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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德者,同于德

杨廷和,十二岁就中举的神童。成化十四年高中进士,当时也才十九岁。然后进翰林院做了翰林检讨,之后升翰林修撰、翰林侍读,属于少年成名的天才。

参与编修了《宪宗实录》《大明会典》之后,又破格升为了左春坊大学士。正德二年,更是升为了东阁大学士,简直是大明朝仕途最顺利的官员。

最关键的,杨廷和曾任左春坊左中允,是东宫詹事府的日讲官,专门给当时的皇太子即现在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讲经说义,据说,和皇帝关系极好。

这么个人,怎么会被贬到南京,做个闲闲的南京户部右侍郎?

王守仁心中惊疑不定,跟在双梧真人身后,到了云水客堂。

王华坐在东首第一把椅子上,下面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器宇不凡风度翩翩,颌下几缕美髯飘在胸前。

王守仁不由暗自惭愧,这杨廷和算起来比自己大十三岁,可是比起自己的病弱憔悴,杨廷和身体精神面貌双赢,简直看起来还年轻些……

四个人寒暄行礼,好一会儿才落座。王守仁斜斜坐在西首凝神细听,并不多言。虽然在北京共过事,可东阁大学士与兵部小主事之间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即使在自傲的、自幼立志做圣贤的王守仁心目中,杨廷和那也是相当值得尊敬的前辈英雄。

当然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两个人实际上是大明中期机智谋略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谁第一?谁第二?五百年来一直有分歧。

王华首先沉不住气,直截了当地问道:“石斋公,你真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前儿看到邸报我还将信将疑,今儿人就到了!怎么会突然来了南京?”

杨廷和微微一笑:“南京不是挺好?江南锦绣之地,又靠着太祖孝陵,是我大明的风水宝地呐。”

虽然是笑着,但整个人恭肃严正不怒自威,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惧意。

王华闻言便有些急:“石斋公!我特意等到了这朝天宫了才问你的!这里没有外人,尽管放心!”

见杨廷和面色不变,又问:“是不是写诏书出了娄子?”杨廷和所任东阁大学士,是专掌诰命起草的。

杨廷和还是笑:“龙山公以为呢?”似笑非笑的笑容中全是自信自傲,眼中厉光闪了一闪,似鹰隼般锐利。

王华微一沉吟叹道“不错,不可能。石斋公写了几十年诏书,不可能有错。”望望杨廷和迟疑着道,“难道,又是那帮阉党陷害?”

杨廷和收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一言难尽!刘瑾那个小人,平日专门引诱陛下玩耍,声色犬马,歌舞角觝,挖空心思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逗引陛下。陛下年少玩心重,渐废万机、不亲庶政。然后刘瑾专等陛下玩得入迷之时,捧些奏折去问陛下,陛下本是小孩子脾气,玩得丢不下手便气:‘要你们是干什么的,别来烦我!’刘瑾于是趁机拿回奏折擅自处置。一来二去,索性基本是刘瑾看奏折,就连发布诏旨也不报告陛下了。”

王华听得咬牙:“这个奸贼!”

王守仁默然不语。皇帝,难道没有责任?年少贪玩就可以不问朝政?

杨廷和接着道:“我为陛下侍讲已经多年,在东宫时是每日一课,陛下登基后便渐渐少了,三五日一课不等。这几个月,干脆就基本不上课,我去宫中探询,才知道刘瑾怂恿着陛下在西华门建了个‘豹房’,如今陛下连乾清宫都不住了,没日没夜地在豹房里。”

“什么叫‘豹房’?”王华问道。

杨廷和长叹一声:“陛下喜欢猛兽,豢养了不少虎豹在内游戏玩乐,就叫豹房。听说里面还有训练校场、寺庙、迷宫、密室、市集,总之各种吃喝玩乐,”顿了顿似乎难以言说:“还有很多,呃,宫女、民女。”

“不像话!”王华气得瞪眼。

“陛下知道众臣反对,便美其名曰‘豹房公廨’,说是在内办公。那以后就不回乾清宫,连皇后、皇太后平日都见不到陛下。”

王华听得直摇头:“这么大的豹房,又是和乾清宫另一套人马,这得多少花销啊!”

