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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笑我沐家的女儿

行至波光榭门口,沐朝弼扫了一眼楹联,上面题着“九曲渡清波,一帘满瑞光”。身旁巴庄丁赞道:“切得很!”

沐朝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徐克绍有些诧异:沐家庄上务农的,都是识字懂文的?这位巴庄丁依稀在将军山见过,跟着沐忠闷头干活的,并不说话,想不到连对联的好坏都懂?徐克绍望了望,巴庄丁似乎自悔失言,早已低了头,一声不响地跟在主人身后。

这时徐邦瑞带着徐君怿亲自迎了出来,口称“伯父”,恭恭敬敬地迎进堂中,让在了东面首席。巴庄丁负手立在了主人身后的角落,任徐家人劝去席下用饭只是含笑摇头。

次席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弱青年喊着老大人,口口声声自称晚生,恭恭敬敬地拜见。徐邦瑞忙介绍:“这是家塾里的掌塾江先生。”

沐朝弼见他头戴方巾身着蓝袍,是个秀才的打扮,又想起女儿提过学中的先生,便微微颔首示意。不想江东之十分话多,不等沐朝弼坐定,急急开口问道:“老大人久在西南边疆,不知形势如何?”

沐朝弼意外地瞥他一眼,并不回答。

徐君怿今天过寿,不知小男孩是不是母亲先教过,打起圆场:“来,先喝酒吧!这是南京的‘卫酒’,是灵谷寺前霹雳沟的甘泉酿造的,因孝陵卫的军队爱喝,所以称‘卫酒’。沐伯伯尝尝。”

“浓倒是浓,”沐朝弼举杯饮了一盅,摇了摇头,“就是太甜,孝陵卫的将士爱这个?”

“那还有别的,”徐君怿连忙又拎过两个酒壶,“这是麻姑双料酒,这是奇味薏米酒。”

沐朝弼各喝了一杯,仍然摇头:“还是沐家庄上的大麦冲过瘾!”大麦冲是土制的烧酒,沐忠自己酿的,辛辣刺激,虽远远不如愚园的这些酒贵重,可正对脾胃。

“我朝历来的大患是北疆蒙古,难得自再开互市之后安定平稳,又有两位名将驻守,真是两边百姓幸事!”江东之毫不在意什么酒好酒坏,顺手干了酒盅,一边与徐家兄弟侃侃说起了时局。

徐邦瑞静静听着不说话,沐朝弼面无表情,双目中不觉露出了痛苦之色。

大明建国两百年,与蒙古始终纠缠不清,所有人都认为北方边防是守国根本,“宣大蓟辽”是最重要的北方四镇,永乐皇帝迁都北京之后更是如此。本朝张居正也不例外,先是与鞑靼大汗俺答修好、开互市贸易,一边又修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更加强军备,蓟州派了心腹戚继光,辽东用李成梁,在这两个猛人的固守之下,北方边境基本安定。

沐朝弼承认,北疆是重要,然而云南呢?是因为本是蛮夷之乡?还是因为距离首都北京远?又或者,是因为沐家守得太好,没有对大明江山产生过威胁?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西南边疆不需要做什么,反正,有沐家在!

蓟州总兵官戚继光,能半夜里进京将张居正唤起,告太后之父一状;辽东总兵官李成梁飞扬跋扈,甚至杀平民冒领军功。张居正不但不追究,死保二人,还换了地方官,予取予求!

我亦是堂堂云南总兵官,却想抓就抓,只为我沐家的家事!

沐朝弼想到愤恨处,身边几人的高谈阔论听而不闻,只将面前的酒盅一次次仰脖喝干。江南的酒,也是这么甜甜软软的,真要把人消磨得毫无志气。

徐家兄弟一一敬过了酒,徐家族中亲眷亦过来相陪,沐朝弼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只是始终不说话。身后的巴庄丁担心地望着,目露不忍。

江东之忍不住问道:“老大人可否赐教一二?西南边疆情势究竟如何?”

