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沐昌祺立在将军山顶,北风吹得青罗呢昭君套高高鼓起,几缕秀发自髻边散落。无忧花的赤红亦打上了白霜变得斑驳迷离,在阴沉沉的冬日里无精打采,如同山上的其他枯草老树。沐昌祺浑然不觉寒风刺骨,凝视着面前的墓碑,一动不动。
“少奶奶,回家吧!”身后的蓼汀劝道,“西圃那边等着呢!六爷应该也下衙门到了!”见沐昌祺不动,又说了一遍。
沐昌祺侧过身,看了蓼汀一眼。蓼汀忙讪讪笑道:“该打!该打!瞧我这说惯了口老是改不了!夫人!夫人!”见昌祺仍不吭声又道:“老爷,是老爷下了衙门。”
蓼汀心中腹诽,当年那个土头土脑,蹦蹦跳跳的小蛮夷姑娘,不知何时愣是变得威势十足!刚才这一眼看得自己直打哆嗦!难怪人说,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有煞气!唉,怎么办呢,太太已经不在,这是东园的新主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沐昌祺却没有理会蓼汀的这些小九九,刚才那一眼也不过是随意一眼,蹲下身,手指抚过墓碑上的一字一画,双眸中不觉水雾弥漫。
爹爹妈妈终于在一起了!相伴长眠于祖茔!南京的冬天这么冷,妈妈过得惯吗?只要和爹爹一起,她是怎么都甘之如饴的吧?
“大小姐放心!”沐忠抬手拭了拭眼角,穿着臃肿的土布棉袄行动不便更显笨拙,“山顶这里是排了轮班的,每天有人准时看视!我和家里的也是天天上来看老爷和夫人。”
沐昌祺点点头。将军山顶打扫得整齐洁净,枯枝落叶丝毫不见,每一个墓座墓碑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沐家庄的人,是真心崇敬爱戴着祖先。
“还有小狼崽呢!”沐忠拍了拍身后的天南星,“它啊,比所有的狗加起来都管用!看家护院,守卫祖茔墓群,又勇猛又懂事!大小姐同意把它留在将军山,真是做对了!”
“将军山本来是天南星的家,它喜欢留在这儿,我不同意也不行。”沐昌祺终于笑了笑,唿哨一声,小狼崽乖乖凑到了主人身边。
“我们准备开春了在路两旁再多种些花花朵朵,比如月季、迎春、茉莉这些,”沐忠又道,“夫人最喜欢花,看着也热闹些。”
茉莉?迎春?沐昌祺怔了怔。是啊,这是在江南,妈妈喜欢的茶花、雪素都不适宜,无忧花也不容易看见。回想那一片火红的无忧花林,沐昌祺有一阵恍惚,半晌狠狠心,立起了身:“回去吧!明儿再来。”
“天冷!大小姐不用老跑来,来回好几十里路!”沐忠劝道,“待开春了,回来住住都不妨。要不和姑爷一起!您自己这来来去去,万一出点事可不好。”一旁的蓼汀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他忙着呢,哪儿有空!”沐昌祺笑道,“沐忠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我们沐家庄的大庄头,不用这样小心吧?”
“大小姐说笑了。”沐忠被逗得笑起来,旋即叹道,“这人年纪大了就想个平安。老爷在的时候不也就是操心大小姐。”
“好了好了,我回去了!这么赶我走。”沐昌祺笑道,“明天也不来了,看几时克绍有空再说吧。”
“好!好!大小姐!”沐忠如释重负,套车备马,一直将沐昌祺送到了山脚。天南星跟在车后,从容地颠着碎步,之后停坐在沐忠身旁,望着主人的马车远去,仰首“嗷——”一声,震动山野。
蓼汀在车中听到小狼崽的狼嚎,又是一个哆嗦:“妈呀!”
沐昌祺笑了笑:“没事,它这是道别呢。”蓼汀不敢多说,缩在车厢一角仍有些发抖。新主人养狼,而且是巨狼,自己能怎么办?
“蓼汀,你自小就在东园?”沐昌祺见蓼汀惧怕自己,难得聊起天,“一直跟着太太吗?”
