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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攀枝花

腾越游击将军刘綎靠在中军帐中,大腿跷着二腿,面上满不在乎,实则心中发愁。

到云南已经好几个月了,早听闻缅军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两路大军势如破竹,过南甸、木邦,逼腾越、永昌、大理、蒙化、景东、镇沅、元江,陷顺宁、盏达,突攻孟淋,大明守军节节败退,阻击的指挥使吴继勋战死!千户祁维垣战死!

如今黔国公在洱海,刘巡抚驻楚雄,参政赵睿进了蒙化,副使胡心得扎在腾冲,陆通霄守赵州,杨际熙到永昌,总算全线守稳,缅军不再大肆进犯杀掠无算,但是已经进了云南的强盗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在各地联营驻扎,甚至进了原来的官府民宅。难道就让他们占着我们的大好南疆?

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让强盗胆寒的胜利!

把他们赶出去!

刘綎立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目光停在悬于柱间的大刀上。人人唤我刘大刀,虽然大多是钦佩,可也不乏轻视之意:大刀再厉害,不过是匹夫之勇,在千军万马排兵布阵的对决中,大刀有什么用?

这样想的人,不止一个。比如邓子龙,连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毫不掩饰轻蔑。

刘綎凝望着大刀,良久才叹口气,负手出了帐篷。

月色正明,秋虫唧唧,并不像江南秋日的傍晚那样舒爽凉快,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遥遥望去几乎垛在城楼上。没有一丝风,高高矮矮的旌旗全都耷拉着,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沮丧。

“刘将军,邓将军正在上面巡察呢。”城门边的小兵行礼问安道。刘綎怔了怔,下意识地转身想往回走,城楼上远远响起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刘将军!”刘綎无奈驻足。

“上来一起看看吧!”不容置疑的口吻,刘綎悄悄叹口气,缓步上了城楼。

邓子龙披着轻甲没戴头盔,皓然银发简单像扎了根头巾,与银须一齐在月光下莹然生辉。见到刘綎皱了皱眉,忍耐似的,抬手指着前方,道:“刘将军,姚关这样的防备,不可能守得住!”直来直去,毫不迟疑。

矮矮的城楼,与其说是关隘不如说是土堆,密密麻麻插着的只有大明的旗帜,没有火炮,没有滚木雷石等任何防御用具,守城的军士三三两两靠在墙上,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羸弱、漫不经心。城墙呢?四处坍塌得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几乎可以跃马跳过,泥石遍地散落,与落叶荒草混杂一片。

怎么守?无险可倚,无城能挡。

两人共带了一万中军都督府的大军,是精兵,可是守这么个土堆,估计天兵天将也没用!要知道,缅军,是象兵,十万!

“说不定,缅王不走姚关?”刘綎话一出口就后悔,怎么在他面前总这么没用?果然邓子龙瞪了一眼,口气严厉:“刘将军!打仗就指望碰不上敌人?那我们万里迢迢跑过来干什么?躲着走,任由缅军肆虐横行?”

邓子龙,字武桥,号大千,别号虎冠道人。江西贫苦人家出身,少不更事,麻烦不断,直到二十岁那年偶遇大儒罗洪先,被宗师收入门下,才改头换面。十年间自武艺到兵法学得精熟,三十岁中了武举,之后平叛丰城、福建抗倭,更追随名将俞大猷,官位自把总升到浙江都司。可惜为人太过耿直,脾气过于倔强,居然以“论当世”的罪名被下到刑部大牢!

然而天才就是天才,别人在监狱里沮丧颓废或消沉,他反而悟出了奇谋兵法,再之后的湖南平叛、贵州平叛、广西平叛等等战役中,妙招迭出、智计惊人。不过人缘依旧不好,与上司、同僚一直磕磕碰碰,所以官职至今也不过是个参将。要知道,他已经五十好几了!

“不是不是,”刘綎额头的汗水哗哗流着,南疆的秋天,这么热!“我的意思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与缅军决一死战!”

邓子龙眯了眯眼睛,望着刘綎口气和缓了些:“那还差不多。不过黔国公让我们率兵飞奔姚关,又不明说是何计划,莫非其中有何深意?这里守,一定守不住。”刘綎也好、沐昌祚也罢,都是靠父荫上位的年轻人,仗都没怎么打过吧?朝廷指望这些人,难怪缅军一路横扫!

