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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三宣六慰

徐克绍睁开眼,天光大亮,窗上光辉夺目。橙红的朝阳穿过薄薄的窗纸直照进屋中,砖墙泥地因这绚烂的光彩变得亮丽堂皇。

昨晚沐家三口与庄上众人相见,悲喜不禁,兴奋了很久,若不是思姨娘知道沐朝弼病体难支需要休息,极力劝阻,还不知要闹腾到何时。就这么分头安顿下来也将近亥时了,又困又累,一夜睡得昏沉,连梦都没做一个,粗布衾、硬枕席竟然也没有影响。

徐克绍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墙角堆放的铁锹、犁耙、簸箕等各种农具上,眼前浮现的却是昌褀纯真的笑靥、黑白冽然的双眸,正如雨后青山一样澄澈。徐克绍的唇角微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跃下榻,整理好衣冠,出了屋门。

“六爷起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跛脚老人迎上来,是这里的大管家沐忠。身后跟着同样鬓发如银的老妪。两人招呼着徐克绍,打好了洗脸水,呈上干净的布巾,又在堂中摆好了早饭。

沐家自洪武年黔宁王沐英葬在将军山,代代沐家子弟归葬,为方便四时祭祀,附近便置了不少田庄房舍。黔国公府中思乡回宁的、不舍旧主宁愿伴冢的,都归于此地,子孙繁衍,两百年间已成了几百人的村落,外人称作沐家庄。沐忠祖上是沐英的侍卫,祖祖辈辈在此看护沐英之墓,且要掌管庄中地亩钱粮、祭祀供给等事,难得样样处置妥帖,极得黔国公信任。

“沐伯伯好些了吗?”徐克绍喝着小米粥,随手敲了个咸蛋,关心地问道。

“昨儿说是睡得沉,倒没怎么咳嗽。”沐忠道,“今儿一早起来,领着思姨娘和小小姐去拜祖茔了。沐诚侍候着呢。”顿了顿又道,“我只当这辈子再见不到老爷,没想到见着了,却是这么见着!”

徐克绍怔了怔,安慰道:“将军山这里山清水秀,沐伯伯劳累多年,歇息歇息也好。”

“可是老爷心里苦啊!”沐忠伸袖抹了抹眼眶,“庄上本来没准备让王府里的贵人们来住,就是个田庄,处处简陋啊!这倒也罢了,老爷好好的黔国公,镇守云南几十年,怎么突然就成了罪人!万岁爷不知怎么想的!”

“哪里是万岁爷想这样?”沐忠家的插口道,“没听说吗,皇帝还小,都是张阁老当家!”

沐忠摇了摇头:“张阁老!唉!老爷这一走,他也不怕西南边疆出事?”

“不是有大爷在吗?说是一边抓老爷,一边就命令大爷接任总兵官!”沐忠家的叹了口气,“张阁老啊,是拿准了咱沐家就世世代代给朝廷做牛做马!”

徐克绍望着老夫妇二人为主人抱不平,不知如何接口,三口两口匆匆扒完了早餐,问明方向,便径自往山顶上行去。

雪后初晴,四面群山环绕,放眼望去蔚蓝的天空下雪白一片,依稀有零散的松柏和冬青仍旧绽放着碧绿,稀稀落落的一处处茅檐土墙覆盖在白雪之下,甚至可以算得上琼楼玉宇,反射着灼灼莹光。淡青的炊烟袅袅升起,又没入晴空中,闲适安详。昨日的狂风暴雪、巨狼嚎叫,恍如一梦。

沿篱笆墙走不多远,果然有一条小溪,薄冰下清澈的溪水仍旧淙淙流淌。徐克绍按沐忠说的逆水而上,踏着雪中大大小小的足印,步履轻快,满心欢喜。

清洌的空气中渐渐混入了火气和香味,隐约传来话语声和呜咽声。徐克绍放慢了脚步,又有意加重,薄底靴踩在深雪中嚓嚓直响。

转过一丛女贞树,是一条整齐的青石神道,通往空旷宽阔的青石广场。三面白玉栏杆环绕,石马石羊石人等石刻两两对称矗立,又以士兵侍卫模样的石人居多。正前方十二级同色玉石台阶,台阶上圆形拱墓巍然傲踞,墓碑上“大明黔宁王沐氏英公之墓”几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耀眼灼目。

