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徐克绍从没想过,荒僻的将军山会和自己扯上关系,自己会如此频繁地急切南奔,奔出聚宝门,再奔到将军山顶。
一个月不到,来了七次了。
咸池已经认得路,迎着冬日益加凛冽的寒风,撒开蹄子在山路上欢快奔跑。山道上碎石嶙嶙,马蹄敲击出好听的笃笃声,咸池随着蹄声有节奏地摇头摆尾,似乎明白主人到将军山的日子,就会特别开心。
穿过熟悉的小树林,之后是稻谷场、菜圃,四处还盖着星星点点的残雪,仍是冬天荒凉萧瑟的风景,徐克绍却满心欢喜。
转过最后一排槐树,就是沐家庄的堂屋,一排四间青砖大瓦房,众人聚集、吃饭、说话之所。沐朝弼全家三口虽住在后院,平时大部分时间是在这前面的堂屋。当然,包括昌祺。
徐克绍唇角微扬带着笑意,转过最后一棵槐树。出乎意料,树后靠着一个小人,动也不动睡得正香。冬季微薄的日光透过老槐树疏落的树干,一道道落在昌祺身上,鼓鼓的土蓝布新棉袍,仿佛绣了水墨花朵,衬得小脸更加细腻晶莹,面颊红扑扑的,双目紧闭,嘴角噙着笑容,正做着好梦。
徐克绍轻轻下了马,放开咸池让它自去散步,又轻手轻脚地坐在了昌祺身旁,凝视着她酣甜沉睡鼻息细细,四周静谧安宁,忽然觉得,若是时光就停在这一刻,可有多好。
树上突然“喀喇”一声响,一只乌鸦在断裂的枯枝上跳了几跳,“嘎嘎”两声飞走。昌祺一惊,睁开了双眼,星目微饧,还没弄清自己在哪里,望见身旁的徐克绍,却自然而然绽开了一个笑容,似一朵花蕾正在盛放。
“你这么睡在这里?”徐克绍随手取下她发上的一根树枝。
“阿娘让我出来等沐义。”昌祺揉了揉眼睛,渐渐清醒过来,说着说着嘟起了嘴巴,“我知道她是要和爹爹说话,不想让我听见。”
“哦?你连这都知道?”徐克绍故意逗她,“昌祺好聪明呐!”
“自小就是这样啊!”昌祺垂头道,“喏,他们是大人嘛,有好多大人的事情,府里的、部落里的,有时候还会争执,都不想让我听见。”
徐克绍怔了怔:“部落里的?”
“对啊,阿娘原来是孟养土司的招八。”昌祺道,“现在的宣慰使思个是我阿舅,每年都会来看我们的。”
徐克绍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日沐义说到思个,思姨娘会神色大变。随口问道:“招八是什么?”
“就是首领啊。木邦、缅甸那里也叫陶孟、招刚,我们孟养就叫招八。妈妈因为喜欢爹爹,跟随爹爹进了沐家把招八之位让给了阿舅,可心里总牵挂着族里。每次阿舅来,妈妈都问他好多事情,然后有时候就为族里的事和爹爹争。”
昌祺侧头轻声说着,鬓边的红花在稀疏筛下的日光中忽明忽暗,澄澈的双眸望着徐克绍满是信赖:“爹爹拗不过妈妈,也就吩咐沐义他们去办。有时候是修条路,有时候是建个驿站,有时候是修座庙宇,还有时候只是和族里一起喝顿酒。”
昌祺说着说着便笑了:“阿舅说,妈妈比他这个招八管得还多,而且都是大事情。族里的乡亲们都感激阿娘和爹爹不得了呢。”
前文说过,孟养宣慰司是大明三宣六慰中的一慰。治所大致在今天缅甸孟养,辖境相当于缅甸八莫、开泰以北,伊洛瓦底江以西,那加山脉以东,即今天缅甸西北的克钦邦境内莫宁,当地夷族人称为迤水,最大的城市叫香柏城。元朝时是云远路军民总管府,洪武十五年改为云远府,隶属平缅宣慰司。洪武时平缅的宣慰使叫思伦,曾在内乱中逃到南京求助洪武皇帝,朱元璋命西平侯沐春救助,思伦得以归返自家领地。