“我是家生奴才,生在东园长在东园。”蓼汀小心地答道,“七岁起服侍太太,一直没离开过。”
“太太走的时候,”沐昌祺有些迟疑,“还好吗?”
那一年江东之携俞丹珣去贵州赴任,徐邦瑞特意留了几天,为弟弟向沐家提亲,三媒六证一力操办,助江东之平苗乱之后,又亲赴黔国府参加婚礼。可是郑夫人始终不置可否。好在沐昌祚本来就想留下徐克绍,毫不在意东园的态度,高高兴兴地为妹妹妹夫在昆明安了家。沐昌祺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满城的热闹喧哗,八方涌来的宾客盈塞黔国府,四面围观的人群拥挤在大街小巷。思威与刘綎两个拼酒喝醉,齐声引吭高歌,惊得客人四下躲避,还好何伽把二人死拖活拽拉走了。最难忘的,当然是盈盈烛光下红衣红帽的徐克绍,仿佛依旧是南京城初见时身着飞鱼服的倜傥锦衣卫。
不想只一年多点的工夫,郑夫人病重,徐克绍什么也顾不上,接到信就匆匆飞马赶回了南京。等到自己带大队车驾随后赶回南京时,郑夫人已经过世,徐克绍在守头七,披麻戴孝地跪在雪洞似的灵堂里,一言不发。那之后虽是丁忧,徐邦瑞仍是走了定国公的门路让弟弟回了南京锦衣卫,而且公务相当繁忙,按朱之藩的说法:徐六爷不在的这几年,事情都堆在那儿等着呢!
“还好。太太是雪地里摔了一跤,磕着了头,多少御医堂的看了都说不中用,年纪也大了。”蓼汀更加小心地缓缓说道,“然后就拖着等六爷,一直等,太太睁眼就唤‘克绍!克绍!’”
“后来呢?”
“六爷冲进屋子的时候,太太还没咽气,”蓼汀觑了眼沐昌祺轻声道,“六爷一握住太太的手,就那么灵!太太真就睁眼了!然后说了句话,含笑走了。”顿了顿道,“声音太低,大家都没听见。”
沐昌祺皱了皱眉。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意告诉我?江南人真是麻烦,一点点事情都要猜测忖度甚至琢磨。
“是真的不知道,”蓼汀看出了沐昌祺的不悦,忙道,“夫人问六爷,不,老爷吧!”
沐昌祺侧头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光秃秃的田野,和十一年前的冬天一模一样。良久问道:“庞先生的那个侄子,叫庞小山?”
蓼汀怔了怔:“是。”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庞家本来是军户,多年前是我爹爹放庞五回的南京。”沐昌祺淡淡说道,“庞小山性格豪爽,自小喜欢舞刀弄棒,武艺确实不错。大哥算有眼光,请他进府教维志,根基一定打得好。”
蓼汀默默听着,大气也不敢出。徐维志是徐邦瑞的宝贝,刚获封的魏国公世子,庞小山是他的武教习。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上次在西圃,看到人了?”沐昌祺仍然说得平平淡淡。
看到?何止看到?那一个健壮俊逸、神采飞扬的少年,活脱就是过去的徐克绍!尚未经世事,开朗无忧,笑起来似阳光灿烂!
“按小山现在的身份,以后在中军都督府谋个出身不难,有一日做个将军也说不定。”沐昌祺接着道,“而且,尚未定亲。”
蓼汀怦然心动,抬眼望向女主人。沐昌祺仍旧淡淡笑着,在多年的风雨之后,澄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狡黠。
“太太说,太太说,”明知道车厢里没别人,蓼汀还是小心地左右看了看,“说‘延青阁、对不住’。”顿了顿又肯定地道,“对。就是这六个字。”
延青阁……对不住?沐昌祺凝神思索,忽然全身无力,软软地往后靠在了车厢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延青阁?徐君怿过生日的那一天!原来他们母子为了自己早生嫌隙!原来懵懂无知的幼年时候,他就在护卫自己,不惜与母亲抗争!原来他对自己?真的是爱护多年!
