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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广山一战，孟养大获全胜，斩杀缅王莽应龙，全歼缅军两千多人，活捉缅甸王孙莽时。除大将莽灼带着十几个亲兵逃脱以外，缅王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
缅甸王子莽应里急急继位，成为缅甸东吁王朝第三代国王。第一件事，就是停止左路军的进攻，以孟养招八思个的人头，换缅王的尸身和原王孙即现在的王子莽时。思威想也没想，立刻答应了，遣思顺和乌禄刺送去了莽应龙和莽时。
思个首级回到孟养寨的那一天，一向风和日丽的孟养突然乌云骤起天昏地暗，狂风大作中腥臭扑鼻，山道上豺狼虎豹野猪雉鸡飞来跳去，竹楼里里外外爬满了各种蛇虫蚂蚁，似乎孟养的所有动物都赶来哀悼，又似乎将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思威接过铁力木的匣子，打开看了一眼，狂叫一声“阿爹！”就晕了过去。沐昌祺连忙奔上前猛掐他的人中，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思威良久悠悠转醒，哭道：“阿爹头骨左侧有个刀口，是我小时候在山里碰到豹子，阿爹为了救我被豹子所伤留下的伤疤，想不到、想不到今日头骨上刀口宛然，然而再也看不到阿爹！”说着号啕大哭，直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一同迎接头骨的孟养族人近两千人，齐齐痛哭起来。三年前抗击缅甸侵略的大战整整打了半年，谁家没有被杀害的亲人，父母、兄弟、妻子？
“威哥，阿舅回来了，你好好接他回家吧！”昌祺哭道，“入土为安，让阿舅早日投胎转世吧！”
何伽“当——”地敲响玉磬，清脆悦耳的声音颇能平稳人心，人群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思威拭了拭泪水，双手颤抖着捧起木匣，转身一步步沿蜿蜒的山道上行，然而泪水还是同脚印一起落在山道上，一步一行，渐渐成了血泪。
转一个弯，是豁然开朗的大片空地，远望是辽阔无垠的孟养土地，郁郁葱葱、碧绿肥沃，即使在狂风乌云下，也显得无比可亲。那是阿舅的故土，是妈妈的家乡，是生之养之的孟养宣慰司！阿舅，终于回来了！
空地的边缘，几排怒放的无忧树火红艳丽，在天昏地暗中照亮着天空一角。整整齐齐的土地上，栽满了大雪素小雪素朱砂兰和马缨花，中间围着一个巨大的土坑，土坑旁停着漆得油黑发亮的檀木棺材，是思威一遍又一遍亲手漆成的，不让任何人帮忙，甚至昌祺多看了几眼，也被他赶走：“去！去看伤员！”
三个月前的孟广山大战，孟养寨也有不少死伤，毕竟打的是强悍的缅甸精兵、西南金楼白象王。昌祺责无旁贷地做了大夫，敷药裹伤、开方针灸，救治了不少孟养伤员。孟养族人本就对这位沐王府的大小姐、故招八的亲生爱女敬爱有加，如今见她指挥大战，赤琼花独挑缅军，更救死扶伤医术高超，简直将她奉为了神明。
昌祺知道，自己所有的医术都亏了那本《本草纲目》，在南京的最后几年日日研读，又无数次向东璧先生当面请教，才会像模像样地成了大夫。临走时听说王世贞的序还没拿到，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本草纲目》刻印出版了吗？
而徐克绍那一日伤得颇重，肩头给缅刀扎了个血洞也罢了，将将地擦过锁骨，之后自白象上跃下才是要命，多处骨裂，真伤了筋骨，全身的瘀痕更是数都数不过来。好在昌祺负责疗伤，什么猴姜、马钱子细细磨碎，敷了满身，又层层包扎，每日探视换药；徐克绍不忧反喜，在孟养寨中怡然养伤，时时拿起木叶吹奏练习，待能下地了便与思威、乌禄刺等演习车军、研制火药。
灰头土脸搞了不少时日，终于有一天“砰！”一声巨响险些炸塌了这座竹楼，孟养寨终于有了自己的火药！
“还要自己造鸟铳、造火炮！”徐克绍兴致勃勃，“上次那三十根佛朗机是何伽设法自海上来的葡萄牙人手中买的，贵也罢了，靠买终究受制于人，不是长远之计，总要自己能造才好。”