永乐皇帝时,云远府改为孟养府,之后升为孟养宣慰使司。而缅甸宣慰使那罗塔杀死第一任孟养宣慰使司刀木旦和其子思栾发,强占孟养,永乐皇帝敕谕责问,木邦宣慰使罕宾法主动请命讨伐那罗塔,攻破缅甸二十多个城寨,把缴获大象马匹献到京城永乐皇帝处。之后永乐皇帝任命刀木旦次子刀得孟继任孟养宣慰使,然而孟养、木邦、缅甸这三个宣慰使司之间多年纷争不断,更因刀家人经此役后元气大伤,又仍然被缅甸人所阻,无法返回孟养,大部分散居干崖、金沙江、金齿等地,孟养遂于宣德年归于思家思任发之手。宣德皇帝命当时的黔国公沐晟调停,思家却始终未归还孟养。反而传由思机发、思卜、思洪发、思陆发等几代人,历经正统、景泰、成化、弘治几朝,渐渐坐实了孟养土司之位。
终于,沐绍勋在嘉靖初年劝说朝廷正式发给金字红牌,承认了思家对孟养的首领地位,将争议的土地或征发差银或均分,孟养、木邦、缅甸等的纷争基本平息,嘉靖皇帝也相当满意西南边陲就此安定。当时领牌的孟养宣慰使思伦,就是思藜的父亲。孟养一族自然对黔国公沐绍勋一家感恩戴德不尽。
“那真好,孟养宣慰司能这样一直效忠朝廷,西南边陲可就安稳许多!”徐克绍赞道,“我猜沐伯伯做这些事当然是为了姨娘,可更是为了大明。”
“徐家哥哥,你真是了不起,懂这么多。”昌祺睁大了眼睛,“阿娘也是这么说呢!说是其他的土司,木邦也好,缅甸和老挝也好,爹爹和他们周旋、结交或者敷衍,其实都是为了大明江山。若是朝廷能理解爹爹,像洪武永乐年那样善待三宣六慰,各个土司就都稳稳的。”
“昌祺!昌祺!”远处忽然传来思姨娘的呼唤声,一向温和的声音不知怎么听起来有些焦躁。
“阿娘,我在这儿!”昌祺扬声答应,徐克绍连忙起身,一把拉起了昌祺,也扬声道:“姨娘,我们在这里。”
迎上思姨娘急匆匆的步伐,徐克绍笑着招呼:“沐伯伯都好?”
“都好呢,谢六爷惦记。”思姨娘拍了拍昌祺身上的尘土,半是爱怜半是责备,“这身棉衣刚穿了一天,怎么又都是灰了?”
昌祺挠了挠头:“我靠在老槐树下睡着啦!阿娘,对不起。”
“走吧,回家换吧。”思姨娘不忍多说,牵起女儿往回走。
“姨娘,你这里忙得过来吗?”徐克绍关心地问道,“要照顾沐伯伯,还有昌祺,有一堆事吧?”
思姨娘看了看徐克绍:“还好。比在北京诏狱时,好得多啦。”
“是啊,那时候妈妈还要担心爹爹的安危呢!”昌祺高高兴兴的面孔也浮上了愁容,“不过现在又每天等沐义。”
“姨娘也别急了,朝廷一定有安排的。”徐克绍安慰道,“沐兄已经上书尽了职责,剩下的也只能等朝廷裁夺了。”
“说是这么说,”思姨娘叹了口气,“沐义来了快一个月了,昌祚等得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就到新年了,金字红牌领不到,缅甸肯定会拿这个事情做文章,孟养独木难支,不定会酿成什么祸患!想到这些,怎么能不急?”
“是啊,大哥和阿舅一定都着急得不行。”
“就要新年了,”徐克绍望着思姨娘面带不忍,然而还是实话实说,“怕是,怕是更不会有结果了。”
“六弟料得不错。”身后忽然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我也是怕伯父着急,过来说一声。”
三人回头望去,老槐树后转出了沐义略微伛偻的身影,徐邦瑞步履从容地跟在后面,远远地向思姨娘招呼:“见过伯母。恕侄儿来得冒昧。”
思姨娘含笑寒暄,温和的语声中掩不住焦急:“沐义,今儿又没等到?”