洞房花烛的时候听他温柔地说“等了十年”,还只当他是随口说无心之语。
“夫人!没事吧?”蓼汀担心地凑近问道。
“没事。”沐昌祺别转了面孔,嗡声答道,“我会找庞五说定小山,你放心。”
蓼汀大喜,想表达感谢,觑着沐昌祺的神色却不敢冒失,轻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也望向窗外,嘴角终是忍不住笑容。嫁庞小山,那比在东园做簉室还要好!
马车疾驰,道旁萧瑟的田野飞掠而过,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各自想着心事。忽然马匹一阵长嘶,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蓼汀不等昌祺吩咐,忙掀帘跳下车去询问,不一会儿急匆匆地奔了回来:“夫人!前面道上说有人病倒,围观的乡亲不敢动,去请大夫的还没回来,路堵上了!”
“病倒?”沐昌祺闻言随手披上昭君套,一跃下车。果然官道上挤了不少人,自人群头顶露出一匹干瘦黄马的脖颈,马首垂在人群中正嗅着地上。“让一让,大夫来了!让一让!”蓼汀高声喊着,与昌祺挤了进去。
地上俯卧着个青年书生,一身半旧的蓝袍摔得全是泥土,大红猩猩毡的大氅更是丢在了路边,昌祺瞥了一眼,猛地心中一紧,两步跨到青年身前,双手轻轻扶起。
“七爷!”蓼汀惊呼一声,“七爷怎么会在这里?”
昌祺不语,打量着徐君怿,面色黄黄的双目紧闭,口边一道涎水沾的也是泥土,双手冰凉。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得的什么病啊?”
“大夫看得好不?”
“这样冒冒失失把他翻过来,行不行啊?”
沐昌祺忽然微微笑了,吩咐道:“蓼汀,去把车上的暖水壶和点心取来。”蓼汀不解地望望主人,乖乖地奔去取来了水和点心,又帮着主子一滴滴喂水,一点点塞了些食物。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大夫”要干什么,蓼汀忍不住问道:“夫人,听说您那赤琼花里有解毒的神药,是先垫垫,准备喂药吗?”
昌祺笑了笑不置可否,双眼只望着徐君怿。黄马凑近前,喷出一阵白气,蓼汀忙挥手驱赶:“去!去!别凑热闹!”回身又讪讪笑道:“七爷怎么骑了这么一匹劣马?”
“伙食不好吧?”沐昌祺笑道,“主人都饿得摔下来,还不知马嚼的什么呢!”
“什么?饿的?”
“不会吧?看这打扮像个公子啊!”
“对啊,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昌祺臂中的徐君怿忽然低声抱怨,“读了书就不用吃饭么?”
“七爷醒了!”蓼汀欢呼道,“夫人真的治好七爷了!”
“夫人?”徐君怿努力抬眼,蓦地脸涨得通红,挣扎着就要起身,“昌祺!是你?你救了我?”
“慢点!慢点!”沐昌祺连忙扶住他,“才刚进了点食,身子还瓤着呢!来!上我的车,回家吧。”说着示意蓼汀一起搀扶着往马车走去。车夫遣散了人群,看到黄马羸弱吃了一惊,忙取出些草料喂了,车在前缓缓行驶,黄马慢慢跟在了后头。
“昌祺!”徐君怿靠在车厢上,有气无力地道,“还是我该叫你六嫂?几年不见,想不到这样碰到!”
“不急着说话。”沐昌祺安慰道,“到家慢慢说好了。”
“我都听说了!你们干了好些大事!杀缅王、退缅军、筑坛结盟、孟养置长官司!”徐君怿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固执,继续道,“还有,成家!”
“你也不差啊!”沐昌祺笑道,“中进士,进翰林院!大哥哥可为你骄傲呢!说是徐家两百年的第一个庶吉士!”
“那他是高兴早了。”徐君怿一阵苦笑,“看看我现在,今天要不是碰到你,就曝尸荒野了!”
“别这么说,出什么事了?”
“我被贬谪外调,干脆就辞官啦!不能用驿站,我又没什么积蓄,庶吉士那点俸禄本来就不够用,所以单人匹马轻装上路啊!”徐君怿答得老老实实的。
“你为什么被贬?怎么会穷成这样?又干吗赶这么急?而且定国府不就在旁边吗?”沐昌祺有一万个疑问,说得又急又快。
“大哥大嫂告诉我今儿为你贺寿,我想着正好回来,就没等大哥派去接我的徐荣,还好赶上了!”徐君怿见沐昌祺还是瞪着眼睛,想了想道,“你别急,让我慢慢说嘛!刚才那云片糕还有吗?”