“你一个秀才,管西南边疆做什么?”沐朝弼老实不客气地说道,随手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江东之看了看四周,徐家三兄弟去延青阁敬酒去了,旁边席上的人或酣饮或畅谈,无人在意自己这边,轻声道:“晚生家祖,当年被召去屯田,一去不归。之后家祖父母妻子本该都一起迁去,但先祖这一支独独留了下来。多年来彼此思念,先父曾千里迢迢去探视过一次,回来后唏嘘感叹不已。”

“哦?”沐朝弼愣了愣,“你是屯堡后人?”

明太祖登基后,先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之后势力不断扩张,洪武十四年(1381)三十万大军远征西南,剿灭故元梁王把匝瓦尔密,顺利占据云贵高原。无数鲜血换来的疆土要守要防,明太祖一道圣旨,三十万南征大军就此留在西南边疆,沿着横贯高原的咽喉要道次第建立卫所,按明军编制驻扎。

朱元璋并下令留戍者的父母妻子儿女全部迁到戍地,军队驻地为“屯”,自外而迁来的住所为“堡”,合称“屯堡”。因全军事化管理与世隔绝,一直保留着明太祖时期的军事制度和生活习惯;同时在长期的习战耕读生活中又产生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服饰、语言、信仰,甚至戏剧,都独树一帜。

至今,六百多年后,屯堡依然恪守着世代传承的明朝文化和生活习俗,是世界上最后的明代古村,被称为屯堡文化。

江东之点了点头:“先祖是南征大军中的百户,算起来,近两百年了。”

“在哪里?”

“贵州,一个叫安顺的偏僻地方。”江东之迟疑了下又道,“晚生出生在歙县,这些年在魏国府中教书,一是等待乡试,二是这里距实辉巷近。屯堡那里偶有人来都是在实辉巷落脚,常有些消息。”

沐朝弼点了点头。思藜提过这个地方,是屯堡人在南京的聚集地,沐义沐勇等来南京时,也常帮屯堡中的人带信捎物到实辉巷。那个僧人何伽,在屯堡人的心目中简直就是菩萨。

“先父临终之时,感叹叶落终须归根,一家人这么硬生生地分散两地无可奈何,但若有机缘,还是盼着屯堡中家人能够回来。或者至少,为他们做些事情。”

江东之说得异常诚恳:“晚生秉承先祖之训,故对云贵南疆情势关心,老大人见笑了。”

沐朝弼看了看这个年轻的书生,忽然笑了:“实话告诉你,情势不好!三宣六慰分崩离析,缅王莽应龙乘虚而入,收木邦蛮莫等于帐下,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又自称西南金楼白象王,发出锦囊象函,册封收买土司,一直在蚕食大明疆土!”

“那怎么办?”江东之一听就急了。

沐朝弼仰脖干了一杯酒:“老夫若还在昆明,自然想办法争抢。如今被困南京,昌祚究竟年轻……”摇了摇头不肯再说。

江东之呆呆听着,双拳不知何时攥得紧紧的,激动地道:“老大人,晚生任凭差遣,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沐朝弼笑了笑自顾自喝酒,不说话。

一个秀才,能做什么?

“老大人,晚生今秋乡试,若是侥幸得中,明年便要上京。老大人想起什么的话,随时吩咐晚生。”江东之明白这一笑的意思,慨然道。

“如此,等候你高捷佳音。”沐朝弼短短客套一句。身后的庄丁俯下身,附耳低低说着什么,沐朝弼眯缝了眼睛,终于目光落在了江东之身上,若有所思。

江东之有些诧异,身体前倾迎上沐朝弼的视线,眼角余光瞥着布衣庄丁,一颗心渐渐拎紧。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庄丁!右手上拇指食指中指厚厚老茧,显然常年握笔,浑身上下更是由里到外散发着长年为官的颐指气使!

听说姓巴,那是什么出身?江东之脑中思索,面上笑容不变,坦然迎着黔国公的打量。两个人四道目光你来我往,瞬间各自转了无数念头。

忽然,朱之蕃匆匆忙忙奔了进来,和沐朝弼招呼一声便满头大汗地问道:“六爷呢?”

“去延青阁敬酒了。”江东之忙道,“一会儿就该回来了。朱兄何妨在此稍候?”