刘綎不答,双目远远眺望着关外,忽然脊背一阵僵硬。月光如水银,倾泻了满天满地,一片银色之中,隐隐有一点明绿晃动。

“你和黔国公熟悉,你倒说说看,他是什么意思呢?”邓子龙没有察觉到刘綎的异样,唠叨道,“缓兵之计?可我们这一万人就是硬挡,撑死了只有三五天,有什么用?”转向刘綎,语中满是疑惑甚至不满:“你说说,有什么用?”

“嗷——”一声尖利霸道的狼嚎撕破了夜晚的沉寂,银盆似的月亮被惊得抖了一抖,迅速躲进了一块白云之后。大大小小的云朵也慌慌张张地聚拢,往高处躲藏,天空瞬时高远,不再那么压抑。

“嗷——”

“嗷——”

四下里,想起了应和之声,是狼,各种各样的狼。草丛中、树枝上扑簌簌乱响,野鸡雏鸟、山兔獾鼠乱窜着奔忙躲藏。

“怎么回事?”邓子龙发现了不对劲,总算停止了唠叨,四下张望着询问,却见刘綎唇角扬起,毫不掩饰的喜悦浮在面上,容光焕发地笑道:“你原来在这里!我可等到了!”

邓子龙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眼银色世界中,一个纤细的明绿身影缓步而来,轻盈欢快,似踏着音乐的韵律,身边一只巨型黑白花纹的动物,是狗?是狼?

“嗷——”的又是一声,黑白花纹仰首长嚎,声震山野,一阵阵异香也随之飘荡开来,竟熏得人有些醉意。

“这是,狼王?”邓子龙目瞪口呆,喃喃问道。

刘綎仍然不答,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消散,唇角凝固在一字两端。明绿的身影渐行渐近,旁边除了天南星,还有个元青色的俊逸身形,倜傥一如从前,矫健一如从前。

“妈的!他跑这儿来了!”刘綎恨恨地咒骂了一句,愤懑之中,居然有几许欢喜,“多少人在找!金陵城都翻遍了!”

“刘将军识得这二人?”

“当然!”刘綎匆匆叫道,“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娘子!”说着人已经冲下城楼,也不开门,跑几步找了处缺损的城墙,一跃而过到了关外。留下邓子龙挠头望着茫然不解:“兄弟?娘子?”

“老六!”刘綎重重一拳打在徐克绍身上,徐克绍没防备,被打得低哼一声弯下腰去,皱眉不语。

“刘綎你干吗?”沐昌祺嗔道,“见面就打?”狼崽也扑上来,冲刘綎摇头摆尾,亲热依旧。

“心疼了?”刘綎哈哈笑着随手伸臂摸摸天南星,“娘子,你现在是我刘家的人,可不能再管别的男人了!”

“你!”沐昌祺气结,“你再乱叫,我可走了!”

“别!别走啊!”刘綎拽住昌祺的衣袖,“我到云南快半年了,每日尽是东征西战,这才好容易见到你,别走,好不?”

沐昌祺顿了顿,驻足转身,刘綎又嬉皮笑脸地道:“娘子,你可是我三媒六证,下了文定的!这仗一打完,就可以上花轿过门,洞房花烛喽!”

“刘綎!你无聊不无聊!”徐克绍上前拉过昌祺,见她小脸涨得通红,轻轻拍了拍肩膀安慰,“刘綎,我们为破缅军而来,你要是想打胜仗,就正经点!”

“哦?”刘綎眯了眯眼睛,浓眉在月光下分外醒目,“破缅军?怎么破?”

“黔国公让你们奔到姚关,就是要和我们合击。”徐克绍道,“算着你们前天该到的,怎么今天才到?”

“路上……”刘綎说了两个字,颓然住口。南疆的地形、气候、人情,军士们根本不熟悉,走错路、算错时间,都是自己的错,有什么好解释抱怨的?“反正今儿到了!说吧,怎么破?”

徐克绍略略诧异,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的刘大少,做了游击将军竟然不同了!“这里姚关的防御,你看明白了?”