“陛下刚登基的第一年就花了四十万两白银,户部尚书韩文愁得头发都白了,劝陛下厉行节约。焦芳等人却说:‘平常百姓家也有个花费用度,我大明天朝的天子,难道不能花点儿钱?财政入不敷出,该当去追缴拖欠的赋税,怎么能克扣陛下?’”

杨廷和一声轻叹,冷冷地道:“就这一句话,焦芳升了吏部尚书,成了阉党的党羽,甘愿为虎作伥。”

“这帮小人!天下百姓民力已竭,再逼缴赋税,不怕百姓造反吗?”王华声音高了几度,“难道没人管,任由这帮奸臣胡闹?”

杨廷和脸上是“你怎么还这么天真”的诧异:“龙山公也知道,这次所谓的六百七十五名‘奸党’中,五品以上的朝臣有三百多名。朝中敢说话的、肯说话的基本都变成了‘奸党’。龙山公还好去年被放了南京,倘若仍在北京,以龙山公的性格……”杨廷和摇了摇头,言下之意甚为明显。

王华喟然长叹:“陛下少年心性,又是天生凌迈不羁,老夫当年给陛下上课时,也是常常迟到。老夫忍不住说了几句,结果没点醒陛下,反被刘瑾怀恨。”

众人摇头沉默中,杨廷和又道:“二月里好容易有一日陛下宣我去讲课,我欣喜之下连忙进宫。去了发现陛下不是一人,身边拥着两名美人,原来也不是真心上课,大约和美人说起过我,美人好奇,想看看我是什么样。”

杨廷和苦笑着道:“在他们心中,陛下的老师与豹房中的珍禽异兽一样,不过是个稀罕玩意儿。”

王守仁听得愤慨之极,拳头握得紧紧,忍住了没有说话。

“我和龙山公一样,抓着机会,向陛下说了说忠奸之分,讲了些历史上宠臣乱政的故事。陛下倒也清楚本朝正统年间王振擅权,英宗土木堡被擒之耻。”

杨廷和笑容有些苦涩:“我说这些,本是希望陛下以史为鉴,远离刘瑾焦芳等小人。不想第二天便收到一纸调令,命我来了南京。”

王华惊道:“那是陛下的意思?”

杨廷和摇摇头:“猜想陛下不知道。宫中全是刘瑾的耳目,定然是听到了我讲课的内容,怀恨在心。”

王华恨道:“刘瑾不过一个太监,对朝中二三品的要臣,竟然可以如此擅自升降随意处置!这将太祖‘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置之何地!”

杨廷和苦笑着,不答。

王守仁听得忍不住:“杨大人,照这么说,朝中大部分事情皇上根本不知道?我那份奏章皇上就没看过?”

杨廷和眼角扫了一眼王守仁,似乎对他插口长辈说话的无礼行为有些意外。王守仁被他锐利的一眼看得发毛,伸手摸了摸头,几乎怀疑脸上有什么异物。

王华心疼儿子,连忙打圆场:“守仁的那份奏疏,估计是被刘瑾扣下了吧?”

杨廷和见王华说话了,才道:“具体就不清楚。就算看到了,一份六品兵部主事的奏疏,又非边关急报,怎会在意?”语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王守仁不语,王华看了看儿子,也没有说话。

杨廷和顿了顿又道:“蒋钦是监察御史呢!拼死上了三次奏疏,陛下不知看了没有,但反正是对蒋钦的死,根本没注意到。”

王华恨得说不出话来,王守仁有了刚才的教训,不便再开口,窗外却有一人大声道:“昏君!”门帘一响,文飞天大步走了进来冷冷吐了几个字,“这就是个昏君!”