朱之蕃依言坐下,只是局促不安,不停地望向门口,神色焦急。沐朝弼这半年来与朱之蕃见面不少,印象里他虽然话多,但一直颇沉得住气,不禁有些好奇,张了张口终于没问,仰脖又喝了杯酒。

江东之忍不住道:“朱兄,出什么事了?”

朱之蕃不答,皱眉望了望四周。徐家的客人们吵吵嚷嚷,不少都喝醉了,波光榭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都是魏国公的亲戚,”江东之忙道,“也没人在意。”

朱之蕃张望两下,仍不见徐家兄弟身影,无奈坐下,回身低低说道:“你知道刘台?”

“刘台刘子畏,辽东巡按,参劾张阁老的那个?”江东之一听无比兴奋,立刻凑到朱之蕃的面前。沐朝弼怔了怔,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庄丁,不露声色地凝神细听。

“就是他!”朱之蕃神神秘秘地道,“又出事了!北京来人了!”

刘台,字子畏,隆庆五年进士。曾是江陵,就是张居正老家的县令,后来进京做了刑部主事。万历登基后得授御史,巡按辽东。属于仕途顺利、前路光明的青年才俊。

然而就是这个辽东巡按御史的七品官,万历四年正月,上疏弹劾张居正,就叫《恳切圣明节辅臣权势疏》,举朝哗然。

不愧是首辅高徒、名门弟子,一篇奏疏写得针针见血、咄咄逼人!列举了张居正六大罪状:其一,擅作威福,以宰相自居;其二,欺世盗名,冒祖宗之法之名行不法之实;其三,用人唯亲、结党营私;其四,胁制言官,使六科失去独立监察作用;其五,诬辽王、害武冈王;六,贪污腐败,辅政短短几年,江陵老家富甲全楚。

每一条,都有凭有据,实在而且清楚。尤其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在江陵确实贪婪收贿,恶名在外,张居正自己也无法否认。

“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舆车,妻妾奉御,有同王侯,果何供之耶?”

是啊,何致之?何供之?张居正也答不上。

然而最引人瞩目、最让人吃惊的原因,却不在于奏疏内容,而在于刘台是张居正的门生!隆庆五年的会试,张居正是座师,两人是地地道道的师生关系!刘台做江陵知县有这个原因,之后一路高升也很难说没这个原因,传闻师生二人之间感情一直相当的好。

本朝开国两百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桩学生弹劾老师的事件!

刘台奏疏上特意提到这一点:“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

但是话锋一转:“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说得无可奈何、大义凛然,顿时掌握了舆论。想想看,连你学生都要弹劾你,你可是坏到家了?

据说,张居正看到这封奏疏大怒,在朝堂上分辩,说刘台弹劾是妄自惊疑,就是有被迫害妄想,着急了置师生之情不顾,胡乱弹劾。原因之一是万历三年李成梁大胜蒙古的辽东大捷,身为辽东巡按的刘台并无军事管理权,却违反制度第一个送来捷报,张居正奏请皇帝下旨戒谕;另一个原因则是,张居正打击反对改革的御史傅应祯,将其发配充军,而傅应祯是刘台的好朋友,张居正扬言要彻查傅应祯的小团体,刘台不禁猜疑自危,终于铤而走险。

张居正在小皇帝面前把自己猜测的这两个原因说出来,当然言下之意就是奏疏中弹劾的六条内容不成立。然而说着说着伤心,跪伏在皇帝面前哭起来:毕竟两百多年来,从没有门生弹劾座师之例!张居正又怒又羞又伤心,因此要求辞职。

万历小皇帝当然不肯,亲自走下御座扶起张居正,再三挽留。同时派锦衣卫抓刘台进京,下旨廷杖,再贬谪边远地区。张居正作为老师又上疏救援,后来只将刘台除名为民,并未廷杖和远戍。

“不是已成为老百姓了吗?还能出什么事?”江东之好奇地问,“张阁老当日不计前嫌救助学生,传为佳话呢!”

“嘁!”朱之蕃低声道,“现在户部尚书张学颜告刘台!说他在巡按辽东时私下收了不少银两!”