沐朝弼一身半旧的素服,跪在坟前一动不动,左右侧思姨娘和沐昌褀也跪着。思姨娘不时伸手挑一挑墓前燃着的冥币,火光熊熊,燃着的纸灰一朵朵冉冉升起,随山风飘扬不定。

听到脚步声,沐朝弼举袖拭了拭泪水,仍旧跪着不动。徐克绍并不多说话,恭恭敬敬到墓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又沿神道两侧,沐家的历代祖先沐晟、沐昂、沐斌、沐琮等的墓前一一叩拜致敬。

两百年中沐家归葬将军山的着实不少,好在排列整齐,一代代按辈分聚集,极易辨别。徐克绍按序一群群拜过来,青石板上叩得咚咚作响,红色的飞鱼服不一会儿就满是泥泞。

沐朝弼视而不见,思姨娘顾着面前的火堆,不时放些冥币和元宝。只有沐昌褀悄悄望着徐克绍,渐渐笑起来,终于咯咯地笑出了声,又急忙伸小手掩住口,不安地望了望父亲。

徐克绍一圈拜完,沐朝弼已经起了身,随意坐在墓前台阶上,望着天空木然不语,苍老的面上泪痕宛然,眼角的皱纹似纵横在岩石上的沟壑,直斜入斑白的两鬓。思姨娘劝道:“老爷,这里风大,回去吧。”

沐朝弼恍如不闻,目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昌褀偎依到父亲身边,轻声道:

“爹爹!为什么这里没有祖父的墓?”

沐朝弼似被惊醒,侧身看了看女儿,伸出大手轻轻抚着她的黑发,道:“祖父更喜欢云南,那时候天气又热,就葬在昆明了。”

沐朝弼的父亲第八代黔国公沐绍勋,是黔宁王沐英六世孙,年纪轻轻就接替父亲沐昆镇守昆明。嘉靖七年寻甸土舍安铨、武定土舍凤朝文联合叛乱,攻进云南。嘉靖皇帝派兵部尚书伍文定(就是早前和王守仁平宁王叛乱的那个吉安猛知府)领大军平叛,结果没等伍文定赶到,沐绍勋已经率昆明当地部队大胜,凤朝文被追到东川斩首,安铨在芒部被抓获。因这一战的功劳,嘉靖皇帝加封沐绍勋为太子太傅。

而本来蠢蠢欲动的老挝、木邦、孟养、缅甸、孟密,听闻安铨和凤朝文兵败身死无不大惊,沐绍勋和当时的巡抚欧阳重又派了沐王府中能说会道的家丁,与参政王汝舟一起,亲至一家家土司讲述安铨凤朝文的惨状。威慑加哄劝的效果奇佳,这些蛮夷就都安稳下来,一时不敢再动,还送了黔国公府各种土特产谢罪加讨好。

沐朝弼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是四五岁的幼童,黔国府中几乎每日都有夷族的人来拜,孟族、掸族、苗族……各式各样的装扮,花样繁多的礼物,常令幼年的自己眼花缭乱。待年纪稍长,就随哥哥沐朝辅游历百夷,按父亲的意思,是知己知彼,也是笼络各族。

后来,就遇到了思藜。火焰腾腾的无忧树下,她一身绣金的翠衣袅娜得仿似孔雀开屏,靓丽鲜艳得令人目眩神迷。年少的自己志得意满,竹楼上、篝火边,留下两人双双对对的身影。摆夷女子敢爱敢恨,什么都不要,就随自己回了黔国府。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

那么好的时光,哪里去了呢?

沐家庄只是沐家庄,生活简朴没有关系,可是,难道自己真要在这里坐吃等死,或者是种桑务农?我还只有五十一岁!

张居正!沐朝弼又绷紧了牙关,左拳重重锤在了石阶上。

“那怎么没带我去祭拜过?”昌褀发现了问题,“又是因为我是女孩儿吗?”

“你还小。”沐朝弼顿了顿道,“主要是,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尽有时间去。”

话没说完,昌褀却听懂了。是,谁会想得到呢?这大半年自昆明到北京,在诏狱中苦苦等候,又自北京辗转至南京,昌褀总见父亲发愣,目无焦点的空洞,他的心底,是很难过的吧?

