玎锵玎锵的赤琼花声继续沉落,嗤嗤离离的木叶声继续盘旋,众人茫然不解,船前的乌槽船上忽然“咚咚咚咚”战鼓齐鸣!
“迎敌!”沐昌祚面不改色,朗声喝道。
“是!”黔国府的护卫、刘府的家丁齐声呐喊。只有几十个人,嘶吼声虽然洪亮高昂,可迅速被淹没在隆隆战鼓声中。月上中天、银辉遍洒,照得黑乌乌的船、黑黢黢的缅军迷离闪烁得诡异。影影绰绰地可见战鼓旁一个极高极瘦的身形,比普遍矮小的缅人几乎高出两个头,周身更有股不可抵挡的凶悍之气,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在夜晚简直像两个小灯笼。
“杀!”魁梧身形嘶声怒吼,“为先王报仇!”仇恨如尖刀如利箭,随战船猛撞画舫!左右两侧的乌槽船此时也靠近了船舷,毫不迟疑地同时撞击!
“轰隆!”“哗啦!”连声巨响,精致的画舫在锋利坚固的乌槽船冲撞下就似纸糊的灯笼,瞬时破裂,一声声惊呼中湖水扑啦啦涌进来,高悬的宫灯四下坠落。
“杀!”
“杀!”
“杀!”
高瘦身形猛击战鼓,几船接弦,缅军蜂拥而上,手中的缅刀、长枪、短戟,密如丛林,杀气腾腾。
“莽猛!”刘綎惊道,“缅王的叔父!莽应龙的弟弟!”
“缅王还真是看得起沐家!”沐昌祚冷哼一声,侧头吩咐,“昌祹,进内舱!看好你大嫂,不行就一刀杀了!”
“交给老身吧!”刘老夫人忽然叫道,“黔国公放心!我两人宁死不辱!”双手微扬,不知哪里来的两把匕首,在月光下淬着蓝阴阴的寒意。
沐昌祚微微颔首,沐昌祹感激地冲老夫人笑了笑。看今天的情形凶多吉少,让自己手刃亲嫂,即使是不得已也实在难以下手。钢刀挥舞,呛啷啷随手砍翻了冲到面前的两个缅军。
“昌祺,你怎么办?”刘老夫人高声问道,“綎儿这样挡不了多久,护不了你!”
都督夫人目光犀利,看事极准。缅人自三面鼓噪而上,船上几十个护卫已经被砍翻一半,沐家兄弟虽然武艺高强,可身边密密麻麻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早已自顾不暇。刘綎死命护在沐昌祺身前,右手拿刀左手不知哪里夺了把短戟,两团银色的光圈在身前幻成一片,仿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白墙,挡住了层层缅军的进攻。但是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么刚猛的打法,能撑得了多久?而缅军似围住食物的蚂蚁,密密麻麻,简直无穷无尽。
沐昌祺却仍然充耳不闻,握着无忧花继续吹奏。玎锵玎锵的绵绵不绝。刘老夫人一跺脚,叫道:“綎儿!沐刘两家的声名,你看着办!”竟是不管二人,转身去了内室,掌中两把匕首淬闪着寒光。
“昌祺!我娘这意思是宁可我砍了你!”刘綎依旧笑嘻嘻的,“你等着哈!”顺手撂翻了身前两个缅军,然而更多的黑影蜂拥而上,刘綎双手翻飞银光飞舞,却渐渐慢了下来。
红光一闪,不知谁的主意,缅军放起火来,重重精致的帘幕遇火即着,朱漆镂空的木头亦极易燃烧,不一会儿画舫就火光熊熊,映红了波浪起伏的滇池,黑衣黑面的缅军在火光中更显得狰狞可怖。“啊!”内舱传来胡氏的惊叫,不知道是被烧着了还是缅军闯了进去,沐昌祚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嗤啦”肩头立刻中了缅军一刀,鲜血直流。
“呔!黔国公!投降吧!”莽猛立在乌槽船头,瞪着铜铃眼得意地高喊:“只要在我们先王灵前叩一百个响头!
饶你不死!”
沐昌祚冷冷哼了一声,手中钢刀已经打得卷了刀口,奋力挡住面前密如丛林的缅刀长矛:“你以为你们出得了昆明?”
“黔国公不知道我们怎么来的吧?”莽猛哈哈大笑,“来得了,自然去得了!”