“是。”刘綎叹道,“根本不可能守。”

“所以,就要出去打。”徐克绍简短扼要,“把缅军引到别处,我们迎头痛击,你们自后合围,务必一战而胜。”

“怎么引?”刘綎也不多废话,“还有,‘我们’是谁?有多少兵马?”

“怎么引你别管,昌祺和我会设法诱敌。兵力嘛,”徐克绍有些迟疑,“反正不比你少。”

“不比我少是多少?缅军可是十万!”刘綎似笑非笑,“你不说清楚,我不敢贸然从命。何况无凭无据,我怎么信你、你们?”顿了顿又道,“军务大事,不谈私交!娘子吩咐也不成。”

徐克绍看看沐昌祺,沐昌祺秀眉微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尴尬:“刘綎,我大哥给你的指示,是急行军到姚关,之后待命,对吧?”

单手一翻,掌中多了一块黄澄澄的牌子,沐昌祺凛然道:“黔国公令牌在此,两百年独此一块,见令牌如见云南总兵官!”

刘綎伸手接过,果然是太祖当年铸的王侯令牌,只赐给大明的藩王、国公,一府一枚,代表除了皇帝之外大明最尊贵的王侯之命。刘显当年虽然是都督,可没有这个。两百年的摩挲,令牌的錾金花纹字迹已有些模糊,古意盎然中更显尊贵威严。

“好!沐大小姐请说。”刘綎收敛了嬉皮笑脸,肃容道,“腾越游击将军刘綎听令!”

“永昌参将邓子龙听令!”须发皓然的邓子龙不知何时立在刘綎身边,望着金黄的令牌,神情凝重。

“邓将军!”沐昌祺微微颔首,“二位辛苦。这次缅军同以往一样,以象兵为主,前队近千名公象开路,牙尖力猛、无坚不摧。别说姚关,就是昆明的城墙,估计也挡不住。”

刘綎邓子龙对望一眼,“沐大小姐如何知道?”

“我们打过好几场,”昌祺的眉尖又皱到了一起,刘綎突然发现,原来“娘子”

皱眉的模样如此动人,“莽应龙是我们设计埋伏,让他落了单,才侥幸得胜,”

“什么?莽应龙是你干掉的?”刘綎大叫起来,“那你的大仇已报,沐伯伯心愿也了了,我岂不是白来了?”

昌祺话没说完被打断,诧异地半张着口望望刘綎,又望向徐克绍。徐克绍苦笑一下,这个刘綎!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开玩笑的居多,他这次主动请缨带兵远赴云南,难道真是为了沐家?

“那一仗虽然赢了,很凶险,昌祺差点……”徐克绍回想当日孟广山一战仍然心有余悸,摇摇头道,“莽应龙是思威长鞭杀的,报了他的杀父之仇。”

“思威!”刘綎叫得更大声,“我就说他好样的!他在哪儿?”

“我们的兵马,主要就是威哥哥孟养的一万精兵,有火器。”沐昌琪接过话头,“还有木邦、孟密等几个土司的队伍,也有近一万。再占了三尖山的地利,一定不输缅军。”

刘綎邓子龙又对望一眼,都自对方眼底看到了极度的喜悦,仿佛自毫无希望的深渊跃到了九天云层之上。

“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合击。”月亮自云朵后渐渐露出,照得徐克绍元青色的身形如披了银色铠甲,分外矫健倜傥,“二位将军的都督府大军、姚关的当地守军,我们这里的土司联军,必须要协同作战!”

“那你们的想法是什么?”邓子龙看出两人是有备而来,问得直截了当。

“沐大小姐令牌在手,听令牌的!”徐克绍剑眉微扬,“近距离无忧花乐声指挥,远距离则要靠天南星!现在虽吃不准缅王大军的进攻路线,但十有八九是直扑姚关,压境的那一刻,万勿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到沐大小姐的命令!”顿了顿又道,“也就是听到天南星的叫声才能动。”

刘綎邓子龙面面相觑,大战当前,听一头畜生的?心里腹诽着,不约而同地望向沐昌祺。沐昌祺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断然道:“若是大家伙各打各的,万万不是缅王的对手!如果二位这点儿冒险都不敢,不如就回去吧!”

