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南疆第一大都阜,南临滇池,三面环山,四季如春。
早在春秋时,楚国大将庄硚在此建立了“滇国”;汉时为益州郡,诸葛亮南征后改为建宁郡;之后历经昆州、南诏国、大理国、云南行中书省等各个时期,明洪武十四年,大明官军征平云南,在此设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算起来,已经有近两千年的城市历史,超过两百年的云南布政使司统治。
黔国府,就在昆明的城中心,被老百姓俗称为沐王府,是第一代黔国公沐英于洪武十九年建造,最早的时候,因沐英被封西平侯,所以叫做西平侯府。两百年的老式王府位于西南边陲,占地极为阔大,亭台楼榭水阁游廊应有尽有,金窗绣户朱箔琼勾,处处富丽堂皇。
第十三代黔国公沐昌祚,刚刚三十岁,相貌颇像其父沐朝弼,方面阔耳鹰钩鼻、威武刚硬,身形也是一样宽厚魁梧。这日一早练完功,拭着头上的汗水,缓步踱进了沐恩堂。
春风悠悠,阔大的厅堂通透凉爽,黔国夫人胡氏正在亲自陈设案上的早餐,见了丈夫连忙迎上来:“老爷练好了?这就吃饭吧?”
沐昌祚点点头,随意在案前坐下,端起茶盅喝了两口,问道:“妹妹起来了吗?”
“还没呢!”胡氏一边端上粥饭小菜,一边道,“说是昨晚又到半夜才睡的。中间还哭醒了两次。总这样,怕不是事。”
沐昌祚提起筷子,叹了口气:“妹妹原来是个极活泼的小女孩,爱笑爱唱,闹腾得阖府都头疼的那种。在南京七年,像换了个人。”
“恐怕吃了不少苦。”胡氏叹道,“背井离乡的,哪里有家里好?说是住在那个什么魏国府,大概也不如意得多。”
“那倒不会。妹妹自幼性子憨,委屈这些她不会觉得,吃苦也不在意,”沐昌祚又叹了口气,“怕是思姨娘先战死,然后爹爹又病卒在眼前,打击太大了。”顿了顿道,“总算回了家,你多看顾着些,衣食这些上上心。”
“那个自然。”胡氏小心地道,“衣食这些都容易,拣好的、她喜欢的安排就是。可妹妹这个心情,怕有些难。上次沐诚送妹妹回来,说是老爷临终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了那个故刘都督的大公子?”
沐昌祚皱了皱眉:“不算是托付吧?”
“听说是老爷发话,那个叫刘綎的答应了照顾妹妹一辈子的,”胡氏道,“老爷挑的总不会错。门户倒也对得上。”看了眼丈夫又道,“当然是新起之秀,比不上沐家两百年公侯,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几个呢?”
“门当户对都是小事,”沐昌祚沉吟道,“还是看妹妹意思吧!她要是想嫁自然最好,要是不想嫁,可不能勉强她。”
“那是自然。不知道刘家什么时候来说媒?若是再等我们孝服满,妹妹可就不小了啊!”胡氏提醒道,“守孝归守孝,文定聘礼这些不耽误的。”
正说着,大丫鬟素晴进来报:“老爷、夫人,门口说是来了南京刘都督府里的管家刘大求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胡氏忍不住地笑,“我这口也太灵了。”
素晴呈上名帖,还有封洒金笺的信件,沐昌祚接过两眼看完:“还真是!刘都督夫人来提亲了。‘新进武夫之家,本不妄想攀附百年勋爵,奈慕沐小姐之心至契,不惜直露其愚,又先黔国公临终委之于犬儿,实乃天作之缘。虽远在万里,未尝一日敢忘。阖门日夜翘首,静以俟之。’很谦逊有礼呐!这个意思是随时等着妹妹过门?倒挺有诚意的。”
胡氏探头看了看:“是啊!‘若黔国公允可,老身何妨效流俗所为,拟请南京魏国公徐公邦瑞、虢国公俞公砺行、鄂国公常公笃志三府保媒。’真不错,三媒六证想得挺周到!这几家都是金陵望族,刘家请得到,说明刘家也不差啊!”