身后蒋御天急急劝道:“飞天师兄!”一边向杨廷和、王华行礼解释:“我二人路过门前,听到王大人杨大人谈论朝政,不由听了几句,二位大人莫怪。”

王华摆了摆手:“没事。”杨廷和淡淡瞥了一眼二人,并不理会。

蒋御天却望着杨廷和,道:“杨大人是说,先父拿性命换的三次奏疏,陛下根本就没看?”双眸中已经水雾蒙蒙,银牙紧咬,不愿意在人前落泪。

杨廷和终于抬眼望了望御天:“你是?”

蒋御天想要说话,喉头却似哽住了开不了口。双梧真人道:“这是贫道新收的弟子御天,乃是蒋钦蒋大人的遗孤。”

杨廷和有些意外,望望蒋御天,良久道:“这只是我的猜测。陛下头脑清楚,也知道是非对错,就是贪玩、无心朝政。刘瑾胆大妄为一手遮天,奏疏如今根本不交到陛下手中。”

蒋御天泪光盈盈双拳攥得紧紧:“那,先父岂不是白白送了命?”

杨廷和踌躇不语,王华道:“蒋姑娘!令先尊大人高义天下感佩,如何是白白送命?世道人心,自有公论!蒋大人清名,必定永垂磊磊青史!”

蒋御天含泪低头,咬牙不语,胸膛起伏不定,全身颤抖,显然在强抑心底情绪。王守仁望望御天,又望望父亲。拼了性命,只是为了名垂青史吗?难怪这个刚硬倔强的女子愤怒。

而若都死了,阉党岂非更加猖狂?就像自己当初上奏疏,那日廷杖,倘若自己就那么死了,也不过就是留个虚名,对扳倒刘瑾,对朝政有什么用处?对天下百姓有什么帮助呢?

是不是应该,达到目的才行动呢?

双梧真人一直没有多说话,环顾了一下屋内众人,或激愤或咬牙或沉思,含笑道:“杨大人,朝天宫中近日有几位客人,杨大人不知是否有兴趣一见?”

杨廷和双眉微扬,凛然道:“何人?”

“这四个锦衣卫是跟踪着阳明自北京一路追下来的。为首的名叫钱宁,被御天伤了,如今在此疗伤。其余三人是钱静钱致钱远,歇在客房。”

双梧真人平淡道来,杨廷和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这短短几字何等凶险:王守仁一路被人跟踪追杀,蒋御天居然伤了锦衣卫……

王华忍不住大声称赞:“蒋姑娘胆识过人,不愧蒋大人之女!”

杨廷和沉吟道:“钱宁我在宫中见过几次,他是御马监总督太监张永的手下,张永亦为八虎之一,与刘瑾沆瀣一气,这次追踪守仁,定是刘瑾安排的。”望了望双梧真人,有些疑惑,“真人的意思是?”

双梧真人含笑道:“我看这钱宁天良未泯,说起刘瑾时也是颇多微词。贫道猜想张永与刘瑾之间有些不睦?”

杨廷和想了想:“张永我接触不多,听真人这么说,倒似乎有一些。大约刘瑾过于跋扈,并未将张永放在眼里。”

双梧真人道:“待杨大人回京后,不妨再仔细观察,或能找出破刘瑾之法。”

王华诧异道:“回京?介夫这是才来啊!”

蒋御天也连忙问:“师父看到何天机?”

双梧真人笑了笑:“非是天机。以理度之而已。杨大人为陛下讲习多年,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现在大概还不知道杨大人不在北京了,等发现了一定会调杨大人回去的。”

众人将信将疑看向杨廷和。杨廷和也笑了笑,颇有些高深莫测,起身道:“有劳真人,带我去会一会钱宁。”

“理当奉陪。”双梧真人回身吩咐几位徒弟,“飞天回房歇息,晌午宁王妃来了尚要继续演习。御天陪王大人在观中转一转,拜拜神仙。”

御天答应着,见各人依次去了,方冲王华稽首:“王大人请!”又冲王守仁道:“阳明先生请!”