“我在兵部衙门一直坐等,根本没人理我。”沐义垂头丧气,“又到礼部去问了,说是朝廷还没有批复,就要新年,朝廷要放假,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了。我又回到兵部,还是没人,最后碰到了徐大人。”
思姨娘默然。沐义呈上了沐昌祚的奏疏,只盼着能带一个金字红牌回去。兵部也好礼部也好,不都是大明朝廷、都听内阁的?然而日日苦等,连兵部衙门的人看到沐义都躲,徐邦瑞定是听到报告,好心把他领出来的。
果然徐邦瑞含笑道:“伯母,别怪侄儿直截了当,沐义这么等怕是等不到。沐兄在昆明翘首以盼也着急,莫若沐义先回去,横竖朝廷拿了主意会有消息的。我们也乘便再催催。”
“徐大人,不行啊!”沐义不等思姨娘开口就叫起来,“我这么空手回去,大爷会急死的!思个老爷也顶不住!缅王更要有花样了!”
徐邦瑞和徐克绍对望一眼,当然沐义说的是实情,可是徐邦瑞虽然爵位高居魏国公,但实际职位只是南京中军都督府的佥事。而万历登基后因为张居正的强势,南京六部比起前几朝更加不敢拿主意,基本就是官员养老之所了。
“阿藜!不要再争了!你回去!”沐朝弼不知何时站到了堂屋门口,拄着一只蒺杖,面色凝重。
“爹爹!”昌祺欢叫一声扑上去,偎依在父亲身前。
沐朝弼抚摸着女儿的乌发,又道:“昌祺,告诉你妈妈,咱们俩自个儿在这里,能活得很好!就算死了,也是在将军山的沐家祖茔,有什么关系!不用她在这里照顾我们两个!”
昌祺仰头看看父亲,又回头望望母亲,轻声道:“妈妈,阿舅和大哥一定很高兴看到你回去。”
“乖女儿!”沐朝弼大喜,随手扔了拐杖,想抱起昌祺,终是力气不够,晃了晃随意坐在了门边的长条凳上,“你回去,就说老子没事,带女儿在江南享福呢!朝廷对沐家、对西南边疆看重得很,拿到金字红牌是早晚的事!”
思姨娘不说话。
这些天与丈夫日日争执,就是为了这事。自己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权宜之计。可是沐朝弼病体恹恹,昌祺又这么小,怎么能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虽有沐忠沐孝一帮沐家庄的人,究竟都是庄丁啊。一个月不到昌祺已经像个村里的乡姑了,自己再不在,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阿藜!”沐朝弼真急了,“缅王莽应龙野心勃勃,我估计很快就要对孟养下手!你难道不管思个,不管全族人?昌祚调兵处处要受朝廷限制,真和缅王打起来,恐怕要靠孟养自己!”
思姨娘悚然一惊,抬头望着丈夫。
“去吧!我和昌祺在这里没事。”沐朝弼咳嗽了几声,喘息着道,“孟养若是再丢,连云南、连昆明都危险!”
沐义走到思姨娘面前,“扑通”跪倒在泥地里:“思姨娘!小的求您!大爷实在撑得艰难!二爷三爷跟着一起揪心,您就帮帮三个少爷吧!”
沐忠沐孝不知何时也赶了出来,纷纷道:“思姨娘!小的们一定照顾好老爷!还有小小姐!”
思姨娘迟疑地望望众人,又看看昌褀。黔国府的大小姐,一身土布棉袍,脚上是沐忠编的木底草窝,类似草鞋里面塞上羽毛,暖和是暖和,可是……
徐邦瑞和徐克绍又对望一眼,徐邦瑞缓缓开口道:“伯父伯母,世妹年纪幼小,在山中终是不便。莫若屈驾寒舍,由拙荆代为照料如何?拙荆俞氏,是虢国公后人,其妹也因家中无人照料暂居寒舍,世妹去了定不孤单。”
徐克绍笑道:“姨娘!我大嫂最是贤良淑德,大家闺秀的规矩门道又都最懂,而且府里有家塾,君怿那些男孩子是一处,女孩子们又是一处,先生是请的宿儒,教得极好的。”望望沐朝弼又道,“伯父挂念昌祺,我常送她回来就是。”
沐朝弼拉着昌祺的小手,问道:“昌祺,你都听见了?爹爹限于朝廷禁令,哪儿都去不了,魏国府里有很多别的小伙伴,一起上学玩耍,好不好?”