“府门口停了二十多辆大车呢!”素晴插口道,“刘管家老成客气,笑嘻嘻地说带的是南京土特产。”
“那老爷见上一见?”胡氏笑道,“千里迢迢来的,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备些回礼吧?”
“让前头先领到客房歇息。”沐昌祚想了想,吩咐素晴道,“好生招呼。”素晴答应着前去处置,胡氏看了看丈夫,不言语。
“你别急着把妹妹嫁出去,在南京苦了七年,好容易刚回到家。”沐昌祚皱眉道,“看看妹妹哪天心情好些,悄悄问问吧!也不知道这个刘綎品貌如何。”
“听说是上一科的武状元,”胡氏笑道,“想来不差。”
“朝廷的眼光……”沐昌祚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沐昌祺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行礼问安:“大哥!大嫂!”沐昌祚忙住了口,含笑应了声:“妹妹起来了?快坐。”说着向胡氏使了个眼色。
“妹妹来得正好,和你大哥一起吃吧!”胡氏贤惠地摆上碗筷,吩咐下人端上大大小小几个碗碟。沐昌祺看到主食是米线,怔了怔。父亲那时候就念叨着想吃米线,可是大哥千里迢迢带了去,做出来的总是味道不一样,父亲叹气说:“米线就是要滇池的水煮!”
想着想着,眼眶又有些红了。
“昌祺,”沐昌祚约莫猜到了她的心思,可是无从解劝,叫了一声接不下去,半天说道,“趁热吃吧!”
“嗯。”昌祺应了一声,低头拨弄碗里的米线,感觉到大哥关怀的目光,连忙急急扒了两口。
“昌祺!昌祺!”随着欢快的连声叫嚷,沐昌祹奔了进来,匆匆叫了声“大哥大嫂早”,拉起昌祺就往外走,“吃好了吧?回来再吃吧!”
“你带妹妹去哪儿?你今儿早上得跟我去巡营!”沐昌祚在后面扬声吩咐。
“知道,大哥!”沐昌祹叫道,“一会儿就回来,误不了事!”牵着昌祺快步往前。昌祺诧异问道:“三哥,做什么?”唿哨一声,天南星乐颠颠地跟了上来。
回到黔国府两个多月了,昌祺在兄长们的呵护下,深深感受到家的温暖。大哥比七年前更要老成持重,说话简直惜字如金,然而对昌祺关怀得无微不至;二哥昌祯匆匆见了一面就去了腾越军营,临行殷殷叮嘱“在家好好养养”;三哥昌裪本就大不了几岁,快二十岁的人了,活泼好动一如少时,每每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昌祺!昌祺!”的唤声响彻偌大的黔国府,令昌祺回想起七年前家中的热闹欢欣。
只是王府里,再也没了爹爹和妈妈。
“带你看个好玩儿的。”沐昌祹腿长步阔走得极快,昌祺摸不着头脑,被拉着小跑跟在后面。三哥的手极大,同父亲一样,因长年习武掌中结着薄茧,可是父亲的手,后来已经是瘦骨嶙峋,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沐昌祺红了眼圈,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
“昌祺!别难过了!”沐昌祹侧身安慰道,“我知道你在南京七年吃了不少苦,但是都过去了!你以后的路还长,爹爹妈妈虽然不在了,哥哥们一样疼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拍了拍胸脯,故意做出一副自大的模样:“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黔国府沐三爷,也要把它摘下来!”
昌祺“噗哧”笑了:“真的摘下来?”天南星跟着“汪”一声,表示怀疑。
“真的!”沐昌祹见妹妹笑了,不由松了口气:“你一个小姑娘家,要这样经常笑笑,多好!爹爹妈妈天上看到,也放心些。”
二人说着话,已经穿过中庭,到了西面的绿柳湖边。春光融融和风习习,吹得小小的湖中波纹如縠,湖边一排垂柳枝条轻漾。
沐昌祺又有一阵恍惚,这一幅风景像极了江南,西圃、愚园,还有秦淮河畔,都是这样的景致。他或是微微侧头俯身,聆听自己叽叽呱呱地诉说;或是凝眸相睇,温和目光中满是掩不住的笑意欢喜。后来过了很久才明白,原来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待自己不一般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了亲,正在陪丹珣吧?他们两人那么般配,郑夫人又那么喜欢丹珣,东园很快就要添丁了吧?也好,不正是大家都盼的这样吗?