思威当然双手赞成，在孟养寨的西北角上辟了块极大的地方为作坊，十来个孟养青壮伺候着，由着徐克绍日日冥思苦想、试验制作，期待有一天再“砰”地造出火铳火炮。只有何伽听到“长远之计”四个字，瞅了瞅徐克绍，没言语，这位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中山王贵胄之后，准备一直在孟养土司做军师吗？
狂风越来越是猛烈，头顶上厚厚的乌云却丝毫不散，反而越积越低，简直伸手可及，天地间说不出的沉闷压抑。思威捧着木匣来到棺材前，“扑通”跪倒，全身颤抖着，好容易推开了棺材盖。幽暗的棺材里，躺着一个白瓷罐，装着思个的骨灰，没有头的骨灰，整整三年。今日，终于身首合一，可以全尸安葬。思威泪流满面，将头骨自木匣中捧出，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四周乌压压的孟养族人个个泪流满面。
孟养的招八，忠于大明朝廷的土司，只不过想守住孟养，让乡亲父老过太平日子，有什么错？土地被占，亲人被戮，甚至自己身首异处！
徐克绍负手而立，望着哭成一片的孟养人，不自禁地热泪盈眶。是的，即使不为了逃婚，不为了昌祺，也要拼死帮助这些孟养人！朝廷没有做到的，我要帮着做到！中山王的热血在徐克绍体内奔腾，回想以往东园精致而无聊的生活，恍如隔世。
何伽敲着玉磬，领着孟养的一群僧人，在无忧树下轻声诵经超度。梵音袅袅，在狂风乌云中扶摇直上，飘扬在孟养寨上，如无边的佛法，护卫着信仰它的子民。思威渐渐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全身颤抖，依依不舍地将头骨置入了棺中。
“哗啦！”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过空中！银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山峰，狂风借着霹雳之势更加猛烈，卷起地上的泥沙石子盘旋袭来。无忧树上火红的花朵化作了血红的花瓣雨，漫天飞舞、艳丽无俦。
“阿爹！我知道！你冤啊！”思威哭喊着，纵身就要往棺材里跳，乌禄刺等人连忙抓住，齐声劝解。
“阿爹！我已经杀了莽应龙！大仇已报！”思威仰天呼喊，“阿爹！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狂风依旧呼啸，泥石碎叶不断打在身上脸上，刮得生疼；乌云更加的低、覆盖在头顶上，衬着无忧花瓣的艳红，分外阴沉。
思威双目通红，一滴滴血珠渗出来，高喊道：“我一定收回孟养，将缅甸人赶出我们的土地！”狂风旋转起来，如龙卷风一样摇动着山野，思威拼尽全力、嘶声呐喊：“重建孟养宣慰司，效忠大明朝廷！”
“哗啦！”又是一声巨响，银色霹雳倏忽闪过，耀眼光芒之后，乌云突散，狂风止歇，徐徐轻拂的微风，将孟养寨带回了往日的风和日丽。众人惊异地茫然四顾，碧蓝的晴空中金色的阳光若无其事地一缕缕照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几朵雪白的云彩慢悠悠地浮游其中。
思威嘶声喊道：“阿爹！你放心去吧！”猛地一用力，阖上了棺盖！
昌祺一直立在思威身后，呆呆望着这一切。阿舅的心愿，竟然仍旧是效忠大明！无论朝廷如何负他、弃他！阿舅啊！
那妈妈呢？妈妈也是一样的希望吧？昌祺无意识地望过去，碰上了徐克绍关怀的目光，仅仅一瞬间，两人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是的，要把妈妈带回去，和爹爹葬在一起，南京沐家祖茔。
再去南京、将军山，但是，和他一起吗？沐昌祺眉尖微蹙，侧头移开视线，无意识地望向山下。听大圣说，他是逃婚出来的！他怎么能这么做？丹珣姐姐，不知道何等伤心！
“大小姐！大小姐！”气急败坏的喊声，伴着杂沓纷乱的马蹄声，两匹快马在山道上不要命地疾驰而来。
昌祺诧异地望过去：“沐义？”
“大小姐！”沐义和另一名沐王府的家丁飞身下马，不等站稳就匆匆说道：“大小姐！云南势危，大爷让我来接大小姐回府！”
