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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哎!沐大小姐!这是什么?”

秋日的昆明城,碧空高远白云悠悠,一行人出了黔国府漫步街头,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随熙攘的人群缓缓流动,享受着难得的闲适自在,都有些醺醺然的陶醉。

江东之与沐昌祺并肩在前,昌祺指点着城中景致建筑,细细介绍着南疆的风土人情;徐家兄弟跟随其后,两人凑在一处低低说着什么;而刘綎兴奋地跑前跑后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新鲜好奇,不时大叫一声。

“风雨花呀!”沐昌祺正听见徐邦瑞说到“君怿中二甲进士,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瞥了一眼刘綎手中的物事笑道,“也叫红草蒲莲。活血凉血、散热解毒最好,军中备一些,晒干了,治疗摔打跌伤、蛇咬咯血等等挺好的。”

自滇池中见到,沐昌祺总觉得刘綎有些怪,好像到了云南后性格中的散漫不羁被激发出来了似的,行则飒飒生风、言则大呼小叫,整个人没一刻的安静消停。还是沐昌祚悄悄点了点妹妹,沐昌祺才恍然大悟。刘綎多年来被称为“刘大少”、“刘公子”,人人只当他是刘都督的儿子、靠世荫的少爷;好容易这次因实实在在的战功升了副总兵,“刘大人”“刘将军”不用提了,就是“刘大刀”的称呼他也美美地听着,大刀也好车军也罢此时都威震南疆!这次终于靠自己,以刘綎之名扬眉吐气!可是孰料被腾冲营的兵变弄得一降到底,又让素来不睦的邓子龙远远甩在了后面,心里怎能痛快?刘綎此时的夸张古怪,不过是个顽童受挫后的反应罢了。

沐昌祺明白之后待刘綎格外温和,有问必答。刘綎似乎也感觉了昌祺的心软,常常缠着昌祺玩耍笑闹,甚至乘机撒娇卖乖,看得一旁的徐克绍既郁闷叹气又无可奈何。

“风雨花!军中要备?哎呀!沐大小姐你信不信,上次我们营里有个军士,被大树毒倒了呐!”刘綎岔开了未来军中规划的话题,凑到昌祺身边,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一直吐啊吐,吐到白沫都出来了!”

“后来呢?”

“幸好有个当地的小兵懂得,说这是箭毒木,”刘綎比画着絮絮叨叨,无视身后徐克绍瞪眼皱眉,“抓了把草来,怎么就治好了。”

“箭毒木在南疆很常见,摆夷族也叫它见血封喉树,唯一的解药就是红背竹竿草。”沐昌祺笑道,“你这个小兵不是汉人吧?”

“不是汉人!”刘綎一拍脑袋,“是那个什么族的,呃,孟族?苗族?掸族?骠族?壮族?侗族?瑶族?土瓦族?”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

沐昌祺抿嘴而笑:“你干脆把知道的夷戎名字都说一遍好了。”

“哎!沐大小姐!你不明白我们的苦,我看他们都是一样的啊!”刘綎随手指了指街上往来的人群:“你看!你看!都是花花绿绿、挂金戴银的!长得也都一样!怎么分得出?”

“怎么一样了?穿戴不一样,长得也不同!”徐克绍实在忍不住,张口反驳。

“像,像嘛!”江东之解围道,“刘大少说的不无道理,我也是辨别不清。确实看着差不多,讲话又都听不懂,即使说的是汉语也怪怪的。”

“长信以后在贵州,少不了要和夷族打交道,”徐邦瑞笑道,“那可为难得紧了!”

“要不去百夷馆看看吧?”沐昌祺想了想道,“就是各个宣慰司在昆明设的联络点,类似会馆的驻所,来往商旅落足、聘请通事、行脚僧侣歇息等等都离不了。那里各个夷族的人啊、物事啊都齐全得很,看一看就明白啦!”

“都在一起吗?”

“开始的时候没人管,各宣慰司自己设置的也七零八落的。后来统一安排在布政使衙门后面的闾巷里。”沐昌祺踮脚指了指,“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赶紧去!”又是刘綎第一个赞成,举止夸张、嗓门洪亮,“以后就搞得清什么样的是摆夷,什么样的是苗族!”