昌褀记得,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永远爽朗豪迈,哈哈大笑起来会惊得树上的鸟儿飞走!常常带着三个哥哥巡营出征,身着一样的金盔银甲,火红的簪缨飘在头顶,好不威风凛凛!

昌褀握住父亲的大手,认真地道:“爹爹,我们一定会回家的。”

“对啊,沐伯伯!”徐克绍在一旁附和,“西南重陲,朝廷总要掂量掂量。三宣六慰如今都有些七零八落,沐伯伯若是再长留南京,这些土司部落都更不稳了吧?”

“三宣六慰……”沐朝弼没有答话,低低重复了四个字,望向思姨娘。思姨娘正好也在看向丈夫,两人目光相触,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担忧和不安。

沐朝弼迅速侧过头,哑声道:“回去吧!”

四人联袂下山,自有沐诚领着其他庄丁在后收拾。阳光越来越炽烈,映得道上的白雪亮晶晶得晃眼。思姨娘扶着沐朝弼走在前面,昌褀蹦蹦跳跳地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徐克绍忍不住问道:“姨娘,你昨晚吹的是什么?”

思姨娘尚未答话,昌褀叫道:“我知道!徐家哥哥你先猜猜看?”黑眸调皮地望着徐克绍,阳光下波光盈盈。

“乐声像笛子,又像玉箫,”徐克绍沉吟道,“我听闻西南夷族有一种用竹子做的巴乌,单管双管的都有,类似我们江南的笛和箫。姨娘吹的莫不是巴乌?”

昌褀乐得哈哈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春风乍起,在山谷中萦绕回响。徐克绍只觉得一颗心也随着怦怦跳起,佯怒瞪了瞪昌褀,也笑了。

“六爷博识,居然知道我们夷族的巴乌。”思姨娘笑着解围,“不过昨晚吹的倒不是巴乌。”说着随手自道边的冬青上摘下一片树叶,在袖子上拭了拭便横在口边,旋即响起了呜呜咽咽的乐声。

徐克绍目瞪口呆:“是树叶?”

昌褀看着徐克绍惊异的模样大乐,拉着沐朝弼的袖子笑得打跌说不出话来。沐朝弼望着女儿,嘴角也不禁噙上了笑意,摇头道:“傻孩子,这么开心。”

“徐家哥哥,你看!”昌褀好容易止住了笑,也摘了片木叶随意吹着,不似思姨娘吹的那么婉曲动人,另有一种童稚的欢快活泼。

徐克绍好奇地望着,昌褀把树叶给他看,一边热忱地解释:“不同的木叶,声音不一样哦!竹叶、柳叶、柚叶,还有杨树、橘树、万年青等等都可以哦。不过要找那种两面光滑不软不硬的,喏,这样贴在唇上,你试试。”徐克绍说起来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实际亦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玩的时候,接过昌褀手中的木叶,随意坐在路边大石上,便试着吹起来。

“食指和中指分开一点儿,对啦,这样。”昌褀扒拉着徐克绍的手指,认真辅导。雪后的阳光下,小女孩面色似玉眉目如画,满头堆鸦的乌发就在徐克绍的面前,一缕发丝甚至蹭到了鼻尖上,若有似无的香气飘飘袅袅甜美甘醇。徐克绍捧着树叶,清晰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这香味包围攥住。

试了几次,徐克绍终于奋力吹响了木叶,吱吱啦啦好一阵噪音,正在唬得雪地中觅食的麻雀赶忙逃走,昌褀不禁又是一阵咯咯大笑。两人笑闹着一个教一个学,好一会儿昌褀才发现:“咦,爹和娘已经走啦?”

“我们也下去吧。”徐克绍站起身,“天不早了,我今天得带手下们回城。下次再继续学。”

“徐家哥哥,你会再来的吧?”昌褀跟在徐克绍身边,期待地望着他,“妈妈说,爹爹是犯人,南京锦衣卫要监督爹爹,每月奏报朝廷,你会自己来监督的吧?”

徐克绍愣了愣,温言道:“我不是来监督沐伯伯,我来探望你们,好不好?”

昌褀黑白分明的双眸还是望着他,满是小女孩的天真执拗:“那朝廷呢?你会报告吗?”