王华立刻皱了眉,转身问儿子:“你这阳明先生的称号,在外面无知孺子叫叫也罢了,朝天宫里如何当得起?”王守仁面红过耳,不知如何作答。

御天回头微笑道:“王大人,这是师父的吩咐。师父定是有他的道理,大人不必多虑。”

王华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王守仁心中疑惑,双梧真人都知道些什么?自己如今沦落到从九品的外放不入流小官,要去贵州龙场那么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荒蛮之地,今生还会有何转机吗?

三人出了客堂,一路缓缓行来。

道教地位最高的九大神灵自然是三清六御。三清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也就是老子,分别位于玉清、上清、太清之境。六御是中央玉皇大帝、北方紫薇大帝、南方长生大帝、东方青华大帝、西方天皇大帝以及后土皇地祗等六位大帝。

朝天宫第一殿便是三清正殿,然后是六御殿,这九皇一一高高供奉,都是妙相庄严,法身无上。王家父子恭恭敬敬地拜过,见供台上各种鲜花、干果、油灯、净水摆放得整整齐齐、香炉中烟雾缭绕不绝,不禁心中称赞。这一清早,观中已经清洁异常、供品都早早换好,自然是平素管理得当。

御天似乎看出了二人心意,含笑道:“师父不理这些琐事,都是知观师兄在打理。”

接着便到了大通明殿,王华望了望三面供台上是三位神仙,便问道:“这是三祖?”道家始源于黄帝、尊黄帝为始祖,奉下凡人间阐扬道教的老子为道祖,以形成道教教团的张道陵为教祖。

御天点点头:“是。”

走到正中供台近前,看到黄帝神像脚下供着四个细碟,分别盛着白糖糕、茶饼、艾米果、冻米糖,王守仁怔了怔,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取一块,强自忍住。

这都是,南昌的特产。

那一年去娄家,带了四种江西的糕点做礼品,就是这四种。

她嗜甜,最喜欢白糖糕。缤纷花丛中,一个素色的纤细身影,手中握着卷书,一边看、一边鼓着腮帮子,看书看得入神忘了嚼便一直鼓着,嘴角几点糖粒,只觉得俏皮动人到令人心生怜惜。清风拂过,长发与衣袂飘飘,五彩的花瓣落在衣角发梢,发现了自己,她嫣然一笑,面颊上的糖粒亮晶晶的,恰似她明亮的双眸。

也许是偶然、下人置办;也许是巧合,她正好取了这四种。总不会是她亦怀念那时的幸福,四种糕点一直念念不忘?

“是宁王妃昨日上供的。”御天轻声说着,又将四个碟子放了放正,“小王爷说这几样都是王妃最喜欢的呢!”

王华听了一震,望向儿子;王守仁不言不语,呆呆望着青瓷碟中的白糖糕,雪白蓬松,一颗颗糖粒大而晶亮。

良久,才看到碟子下垂着黄缎供幔,娟秀整齐的小字一如当年:

“敬奉玄圃真人轩辕黄帝,祈佑我宁王阖府平安顺遂子孙荣盛,善信朱宸濠朱佑枫平安顺遂福寿康宁。”

王守仁心中一酸,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

王华连忙轻拍儿子的后背,脸上亦不知是关切,是担心,还是后悔?一瞥眼看见儿子捂在口边的棉帕上血迹斑斑,鲜红耀目,大惊喊道:“御天道长!快!快!快叫人!”

御天见王守仁口吐鲜血,也不禁惊慌,转身奔去喊师兄。

王守仁想拉没拉住,勉力忍住咳嗽,转身示意父亲,喘息着道:“我没事,大概昨夜有些着凉了。歇歇就好。”

王华知道儿子这个咳嗽是老毛病,那年格竹子大病一场之后就一直咳嗽,可咳出这么多血究竟少见,忧心忡忡地道:“先歇一歇,等弘天道长来看。”

说着找了两个蒲团来,父子二人在殿角草草坐下。正是早课的时间,道士们都在经堂诵经,王华想找杯水给儿子,四处无人,只得罢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王府内侍奔了进来,是矮胖的朱真,另外一个花白头发,望起来似乎年纪很大了。

王守仁怔了怔,朱真担心地道:“我们正在准备习仪铺设,听到这里叫人便奔过来,碰到御天道长,说是先生吐血了?”目光中透出几分关怀。

王守仁心中感动,想要致谢,却是气血翻涌只怕一张口又要吐血,强抿着薄唇,冲朱真含笑点头。

王华叹一口气,道:“有劳二位挂怀。”

朱真这才看向王华:“这位是,王大人?”