“怎么会?”江东之吃惊地道,“那是陈年旧账啘!怎么早不说?”

“你说呢!张学颜原来是辽东巡抚刘台的上司,听闻两人原来就不和!但是这个时候告,你想想是谁的主意!”

朱之蕃声音越来越低:“刘台据说到了南直隶,朝廷来了钦差,让我们南京锦衣卫立刻抓人!不用讲也知道,谁有这么大权柄!”

沐朝弼神色不变,握着酒盅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庄丁。巴庄丁神色惨然,眼底闪着愤怒。

徐家三兄弟恰在此时回来了,朱之蕃连忙迎上去,附耳徐克绍急急报告。徐克绍原本有些蔫蔫的表情立刻变得焦急,思索着招手徐邦瑞耳语了几句。一向不露声色的徐邦瑞听完也吃了一惊,眉头紧皱,问道:“之蕃,快捕文书上说了刘台在哪儿吗?”

“说了,在南直隶的上元县崇古村。”朱之蕃和江东之一样,正沉浸在义愤中,闻言答道,“我是来问六爷,要不要带人去那儿搜捕?”

“崇古村?”徐邦瑞皱眉思索,侧头吩咐,“徐兴,去查查崇古村是谁家的庄子?”

“是。”徐兴答应了正要走,“不用查啦!”沐朝弼醉意醺醺地扬声道,“是我沐家的。”见徐兴呆在当地,又嘟囔着道:“这个名儿,还是太太爷爷当年取的,沐效天恩,崇古怀义嘛!”自顾自又仰脖喝了一杯。

“那沐老爷知道刘台吗?”徐家兄弟和朱之蕃江东之一齐愣住,侧身望着沐朝弼,半晌还是朱之蕃小心问道。

“知道?”沐朝弼冷冷哼了一声,随手放下酒盅,“刘台敢作敢为,天下谁人不识?”

“不是,沐老爷,”朱之蕃急道,“他这时是朝廷要犯,南京锦衣卫职责所在,我,我们要去抓他啊!”

“六爷也是这个意思喽?”沐朝弼瞥了眼徐克绍,醉意醺然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沐伯伯海涵。”徐克绍躬身一礼,并不多说。

江东之忍不住,问道:“沐老爷真的认识刘台?把收留他在崇古村的?”

徐邦瑞一直没说话,闻言又皱了皱眉。收留?以沐家的风格,怕不是那么简单!

“有什么奇怪?”果然沐朝弼不知是酒喝高了,还是憋屈已久一吐为快,“刘台他爹刘震龙,曾放过云南道监察御史,难道识不得我沐家?”

“那正月里的弹劾事件,难道和沐老爷有关?”江东之不置信地问道,眼中又是兴奋又是崇敬,远在北京的朝廷变故,突然变成了身边事!

沐朝弼冷哼了一声:“张居正的这些罪状,不都是实情?又没有诬陷他!”顿了顿道,“既然严以待人,难道不该自己先做表率?”

江东之更是激动,道:“听闻张阁老分辩之时,只说刘台发愤于他,倒没有一一辩驳弹劾的内容。恐怕,确实难辩!张家在江陵难道真的跋扈?”

“怎么不是?”沐朝弼身后的巴庄丁忽然插口道,“张文明在当地就是一霸!占人田地、谋人房产,甚至强抢民女挖人祖茔,种种坏事做绝了!张家的那座张太师府,豪华壮丽得像皇宫大内,几十万两银子建的!日常养护又得多少钱?张文明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传闻未必可以尽信,”徐邦瑞摇头淡淡道,“权高遭嫉,有人故意丑化张阁老家人也说不定。”

庄丁跨上一步愤然道:“不是传闻,是我亲眼所见!”

“你怎么能亲眼看见?”江东之目露不信,“你是沐家庄的不是?”

“我,就是刘台!”庄丁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道,“我在江陵做了两年知县,张家这些不法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情!我要管,可是上到巡抚,下到知府,层层护着啊!到我忍不住下了决心,决意捉拿张文明,一纸调令从天而降,将我‘升’到了北京!”