“好!沐大小姐!末将听令,誓死追随!”邓子龙一拍大腿,慨然道。“娘……”刘綎凝望着沐昌祺月光下的俏脸,有几分父亲沐朝弼的威严,又有几分母亲思藜的凛然,此时此刻真就是位指挥若定的统帅,一句“娘子”硬生生咽了回去,哈哈大笑道:“沐大小姐!下官听令!”

沐昌祺笑了笑,几人一狼细细约好了各种指令暗号和进退包抄计划。好容易合计完已经夜深,月上中天,凉风习习。回首望向姚关外,银辉中草木繁茂山石嶙峋,广袤的山野美丽皎洁。

这一片南疆热土,可挡得住缅王肆虐的象蹄?

“热死了!天不亮就这么热!”刘綎抱怨着,松了松身上的盔甲。还只是寅时,衣服刚上身就湿透了!

“云南向来就这么热,秋天这样算好的了!”说话的是姚关当地的守军将官范千户,年纪不小了,须发已经花白,语声中透着羡慕:“哪有你们南都好!江南锦绣之地,舒服安逸吧?”

“瞧你说的,没那么适意。”刘綎嗤之以鼻,“一样的夏天大日头,冬天冰天雪地!你以为呐?你看过冰,看过雪吗?没得过冻疮吧?”

“那是。”范千户讪笑道,“云南暖和嘛,冬天也就稍微凉一点。”

徐克绍伏在土垛之后,眺望着前方的原野,无意识地听着身边刘綎和范千户聊天,心情也如这秋日的清晨一样燥热不安。已经守了两天没等到缅军,今日不知怎么样?再这么等下去,京军也罢了,思威那里不知稳不稳得住人心?

毕竟那些土司对朝廷失望已久,缅王又一直在刻意拉拢,这次跟着孟养帮大明官军打缅甸,多半还是土司中受过朝廷恩典的老人拿的主意,越年轻的夷族其实越倾向缅甸。若是大明这次不能赶走缅军,不再安抚诸夷,南疆这一大块也就归了莽应里了!想着想着,徐克绍更加焦躁。

天光大亮,太阳渐渐爬向头顶,四周仍是一片沉寂,城墙上巡视的小兵无精打采地,范千户不时叫一声:“站好了!”“别歪着!”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哄劝。刘綎摇头叹气,凑近了徐克绍:“你看看这云南的兵!难怪被缅军一路横扫!”

“小点声!”徐克绍扫了眼远处的范千户,岔开话题问道,“你的大刀呢?”

“那不是?旗杆下面。”刘綎努了努嘴,“我就不信,有我这把大刀在,还打不过什么莽应里、莽灼?你们把缅甸象兵说得那么神!让那帮蛮夷试试我的刘家军!”

“嘁!你的刘家军?”大战之前,徐克绍有意放松气氛。

“呃,当然,我爹的。”刘綎挠了挠头,“不过现在算我的了吧?天奉叔带着,比我自己管得好。”

刘显刘老虎当年自下层军官一刀一枪打上来,长年征战追随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如刘天奉、刘绍桂等,有勇有谋有经验,是所谓刘家军的中坚力量。刘綎敢向朝廷请战,很大原因是有这支队伍倚靠。徐克绍甚至猜测,这次被火线提拔游击将军,与此也不无关系。

“那肯定。你性格散漫,又与部下太过亲近,”徐克绍赞同,“很难严格御下。不过刘天奉刘绍桂年纪都不小了,你得有个打算才好。”

“哎,过一天是一天吧!”刘綎说得毫不在意,“哪儿有那么天长地久的事?就像你一个好好的南京锦衣卫,怎么会想到在云南打象兵?你们东园,是徐锦衣世家呐!令堂若是知道,一定气坏了!我走的时候,她正在到处找你呢!”

徐克绍半天没声音,刘綎有些诧异:“怎么,你也知道有愧了?”侧头一看,徐克绍神情凝重,低低喝道:“听!”