“不敢,老夫王华。”王华向来谦和,即使是王府的内侍亦没有怠慢,“二位是?”

“在下朱真,这是朱守。”朱真笑眯眯说道,“我们都是宁王府的。”

朱守似乎不爱说话,只冲王家父子微微示意,然后转身不知在哪里取了杯热水来,扶着王守仁喝了几口。果然王守仁热水入口,不一会儿似乎就好多了,气息渐渐平缓,微笑道:“多谢!”

王华在一旁看着,自嘲地摇了摇头,随口问道:“朱真?朱守?那是不是还有朱存?朱一?”

朱真怔了怔:“是。”

轮到王华一愣:“真是守一存真?是谁信道?”

“宁王爷啊。自第一代宁王就是有道之士,王府里道家的书籍随处可见,王爷王妃都经常修持的。”

朱真笑了笑,神情柔和:“小王爷这么小,《道德经》《南华经》这些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看那么个小人儿郑重其事地诵经,真是……”

朱守瞥了一眼朱真,似乎是提醒他不该八卦王府的私事,又似乎是责备他什么。朱真醒悟过来,连忙岔开话题:“阳明先生好些了吧?”

王守仁已经能开口:“没事了。也不知怎么刚才那么猛咳。”

“咳嗽最是伤人,阳明先生平时要多注意保暖,饮食要有规律,不要食辛辣之物,特别不能思虑太多。”朱真确是个热心人,滔滔不绝地建议。

朱守又瞥了一眼朱真,朱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啦?这都是王妃平日常说的,很有道理啊!”

初见时,自己已经有了偶尔咳嗽的毛病。她很紧张,查了许多医书,便这么时时提醒自己,起始第一句话总是:“咳嗽最是伤人……”温柔的目光和话语如书卷动人,十七岁的少年沉醉其间,简直恨不得再咳两声。

分别的那一天,咳疾已经很重。望着她黯然的背影,克制不住地猛咳,她略微驻足,迟疑凝听,却终于不顾而去,甚至并没有回头。

原来,她不曾忘记。

王守仁一阵迷离的眩晕,扶了扶蒲团。王华心疼地扶住儿子,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懊悔。宁王妃,听起来是个多好的女子;其实当年并不是做不到,只是顾忌王家诸家颜面,觉得儿子竟然会私下喜欢一个女子太丢人了!于是断然决绝地否定,逼儿子娶了诸氏。究竟,错了吧?

手腕一紧,三根手指搭了上来。是弘天到了。早课还没有结束,不知道是怎么匆忙赶过来的?王守仁过意不去,睁开眼挣扎着轻声道:“知观,有劳你了。”

弘天微笑着示意没事,换了只手搭脉。侧身间看到两位王府内侍,含笑点头致意,目光掠过朱守却停顿了一下,有丝犹疑一闪而过。

王守仁察觉到,抬头望向朱守。和朱真一样的绛红内侍服饰、平实普通的五官,实在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内侍,也许,就是花白的头发有一点特别?

朱守也察觉到弘天的目光,冲他笑了笑,便向立在后面的御天告辞,说是王妃一会儿该到了,得赶紧去准备。蒋御天谢过,二人自往前去了。

弘天把完脉,取出补天丹让王守仁服下,才道:“阳明先生,你这咳疾,仅靠服药怕是难好。要不你跟着学些修持摄生吧?”

王守仁尚未答话,王华已急忙道:“那是最好!多谢知观!只不知如何修持?”