江东之朱之蕃,甚至徐家三兄弟,都惊呆了。这个庄丁是刘台?进士出身,曾任御史?

“我记得那日天没亮,县衙大门还没开,我早早召集了衙门里的所有的捕快,一共三十六名。”

刘台环视众人,缓缓说道:“张府家丁打手甚多,大家都知此事不易,想过各种最坏的可能,甚至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可是没等我们开门前往张家,调令就到了!与调令一起进门的是下一任知县,带着另一帮衙役人马,催促我立刻上任,连半天交接的时间都没给我!”

刘台神色痛苦:“我是父母官!你们可知道那些穷苦的百姓扑在面前,哀哀求告,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你们可知道三十六名捕快期待地望着你,而你不得不交出大印,明知道张文明就在不远处得意而笑,那种锥心的刺痛?”

沐朝弼神色不变,徐邦瑞和徐克绍对望一眼,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轩外波光粼粼,几只水凫在湖面嬉戏,明媚春日中浑不知人间的愁苦。

“那难道,就由张家继续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江东之愤愤不平。

“可不就是?”刘台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多少奏疏告到皇帝那里,都没人理睬!”

“张阁老自己不管?”

“那是他亲生父亲啊!他说‘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刘台愤然道,“什么‘不能制’?不想管,不愿管!由着张文明作威作福,送钱送礼去张家的就升官,稍有得罪的就贬谪、下狱!”

“所以,要求别人都做圣贤,自己却胡作非为。”沐朝弼冷冷地总结。徐家兄弟对望一眼,自然明白沐朝弼的言下之意:堂堂黔国公被捕被囚,不过是为了沐府家里的家事,什么与母嫂不和!

江东之没在意沐朝弼的话,紧握拳头,只觉得满腔悲愤燃烧了热血,直欲喷涌而出。可怜的江陵百姓,就这么由张文明荼毒!刘台,身为父母官却管不了!直言进谏,反而被秋后算账!张居正如此大权独揽,朝堂如此黑暗!

“张居正的耳目果然厉害,”沐朝弼又哼了一声,“那个崇古村基本上都在我沐家名下,还是当年爷爷在世时买的,说是祖茔附近不妨多置田产。”

说着不由轻叹:“刘台甘愿放弃大好前程,到崇古村里做一个布衣老农,张居正又何必还要苦苦相逼?”

徐邦瑞望着几人焦急愤然的神色,默然无语。

知道黔国公与张首辅之间会有场争斗,没想到这么快!沐朝弼人在南京,竟能出动辽东的巡按御史弹劾,而且是张居正的学生,思之令人可感可佩!而沐家本是武将之家,居然懂得文臣争斗之法,知道使用言官,又令人可惊可叹!

然而张居正实在不好惹,这场货真价实的弹劾没能动他分毫!更在表面上救援学生饶了刘台冒犯之罪,这会儿又让张学颜找茬,还索性绕过三法司派锦衣卫直接抓人,张居正的心胸之窄,权势之大则更令人可怖可畏!

刘台刚才这番话听来大义凛然,也许他弹劾张居正,真的是为了正义?至少江陵张文明作恶,是真的吧?虽然沐朝弼的本意恐怕并不是为了江陵百姓,刘台是被利用,还是甘心被利用,或者是互相利用,不得而知。

我魏国府,该何去何从?

“要不刘大人和我去实辉巷躲躲吧?”江东之热心地道,“那里常有屯堡的人往来,瞅个机会装扮了,”觑了眼沐朝弼,咽回了“云南”两个字,“去贵州躲起来!”

见刘台不答,江东之有些着急:“实辉巷里的何伽,人称‘大圣菩萨’,你猜他是什么来头?故元世祖时候信第大巴茂克的传人!所以在南疆极有威信!就是朝廷、张居正也不敢乱动他!”

众人悚然动容,徐克绍问道:“缅甸高僧信第大巴茂克的传人?当年进大都说服忽必烈退兵的那位高僧?”