沐昌祚皱眉不语,心中思索。滇池极为阔大,方圆几百里水域,东至呈贡王家营,西到马街山脚,南面直达晋宁,注入的河流更是有盘龙江、柴河、昆阳河等二十几条。怎么来的?乌漕船这么大家伙,缅军这几百人,怎么来的?
“沐昌祚你慢慢想!想好了正好去阎罗王那里报到!”莽猛长臂一挥,“上!上!为先王报仇!”
突然“哗啦”一声,一道黑影自水底猛地蹿出,直扑乌槽船上的莽猛!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龇牙咧嘴,黑白花纹经湖水浸湿,白的越白、黑的越黑!
“天南星!”刘綎失声叫道,“老六呢?你们搞什么名堂?”
莽猛猝不及防险被扑倒,急急闪身避过,定睛看是小狼,狠狠骂道:“你这个恶畜!来得正好!就是你害死我大哥!”手腕一抖,自腰间抽出柔似软鞭利如剑刃的缅刀,正是莽应龙原来的兵器,恶狠狠地挥臂抽向天南星!身边的缅军举刀的举刀、挺枪的挺枪,团团围住了小狼崽。
天南星毫不畏惧,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瞅空扑翻一个,咬中一个,惨叫连连中缅军阵脚大乱,连已攻到画舫上的也忍不住不时张望,看见天南星的凶恶模样都有些心惊胆战。莽猛气得连叫:“上!上!打死这个恶畜!”手中缅刀舞得更猛。
“刘老夫人!大嫂!跳!船尾!带着大伙儿跳!”沐昌祺忽然放下了赤琼花,回首高声叫道。
“跳?”刘綎不解,“船尾虽没有贼船,滇池这么深,淹死冷死也罢了,可缅军会动的!水性肯定比她们强!”
“我不会水啊!”果然胡氏仓皇叫着,“啊哟”一声似乎是被刘都督夫人拽着奔往船尾,丫鬟婆子们惊慌地跟随,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后“扑通”“扑通”“扑通”连声跌进了湖里。
沐昌祺松了口气:“刘綎!大哥三哥!往后舱冲!”见三人不作声,急道:“水里有接应!”
“国公爷,少爷,你们快走!”还有几个没倒下的护卫高声叫道,“快走!”一边喊,一边挥刀乱战苦斗,火光中也分不出是沐家的还是刘府的。
沐昌祚点点头,挥动不知何时断成了半截的钢刀领头向前,刘綎沐昌祹左右护住沐昌祺,众人边打边跑,奔向后舱。画舫已经烧了近半,炽火灼人浓烟熏眼,刘綎挥着短戟狠斗,口里不忘抱怨:“有接应的意思就是早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通知呐!早一步告诉黔国公,在昆明还能这么狼狈吗?”
几人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到了船尾,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明月不知何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唯见大火映着湖水烟波,与星空参差相连。沐昌祚肩头鲜血直淌,昌祺撕了一角裙裾急急包扎;沐昌祹放下掩着口鼻的左手,探头靠近水面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叹道:“原来滇池的水这么好闻!”
“接应呢?哪儿?一条船也没有!小划子都没有!”刘綎嘟囔着张望,忽然张大了口,“不会吧?我娘她!黔国夫人她!”
波涛荡漾的水面上,刘老夫人安然端坐,骑马一样迅捷前行;旁边胡氏伏低了身体,也像跨在马上似的往前驰动;随后刘府的丫鬟婆子们或高或低地浮在湖面,不时传来一声惊叫。模模糊糊的,几个人四周露出一个个兽头,三角形的耳朵在水波中忽隐忽现。
“狼!她们骑的是狼!”沐昌祹失声叫道,“水下有狼群!”
“是天南星带来的伙伴。”沐昌祺匆匆道,“徐克绍被缅人抓了,还好天南星找到他,刚逃出来。”
“在我的腾冲营里被抓的?”刘綎顺手砍倒几个追上来的黑衣人,“怎么会?”
追来的缅军慑于三人的勇猛,一时不敢迫近,高声呐喊鼓噪着,重重叠叠的如闻香而来的群蚁密集在后。
“昌祺!跳!快!”沐昌祚喝道,“回去再说!”沐昌祺望着蜂拥围上的缅军,摇头叫道:“大哥,你先走!”
“叫你快跳!”沐昌祚半截钢刀高举,刀口早已又卷又残,望上去颇有几分可笑,然而黔国公仿佛握着天下最利的兵器,依旧霸气威严。
“可是大哥受了伤,昆明和云南都少不了大哥!”沐昌祺争红了面颊,喊道,“大哥先走!”