“现在不能再吃了!”沐昌祺口中说着,看着徐君怿眼巴巴的目光,叹了口气还是自糕上撕下薄薄一片递了过去。徐君怿接在手中一点点放进口里,眯了眯眼睛满足地道:“这么美味的云片糕,好久没吃到了!”
“你是庶吉士哎,俸禄怎么会不够用?”昌祺忍不住又问道。
“本朝官员的待遇,是当年太祖高皇帝定的。”徐君怿解释道,“本就定得极低,我这样刚进翰林院的,一年是八十石大米,所有衣食住行、仆佣下人的费用都在里面,你想想怎么够?”嚼了口糕又道,“地方官还要负担衙役衙门的费用,所以才有了‘常例’这样的黑色收入,不然怎么做官?”
“那京官没有‘常例’,怎么办呢?”
“靠地方官的礼品啊!特别是京察这样的年份收得极多,被称为‘收租年’!”徐君怿说得不屑一顾,“左手刚拿了人好处,右手要为其评判好坏,怎么能公正无私?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要做海大人那样的清官!”
徐君怿口中的海大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以清廉公正为世人崇敬仰慕,然而也有相当的言论说他怪癖执拗,而且师心自用、矜己夸人。做官做到了二品大员,家中要自己种菜糊口,母亲生日时才能买二斤肉。
侍候在一旁的蓼汀“扑哧”一声笑了,看了看沐昌祺又忙肃容垂首道歉:“对不住七爷!奴婢没忍得住。”
“你笑什么?海大人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敢笑他?”徐君怿颇不悦。
“不是不是。”蓼汀忙道,“昨儿帮着西圃那边准备今儿的寿宴,以前常用的撒金纸啊、斗糖斗缠啊,好多东西都不能用,连排戏也不准,说是海大人规定的!大奶奶直抱怨,说寿宴不像样子呢!”
此时海瑞,正在南京做都察院右都御史,像十几年前做南直隶巡抚时一样,再次在南都掀起了一阵俭朴之风。除了海大人明文规定,严禁使用的多种奢侈品无人敢用之外,很多大户人家甚至把朱漆大门改漆黑色,出门车驾减少轿夫马匹,也有相当多的官员要求调往外地。毕竟海大人当年扳倒了退休的徐阁老,无端端的,谁也不想蹈其覆辙。
“哼!有什么不像样?我们家啊,是奢靡惯了!就该让海大人治治!”徐君怿显然是海瑞的信徒,立刻反驳,“海大人的目标是‘一归本业、力返真朴’,说得多好!若是大明的百姓官僚都能回到过去的纯真,天下自然太平!”
沐昌祺倒吸一口凉气,被徐君怿的书生意气震倒。百姓的困难,没有实际的经济支持,光靠道德上的宣传或表率,能解决实际问题吗?百官也一样,欣赏海瑞的清廉则不妨,可是几人能做到?即使做官完全是为国为民,但自身起码的衣食无忧、家庭基本的无牵无挂总要的吧?
“海大人断的那么些案子,多么大快人心!”徐君怿说到偶像颇为兴奋,“本朝律法不够严谨,多亏海大人立的这些规矩,让人茅塞顿开!”
“还大快人心呢!”蓼汀叫屈道,“海大人来了之后,我们府里的田损失了多少!听徐兴说,只要是告到海大人那里的,一概都判那些刁民胜!”
“本来就该这样!”徐君怿拍手道,“小民靠那点儿田地生活,我们家少些有什么关系?一样过!”
“那就不管是非曲直,胡乱判吗?”蓼汀不服气,“总有王法吧?”
“不是说了吗?律法颇多不尽,所以海大人定了个规矩啊!”