回云南的那一天,拜别祖茔、拜别爹爹妈妈,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将军山。来接自己的沐义押着车马,送自己的沐诚督率着庄丁,十来个人的队伍轻装简行,一径往南。并没有通知什么人,只想悄悄地回昆明,连何伽那里都吩咐了,让他不要送行,亦不要声张。
不想刚到山脚,远远的三匹马候在官道旁。徐邦瑞宝蓝绸衣依旧翩翩如玉;刘綎酱色缎袍大大咧咧地随意挽着袖子;徐克绍元青身形如前俊逸倜傥,可是难掩憔悴。江南的冬天啊,寒风凛冽的时候扑面如刀,三个人三匹马在风中静静伫立,凝望着沐昌祺的队伍。
“君怿去京城会试了,所以没来。”半晌徐邦瑞淡淡说道,唇角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我知道。”昌祺低了头,不敢多看三人,也许,只是不敢多看他一眼。昌祺知道徐君怿去了京师,也知道徐克绍就要娶俞丹珣,有什么关系呢?从此间关万里,永不相见。
“沐姑娘一路顺风,到了昆明,替我们问候你三位兄长。”仍是徐邦瑞,永远不紧不慢,“将军山沐家庄这里,我们会留意。”
“就是,沐姑娘你放心吧!让你哥哥们也放心!沐老爷子在这里好好的!”刘綎的嗓门一向大,“一年四节,我们会来祭拜,陪老爷子喝酒!”
“多谢。”昌祺转过头,轻声道,“大哥哥,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
徐邦瑞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或者是愧疚,在最后时刻不顾弟弟,舍弃沐家,支持郑夫人迎俞丹珣为媳,到底是对是错呢?
然而身为魏国公,难道那不是自己该做的吗?
“沐姑娘不用客气。沐徐两家世代百年交情,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刺骨寒风中,徐邦瑞自己也觉得这空洞的两句话好不虚伪;察觉到徐克绍带着讥讽的目光,苦笑了一下。即使一切重来,自己不会改变选择!是的,徐家多年来屹立不倒,靠的不就是一个“忠”字?中山王魏国府,绝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昌祺不再多说,垂首福了一福,转身上车。
“下雪了!”刘綎忽然叫道。
大朵大朵的雪花自头顶乌压压的厚厚云朵中绽放,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昌祺仰起头,贪恋地凝望,一朵晶莹的雪花落在面颊,融化在赤琼花旁,像是一滴泪珠挂在眼角。
徐克绍呆呆望着,满目期盼,盼望七年前那个小女孩转过身,在漫天飞雪中盈盈一笑,瞬间照亮整个天地。
然而终于没有,沐昌祺轻轻转身,迈步上了马车,竟没有回头!从头至尾亦没有看过自己一眼!车轮辘辘,就这么带着她,奔向云南,满载着伤痛和伤心。
“沐义,快牵过来!”沐昌裪响亮的呼声惊醒了回忆,昌祺顺着哥哥的目光望过去,一匹漂亮的小马颠颠地奔过来。全身深栗,背上马鬃却是浅浅黄色,毛光油亮,骨骼强健,额头上一弯白色的新月。
“这是大宛马呢!在云南难得一见!”沐昌裪不无得意地道,“三哥好不容易给你弄到的。怎么样?”说着又自己心虚地补充,“当然是混血的后代,不是真汗血的天马。不过也是嘶青云,呃、振黄发!”