“最基本的,自然是静坐、吐纳,习练一段时间后,便可学导引。”弘天不疾不徐地说道,“阳明先生练过静坐吧?我看你这盘足、扣手、合唇的姿态蛮不错的。”

王守仁有些赧然:“知观见笑了。以前试过坐禅,也自习过导引。”

“那就对了。其实道家的静坐摄生与佛家的坐禅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首先都是静坐忘情,止念、心死、神活。”

弘天娓娓道来:“有一毫妄念,则神不纯阳,而功难成。又要忘情,情不忘则心绪不宁,道亦难成。”

王守仁听着有些刺耳,不觉走神,后面说的搭桥、垂帘、守窍便没留意。待王华拉了拉衣袖,才急忙回神,弘天已经说到“握固端身、叩齿咽津、舌抵上腭,耳以反听,微闭其目、以垂眼帘,以神光返照于脐下”。

王守仁琢磨着话中之法,稍稍移动试了试,弘天赞道:“不错,就是这样。今晚子时便可修持,记得盘坐向东。”

“那吐纳呢?”御天在旁凝神细听,到这里又急忙问道。

“吹呴(音xu),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弘天接着道,“一呼一吸为息,息气相连,发于心肺、出于口鼻,各分属脏腑。阳明先生这咳嗽是肺脏之疾,当用呬(音xi)之法。来,阳明先生跟我学一下。先呼后吸、呼轻吸重、呼短吸长。不错,就这样试个二十次。”

侧头望一眼御天,又道:“御天早上说是腹胃胀痛?那属于脾脏。须得用呼之法。这样,”弘天说着便教御天。

不一会儿,王守仁首先赞道:“知观高明!我不过做了二十下,胸口的憋闷倒似好多了。”

蒋御天也道:“真的!我这腹胃也没事了。知观师兄真是了不起。”

弘天被二人赞得红了脸:“你们这样先一日三四次地练着,过个几天我们再学新的。”说着起身,匆匆去了。

王家父子和御天知道他是个忙人,并不多留。王守仁想起要问问弘天为何见到朱存神色有异,抬眼见他已经去得远了。

三人出了通明殿,继续缓缓行来。走到西院的一处高楼,抬眼望去是“飞霞阁”三个字。御天拂尘拂了拂阁前的石凳,请父子二人坐下。

王守仁有些出神,在诏狱时与蒋钦投缘,并没想到有一天真能见到他的女儿,蒋钰如今成了御天道长,不知道是否能完成父亲的遗志,扳倒刘瑾?王华却并未在意,只仰首望着殿檐。

御天好奇:“王大人看什么?”

王华笑道:“老夫在看这梁上的画,很有两下子。”指了指道:“这是麻姑献寿吧?看这王母、麻姑,还有玉帝,画得栩栩如生,就是老夫想象中天宫的样子。”

御天尚未答言,檐下横梁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谢王大人夸奖!”一个人影翻身跃在三人之前。

王华吓了一跳,御天含笑道:“仇英!就知道你在这儿!又躲懒了吧?”果真是仇英,手上握着大大小小几支笔,衣服上脸上到处星星点点的颜料。御天进朝天宫时间虽不长,里里外外已经管了不少琐事,人都熟悉了。

仇英给王家父子行了礼,才转头对御天笑道:“御天道长,我才勿曾躲懒!飞霞阁的檐下一圈彩绘,知观吩咐一个月做完嘎,我半个月已经画了三面哉!”

王守仁听见父亲的称赞,也站起身来,仰首细细观望。

东面是九天行乐,南面是麻姑献寿,北面是八仙过海,都绘的道家故事。虽然经书上有过一些,毕竟谁也没见过,难为仇英凭空想象,画得如临其境。场景构思巧妙,或仙韵十足或宏大高阔;人物逼真形象,或流畅柔美或飘逸闲适,按王华的话说,这就是天宫,就是仙人。

王守仁问道:“仇英,你画这些,打过底稿吗?”

仇英挠了挠头:“阳明先生是说先画在纸上?有时候需要构思,我就在纸上大致涂一涂,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画咯。”说着自胸前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递了过来。

王守仁打开细看,看着看着不由得抬眼望向父亲。王华也是满脸震惊地望着儿子。这一身布衣稚气未脱的仇英,画得太好了!笔力刚健工整精绝,比起檐下廊上的彩绘,更是刻画入微、秀丽细润。

王华强抑心中的激动,问道:“仇英,你画画多少年了?”