海瑞判案的标准,有一段名言:“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也就是说,道德比法律重要,后果比案情重要,以善恶伦理取代非法合法,目的是息事宁人维持平衡。这一精神可以说是中华文明的沉淀或者包袱,恐怕在今日,仍有不少人潜意识地奉行。
沐昌祺望着徐君怿的满面光辉,摇摇头知道自己此时不宜与其分辩,含笑道:“七哥哥歇歇吧,就到家了!”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城,穿街过巷,魏国府遥遥再望。徐君怿离家日久,不由得心情激荡,不再说话了。
徐兴正候在门口,急忙迎了上来:“七爷回来了?太好了!大爷六爷都在,这可要高兴了!”一边吩咐旁边的小厮先进去通传:“快!就报七爷回来了!”又转身告诉沐昌祺:“六奶奶赶紧去看看吧?东璧先生刚来了,望着不大好哇,说是有要事找奶奶。和大爷六爷一起坐在三友轩呢。”
沐昌祺心中一紧,急忙与徐君怿加快了脚步,过甬道照壁仪门垂花门直奔三友轩。院中静悄悄的,几个丫鬟婆子肃立在廊下,架上的鹦鹉扑闪着翅膀叽咕道:“七爷!七爷!”
徐君怿高声叫道:“大哥!六哥!”话音未落,徐邦瑞和徐克绍自内飞步而出,“七弟!”“七弟!”兄弟三人激动地拥在了一处。
沐昌祺含笑望望三人,侧身进了屋中。高敞轩峻的三友轩,燃了只炭炉,红红的火光瞬时扑面一阵暖意。李时珍呆呆坐在炉边,瑟缩的身形仿佛还是冷,微微颤抖着。
“东璧先生!”沐昌祺轻声唤道,“今儿怎么有空?”
李时珍抬起头,火光中皓首银须簌簌抖动着,满脸茫然无助:“沐姑娘!他走了!我没救得了他!”
“走了?”沐昌祺跌坐在一旁的楠木椅中,喃喃地道,“一直都好好的,就昨儿说有些不适!”
“是。很突然。我早上到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李时珍低声道,“未时三刻走的。很平静。”说着递过一个土蓝布的长卷,“临走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自去与沐老爷相会。”
沐昌祺下意识地接过,手腕一沉,分量竟然不轻。李时珍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尘土:“我走了。”神色黯然,显然为未治好病人心绪不佳。
“等等!”沐昌祺忙叫道,“王世贞的序拿到了吗?”
“没有。”李时珍缓缓摇头,“他还是信丹铅方术,我劝他不要再用,又争了起来,不欢而散。”
“那,要不我们直接刊印吧?”沐昌祺道,“《本草纲目》完成这么久了,一番心血不能白费。”
“可是胡老板说得有道理,印出来没人看也是白费。”李时珍叹道,“再等等吧!王世贞会明白的,他那个身子骨……”摇摇头不肯再说,缓缓推门离去,疲惫的脚步趔趄着,在寒风中更显苍老。
这一等,又是四年。直到万历十八年,王世贞的身体完全被丹铅方术摧毁,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想起当日多次的争执懊悔不已。在又一次与李时珍长谈后,才终于为《本草纲目》作序。
“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仅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也。”
夸李时珍则说:“睟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
万历二十五年《本草纲目》在南京正式刊行,史称“金陵版《本草纲目》”,是唯一经过李氏家族亲自校订过的原始版本,为后世众多版本之祖本。可惜李时珍已于万历二十二年去世,没能看到出版的著作。
《本草纲目》是对十六世纪以前中医药学的系统总结,集历代大成,对人类近代科学和医学有举世公认的卓越贡献,被誉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东方药物巨典”。二○一一年五月,金陵版《本草纲目》入选世界记忆名录。
“东璧先生怎么了?抑郁不乐的样子?”徐克绍跨进屋中,笑问道。
徐君怿也满脸诧异:“是啊!我几年没见到他了,也不睬我!”
“出什么事了吗?”还是徐邦瑞心细,看出昌祺也是神色有异,温言问道。
沐昌祺不语,捧起蓝布卷搁在书案上,轻轻打开。兄弟三人对望了望,不解地看着长轴。徐君怿第一个叫道:“《清明上河图》!是《清明上河图》!”