昔日蒙古铁蹄横扫天下,缅甸正值历史上的蒲甘王朝,毫无悬念地大败,首都蒲甘被忽必烈大军所占,缅王那罗梯柯波逃亡下缅甸。人急智生,缅王匪夷所思地派遣高僧信第达巴茂克率团出使大都议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德高望重的佛教领袖,真的以高深的佛学修养,说服了元世祖自缅甸退兵!

“是的。信第大巴茂克之后自大都南返缅甸,途经金陵时大弟子古剌加因病留下,之后就一直住在实辉巷,代代相传。”

“难怪上次我们自将军山回来时,沐昌祺非要去实辉巷去看‘菩萨’。”徐克绍沉吟道,“就是那个月白僧衣的中年僧人,长眉卧蚕的?”

“六爷!京里的人等在衙门呢!我该怎么回?”朱之蕃见几人说得跑题,有些焦急地催问。江东之热切地望着刘台,刘台望向沐朝弼,沐朝弼则看向徐家兄弟。

天大地大,躲起来有何难?可是锦衣卫的抓捕怎么办?

徐克绍眉头紧皱,望着徐邦瑞恳求:“大哥!”

“我徐家自太祖朝始,世代忠良,”徐邦瑞缓缓说道,“六弟你是世袭的锦衣卫都指挥、朝廷正式册封的四品官员,难道能抗命?”

“可是……”徐克绍极不甘心,侧头望向刘台。这个为民做主的县令、冒死直谏的御史,由他去,见死不救?

徐邦瑞摇了摇头:“你就是耍个花枪,难道瞒得过张阁老?他们本是师生,相貌脾性彼此熟悉,你是能换人,还是装死?心存侥幸,只会害人害己。”

徐克绍踌躇不语,半晌没有作声。大哥向来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数得很,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计划否决了。朱之蕃张了张口,也终于没有说话。这些“花枪”南京锦衣卫常用,不过对付的都是小事情,天下第一睿智权谋的张阁老那里,恐怕是真的混不过去。

刘台哈哈一笑:“徐六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上疏之日,我已经抱了必死决心。张居正权倾天下,我这么做本就是以卵击石本该无幸,幸得国公爷相救,这几个月已是多活的了!”

徐克绍还要再说,沐朝弼叹道:“让他去吧!否则岂止你徐家,不知要连累多少人!罪名是贪污受贿,冠冕堂皇,你能怎的?”

徐克绍猛地一击桌子,颓然坐下。

刘台两步走到沐朝弼身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有劳大人!小女……”沐朝弼微微颔首,眼底隐隐有一点晶莹与怒火齐齐闪动。刘台又冲众人拱手招呼,拍了拍江东之:“小兄弟,以后看你的了!”最后向朱之蕃笑道:“走吧!”

朱之蕃迟疑地看向徐家兄弟,徐邦瑞挥挥手:“去吧!”说完便闭口不语。

徐克绍霍地站起:“走!我和你们一起去,看京里那帮人到底怎么个意思!”

三个人大步走出了波光榭,上岸转弯,消失在一丛盛开的桃花之后。沐朝弼暗暗叹了口气,徐克绍即使冲动,终究是中山王徐家人,张居正不会骤然对付他,倒不用自己操心。可是这一次的弹劾算是完全失败,像是水面上打了个水漂,没有动到张居正分毫!恐怕,反而让张居正拿准了两宫太后、小皇帝对他的依赖,更加有恃无恐!

下一步,该走什么棋?

“刘台此去,凶多吉少吧?”江东之目送几人远去,担心地问道。

徐邦瑞沐朝弼都不接茬。张居正既然动了手,自然有把握,无论实际上有没有受贿贪污,都一定会被坐实。自然,用不着张居正亲自出面。

“先生常教我们‘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或者‘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还有‘勇者无惧’。”徐君怿望着刘台的背影,满脸崇拜,“刘台这么做,简直就是杀身以成仁呐!”

“不错!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该如此?”江东之终于收回了目光,忽然激昂起来,“大少爷,恕我无礼,晚生想辞馆。”

“辞馆?为什么啊?”徐君怿吓了一跳,徐邦瑞也怔了怔。

江东之手一挥,气概凛然:“今秋就是大比之日,我想好好地去考。将来,也要做御史伸张正义!”