众人穿过三条宽阔的马路,绕到了衙门后的一条巷子。出人意料,闾巷极开阔,颇像黔国府门前的甬道,青石板铺得平整,年代久了,很多处被踩得光滑如镜。两边道旁种的海棠树,满地的落英,枝头纷繁茂密的花朵如云似霞,混杂着稀疏的绿叶,一缕缕阳光自其间筛过,落在青石板上点点闪亮。

一个挨着一个的小小院落,门上或雕刻或张贴着各种图腾、吉祥物,有些还有文字,却都都难以辨认。不时有嘻嘻哈哈的夷戎少男少女追逐打闹、蹦跳着蹿进蹿出。

“这里好!”江东之笑道,“先带我们看看苗馆!”侧头望着徐邦瑞道,“魏国公!这次去贵州,苗人之乱如何平复?可有何良策?”

“我昨天与何伽商量,他答应带弟子和我们一起去。”徐邦瑞笑道,“又建议我们问黔国公讨他府里的沐义沐勇,他们都熟悉南疆地形气候,又与苗人熟络。”

“哦?”江东之精神一振,“后来如何?”

“黔国公不仅一口答应,还说必要时让沐昌祯协助我们。”

“好个黔国公!为了大明江山,真是无畏无私!”江东之赞道,“沐姑娘,你们沐家百年忠义,诚可动天啊!”

“都是该做的,先生过奖啦!”沐昌祺谦逊着,正要寻找苗馆,忽然一群黑衣乌帽的缅族人拥挤着熙攘而过,“快!”“快去听听!”“让一让!”“别来不及了,快点!”口中吵嚷不决。

“怎么了?”刘綎拉住其中一个问道。

“我们缅字馆里来了位夫人,在讲诗歌呢!说是汉人的诗、缅人的诗一起品讲,说得可好了!”缅族人挣脱刘綎的大手,匆匆奔进了左前方一个大院,想来就是什么缅字馆了。

比起其他的院落,缅字馆望起来轩峻阔大,门楣巍峨,装饰得也富丽堂皇,自然和今日缅甸的强盛不无关系。永乐年设此馆时缅甸尚是宣慰司,东吁王朝统一,莽瑞体崛起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大明当日待三宣六慰一片诚挚,怎么也没料到如今不仅分崩离析,甚至反噬侵犯天朝吧?

众人都有些好奇感慨,跟在缅族人身后,信步进了馆中。

宽阔的院落里挤满了人,热切兴奋地团团围着居中傲立的一株粗约合围的巨大海棠树。金色秋阳下树影婆娑,枝头密密开着鲜花,一片绯红遮住了大半碧空。

“大哥哥,这里有些像西圃的海棠苑呢!看那些花!”沐昌祺笑道,“就是人多得多了。”

“是像。”徐邦瑞点点头,眼底又闪过一丝担忧。刘綎见沐昌祺踮脚张望,忙拉起她,口中嚷着“让让!让让!”往人群中挤了进去,徐克绍略一迟疑,跟在了二人之后。

突然清脆的一击掌,人群安静下来。合围之中传来一个温雅柔美的声音,在念诗了。

“江岸秋风好送行,阳光阴雨几时晴。

马蹄别入千山外,沙路云开见日生。”吟诵声飘飘荡荡,随着满院的海棠花香氤氲飘散,袅袅飞入半空。

徐克绍一怔,停住了脚步。

“这是缅甸的一首古诗,由缅甸人文清译成了汉文,和汉诗一样朗朗上口,在南京也有很多人喜欢。和这首诗近似同样写秋季的,比如这一页上。

‘白鹭振翅远山开,梵音入心离尘埃。

芦花浩荡烟波里,禅寺不觉秋风来。’咏的是江南风光,一个叫东园的园子。白鹭远山、梵音禅寺、芦苇湖水,寥寥几句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卷。”

“哇,说的江南啊!”