“冯保,走了。”沐昌祺呆呆凝望着画卷,泪盈于睫。精美恢宏的卷轴,场景逼真,人物神妙,当日紫金山中偶遇冯保时,何曾想到他会帮父亲?又何尝想到他亦会埋骨于金陵?
耳畔似乎响起了冯保沙哑的歌声:“春花秋叶与谁对,寒郊野舍望北乡。白云悠悠幻苍狗,碧水脉脉忆荣光……胡不去?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胡不去?”
父亲也好、冯保也罢,甚至张居正,不过都如这画中的栩栩百千众生一样本是渺小的臣民,却将大明的荣衰看成己任,一力担负,却都逃不脱悲惨的结局。
胡不去?胡不去?冯保唱得透彻,为何做得糊涂?
“冯保?”三兄弟闻言都愣了愣,相觑无语。那个曾经权倾天下的内官第一人,曾经与张居正一起握天下人生死的大太监,死了?
“不知朝廷会怎么处置?”徐克绍沉吟道。
“皇上对冯保还是有感情的吧?毕竟是从小带他的‘大伴’。”徐邦瑞道,“百官弹劾得这么厉害,也只是贬到了南京,在孝陵这几年衣食无忧,冯保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安乐的日子呢。”
“可能是最安逸,乐就没有吧?”徐克绍反对,“冯保素有大志,不然也不会自居托孤大臣。每次见到都在哼那首‘胡不去’,心里对皇上一定是怨愤的。”
“也许吧。”徐邦瑞说到这里谨慎住口,望了望沐昌祺。昌祺敏感地道:“大哥哥,这个画你看着报给朝廷,或者还给宫里吧。”
徐邦瑞赞赏地微微颔首:“一幅画罢了,别为这个惹祸上身。”指了指墙边的博古架:“弟妹喜欢什么画,自己挑。仇十洲、唐寅的都有。”
沐昌祺摇了摇头:“不用。”
“大哥太小心了吧?皇上这会儿哪儿还顾得上冯保,还有画儿?”徐君怿笑道,“我刚才和大哥六哥说的,皇上正烦着呢!”
见沐昌祺不解,接着道:“我这次辞官,就是因为皇上有废长立幼之心,所有朝臣都上疏劝解,有申时行这样苦口婆心的,也有我这样言辞激烈的。事关国本,就算被贬谪、被廷杖,我们也会抗争到底!”
“什么废长立幼?”沐昌祺还是不明白。
“皇上本有长子常洛,皇帝宠爱的郑妃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是为皇三子常洵。皇帝立刻升郑妃为贵妃,明显这主意打得不良!子以母贵,郑贵妃高过了皇长子之母王氏恭妃,他以为这样就能立常洵为储君?妄想!”徐君怿手一挥,慷慨激昂。
“听说册封仪式很隆重?”徐邦瑞有意岔开弟弟的思路,“传闻是文璧和申阁老一起主持的?”
“文官武将之首嘛!当然了!”不想徐君怿并不好糊弄,“皇帝打的主意,郑贵妃这下就名正言顺地高居后宫第二的位置,仅次于皇后,以后就好立其子为储君了!哼!想得简单!”
沐昌祺迟疑地问道:“立谁为太子,不是皇上说了算吗?为什么皇三子常洵不行?只是一个婴儿,看不出好坏吧?”
“昌祺!”徐君怿倒吸一口凉气,睁大眼睛瞪着她,“以幼凌长,大违伦常啊!你这话要是在朝堂上说,所有文武百官都要斗你的!”
徐克绍见沐昌祺惊得倒退两步,连忙跨上前拥住爱妻,斥道:“七弟!有话好好说!立长还是立幼,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律法规定,不然也不存在立储一说了。本朝成祖不就是以皇四子身份登基的吗?要是非立长不可,成祖难道算篡位?”
“六弟!这两个字好随便说的?”徐邦瑞见兄弟二人言辞激烈,连忙上前止住,“七弟已经辞官了,魏国府远在南京,朝中这些事与徐家无关,不是我们该妄议的。不谈了!七弟刚到,先歇息吧。”
“大哥!你好不糊涂!”不想徐君怿声音更高了,“纲常伦理,岂能让步?我们徐家以忠义为本,以圣贤教导持家,怎么会无关!大哥!我虽然辞官做了平民百姓,可是我一定会继续斗争!”