昌祺听三哥即兴改诗,心里一阵好笑,还没来得及答话,小马已经奔到近前,亲昵地靠近昌祺,伸颈摩挲,温顺的大眼睛中满是讨好!天南星不满地“汪汪”两声,龇牙咧嘴地冲小马竖起了一身狼毛,目露凶光。小马俯下脖颈,贴着天南星轻轻蹭了蹭,长长的马鬃像流苏一样垂在小狼身上;天南星打了个喷嚏,目光渐渐变得温和,终于低低哼了一声,伸爪拍了下小马。
沐昌祺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沐昌裪赞道:“昌祺,你养的这狗真是聪明!好啦,这下它们做了朋友了!”
“三哥,谢谢你,我很喜欢。”昌祺认真地道。
“哎,跟三哥说什么谢字!取个名字吧!”
昌祺抚摸着小马,满心欢喜,良久说道:“妈妈以前的坐骑叫‘骐骥’,是爹爹送她的。听沐义说,七年前我们走后,骐骥一直呆立着不吃不喝,偶尔嘶叫着眺望北方,没过多久就死了。这马,也叫骐骥好不好?”
“好啊,神驹嘛!”沐昌裪有意避开伤感的话题,口中胡乱说道,“骐骥生绝域嘛!无匹无俦嘛!你这匹马在昆明、在云南也没谁比得上!是不是,骐骥?”
小马似乎听懂了,得意地甩甩脖颈打了个响鼻。昌祺一跃上马,拉了拉缰绳:“三哥,我出去遛遛。”
“我陪你!”沐昌裪忙道,“生马性子还没摸透,你别摔着!”
“不会的!你不是要跟大哥去巡营吗?”昌祺笑道,“你忘了五岁时爹爹就带我骑马了?比走路还熟练呢!”见沐昌裪迟疑,又笑道,“就在昆明城里,能有什么事啊?”
“好吧!那你小心些。”沐昌裪想想确实有事,而昆明城中谁敢得罪沐王府的大小姐?点点头,又叮嘱天南星,“保护好你主人!”
“知道啦!三哥韶死了!”昌祺笑着,打马往外奔去:“骐骥,走!”沐昌裪在后挠了挠头,“韶”死了,那是什么意思?南京话吗?
一口气奔出黔国府,大门外笔直的甬道两旁,火红的无忧花正在盛开,云蒸霞蔚地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昌祺脸上的笑容塌下来,呆呆驻马在树下,不知何时泪眼朦胧,望出去模糊一片。
爹爹一直念叨着这一片无忧花林,花开的时候如何如何好看,妈妈的绿色衣衫映得如碧玉如翡翠;妈妈则说,那是我们摆夷佛弟子的圣花。
妈妈,妈妈……
昌祺忽然心中一动。妈妈!
扬鞭打马,骐骥仰首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泼剌剌地便往前奔去。天南星也兴奋起来,在小马的身侧左右奔忙,百忙中“汪汪”叫了两声:“去哪儿?”
昌祺不答,纵马飞出甬道,穿过热闹的昆明大街小巷,骐骥灵巧地左右腾挪,避开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引得身后不时一阵阵惊呼:“要死!”
“谁!这么急!”
“好像是沐王府的!”
“是沐大小姐!”
“还带了条大狗!”
一眨眼的工夫,奔到了昆明城的西门。城墙巍峨、城门轩峻,城楼上同样旌旗飞扬,大大的“明”字旗帜迎风招展。昌祺瞬间想起了七年间无数次穿过的聚宝门,比起来,昆明的城门还是小很多,然而春光正好,进出城门的人群车流井然有序,同南都一样,满眼的热闹繁华。
不等主人扬鞭,骐骥又是一声长嘶,腾云驾雾般蹿出了城门。奔出老远,昌祺忽然一勒缰绳,掉头泼剌剌地又跑回城门口,冲守门的军士大声道:“喂!我是黔国府的!你们去个人,和黔国公,就是我哥哥说一声,我出城了!几天就回来!”
军士们惊得面面相觑,一个百户模样的大着胆子答道:“大小姐吩咐,小的一定把信送到!国公爷要是问大小姐去哪儿了呢?”
“你就说往西去了!”昌祺高声说完,重又调转马头,绝尘飞奔而去。
一路往西,再往西,就是孟养!就是妈妈做招八的大明孟养宣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