼得祖父宠爱,加上本就是个才貌俱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在人前素来内向高傲、惜字如金;如今为了儿子受伤,不惜曲节讨好大夫,望着弘天的目光简直楚楚可怜。

原来岁月就是条长河,冲刷着傲气骄气自负自傲,最终人人都会成为河中滑不溜秋的鹅卵石。或为名利,或为权势,或为感情,或为抱负,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一小片天地。

一个侍卫疾步走进来,轻声道:“朱守回来了,应天府尹赵大人亲自跟着一起过来了,还带了两名捕头一名仵作。”

不等宁王妃吩咐,朱一已经跨上几步道:“王妃,我去处理。”宁王妃点了点头:“好好说。”

王守仁轻声道:“我一起去看看。”

宁王妃怔了怔,王守仁已经跟着朱一大步出了厅门。宁王妃迟疑了下,对身后朱真吩咐道:“朱真,你也去。”

十几个人突然死在王府中,就是宁王妃也心中惶恐,见王守仁挺身而出,在下人面前多少有些突兀,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亦有几分欣喜、几分安心。

文飞天却在琢磨,第一代宁王朱权是道教中高人,所著《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流传甚广。如今王府的四大家人,既然名字是取的“守一存真”,那么这一代宁王肯定也信道。不知道,宁王是什么样的人,对道术是否有研究,特别是对五雷阵法有无独到见解?

弘天凝视着小王爷,左手掐诀,凝神思索。众人不敢催促,又都有些按捺不住的好奇和担心,朝天宫的大弟子,堂堂弘天道长,难道看出了什么问题?

良久,弘天道:“烦请王妃吩咐管家带贫道前往昨夜水边一观。”

宁王妃并不多问,轻声唤道:“朱存!”

文飞天回过神,目光转向宁王妃,明白此时不是问其他事的时候,犹豫了下,便站到了朱存身旁。

朱存轻声道:“道长请随我来。”便迈步出了厅门。弘天飞天紧随其后,钱致钱远对望一眼,也跟了出去。朱存高高的个头,倒是容易跟。

朱存领着众人穿堂过院,走了几重院落,好容易出了角门,是老大一片竹林,光动绿烟、舞影翩跹。地上落着厚厚一层竹叶,夹着各色春花,望过去绿红娇艳。

钱远走了半天早就有些不耐,大声叫道:“奇怪!三哥,你看这竹林中满地都是花花草草,怎的却没有一丝香气?”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各自耸鼻子嗅了嗅,钱致摇了摇头:“是奇怪,真的没味道。”

朱存淡淡道:“这片林子永乐年间就有了,听说一百多年一直就是这样。”

走到近前,森森寒意,突然头顶扑棱棱一阵响声,众人都是一惊,仰头望去,两只黑色的乌鸦呱呱地飞走。朱存神色如常:“宅子老了,都是些大鸟。”

文飞天问道:“伴伴是一直在这南京的宁王府吗?”

朱存摇摇头:“我们四个本是王妃的陪嫁,一直跟着王爷王妃在南昌,王府里轮班,有时会轮到这里看一看。这次小王爷出发之前,我和朱守先过来安顿的。”

钱远插口问道:“那原来有过怪物吗?”

朱存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说话间又行过一段墁出的碎石子路,一池碧水临风荡漾,几丛芙蕖露出水面尚只是尖尖的绿叶,白石为栏,曲曲折折环抱三面池沿,只有南面接着朱墙。池塘边一块镜面白石,刻着“大宁湖”三个字,自然是第一代宁王为了纪念曾经分封大宁卫。垂柳后另一层朱漆雕花栏杆,有亭翼然,亭中设着琴台香案,石桌石椅。

朱存道:“这里就是怡亭,昨晚王妃和小王爷在此祭奠。”

弘天面色凝重,仔细检查亭中。显然是清洗过了,四周非常洁净整齐,地上桌上凝神细看,隐约有残留的血迹。弘天伸指轻抚,举到鼻前嗅了嗅,皱了皱眉头。

飞天素来鼻子不大灵光,连忙问:“大师兄,闻出什么?”弘天摇摇头,转身往湖中望去。

湖面阔大,湖水泛着江南春天独有的绿光,东西两面仍是王府的房屋,飞楼插空雕檐绣槛,南面对岸的朱墙前一蓬蓬花木,攀爬着密密的藤萝。

“那里就出王府了。”王守仁不知何时站在了弘天身后,轻声道。

“衙门的人走了?”钱远有些好奇。

“走了,没什么。可以正常下葬了。”朱一淡淡道。

“那伤的呢?”弘天忽然问道。

朱一怔了怔:“伤的有三个,已经请了大夫看过,都上了伤药,没什么问题。”

“让弘天道长也看看吧?万一有什么后悔就来不及了!”钱远大声道。

朱一望了望身边的朱存和朱真,朱存点点头:“也好,那就有劳道长了。”

弘天微微颔首,指着湖水问道:“这水是通向哪里的?”

“听说原本是潭死水,当年太宗钦允挖了条渠,连通至秦淮河。”朱一遥指朱墙,“那里有个闸口,是铁铸的死闸,网口只能通水。”

既然只有个通水的闸口,怪物难道凭空冒出来的?莫不成还在水里?

弘天又与飞天对望一眼,文飞天轻叹:“小师妹在就好了。我们的水下功夫恐怕这时候都不成。”话语中掩不住的怅惘。

弘天望了望天色:“是,已过酉时,我们两人的功力此时下水太凶险,明天日出之后吧。”

钱远话最多:“道长的小师妹倒反而功夫好?”

弘天不答,文飞天唇角微扬:“小师妹习的奇门遁甲,水遁的功夫最好,在水里和地上一样自在,甚至更自在。”

暮色渐合,四顾苍茫,天边一角微微残些余光,湖水颜色已成墨绿,浓厚得仿佛剪之不断。王守仁笑道:“弘天道长说得对,我们先去看看三个伤员吧。”

朱一与朱真对望一眼,轻声道:“请随我来。”

弘天与王守仁也对看了一眼,心中狐疑:看看伤员如此不情不愿,为什么呢?

钱致钱远低声商量了两句,笑道:“我们兄弟先行告退啦,咱大哥挂念小王爷,我们回去给大哥报个信。”寒暄致意先走了,隐约听到钱远嘟囔着:“伤员不是都一样,大夫都说没事了,有啥好看的?” ArJV8ab9pJt4A2ldl5WGkyB+yX9qK1im/OPI7VlwnbHVCcNGixADV31SRmRaCo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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