见徐邦瑞瞠目皱眉,跺脚道:“我这就去找海大人!”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七弟!”徐邦瑞一把拉住,“今儿是弟妹的好日子,寿宴就要开始了,你要见海大人,明天吧?”
“是啊,老七!吴姨娘已经在西圃等着了,我没来得及告诉她你回来了呢!”俞碧珝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还有,你做了叔叔,还没见过侄儿吧?”
“维志!”徐君怿一拍脑袋,“徐维志!走,大嫂快让我看看!”徐邦瑞松了口气,感激地望了望妻子,俞碧珝只做不见,笑着领徐君怿去了。时隔几年徐克绍见大嫂仍是不理睬自己,心中暗暗叹气。
沐昌祺望着徐邦瑞仔细收卷案上的《清明上河图》画轴,犹豫地问道:“大哥哥,七哥说的是对的吗?皇帝不该废长立幼,就是他再想,也不可以?”
徐邦瑞皙长的双手顿了顿,旋即又慢慢卷起画来,斟字酌句地道:“刚才六弟也说了,立长还是立幼并无定规,皇帝若真的强硬一定要立皇三子,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既然本朝崇尚道德伦常,以圣贤教导为立国之本,皇帝身为天子,怎可不做表率?”
“所以皇帝绝不敢承认他因为宠爱郑贵妃,就偏爱皇三子;更不敢承认他有废长立幼的企图。”徐克绍笑道,“他必须站在道德的高处,找到冠冕堂皇、不违反伦常的方法。”
“比如说?”
“比如说皇后过世郑贵妃递补皇后,皇三子成了嫡子,那就名正言顺了!”徐克绍道,“甚至废去孝端皇后改立郑氏为皇后,也是个办法。”
“废后?”沐昌祺睁大了眼睛,“可能吗?”
“本朝宣德、景泰、成化、嘉靖等四朝都有过废后之举,”徐邦瑞皱眉道,“举出的理由都是充分有据的,或者因皇后病重无法履行皇后职责,或者皇后犯重罪,否则断不可能无端端废的。”
“那我真是不懂。”沐昌祺笑道,“皇帝不过是想让自己喜欢的儿子做继承人,却要先找元配的茬?说她有错?”
“这就是大明的制度啊!以道德伦常为一切标准,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嫂溺才能以手援!”
徐克绍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你爹爹被张居正这样弄下来,张居正死后被清算,还有冯保也难逃此劫,都是同一个道理!皇帝也一样,稍微有点小错甚至没错,言官们就一拥而上指责唾骂!前面有个叫邹元标的七品给事中,上疏骂皇上,甚至说‘欲人勿闻,莫若勿为’!真是到了讪君卖直的地步!”
“就这么大胆,皇上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贬谪贵州而已。”徐邦瑞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西圃等着呢,我们过去吧。”
三人起身往西圃而行,天色已晚,四下里黯淡昏黑,不似往年灯火通明。“海大人力倡节俭,大哥你真就灯也不点了?”徐克绍戏谑的话语中不无讽刺。
徐邦瑞不由苦笑。如果皇帝都是这个制度中的牺牲品,自己一个祖荫赋闲的魏国公又怎可能为所欲为?多少像七弟这样的道德楷模在盯着呢!今日第一天到家就开始争执,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冲突?
“下雪了!”沐昌祺忽然仰首笑道。一片羽毛般的雪花落在面颊上瞬间融化,似一颗珍珠晶莹闪光。徐克绍呆了呆,妻子这一刻,仿佛依旧是那一个冬日初见的小女孩,欢欣喜悦。
转眼间,十一年过去了。
沐昌祺察觉到丈夫深情的目光,随手接住一片片雪花,侧头笑道:“看!多美!真的像天上的玉堂呢!”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弯弯曲曲的游廊、嶙峋崎峻的假山、错落有致的翠嶂花木、峭拔翼然的亭台满目,一片洁白,往日精致的园林美景似蒙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如在云海仙境之中。
徐克绍伸臂轻轻拥住爱妻,喃喃低声道:“瞻望玉堂,如在天上。”
只要和你一起,我就是在天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