昌祺刚到孟养寨的那天，思威听说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赶紧遣人去报告了黔国府。沐昌祚翻遍了整个昆明，正冲沐昌祹大发雷霆，听到是在孟养，长长松了口气，又是挂念又是心酸：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妹妹是再也见不到了！派沐义跟来认了地方，各种吃穿用以及药品连续不断地送到寨子里。后来听闻宝贝妹妹居然助孟养杀了莽应龙，退了缅甸的左路军，惊喜之余颇为自豪：沐家的女儿，当然非同一般！
“什么云南势危？”昌祺问道。
“大小姐！不得了了！”沐义连比带画，匆匆说道，“莽应里的右路军，已经打到顺宁府啦！”
“什么？”徐克绍一个箭步冲上来，“怎么会？”
“怎么不会？六爷！”沐义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这里退了左路军，莽应里一不做二不休，两路兵力合击！自施甸（今云南施甸）进攻，一路杀掠抢劫，盏达（今云南盏江）已被攻破，顺宁府大部分地方被占，腾越、永昌、大理岌岌可危！蒙化（今云南魏山）、景东（今云南景东）估计也保不住了！甚至有人说，昆明都要失守！”
“昆明！”徐克绍愣在了当地。
万历十一年春，野心勃勃的缅甸国王莽应里，悍然对云南全面入侵。十几万缅军横扫中缅边境，一路长驱直入，云南八百里国土沦陷，朝野震惊！黔国公云南总兵官沐昌祚奉命迎敌，率云南当地守军开始了对缅甸的自卫反击战。
“昆明城人心惶惶，不少百姓携家带口地出逃！”沐义摇摇头道，“三爷负责守城，城门口每天拥挤不堪，全是往北逃跑的！”
“莽应里！贼心不死！”乌禄刺狠狠一拳捶在无忧树上，扑簌簌地又落了一地殷红的花瓣，“早知这样，他老子和儿子都不还给他！”
“没用，还是一样的。”思顺劝慰道，“缅王既然拿定主意要打云南，怎么都会打的。”
“不错，现在只有右路军进攻，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孟养众人议论纷纷，“不过这样打，还是会再打回孟养吧？”“可不是，你当缅王那么讲信用？”“何况莽应龙死在我们这里，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大哥呢？”昌祺急道，“大哥怎么办的？”
“大爷已经带兵出征，奔洱海扎营，二爷等在那里呢！”沐义道，“临去时吩咐我把大小姐接回府里。”
“昌祺，局势如此凶险，你还是回王府吧！”安葬了父亲，思威恢复了常态，尽管双目红肿嗓音嘶哑，但望去已经如平日一样冷静坚毅，“你放心，孟养会好好的，阿爹的心愿，一定能实现！”
“不，我怎能这个时候躲进府里？”昌祺急道，“沐义，你回去吧！告诉大哥我不回家。”
“昌祺，这不好。黔国公是担心你，我们不能太自私了。”思威态度很坚决，“大敌在前，不能乱了昌祚大哥的心神。”
昌祺急得跺脚：“不行，反正我不回家里呆坐，会急死我的！”
“大小姐，还有个事。”沐义吞吞吐吐，“大小姐的夫婿来了。”
“谁？”昌祺惊得声音都变了，“谁的夫婿？”
“大小姐的夫婿啊！刘綎刘公子。”沐义道，“大小姐走的那天，刘家的聘礼不是到了吗？大小姐走后，大爷见了刘管家，刘管家回南京的时候还让带了回礼。”
“聘礼？”昌祺喃喃重复，“什么聘礼？”
“刘家说是南京土特产，没正式说聘礼，因为媒人还没上门嘛！不过大爷和夫人都觉得刘家蛮诚意的，礼物里贵重的物事着实不少，光云锦就有九九八十一种样式！”
沐义八卦起来，和七姑八婆一样絮叨，说得唾沫横飞，津津有味：“然后这次，刘公子亲自上门了！说是听闻缅甸入侵，刘公子主动向朝廷请缨作战，被任命为南坐营中军指挥使，带了南京中军都督府的五千人马！”
“那他到我们家作甚？”昌祺越听越心惊，“不是来打仗的吗？”
“是啊！刘公子见了大爷，说为公是见过主帅；为私则是拜见未来的兄长嫂嫂。夫人直夸他相貌堂堂、谦逊懂礼呢！”
“刘綎，谦逊懂礼……”昌祺抽了抽鼻子，无语。
“后来大爷和刘巡抚一合计，上奏朝廷任命刘公子为腾越游击将军，刘公子第二天就带着人马奔腾越去了！”沐义一口气说完，小心地瞅瞅昌祺，“刘公子一直问大小姐在哪儿，大爷支吾说走亲戚去了就回来。”
“刘綎？那个人不错啊！”思威笑道，“祺妹妹可记得我们上一次在南京将军山上一同斗老虎？他的刀法真好！人也勇敢豪爽，见危险就上。”
昌祺叹一口气，目光情不自禁地飘向徐克绍，正巧徐克绍也在望她，两人目光相触，都迅速别开了去。徐克绍脸色铁青，双拳在袖子里握得紧紧的，这个刘綎！公然抢人！