仇英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位王大人,小心答道:“我五岁进的五色坊作学徒,本在苏州府,三年前师傅全家搬到了南京,就是仓巷尽头那一家。一直学油漆和彩绘,有时候画些瓷器,至今,呃,十年了啘?”

“那是怎么学作画的?”漆匠坊……王守仁有些吃惊,继续问道。

“喏,就是在作坊里,师傅教握笔构图,然后师傅以前画的看看嘎,庙宇寺院大户人家的门楼经常转转,有时运气好,得些画册看看。”

“什么画册?”

仇英有些不好意思:“作坊和我都勿大宽裕,碰上朝天宫法会的辰光、仓巷里有各种旧货摊,常能淘些旧书旧画册。”

望望御天迟疑道:“朝天宫的天章阁里有不少道家书籍,朝天常悄悄带我进去看。”

“你别说得那么神秘,”御天笑,“知观说大家都知道的。一起看看书罢了,师父允可的。”

王华与王守仁对视一眼,王华沉吟着对仇英笑道:“仇英,老夫帮你找一位绘画的老师如何?恕老夫直言,你画得很好很有天赋,就是到底没学过,还是野路子。拜个好老师认真学学,前途不可限量。”

仇英又惊又喜:“仇英谢过王大人!我倒没想过多大的前途,只是画来画去勿知晓自己究竟画得哪能。能够有先生教教我,那可忒好哉!”

王守仁想了想道:“你另外拜师,五色坊那里没问题吧?”

仇英连忙道:“没问题。我老早辰光就满师出徒哉,是自由身,朝天宫这些活儿都是我自介接自介做。还有孔庙、奇芳阁好几处人家的活计哉!”

顿了顿道:“住在五色坊主要是习惯哉。”

王守仁听到最后这一句画蛇添足的解释,笑笑没有说话。脚步声响,杨廷和缓步自阁后转了出来,道:“好热闹!”

王华连忙迎上去:“如何?那个钱宁?”

“算是旧相识,见了我还算客气。答应了伤好就回北京,只是如何复命,还要思忖思忖。”杨廷和淡淡道来,若无其事。

王守仁心中感激:“多谢杨大人。”杨廷和不答,也并没看他一眼。

王华也知道此事不易,沉吟道:“守仁,你到底如何打算呢?”

这些天,王守仁一直在想这件事,此时父亲问起,忽然心中一片清明,笑道:“我自然是去贵州赴任。父亲大人放心,我会认真做好龙场驿的驿臣。”

自己一个人可以遁世,可以出家,父亲怎么办?全家人怎么办?倘若被刘瑾栽个投敌卖国,定是满门遭殃。

何况,为什么要躲?从九品就从九品,和六品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堂堂正正做人,有什么好自卑的?地方偏远,条件简陋,那又如何?

王华望着儿子坚定的神情,不禁眼眶一阵发热,掩饰着道:“那也好,不过等伤养好吧!你那咯血之症要再请真人看看,刚才弘天道长教的摄生之术也要每日修持。”关心地又问道:“朝廷的委任令限期是到今年的?”

“是。”

杨廷和插口道:“那只要年内赶到龙场驿,朝廷当无异议。”

王守仁恭恭敬敬地道:“我一定年内到龙场。”

王华慈父心肠,终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方依依不舍地与杨廷和去御道办公了。王守仁目送父亲的背影,心中感慨。

微风轻拂,湿润的空气中混合着桃花李花的香味,青草的鲜嫩,杨柳的翠绿。江南的春天,花笑春风,莺啼丽日,如此美好。

真要离开这里,去那个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蛮荒之地?

是。

年内到龙场! zxqg/blu6oqt36fY1Nprwl7nqgJCfuHFQwqneOxkU9lRuzEA1vckcKyh4aeR7X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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