“听大哥的!”黔国公沉了脸,“不许争!”
沐昌祹急道:“小妹!大哥!快走!”缅军越来越多,远处想起莽猛的呼喝:“上!上!”
“沐国公带昌祺先走!”突然一个身影跃上船面,湿淋淋得全身淌水,元青色浸了水已近玄色,在此时火光冲天的夜晚模糊得只见个轮廓。
“老六!”刘綎惊喜高叫,“你来了!神神秘秘的,等你一晚了!”
“我被人追着,才脱身。”徐克绍笑笑,单脚挑起地上一把缅刀,“咱二人挡住追兵,让沐家人先走!”
“还有我!”不等刘綎说好,沐昌祹抢上来道,“小妹!大哥!你们俩快走!”
“可是,”沐昌祺见大哥还要再说,忙一把抓住他的大手:“大哥,走!”拖着黔国公跨到船尾舷边。沐昌祚肩头鲜血早已染红了全身,面色苍白,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火势凶猛,简直要把夜空燃着,映着更凶猛的缅甸强盗们,黑衣黑面张牙舞爪地扑向三个年轻人。
“走!”沐昌祺急得高叫一声,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兄长,沐昌祚猝不及防,直直摔出船舷!慌忙中手臂一长拉住妹妹,喝道:“走吧!”兄妹二人齐齐跌落滇池!
湖水冰冷,沐昌祺打了个寒战,双脚连踩,将头浮出了水面。一转眼的工夫,沐昌祚不见了踪影。“大哥!”昌祺急叫:“大哥,你在哪儿?”
耳畔只有水波淙淙,头顶上火焰噼啪,夹着呼喝声呐喊声,还有刘綎的大嗓门:“昌祺!没事吧?”
“大哥他!大哥他,”沐昌祺叫着几乎要哭出来了,正在此时双脚忽然被挡住,连忙低头看去,沐昌祚正四仰八叉地漂浮在水中,双目紧闭,小腹鼓起,显然已经昏迷!昌祺急忙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头顶上隐约清朗的声音唤道:“天南星!快!”
昌祺无暇多想,自水中托起兄长的头,双脚急急踩动,探出湖面,只见沐昌祚面色惨白,肩头的鲜血仍在不停涌出!昌祺放眼四顾,为今之计只有迅速上岸,可是即使在水中大哥也是极重,仅凭自己无论如何也拖不动。而驮着刘老夫人、黔国夫人的狼群早已去得远了。
“汪!汪!”两声快活的狗叫,头顶跃下黑白花纹的小狼,溅起的水花扑了昌祺一脸,没等主人开口,小狼亲热地扑上来要舔,昌祺忙道:“天南星!快!驮着我大哥!”
小狼乖巧地潜入水中,自黔国公下方轻轻浮上,轻巧地背起了他魁梧的身体。昌祺松了口气,仔细将兄长头颈扶好,自鬓边取下无忧花,倒出一粒赤琼丹塞进他口中,叹道:“这个只能缓得一时,血淌得厉害,天南星,快,我们赶紧上岸!找那个花木多的地方!能有些大蓟小蓟止血就好了!”
说着想起来:“六爷让你下来的?乌槽船上的缅军怎么办?莽猛呢?”天南星汪汪叫了几声,奋力往东北方向岸上游去。昌祺扶着兄长侧头回望,画舫上火光冲天,照得滇池湖面一片通红,喧嚷纷扰的船上人影杂乱,依稀有个极高瘦的黑影挥着软刀。“莽猛上画舫了?他们、他们怎么挡得住?”沐昌祺惊道。
然而天南星毫不停顿,汪汪又是两声。“我知道,先救大哥!”昌祺划水前行,忍不住一次次回头。三个人,怎么能架得住几百缅军的围攻?
“黔国公呢?”莽猛跃上画舫,扫了一眼,厉声喝道。
“跳,跳下去了。”一个士兵小声道。
“废物!”莽猛一个耳光扇过,打得小兵翻倒在地,正好摔在熊熊燃烧着的桅杆上,顿时烧成了火人!小兵惨叫着挣扎着想要立起,画舫咝咝啦啦颠簸着,两次又都跌回了火堆,声音渐渐小下来,终于没了声息。
其他缅军见此惨状,吓得连连讨饶:“王叔!这就去追!我们这就去追!”慌慌张张地“扑通”“扑通”连着跳下去不少军士。刘綎担心地伸头望望:“不会追上他们吧?”
