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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阙
姞文

第一章国家昏乱,有忠臣

天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正是黎明前最黑最暗的时候。

王守仁紧紧伏在甲板上,一动不敢动。细雨蒙蒙夜雾弥漫,将天与地、水与船都连在了一起。

两千里亡命逃窜,实在筋疲力尽。王守仁甚至不记得,上一次闭眼睡觉是什么时候?四十几天不眠不休,最多疲累至极的时候打个盹,还得把剑握在手上,还必须睁着一只眼!

四个杀手自北京城外便一直阴魂不散地紧随在后。很难分辨是锦衣卫,是东西厂,还是内厂?说起来穿锦衣的是锦衣卫,宦官则是东西内厂,实际上如今厂卫的杀手大多是投机的专业人士,并不限于内侍。装扮也差不多,而原本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因为趁手又威风,出名的震慑力强,也早已成为厂卫杀手的标配。

四个人都着绿色锦袍,或腰佩或高举绣春刀,王守仁偷听他们谈话,才确定是锦衣卫。四人都姓钱,大名分别是钱宁、钱静、钱致、钱远。

不错,四个杀气腾腾的杀手偏偏号称“宁静致远”!

王守仁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大明正德二年(1507)的三月,大明历史上最贪玩胡闹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刚登基两年;大明历史上最贪婪跋扈的宦官刘瑾当权,势倾朝野一手遮天,人称“立皇帝”,即站着的皇帝!

据说当时朝臣上奏章都必须一式两份,先送给刘瑾的叫做“红本”,后送给皇帝的叫做“白本”。卖官鬻爵、贿赂成风,甚至大臣们出差回京,朝拜过皇帝后必须再去朝见刘瑾送礼品银两,称为“常例”。

刘瑾连同七个亲信共八个太监人称“八虎”,不但掌握了京营武装、锦衣卫、东厂、西厂,自己还成立了个“内厂”,比东西厂更要酷烈,史载“屡起大狱、冤号相属”。朝中的大臣说抓就抓、说打死就打死,整个朝堂一片腥风血雨,连司礼监太监王岳都不能幸免,在被贬南京的途中惨被杀害。

而世代簪缨之家,堂堂两榜出身,好歹是个京师六品兵部主事的王守仁,只因上疏论救言官得罪了刘瑾,就被下诏狱、遭廷杖,被贬了龙场驿站驿臣还不算完,更被追杀,一路逃命,惶惶如丧家之犬!

好几次,王守仁差点没命。在钱塘江边上已经被“宁静致远”追上,他仗着宝剑锋利,又连布疑阵,写遗书于墙、舍衣冠投江,好不容易才骗倒四人侥幸逃脱。

那首绝命诗传诵一时,什么“百年臣子悲何及,夜夜江涛泣子胥”,哄得浙江的父老乡亲唏嘘不已,自布政使司到普通百姓,不少人特意到江边祭祀。

王守仁想想心酸。为了摆脱锦衣卫,竟要用到“粉丝”的眼泪。

然而终于到南京了!只要经这运渎至仓城,就进了南京城内,就可去南京吏部尚书府上,就安全了。

王守仁这么有信心,是因为南京吏部尚书王华是他的父亲。世道虽然不好,亲生老子总是亲生老子。

商船在运渎上缓缓前行,“哗啦”“哗啦”的水声轻拍着黑夜的沉寂。狭窄逼仄的船舱堆得满满当当,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不知道是进贡宫中的大米还是黄粟?王守仁皱眉屏了屏呼吸,侧过头,却一样是散着臭气的货物,味道甚至更熏人更浓烈。

没办法,运渎中大都是运粮食进储谷仓城的官船,能找到这艘商船贿赂船家,让自己藏身于内已经很幸运了。王守仁暗暗叹一口气,无奈地将头埋在臂上努力不去闻那些气味。胸口一阵阵烦闷,多年的咳嗽老毛病,忍着吧!

“咯噔”一响,船身重重蹾了一下。瞬时背上盖着的巨大篷布毫不留情地压下来,两旁的货物颠得散落开去。船家大声喝骂着,骂声惊醒了两岸的栖鸟,慌乱地一阵阵鸣叫四散飞逃。

王守仁捂着口鼻低低咳嗽两下,实在憋闷得忍不住,伸手悄悄掀开篷布一角。

天地间仍然漆黑一片,雨雾如扯不开的重帷绵绵密密,在船头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船家正手忙脚乱地撑篙停船。

左前方自岔道的外秦淮河上驶来一艘阔大的座船,高悬着数十盏彩色的宫灯,现出了朱漆红栏、华檐斗拱,照得一周的水面波光粼粼,连丝丝细雨也晶亮灼目。十来名披着雨衣的侍卫分成几对,昂首阔步地前后巡视,银色的尖顶头盔和腰间悬的佩刀在灯光下交相耀眼。

船家见了这阵势,停止了喝骂,低低嘟囔着:“半夜三更的,还要出来寻欢作乐,何苦妨碍我们讨生活!”身后的几艘商船也都缓缓停住,静静等座船转弯,逶迤进了运渎,驶向了正前方。

王守仁遥遥望了一眼、不以为意。南京本颇多皇亲贵族,夜晚的秦淮河更是繁华热闹,这不知又是哪个豪门玩了个通宵才回来的。

雨丝如烟如雾,王守仁贪婪地深深呼吸,在篷布下闷得久了,初春江南的新鲜空气此时嗅来简直似美酒佳酿,带着翠竹碧柳的清新,带着胭脂水粉的浓郁。

久违了,南京!