“这位夫人自江南来的嘛!多水灵文秀!”

“还这么有才华!”

“江南的大家闺秀,真是不一般!”

“所以都说江南地杰人灵啊!”

“是啊!诗讲得真好,学识渊博!”

围观的人群窃窃议论着,都是又敬佩又羡慕又神往的样子。徐克绍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走到了前面。几个仆佣模样的正在发书册,徐克绍随手接过,深蓝硬裱雪白书页,正是《东园集诗》。

一缕清风掠过,海棠花瓣自树梢纷纷落下,飞入同样绯红的衣衫中倏忽不见,唯有落在诗集上的几瓣粉嫩娇艳,衬得树皮纸内页更加雪白,如她无瑕的容颜。俞丹珣随手拂去,含笑吟诵:“又比如这一首,也是秋日风光。

‘落霞锦绣送飞鸿,碧水淼淼竞向东。

几多台阁登临处,涛声乍起凉风中。’江南美景、如在眼前。”

徐克绍忽然一阵恍惚。仿佛还是在南京、在东园,那一片荡漾的碧波中、四处异峰峤崎的假山,芦苇在夕阳下摇曳,几只白鹭引吭振翅飞往满天落霞。

“如何?我这位夫人?”

身后忽然传来江东之的声音。徐克绍呆了呆,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当年的掌塾先生,如今的封疆大吏正负手望着海棠树下绯红的身影,一向犀利刚硬的眼神此刻含情脉脉、温柔无限。

“她就是喜欢读书吟诗,这次千里迢迢地去贵州,也是带了几大车的书笥。”江东之絮絮叨叨说着,语中满是对爱妻的宠溺怜爱,“想不到,在南疆亦有这么些知音!缅族人倒不是毫无眼光!”

“俞妹妹自小诗文俱佳,当年家塾中就她和七弟读得好。如不是个女子,定然也和君怿一样中进士进翰林院了!”徐邦瑞附和着,伸手拍了拍满面茫然的徐克绍,“六弟,对吧?”

忽然一声欢呼响彻院落,打断了吟诗声。“丹姐姐!是你吗?”与刘綎终于挤到人群前面的沐昌祺欢叫着奔到了海棠树下:“是丹姐姐!真的是你!我听着声音就觉得像!”

是她,真的是她。

俞丹珣含笑抬头,缓缓合起了书本,视线在沐昌祺身上停留瞬间,笑了笑示意,随即飘向远方,落在元青色的倜傥身形上。

绯红的衣衫、绯红的面颊,淡淡的笑容、淡淡的目光,什么都没说,又仿佛诉尽了千言万语。

耳边似乎江东之还在唠叨,似乎大哥笑着附和,似乎刘綎又在大呼小叫,似乎家丁仆佣在驱散围观的人群。徐克绍恍恍惚惚,头脑一片空白。

是我负她,成亲前夕独身出走,甚至没有道别!

“六弟!六弟!”徐克绍猛地惊醒,侧头望向兄长,目光依旧迷离茫然。徐邦瑞心中叫苦,焦虑了一路,不知道这两个冤家碰到了会怎么样!既担心自己弟弟失态,更怕俞丹珣反应不佳,恶语相向固然糟糕,可旧情复燃则更要命。她现在,是巡抚太太、二品诰命夫人!

“六弟,见过江夫人!”一向不动声色风度翩翩的魏国公,连使眼色,右手紧紧抓着弟弟,往海棠树边缓缓走了两步。事到如今先管好一个再说!“六弟记得俞妹妹吧?本就是长信当年的高足,这一段诗书为媒美满姻缘,真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还要多谢魏国公!”江东之捻须微笑,掩不住自心底溢出的幸福,“当日在南京,若不是魏国公看出在下的心事,一力保媒,哪有今天!”

江东之的心事?大哥保媒?徐克绍无意识地听着,仍然神志不清。丹珣被自己抛下,不知经历了什么?南京城的那些贵妇人,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六哥哥!快看!是丹姐姐呐!”沐昌祺兴奋地拉着俞丹珣,回头冲徐克绍叫道,“真是丹姐姐啊!”