昌祺黑乌乌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望着母亲,终于道:“妈妈,我去徐家哥哥府上,你放心回去帮大哥和阿舅吧!”
“你这孩子……”思姨娘说了几个字,泪水夺眶而出,急忙伸手掩住,努力平复了气息,半晌道,“好。沐义你起来,收拾行李,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转身又对徐家兄弟道:“多谢大爷六爷二位援手。我明天晌午前送昌祺到魏国府上。”
沐朝弼哈哈大笑:“这就好喽!我女儿回城喽,不用再做庄稼人喽!”
众人听着沐朝弼奋力说出的笑话,不知怎么都有些心酸。沐义早已别过脸,大手擦去了泪水。徐家兄弟对望一眼,闲话几句便自下山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思藜带着昌祺沐义出了门。沐忠想套个车送小姐,昌祺却要骑马。思藜并不反对,沐朝弼也道无妨,沐忠只好找了匹小马,担心地装上马鞍辔头,不想昌祺娴熟上马,虽然脚还够不到马镫,却能轻轻松松控马而行。
沐朝弼看着沐忠等人吃惊的神情又是哈哈大笑:“我的女儿坐什么车!”
思藜不愿沐朝弼多送,沐朝弼亦并不坚持,老槐树边就挥手作别,自行返身回了沐家庄,然而拄着竹杖的背影远望去依旧有些踉跄摇晃。沐义遥遥目送着,又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纵横西南三十年,笑卧沙场的昔日云南总兵官,正当盛年,困在这幽远荒僻的将军山,眼睁睁看着万里之外大明疆土被侵略者一点点蚕食,心中是何等煎熬?
寒风吹过,混杂着沐朝弼一阵阵竭力掩饰的咳嗽声,撕心裂肺。思藜仰头望天,强抑住眼中水雾濛濛。沐家做了两百年黔国公,没想到今日沦落荒山!以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刚猛强硬的他,绝不会就此蛰伏罢休。北京城、金陵,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击?与张居正的这一场斗争,究竟鹿死谁手?
三人下山,纵马过了茫茫荒野,经长干里、外秦淮河、聚宝门,进了南京城内。
将近年关,城里极为熙攘热闹。太祖朱元璋定都时,将金陵大致分为三块,即西北军营、东部皇宫、南部民居。这种格局一直延续下来,便形成了进聚宝门之后,以夫子庙为中轴、东西至城墙,北至白下路的城南市中心,一年到头文人荟萃,商贾云集。此时正当腊月,新年前备年货的、探亲访友的更是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还是一大早,各种商贩都已倾巢而出。道边的铺面大开,伙计眼观四路,一边热情接待着进店的客户,一边吆喝招呼着路上的行人;更有临时摆的摊位,堆着各种吃穿玩用,引得路人驻足。昌祺东张西望,兴奋得眼花缭乱,看了看母亲又扭过了头:“妈妈,我们赶紧走吧。”
思藜怜爱地道:“昌祺,先跟妈妈去探望一个人,之后就送你去魏国府。”
“看谁啊?”昌祺好奇,“妈妈在南京还有熟人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思藜说着示意沐义带路。三匹马小心穿过人群,往东北转过两条大路,到了一条幽静的小巷,清冽的空气中隐隐飘来蜡梅的花香。青石板的路面有些高低不平,窄窄得仅够一人宽窄,巷口拦着一块石敢当。思藜勒马驻足,打量着小巷,马蹄左右敲在石上笃笃作响。