刘綎忙住了口,竖起耳朵聆听,隐隐约约的,随着轰隆轰隆有节奏的巨响,大地开始震动,树木花草摇晃起来,姚关的土墙上泥石扑簌簌落下。

“来了?”刘綎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

极目远眺,视线的尽头渐渐出现了整齐的队伍,踏着晨曦巍然而来,是缅甸的象兵!排列成四四方方的巨阵,一头头巨象高大宽阔得如移动的楼房,山野中原本高耸矗立的树木突然变成了灌木矮林,各色鲜花更是和草皮一起贴在了地上。随着大象们每一落脚,大地轰然震动,烟尘四下弥漫,粗厚的身躯赛过最好的盔甲,长长的象牙似长矛似尖刀,在正午的阳光下森然耀眼。

“天!”刘綎目瞪口呆,嘴巴大张着合不拢,一向满不在乎的双眼中掠过一丝恐惧,“象兵!”这个阵仗,比曾经所有的想象都要恢宏壮观,而且坚不可摧!相形之下,姚关城软弱得仿佛新出锅的豆腐,或者刚刚糊就的纸灯笼。

这一刻,刘綎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江东之出使缅甸回来后说到缅军大营时的心情。那不是有意识的贪生怕死,就是看到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之后的自然反应,惊吓、恐惧、心悸。

象背上高踞的缅军,盔甲鲜明面目黝黑,呼呼高喝着,催动着象群。第一排中间是头特别高大的白象,金晃晃的象座上傲然端坐着将领,头戴金盔、红缨飘拂,手中的缅刀蓝光淬闪,大老远地也能感觉到剽悍的杀气。

“那是莽灼,缅甸第一猛将。”徐克绍拍了拍刘綎,安慰中不无嘲谑。久在江南,日日只当自己天下无敌,不过是自高自大的井底之蛙,外面的世界,何止大而已?

“我们,上吧?”刘綎定了定神,无暇计较徐克绍的教训,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鲜明的象兵,焦急问道。

“不行,沐姑娘那里还没下命令。”徐克绍冷静地道,“缅军果然攻姚关,那就应该按我们的一号计划,由他们诱敌至三尖山主打。”

“哎!计划是计划,象兵这就要到面前了啊!难道等死?”刘綎嘀咕着,回身抢过大刀,挥手示意部下:“准备迎敌!”再看不远处的范千户,正和姚关懒散的守军们一起,在城楼上呆呆站立,嘴巴大张,任晨曦照进白晃晃的牙齿,竟似惊得不能动了。

“老六!昌祺怎么不动啊!”刘綎紧握着大刀,抱怨道。眼见着莽灼的面貌都要看的见,徐克绍也焦急起来,口中尚安慰道:“再等等。”

话音未落,突然,万道金光中,“嗷——”一声狼嚎响彻山野!

“好个小狼崽!”刘綎大乐,“越来越威风了!像个狼王的样子!”徐克绍长吁一口气,金色晨曦中看到领头的莽灼有一刻停滞,脸上闪过仇恨的光芒,然而象阵依旧踏着方步缓缓逼近,大地震动,草木臣伏。

“嗷——”“嗷——”“嗷——”天南星连叫三声,似挑逗、似戏弄、似宣战,空旷的原野中、远处巍峨起伏的群山上,四下响起了应和之声,“嗷——”“嗷——”不绝,越来越声势浩大,渐渐盖过了象阵的蹄声。地动山摇中,西南方若有似无地隐隐飘起乐声,玎锵、玎锵。

“是昌祺!”刘綎记忆中深刻鲜明的节奏,欢快中渐渐激烈,缅军的象阵开始骚乱起来,步伐越来越散乱,很多大象干脆停住了不动。“嗬——”“嗬——”象奴催促着,头象上的莽灼突然抖动了一下,缅刀高高举起,象阵停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徐克绍自袖中取出一片木叶,放在唇边呜呜吹响,悠扬悦耳的乐声也飘出姚关,飘到了象阵上,低低盘旋在半空,与晴空烈日之上激越的无忧花声呼应着,如黄雀伴着苍鹰在空中翱翔,如骐骥追逐咸池奔跑在旷野上。

刘綎担心地看看徐克绍,又望望不远处的缅军方阵,浑身的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渗进了盔甲。徐克绍的木叶声只是扰敌,只是告诉缅军,西南角的才是主力!