徐克绍悚然一惊,回过神来。她嫁了人,美满幸福!如释重负中自己也不敢承认,甚至心底竟然有一丝失落。

“丹姐姐现在是江夫人!真没想到啊!”沐昌祺兴奋得简直语无伦次,鬓边的红花颤巍巍地跳动,和主人一样欢悦。

倘若一切重来,不会改变选择。从头至尾,心中只有这一朵无忧花,海棠再美,也只是他园之景。徐克绍长吸一口气,心境瞬时平和。

“丹妹妹!好久不见!”徐克绍微微一笑,拱手问候,赫然又是当年锦衣怒马的倜傥少年。

“徐世兄,”俞丹珣垂首低眉,轻声道,“好久不见。”

“哈哈!今日可巧异地重逢!来,大家齐去喝杯香茶吧!”一向云淡风轻的魏国公夸张地大笑,又夸张地拥着弟弟邀请众人,无论如何,挨过这天就好!

“见过老爷。见过大爷!六爷!”海棠树后转出两个丫鬟,是青萱和佳木,寒暄过了便围住沐昌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特别是佳木、重逢故主心情激动得话最多,三个清脆的声音瞬间温暖了院落,加上刘綎的大嗓门,一时热闹起来。徐邦瑞暗暗松了口气,悄悄拭了拭额头密密的汗珠,又望了望天色。

南疆的白天,怎么这么长?

“沐大小姐!不嫌弃的话,就在鄙馆喝茶吧?昨儿刚到了几斤陈年老普洱。”缅字馆的馆主不知何时立在众人之前,满脸堆笑,躬身相邀。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院中只剩了这一群显赫要人,特别是沐王府的大小姐,传闻刚打赢了缅军回来的,怎得罪得起?馆主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随笑容颤抖。

沐昌祺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徐克绍和俞丹珣,笑道:“刘綎!帮我招呼客人,一起进屋喝茶!”

说着示意徐邦瑞和江东之前行,连青萱佳木都带上,独独留下了徐克绍和俞丹珣。十年间饱经忧患风雨的沐昌祺,早已人情练达,不露痕迹地领走众人。留些空间给他们吧!他们曾是未婚夫妇,她曾对他一往情深!

江东之被刘綎大力拉着,脚步趔趄,忍不住地回头看视,满脸关怀担心。他是她少女时的梦想,他是将她捧入幸福云端,又狠狠摔入十八层地狱,伤她最深的人!她会怎么样?

日影西斜秋风轻掠,一只斑斓的鹦鹉落在树梢,歪了歪脑袋又转身飞走。

“不用了!”海棠树下的俞丹珣忽然缓缓开口,“多谢沐姑娘一番好意!”

海棠花瓣簌簌落下,绯红的人影如花之仙子,微微笑起来:“我本是随外子赴任,昆明不过偶尔路过,明早便需启程,他日若有缘再领妹妹这杯茶吧!”说着脚步轻快地飘到江东之身边,挽住了丈夫的臂膀,“你说是不是?何必急于一时,以后日子长着呢!”

江东之只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瞬时归位,又瞬时被幸福快乐填得满满的,笑得合不拢嘴:“贤妻言之有理!那我们回家!”

两人不理目瞪口呆的刘綎,摇头轻叹的魏国公,缄默不语的徐克绍,欲张口留客的沐昌祺,挽着臂膀亲亲热热地穿过院落,径自去了。远远传来江东之的吟诵:“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家室、乐尔妻孥,是究是图、掸其然乎?”

声音渐渐远去,徐克绍静静听着,忍不住望向沐昌祺。俞丹珣转身决然而去,当然因已经得到了幸福!自己也终于因她的释然,从愧疚中得以解脱。然而未知我与你,是否也终能琴瑟和调?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徐邦瑞喃喃念着,仰首望天。秋日的昆明,晴空如此湛蓝。 OqG/IxUPBC8quyTm6hALPKkFJEfvQcxm1+1KkpFLEkjPyxg+O3OGh8f11IjT2B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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