“放心,这几个赶不上天南星的。”徐克绍轻声道,“拦住莽猛和他身边的护卫亲兵就行。”刘綎点点头,左手刀右手戟,两轮光圈死死封住了十来个亲兵。
果然落入水中的士兵们七零八落,口中虽然胡乱喊着“追!”“那边!”“快!”“哪儿啊?”“别让他跑了!”都是应景的敷衍,在水里做样子划一划,并不死力追赶。一来刚才在乌槽船上众人吃过天南星的大亏,不想贸然送死,二来小狼确实游水迅捷,眼见着越来越远,就要淡出视线了。
莽猛大急,软刀连刺连劈,就想绕过挡在面前的徐克绍,纵身入水。徐克绍哈哈一笑:“莽大人,你特意派人请我,怎么见到了又要走?”单刀几乎是戏谑地戳了两戳。
“哼!找死!”莽猛望了眼远处的滇池湖面,沐昌祚的人影已经看不见,料想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猛地回身,铜铃似的双眼狠狠一瞪:“徐六爷,那咱们好好算算账!”一挥手,密如蚁群的缅军缠了上来,莽猛在前击徐克绍面门,各种长矛短刀利戟自两侧和后身围攻,徐克绍顿时手忙脚乱险象环生,衣角不停有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火光中辨不出是水还是血。
“老六!你挺住喽!”刘綎高声叫道,“等我收拾了这边几个就来帮你!”
可是谈何容易?在莽猛的威压之下,缅军硬着头皮往上冲,刘綎这里同样是层层叠叠围了一层又一层,哪里是“几个”?刘綎虽然勇猛,可砍倒一批又上来更多,地上的伤员哀号着、滚动着,让挥舞着兵器的军士更加不要命地扑上去。“好!真有不怕死的!”“来!让我砍死你!”“哈哈!你看,手掉了!”刘綎口中胡乱叫喊着,左右开弓,神志渐渐昏乱。
船舷另一侧的沐昌祹,头巾不知何时散落,头发蓬乱,浑身是血,手中的钢刀早就不见,胡乱挥舞着的竟然是根燃烧着的粗木棍,想来是抄了根船尾的橹桨。缅军被大火迫得近不了身,然而依然鼓噪着围成圆圈并不后退。
徐克绍远远瞥见,心中叫苦:火棍能撑得几时?自己先烧到手!一个疏神,莽猛的软刀疾刺咽喉!徐克绍大惊,俯身一个急滚,软刀贴着脖颈擦过,鲜血瞬间四溅,落在火中“呲啦啦”直响!
“哈哈!徐六爷!”徐克绍一抬头,软刀、长枪、叉戟等各种兵器架在颈中,莽猛得意地狞笑道,“你扮细作到我大哥帐中时,可想过今天?”
徐克绍哼了一声,抿紧了双唇不说话。“好!成全你!徐六爷!”莽猛高叫一声猛举缅刀,当头劈下!刘綎连声怪叫,无奈被四周缅军重重包围根本动弹不得;沐昌祹手中木棍成了火团,“呲啦啦”地传来烧焦皮肉的臭味。徐克绍心知无幸,目光转向湖面,越过画舫四周的火红,远处的滇池烟波浩渺,浸入沉沉夜空,只要黔国公、只要她逃出去!
“当——”一声巨响,莽猛的软刀脱手飞出!如闪电般在空中划了道银线“扑通”落入湖中。徐克绍诧异地转眼望去,顿时呆住。
“徐老大!”刘綎大嗓门第一个响起,“你怎么来了!”
宝蓝缎袍在冲天火光中依旧一尘不染,白玉腰带光洁温润被映得通红!慵懒高远的笑容、舒徐从容的步伐,徐邦瑞随意一挥錾金枪,弟弟脖颈边的兵器通通掉了头,“哗啦啦”地落在船板上。
“莽大人,得罪了!”温和缓慢的话语,连打斗都似乎隽雅高贵。
“你是,你是……”莽猛铜铃似的双眼简直要凸出来。
“中山王之后、第八代魏国公徐邦瑞!”金枪擎空,一队队衣甲鲜明的军士奔跑着跳进熊熊燃烧的画舫,银色盔甲被火光照得如同头顶上的红缨一样鲜艳。
莽猛一个哆嗦,魏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