乐声越来越高,莽灼似乎在思索,象奴们拼命喝住象群,昂首等待命令。烈日下流淌的时间分外漫长,刘綎只觉得一颗心狂跳,简直要自口中蹦出。

如何诱敌?沐昌祺说,赤琼花的乐声、天南星的叫声是孟广山一战埋伏时所用,莽灼也好、莽时也罢,听到了一定会反扑过去,毕竟莽应龙死在孟广山,为复仇、为脸面,缅甸大军都不可能不顾。

可那是缅甸蛮夷啊!怎可以常理思之?他们要什么脸面?如果缅军不理睬,照旧直扑姚关,我和老六杀身成仁事小,五千刘家军和几百姚关守军战死也算马革裹尸死得其所,缅军势必长驱直入,攻到昆明了啊!你那个嘻嘻哈哈的三哥,你以为守得住?连你黔国府都被灭了!

刘綎心里胡乱重复着前日的抗议,不知道是该气沐昌祺,还是该担心昆明。

“你有更好的计策吗?”沐昌祺冷冷地只答了一句,自己当时就哑口无言。

“后转!”莽灼忽然叫道,“后队变前队,直往西南!”说着催动白象,率先转身。徐克绍望见莽灼咬牙切齿的满面杀气,不由心中沉了一沉。

“真转了?”刘綎挠挠头,张大了口,“娘子,了不起!”

浩浩荡荡的缅甸大军缓缓后转,向西南方移动。“那里叫攀枝花?”明知徐克绍木叶在口不能回答,刘綎还是下意识地问道,顺手挥了挥大刀。孟养的土司联军在前,邓子龙的大明官军在侧,刘家军自后包抄,这就是合击的计划。

“看似简单,可是结合了攀枝花的山势地形,将缅军困在山谷小道上,尽失兵力优势!而我军前方火器尽展所长,两侧俯冲挟万钧之势,定可一击成功!”徐克绍那一日侃侃而谈,“刘綎,就看你刘家军能否堵死缅军的后路!”

“能!”一向话多的刘綎,难得只答了一个字,是宁死也要完成任务的决心。

缅甸大军渐渐远去,被赤琼花的声音引着往西南方移动。天南星一直领着群狼在叫,“嗷——”“嗷——”之声在渐渐炽热的阳光下诡异莫名,刘綎仿佛看到了天南星调皮的笑容和狡黠的小眼,口中喃喃道:“这个小狼崽,还真是卖力!”

“轰隆!”“轰隆!”一阵阵巨响,西南方的天空瞬间一片火红!

“打上了!”徐克绍兴奋地叫起来,“这是孟养的土炮土铳,象阵已经乱了!”

“那我们上!可别让他们跑了!”刘綎急道。

“是啊!将军!我们不能干等在这里!”

“冲吧!”

“杀强盗!”

刘綎身后的刘家军将士高声请战。来云南已经几个月了,到现在像样的仗还没打过!刚才被缅军象兵的阵势着实吓了一跳,但是有火器对付!而且是四面合击!热血在沸腾,骄傲的刘家军怎么能龟缩在后?

“不行!”徐克绍坚决地一摆手,“还没有号令!堵得太早,缅军发现合围,索性调头的话,我们根本挡不住!”

“哎!老六!”刘綎连连跺脚,手中的大刀呛啷呛啷作响,“道理都知道,急啊!”

徐克绍不作声,拍了拍刘綎。急?谁不急?

轰隆隆的土铳声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大象的嘶鸣声、几方军士的呐喊声、兵器相撞的厮杀声、受伤军士马匹的哀号声,混杂在一处,喧嚷嘈杂如惊涛骇浪。然而赤琼花咚咚咚咚如激越的战鼓声始终响彻在空中,如波浪中傲然屹立的巨舟,鼓舞着大明队伍的士气。

“不累吗?”刘綎嘀咕着,提刀走到徐克绍身边。四目远眺,漫天沙尘中,仿佛看见了明绿的纤细身影,双目黑白冽然。

金乌渐渐西斜,天空渐渐转为橙红,刘綎挺立马上,徐克绍跨着咸池,两人都是盔甲尽湿,望一望身后的刘家军无不憋着一股杀气,跃跃欲试。西南角传来的厮杀呐喊哀号声不绝于耳,与如血的夕阳混在一起,洒落在攀枝花战场。

赤琼花突地一个拔高,战鼓变成了金钹,铿锵!铿锵!呼唤着战友。“冲!我们上!”徐克绍猛地一挥手,咸池一马当先蹿了出去!