“思姨娘,这里就是实辉巷,巷子最尽头那家就是,门口有一棵老梅。”沐义翻身下了马,“小的候在这里看马吧。”
“好。”思藜并不多说,将两根缰绳交在沐义手中,牵着女儿的手绕过石敢当,缓缓走到小巷尽头。
门口一株粗壮低矮的老梅,枝干横斜,满树嫩黄的花朵娇艳芬芳,浓香沁人。梅树旁的木门甚为简陋,并没锁,虚掩着露出窄窄一条缝隙,思藜轻轻拍了拍,见无人答应,便缓缓推开了门。
寂静的小小院落,碎石地上满是枯枝落叶,墙角树根尚有残雪。中间一棵亭亭金桂旁有一口石井,井沿上悬着木桶麻绳,点点薄冰在晨曦中闪着微弱寒光。昌祺第一次看到这种江南小院,好奇地张望,见母亲放重了脚步,连忙也一步步踏下,随母亲进了迎面一间木屋。
一进门,母女二人都愣了愣,屋中高高的楠木佛台上,供着两人熟悉的大圣菩萨,也称泗州大圣,传说观世音菩萨在李唐时化身僧人名伽,自言何国人,并以何为姓。之后传法、显圣,各种神奇故事不胜枚举,在中原信徒众多,三宣六慰的百夷因信奉小乘佛教,更是大多供奉。
昌祺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抱着在佛堂里日日叩拜上香,所以对这个男相的观音菩萨极为熟悉,仰望着他低眉垂目的庄严慈祥,毫不迟疑地跪倒叩首。思藜轻叹一声,也跪在了女儿身旁,默默祈祷。
良久,母女二人站起身,看见左侧的石墙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大字,都不能尽识,不过思藜念了开头,知道这是诗仙李白诵僧伽的,便轻轻讲给女儿听。
“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意清静,貌棱堎,亦不减,亦不增。瓶里千年铁柱骨,手中万岁胡孙藤。嗟予落魄江湖久,罕遇真僧说空有。一言散尽波罗夷,再礼浑然犯轻垢。”
昌祺听着目露神往:“那李白见过大圣菩萨是吗?真好。”
“按史官的记载,李白出生时的几十年之前,僧伽就已经圆寂了。”思藜温言道,“不过一个是菩萨,一个是谪仙,能见着也不奇怪。”
“妈妈,我刚才求了大圣,”昌祺仰望着母亲,双目黑白冽然,“菩萨一定会保佑妈妈这次平安顺利的。”
“乖孩子。”思藜轻抚女儿的乌发,“缅王野蛮狂妄,乘你爹爹不在犯我疆土。孟养绝不会屈服,妈妈一定帮着你阿舅守卫好孟养。”
“善哉!”一位中年僧人缓步自佛像后踱出,月白僧袍一尘不染,长长的美髯飘拂胸前,方口大耳,悬胆鼻旁面色红润如婴儿,卧蚕眉下双目湛然又似百岁,望着思藜含笑道:“招八英勇果敢,善哉!”
思藜不语,牵着昌祺的小手,恭恭敬敬地在僧人身前拜倒。僧人扶了扶,没能拦住,望着二人叩头,温言道:“招八放心去吧!”
目光落在昌祺鬓边的无忧花上,眼中泛起莫名的复杂情绪,良久缓缓道:“沐姑娘,我叫何伽,就住在这里,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
“在孟养的时候,部落里都称他大圣菩萨。”思藜温言对女儿道,“因为他一直守护我们孟养,守护三宣六慰的各族人。”
昌祺仰首望着何伽,忽然问道:“大圣菩萨,我在魏国府,你会来看我吗?”