船只终于继续往前驶去。王守仁舍不得就此躲进篷布,留恋地继续仰望着夜空,天边一角有些微微的亮光,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在疏落的雨中影影幢幢,仍是记忆中金陵的模样。

前面有座拱桥,王守仁依稀记得这是陡门桥,自这里折而向北,很快就是金陵城内了。父亲大半年不见,应该都好吧?这次是受牵累明升暗降到了南京,不知道他心中何等恼怒?

大明自永乐迁都、英宗正式定都后便是两京制:北京是京师,有中央政府六部衙门;南京是留都,也有南京六部,只是权限范围小很多,一般被视作养老的闲职。南京吏部尚书听起来官职不小,实际上官员任免都要上报中央吏部,没有多少权力。

即将见到父亲,王守仁有些不安:等着自己的,又是家法大棍吧?当然,作为一个皮赖淘气的不肖子,自小到大挨棍子也习以为常了。

想到父亲无奈的表情,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棍子,王守仁嘴角扬起笑了,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突然一声暴喝:“在那!”密集杂乱的脚步声衣袂声在桥上迅疾响起。

王守仁心知不妙,急忙想钻回篷布之下,黑暗中“嗖嗖嗖”一阵密集的铁莲子已经如雨飞至。

“‘宁静致远’阴魂不散呐!”王守仁暗暗叫苦,左躲右闪往船头避去。

陡门桥上人影连闪,四个绿衣人已经自桥上一跃而下,细雨中船面颇滑,四人趔趄着不等站稳,便冲王守仁扑去。

船家连喊:“哎!哎!你们干什么?”在微弱灯光中见来人持刀霍霍,个个凶神恶煞一样,又赶紧住了口躲到了船头。

王守仁拔剑在手,就这一瞬间已经被团团围住。彼此一路逃一路追一路打,早已不想再多说话,“宁静致远”举着刀径直猛砍过来。王守仁无奈地叹口气,挥剑挡住,刀锋凌厉寒气迫人,忍不住地又咳嗽了几声。

两千里亡命,王守仁满腹愤懑;两千里追杀,“宁静致远”同样一肚子窝火。本以为杀个贬谪的文官还不是手到擒来?孰料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清瘦羸弱,剑法居然不错,手上一把剑还是宝剑,北京城外第一战便让他意外逃脱!

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他诡计多端,经常反过来下套子!

钱宁自诩为锦衣卫中的智多星,却屡屡上王守仁的当,被他下泻药、栽赃喊小偷、掉进肮脏的陷阱、被乞丐包围着讨钱……想起来都是泪!还装死蒙混,差点就以为他淹死在钱塘江,捷报送去北京了!

这么个文弱书生,居然给他北京、河北、山东、江北、江左一路逃下来!这已经到了南京,算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拿下,怎么回北京交差?就是公公不罚,也不好意思混了!

“宁静致远”知耻而后勇,高声怒吼着,一顿猛砍。

盘旋的刀光击打得细雨四散飞溅,杀气腾腾的风声呼呼作响,运渎的河面被震荡得波涛翻滚,小船开始上下颠簸。船家连声惊呼,牢牢抱住船舷、心惊胆战。

王守仁手中的宝剑是赫赫有名的威宁伯王越的遗物,名字就叫“威宁”剑,是为了纪念成化十六年的威宁海之战。王越在这场战役中,以大同宣府两镇精兵两万人大胜鞑靼,安定西陲数年。王守仁自幼便以威宁伯为偶像,机缘巧合在工部时恰被分到督造王越之墓,自然加倍尽心尽力;王家后人感其真诚,便赠送了这把宝剑。

威宁剑曾随王越数次上北疆战场杀过不少鞑靼强盗,是把久经沙场的好剑。“宁静致远”吃过亏,不敢直撄其锋,只是齐齐大刀用力猛砍,明摆着欺负王守仁身单力薄。王守仁心中有气,却无可奈何。

虽然自己习过些武艺,可到底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出身,祖上是书圣王羲之,握笔的啊,砍砍杀杀如何比得了这些杀手?来来来,比比写字,比比吟诗作赋,比比讲经论道!别说一比四,一比四十也没问题!

王守仁腹诽着左遮右挡,转眼间已是险象环生狼狈不堪,若不是“宁静致远”忌惮威宁宝剑,早被砍死了。

“噗嗤”一声,王守仁肩头挂彩,一柄绣春刀留在了王守仁的左肩上,砍得力道极大,深深入骨,王守仁一个趔趄站立不住,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剑挡住后面紧跟而来的三把刀,索性顺势摔入了河中!