“刘家军,跟我冲!”刘綎手舞大刀,意气风发。终于等到了!

五千兵马呼啸着飞出姚关,卷过空旷的原野,冲进攀枝花一片血肉腥臭中。两侧高高的山壁阻住了缅军阔大的阵形,象兵挤塞在山谷中,显得道路分外狭窄,简直像漫出的羊肠小径。中间大部分的兵力无法作战,前方和两侧的缅军被大明官军和土司联军前堵侧击,战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伤亡过半。刘家军如猛虎下山,自后方冲入战团,瞬时瓦解了缅军最后的斗志。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邓子龙带着手下高喝着,已经开始纳降清理战场,呛啷啷之声不绝,缅军纷纷丢下兵器投降。

白象倒在小道上,堵住了近半的路,莽灼靠着象身正和一个使长鞭的缠斗。刀光与鞭影印在红色夕阳中,激烈中平添几分瑰丽。

“哈哈!思威!”刘綎兴奋不已,“我来帮你!”随着话音,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呼”地一声扫向莽灼!莽灼大吃一惊,不敢硬挡,顿时被逼得连连后退。

“好!”思威并不多话,长鞭抖动,裹住莽灼的步伐,刘綎哈哈大笑:“让你犯我大明疆土!”大刀迎着夕阳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人头飞起,鲜血四溅!

“莽灼死了!”思威高叫着,“莽灼死了!”本已人心惶惶的缅军更是瞬间大乱,或者就地缴械投降,或者四处抱头鼠窜!

东南角是特意留的一个缺口,所谓“围师必阙”,我少贼众,兵力分守不足,若不让缅军突围逃跑,反击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天已全黑,一轮满月缓缓升上。“思威,你领孟养兵翻过三尖山,俯冲直下,再打逃兵一个出其不意!”沐昌祺高声吩咐。

“我也去!”邓子龙叫道,“我的兵都是爬过山的!”

“好!有劳邓将军!乌禄刺!你领木邦土司兵西南方追击!”“思顺,你领勐广土司兵东南方追击!”沐昌祺口中分派不绝,嗓音已经嘶哑,唇上一个大大的水泡在月光下晶莹透亮得滑稽,此情此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

“哎!娘子!”刘綎等了半天没有自己的差事,打马冲到沐昌祺身前急道,“我呢?”沐昌祺皱了皱眉,瞪了刘綎一眼。骐骥察觉到主人的不快,昂起马首冲刘綎打了个响鼻,喷出几团白气。

“沐大小姐!请发令!”刘綎收敛了嬉皮笑脸,连忙改口。

“刘綎带刘家军,自后追击!”沐昌祺板着脸,“漏了一个缅军,别来见我!”

“得令!”刘綎大刀一挥,猛催战马,“兄弟们,跟我冲!”身后士气高昂的刘家军蜂拥而上,瞬间卷过山谷,呼啸的风声高昂的呐喊声此刻如仙乐,悦耳、振奋。

徐克绍勒住咸池,侧头望向沐昌祺。皎然月光下,明绿的身影飘飘若仙,黑白分明的双眸依旧澄澈如雨后青山,果断决然中凛然生威。徐克绍笑了笑,“杀!”挥动绣春刀,飞奔而去。

这一战,明军大胜,杀死反叛的木邦土司罕虔、湾甸州土司景宗真,俘虏景宗真之弟宗材,缅军死伤惨重,就此停住了肆虐云南的象蹄。

不少历史学家认为,万历十一年明缅战争中攀枝花大捷的意义,不亚于著名的万历三大征。如果不是这场胜利,杀气腾腾一路高歌猛进的缅甸侵略者挟万钧之势,真攻进了昆明、占了云南也说不定。

刘綎刘大刀因攀枝花大捷一战成名,邓子龙在军营混了几十年,也终于靠这个战功升为副总兵。 zGUc+/bIfSqiqHonLSxatWlvHFmqIoWMrCPpsSLTsinJKvUZu1yZSSEKsrDPo9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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