“江先生,我知道你一直有参加乡试的心愿,所以和你并没有订死契。”半晌,徐邦瑞缓缓说道,“平日掌塾时间也多自由,应该不耽误先生备考。何妨等乡试结束再考虑辞馆之事?”

徐邦瑞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哪里那么容易就中举了?大明中后期的南京贡院,每三年的乡试考生达到近两万人,取中的举人虽无定数,不过两三百,绝大多数秀才都会落第。而且承平日久,考生的水平越来越高,题目越出越难!江东之虽然有才,可要在两万人里获胜,谈何容易?魏国府的掌塾本是很好的职位,若是换了人,落第了也不可能再收留他。

“是啊,先生!你住在府里,其他吃喝用住都不用操心,也省了很多时间。”徐君怿劝道,“若是出去自己再烦这些,不定反而费时。”

江东之听到这里,不由踌躇难决。出来教学生,当然是因为家中不宽裕,中不中举都是要继续生活的。

徐邦瑞温言道:“江先生,不若你继续教着,每日上课的时间缩短半个时辰,何如?”

“如此多谢大少爷!”江东之感激地道,“晚生一定努力。”

正说着话,昌祺跑了进来,额上几点汗珠,冲各人打过招呼便偎在沐朝弼身边。沐朝弼怜爱地拭了拭她的额头:“做什么呢,看这一头的汗!”心中琢磨,看女儿这开心模样,延青阁那帮贵妇没和她过不去?

“爹爹!这园子里有好些草药呢!”昌祺笑嘻嘻地道,“车前草绿油油的,开着星星点点小黄花的小柴胡,还有阔叶麦冬、鱼腥草,好多好多。”

“你不是在寿宴上,怎么自己跑到园子里玩去了?”

“她们说话我听不大懂,笑什么我也不懂,又老看着我笑。我就溜出来玩啦!”沐昌祺摊开手掌,“看!小柴胡开花呢!”

沐朝弼心中一沉,女儿性格憨厚,江南贵妇这些拐弯抹角的嘲讽、笑里藏刀的钩心斗角如何懂得?看着她笑,自然笑她南疆蛮夷不懂规矩,母亲又是个簉室!这些婆娘,除了这些还知道什么?她们眼里的天地就那么大!

难怪徐克绍刚才回来时蔫蔫地神色不虞,定是被他母亲教训了!哼!

“你在哪儿看到的,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徐君怿兴致勃勃地取过小柴胡,好奇问道。

昌祺笑:“你不认识,当然啦。”

“怎么不认识,我读过好几本书呐!”徐君怿不服气。

“书上看的肯定不一样啊,”昌祺笑眯眯地,“看到实物还是不知道。”

“我不信,我见到应该认识的!”徐君怿说着站起来,“什么车前草、麦冬、鱼腥草,走,你带我去看看!”

昌祺望向父亲,沐朝弼笑道:“去吧!爹爹回头自己走了。”

“那不了,我要送爹爹。”昌祺说着抱紧了沐朝弼的手臂,依在父亲身上,冲徐君怿抱歉地笑了笑,额头的汗珠亮晶晶的。

徐君怿此时脾气极好,立刻道:“那我们明天再去看。”旁边的江东之暗暗摇头,那天扔书匣子发怒的,难道是另一个人?

沐朝弼抚摸着女儿的乌发问道:“那边的宴席人多吗?”

“好多啊!延青阁好美,和我们家的回风阁差不多大小,摆了三张大圆桌,坐得满满的!”昌祺抬手比画着,“都是什么太太奶奶的,又都好好看!我根本分不清,要不要紧?”

“不要紧,随她们去好了。”沐朝弼安慰着女儿,心中恼恨:笑我沐家的女儿!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小人!总有一天让你们知道黔国府的厉害!张居正当真能压着我一辈子?

魏国公徐邦瑞在一旁含笑而视,依旧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可是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无人察觉。愚园春光正好。 jh08PiKz7G0NsJ2TH4z0M/z7xOuNHiujBo6y761sP54MgRnKhs/BzeOf44xuLm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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