僧人含笑不答,微微颔首。
思藜不再多说,牵着女儿转身出了木屋。昌祺回头望向僧人,长须在寒风中缕缕飘扬,温润的目光与身后的僧伽一样悲悯慈和。他,当然就是大圣菩萨。
三人上马行不多远,就到了魏国府。门口的家丁远远地便迎上来,徐兴牵过昌祺的缰绳笑道:“老爷上衙门去了,夫人等着呢。”思藜吩咐沐义等在角门,与昌祺随徐兴进了魏国府。
明太祖登基后,大赏开国功臣。徐达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功臣,自然赏赐极厚。朱元璋先是将自己的一处旧居赏给徐达,徐达不敢收,朱元璋便特意新建了这座魏国府的府邸。因徐达卒后追封中山王,所以也称中山王府。
穿过长长的磴砖大甬道,过照壁、仪门、垂花门,虽在城中心,仍极阔大,四处朱栏玉雕重檐画栋,透着王府的轩昂肃穆,又不乏江南建筑的精致细巧。各种花木繁多,冬日里仍有冬青等不少植物花卉杂色点缀,在残雪下绽放绿意。行过弯弯曲曲的游廊,两门间一座五楹大堂,壮观雄伟,坐月台上假山嶙峋萝苉缠绕,晨曦中金光点点。
徐兴走到这里便不再往前,两个年长的婆子迎上来笑道:“夫人在西圃扇亭呢!吩咐沐夫人和小姐来了就领过去。”
思藜含笑牵着女儿跟婆子继续往前,过了中门,逶迤往西穿过两道门,几座大堂耸然伫立巍峨壮美,琉璃金顶光辉耀眼。堂后过游廊,右首水磨曲墙中桶瓦泥鳅脊的两扇朱门虚掩,上白玉台阶而入,翠嶂后好一片齐整的花园。两侧或叠磴或危峦,错落有致地间着古木奇卉,曲池幽沼中接着薄薄的寒冰,远处峭拔的高峰上八角亭翼然而立。
两个大丫鬟正拎着食盒在前,听到脚步声忙让往一侧,笑道:“夫人正说该到了,让传早膳,可不就到了!”
两个婆子停步笑道:“那有劳姑娘们带进去。”
丫鬟们并不推辞,笑着向思藜昌祺招呼。一个高个子尖尖下颌的笑道:“我叫青萱,跟夫人的。沐姑娘以后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就好。”指了指另一个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的道:“她是依泉,是俞姑娘身前的。”
思藜含笑与二人寒暄,昌祺却没在意,望着园中的景色惊叹:“妈妈,这个西圃好美啊!我们黔国府大是大,可没这么好看。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种假山、瀑布!”
青萱笑着谦逊:“沐姑娘过奖了,黔国府定然是壮观不俗。这里不过江南园林细致精巧些罢了。不过自当年太祖赐下,历代魏国公不停修缮,功夫倒确是花了不少。”言谈不卑不亢,俨然公侯之家的丫鬟派头。
说话间,抚石依泉穿花拂柳,盘旋曲折,到了一座玲珑山石之前,四面群绕着各式石块,牵藤引蔓的许多异草如翠带盘曲。再继续往南,坡势渐渐升高,两排女贞密密掩着一座翘角扇形亭。奇特的是,不同于其他亭子的朱漆黑漆,这个形同扇面的亭子自顶至脚泛着暗黄的金属光泽。
“扇亭大部分是铜制的,里面一生火就极暖和。”青萱见二人神色诧异忙解释道,“还是太爷在的时候,因太夫人畏寒,想了这个主意。如今一到冬天冷的时候,夫人带着姑娘做女红都在那里。”
上了白玉石阶,依泉抢上一步撩开扇亭厚厚的门帷,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昌祺惊叹道:“哇!这么暖,像在昆明呢!”