“招八！招八！”突然又是一阵杂沓的脚步，伴着大呼小叫，思远奔了上来：“招八！缅甸的大军有一支向西，已经下了雷弄、盏达、干崖，到了孟卯（今云南瑞丽）！”
“这个狗娘养的！言而无信！不是说左路军撤兵的吗？”思威狠狠骂道，“刚拿到老子儿子就翻脸！”
“缅军振振有词，这不是他们的左路军！”思远道，“是陇川那个叫岳凤的土司组织的土司联军！主要是陇川的，不过孟密、蛮莫这些也都有不少人！”
徐克绍皱了皱眉。三宣六慰，被缅甸利用来打大明！
“岳凤？”思威皱眉道，“听起来耳熟得很。”
“招八不记得了？就是那个杀了多士宁的汉人！”
岳凤，江西临川人，万历元年杀害陇川宣府司的多士宁全家，夺金牌印符，投靠缅甸，受了缅王的册封，自说自话取代多士宁，做了陇川宣府使。之后一直极不安分，与莽应龙父子勾结，四处侵扰，被黔国府视为西南边疆的祸患。
“是他！”思威的浓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道，“阿爹那时候就和姑妈商量，该怎么除了这个祸害！”
“他和他的儿子囊乌，各领了几万人马！”思远道，“与缅王的大军左右夹击，大明守军挡不住哇！”
“哼！当真我们孟养无人了？”思威道，“还有木邦的、勐卯的，未必就输给了岳凤！”
“招八！那我们这次，是帮朝廷？”思远思顺乌禄刺，所有孟养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首领的身上。徐克绍沐义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大明朝廷一再辜负孟养，多年来不闻不问，三年前更是任由他们被缅甸侵略，孟养人怎么选，都不能怪他们！只有沐昌祺一如平常，看着思威的目光满是信任。
“当然！”思威毫不迟疑地大声道，“孟养是大明的孟养，缅甸是我们的死敌！这次若是让缅王和岳凤得逞，孟养就再难翻身立足了！”
“好！听招八的！”
“打岳凤、打缅王！”
“帮朝廷！”
“夺回孟养！”
“帮沐王府！”
孟养的人群沸腾起来，簇拥着思威七嘴八舌地议论。思威抬了抬手，待众人安静，仰首振臂高呼道：“为了孟养！死战！”
“死战！”
“死战！”
群情振奋，思顺、思远、乌禄刺等等，所有的孟养人跟着思威举臂呼喊，热泪奔涌。失去的家园，一定要夺回来！
“沐义，你回去吧！告诉大哥，我在这里帮威哥哥打缅甸，打赢了再回去！”沐昌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沐家的女儿，不会临阵逃跑的！”
沐义望着少主人，这一刻的她，像极了当年的思藜，果敢坚毅、大义凛然，澄澈得如雨后青山的双眼一眨也不眨。那一年，夫人也是这样的神情，跨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直奔孟养飞骑而去。沐义呆呆地说不出话，半晌道：“是，大小姐！”哽咽的声音中，忠诚之外更多了满腔敬畏。
“沐义，缅王用了陇川这些土司的兵力，势力更是大增，”徐克绍忽然道，“据我看，莽应里一旦几处兵力会合，下一步定要攻犯姚关。不如你告诉黔国公，我们包个饺子，”见众人不懂，改口道：“前后夹击，在姚关打一场！”
“好啊！”思威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一个拍手叫好：“姚关山势险峻，缅甸的象兵难以施展，兵力的优势也没法发挥，而我们孟养人习惯了翻山越岭，尽可出其不意打个伏击，配合黔国公的兵马！”
“好！好！太好了！”沐义连声说好，双眸含泪。这些孟养人啊！无论朝廷怎么冷淡得不闻不问，无论黔国府怎么对不住他们，无论在荒山野岭里躲藏了多久，对大明仍然是忠心耿耿！
“思威，那你看这样好不好……”徐克绍说着，与思威、乌禄刺、思顺等细细合计，几人时而低声争论，时而拊掌大笑，一扫之前的沉闷阴霾。
清风徐来，徐克绍元青色的身影逆着孟养午后的阳光，点点金色闪烁跳跃，倜傥矫健一如从前，但更多了沉稳从容。沐昌祺含笑凝望，突然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安心，甚至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