“宁静致远”略一迟疑,立刻喝令船家靠岸,两个在东岸,两个自陡门桥窜到西岸,四双眼睛目光灼灼,盯着水面。原来宁、静、致、远四个都是北方人、竟无一人会水。

王守仁何等聪明,自然早看出了这一点,就是知道他们不敢下水,特意写绝命诗在墙上,留衣冠在江边,诈死跳钱塘江摆脱了追踪,以为能骗得他们回北京交差,不想这几人识破是计还是跟着追了下来。

“宁静致远”倒也不蠢!王守仁心中暗叹。

渎者,沟也、渠也;运渎者,人工运河也。本是三国时东吴赤乌三年(240)孙权兴修水利开凿的一条运河,从城西南引秦淮水北流至城中储粮的仓城,既解决漕运问题,又为京城宫城提供了水源。

运渎并不大,春雨过后水面倒还算宽阔,水却并不很深。王守仁一掉进水里便心中叫苦,这么条几乎笔直的河,怎么逃出生天?

隔着头顶薄薄的水层,依稀听得见两岸呼喝连连,北方口音在江南簌簌春雨中分外刺耳。“宁静致远”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打叠了十二分耐心,显然拿定主意守株待兔,等王守仁露头便齐齐招呼,猜想手中的飞镖暗器都攥满了。

王守仁叹口气,侧头看一眼肩上的绣春刀,犹豫了下不急拔下,屏气凝神,缓缓向北游去。明知道他们猜得出自己要向北进城,可是,没有选择。这时候再调头往南无异于死路一条。

水底黑黢黢的,满是小鱼小虾在身边游来窜去,有些还好奇地贴上来嗅嗅王守仁。王守仁努力不去理睬这些鱼虾的骚扰,一边闷头往前,一边不时侧耳听听两岸的动静。

肩头痛得厉害,火辣辣地钻心入骨,好在并不麻痒,锦衣卫倒还没无耻到在兵刃上喂毒!百忙中王守仁不忘称赞了下对手。

前方不远的头顶上一大片黑影,应该是刚才那艘船。王守仁不假思索,迅速游进了船底,手中剑柄连连敲击,果然有一块发出“空空”的声音。

王守仁心中一喜,宝剑连挥,一块木板掉了下来。王守仁先将威宁剑放入船底,然后握住木板耸身一跃随着水流钻进洞中。正是画舫的底层,稻草铺着的舱面上码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罐子各种行李杂物。

还好画舫的结构都差不多,冒险一试居然成功,王守仁不由心叫“侥幸!”深吸一口气,扯了些稻草裹好木板、塞回洞里堵上进水。勉力做完这些,全身再无一点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画舫缓缓前行、极为平稳,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头顶几个角上自气孔细细地窜出些风来。打斗半天,身上雨水汗水与河水混为一处,肩头的刀还不能拔,怕止不住血。

王守仁心中盘算着、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木箱,箱子散发着好闻的樟木香味,会不会,恰好有干的衣服和金疮药?

头顶上“嘎吱”一响,王守仁吓了一跳急忙住手,凝神细听,像是榻上翻身的声音,声音极轻似乎翻身的人并不重,是个女子?

“娘亲!”一个稚嫩的声音唤着。

王守仁哑然失笑,什么女子,原来是个孩子。听这说话声奶声奶气,还是个幼童。

“娘亲!我睡不着啦!”男孩继续叫着,榻上嘎噔嘎噔直响,似乎又是踢脚又是挥臂又是打滚。

王守仁微笑聆听。在母亲这里,总可以尽情撒娇甚至耍无赖;母亲是世上最宽容最慈和的。这么个小小幼童,也拿准了慈母无可奈何,在这一刻尽情地享受在母亲身前肆无忌惮的自由自在。

“枫儿,乖。”一个温柔的声音应道。

王守仁胸口如遭重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四肢百骸。

是她?难道是她?

十七年!这个声音,已经分别了十七年!

是真、是幻?

“乖,再睡会儿。”温柔的声音似书卷中的墨香,轻软到飘缈。

是她、真的是她。

王守仁一阵头晕目眩、全身发软,伸手扶住了樟木箱,勉力坐稳。怎么会,在十七年后重逢?

心底珍藏的柔软点点裂开来,尘封的过往一滴滴似断还续,极细极轻却极鲜明地浮现。

忘记过吗?从未。

只是知道不能由它任意渗出,它会汩汩流淌至肆意澎湃,终将淹没自己。王守仁闭上双眼,听到心底的裂口嘎啦啦响着一点点蔓延,夹在舱低潺潺的流水声中,仿佛可见那一层层的波纹荡漾开去,竟不停息。 oAZuK0+aQmsP/cak/HxQ/xH1ZDr6ciXRDI8HCm+0R1xO1WFd4jirHch7TqFq7rx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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