“这一定是沐姑娘了,好美的女娃娃。”亭中原来就是个暖屋,因为建在堆出的小山上,并不大。壁上悬着字画并几管箫、笛之类,沿墙一溜左右各四张黄花梨的高背椅,搭着半旧不新的淡墨撒花靠垫。墙角水晶盆中蓄着金鱼,书案上一只狸猫正在打盹。中间一张暖炕,炕边款款立起一位高挑身材、端庄富丽的贵妇人,头上珠闪翠摇,一身瑞草八花云锦的短袄长裙也显得贵气逼人。
“见过魏国夫人。”思藜忙上前行礼。
姨娘本是簉室,不过是个奴婢身份,沐朝弼在正室夫人去世后曾提过要将思藜扶正,因为事情多,同时,思藜在黔国府中,上上下下操劳实际也和夫人差不多,所以就没急着办。直到此时,思藜心中有一丝懊悔,自己也罢了,昌祺这下怕是要被人轻视了,嫡女和庶女之分,在这些天地狭窄的贵妇人心中,怕是还蛮大的。
“思姨娘客气。”俞夫人口中谦逊,待思藜行礼完了示意青萱扶起,“老爷昨儿回来就郑重吩咐了,难得沐姑娘不嫌弃。屋子一早准备好了,回头让青萱领着过去。城中家里浅窄,怕是不能有黔国府那么阔大,沐姑娘别介意就好。”
“她那间临风轩是最大的了,还说小啊?”俞夫人身后同样装扮精致的一个少女说道。
“丹珣!”俞夫人连忙喝止,笑着介绍道,“思姨娘见笑,这是舍妹,长住在我这里。来,见过客人。”
俞丹珣走上两步,与思藜和昌祺见了礼。叙起年齿,原来比昌祺大三岁,今年十二了。生在金陵、长在金陵,是个完完全全娇滴滴的江南闺秀,早已看不出丝毫祖上的武将之风,一双灵动的眼睛透着活泼聪慧。
“昌祺,姐姐给你安排的临风轩,在西圃东北角,离我住的海棠苑不远,中间隔着普生泉,还是宋淳熙年挖的呢。”丹珣细细说来,聪慧中透着江南少女特有的灵秀,“虽然被称为‘南都第一园’,可屋子都有些旧了,姐姐答应开了春替咱们都粉刷油漆,换窗纱帷帘呢。”
“旧了?哪里旧了?”昌祺自园中走来一直赞叹惊讶,此时仍未从震撼中恢复,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老大,“我这么边走边看,眼睛都忙不过来,美得像在天上一样。”
众人都笑了,思藜爱怜地摸摸女儿的乌发。俞夫人嘴角微撇,笑道:“沐姑娘真是质朴可爱。”
原以为堂堂黔国府的小姐何等尊贵!不想一身土布棉袍,脚上居然穿着木屐草窝!说起话来也是毫无见识!也难怪,本就是庶出,母亲是摆夷族呢。
丹珣道:“日前王世贞王先生来,不是也赞西圃如古人诗句‘瞻望玉堂,如在天上’?沐姑娘小小年纪,倒和老先生英雄所见略同呢!”
“丹珣又胡说,”俞夫人淡淡笑道,“凤洲先生所想,怕是与沐姑娘所想大不相同吧?”说着吩咐青萱,“沐姑娘没带人来,让佳木跟过去吧。其他份例都按丹姑娘的一样配好。”
青萱答应着,又附耳轻声向俞夫人请示了几句,俞夫人或点头或摇头,有些不耐地道:“这些小事,你裁夺着办好了。”
思藜望着没有吭声,侧头看向昌祺,她却没在意别人,拉着丹珣正兴高采烈地问:“‘瞻望玉堂,如在天上’,怎么写啊?是谁的诗句?”
丹珣取过纸笔,一边吩咐身后的依泉:“磨墨。”一边一笔笔写给昌祺看:“喏,‘瞻望’是这两个字……”
昌祺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满是崇拜。
中山王府的这个西圃园子,后来就因欧阳修诗句“瞻望玉堂,如在天上”的精巧华美,被乾隆皇帝命名为“瞻园”,驻跸斯园时亲笔题匾,并在回北京后仿照瞻园建如园。历经风雨,如今瞻园为南京仅存的明代王府古典建筑群,与苏州拙政园、留园,无锡寄畅园并称为江南四大名园。
思藜上了马,手握缰绳,忍不住又回头望去。巍峨的魏国府,在冬日的晨曦中静静伫立,轩昂壮美。宝贝女儿在这里寄人篱下,会顺畅开心吗?
而自己此去万里,回云南护国守疆,又能否奏捷凯旋?思个和沐昌祚,对付得了缅王莽应龙吗?
还有病魔缠身的丈夫,没有了妻女在身边,会与张居正斗成什么结果?
寒风瑟瑟,两片枯叶盘旋着飞落在马前。“走吧!”思藜狠心猛地一挥马鞭,与沐义疾驰而去。
就让女儿,做一时江南富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