“那是我分内的职责,当然得报。”徐克绍道,“哪怕就写两个字,‘甚好。’‘无事。’也得写。”

“哦。”昌褀眨巴了两下眼睛不再多问,蹦蹦跳跳地随徐克绍忙忙下山。

两人推开堂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出乎意料,除了思姨娘服侍着沐朝弼,朱之蕃与其他几个锦衣卫也正团团围在饭桌前用餐,见了徐克绍忙起身招呼。徐克绍摆摆手,交代众人吃完了就收拾上路,随意在一旁坐下。昌褀照旧偎依在父亲身边,帮着母亲一会儿剥个鸡蛋,一会儿吹一吹粥,兴高采烈。

“真的?”朱之蕃正在惊叹,“那狼个头可真不小,目光凶恶,像是通人性似的!”

“可不是通人性?狡猾着呐!”沐忠道,“庄里但凡组织了青壮年去追捕,它们就躲起来,深山老林的,找不着。一个松懈,就又捡着落单的行人,还有门户不牢的孤寡人家袭击!这两年害了不少人呢!那个狼群最早就两头狼,渐渐壮大了,昨儿晚上怕不有二十多头?”

沐忠家的也跟着叹道:“搞不好还不止!不少狼崽子先跑了的!”

“幸亏徐大人刀快!”一个锦衣卫插口道,“我就只看到刀光一闪,狼头就腾空飞起了!”

“这会儿吃饭呢,不说这个。”徐克绍瞥了眼沐家三口,“但望后面别再出来害人就好了。”

“沐孝刚才带着人去找狼王的尸身了,回来剥了皮,给老爷做个狼褥子!看那些小狼还闹腾不闹腾了!”沐忠说得狠狠的,大概这两年吃了不少狼群的苦头。

“老爷!老爷!”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唤,伴着匆忙的脚步声。

沐朝弼向来不动声色,听到喊声却撂下筷子,皱眉望向门口。“是沐义!”思姨娘更是站起了身,担心地张望,“大老远的,他怎么来了?”

木门“咣当”一声,冲进来一个中年汉子,风尘仆仆,进门看见沐朝弼满脸喜色,直扑到他脚边扑通拜倒:“老爷!”叫了一声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抱着沐朝弼的腿抽噎得颤抖个不停。

沐朝弼眉头紧皱,冷声道:“起来说话!”

“是!老爷!”沐义举着皱皱巴巴的袖子使劲抹着眼泪,“小的见到老爷,实在实在欢喜。老爷莫怪。”又急急忙忙招呼众人:“思姨娘!小小姐!各位大人!”

“你怎么会到南京来了?”思姨娘见沐朝弼又要咳嗽,一边忙伸臂轻拍,一边开口问道。

“小的奉大爷之命,送奏章到南京兵部。”沐义道,“碰到中军都督府的一位徐大人,告诉我老爷在这里,我就奔过来了。”

“沐义,”思姨娘听说沐义碰到了徐邦瑞并不意外,紧接着问,“云南出了什么事?大爷为什么事要派你上奏章?”

一般的日常事务,奏章报告都有驿站有驿卒,特意派了府里的大家人赶赴南京,肯定事情不小,所以沐朝弼刚才听到声音就变了脸色。

沐义望了望沐朝弼的脸色,迟疑道:“老爷!形势不妙啊!”

“说!”沐朝弼强压住咳嗽,牙关中蹦出一个字。

“自老爷开春时被带走,各个土司部落都是议论纷纷。大爷派我们一家家上门安抚,可是一问到老爷怎么了,我们也答不上呐!”沐义急急忙忙说道,“不少土司就派人,甚至亲自到了昆明来探消息。”

觑了眼思姨娘沐义又道:“思个老爷就是自己上门来的。听说姨娘和老爷一同走的,才算稍稍放心。”

“思个他……”思姨娘脱口说了三个字醒悟过来,急忙掩住口,抱歉地看了看沐朝弼。沐朝弼咳嗽一声,皱眉问道:“后来怎么样?”

“后来大爷一边极力安抚,一边上了无数奏章,要朝廷赐金字红牌。大爷说,哪怕拿到一个金字红牌做做样子,告诉大家朝廷是在乎三宣六慰的,大爷和云南守军还是能保护各个部落的,就没事。”

沐义觑着沐朝弼和思姨娘,不觉放轻了声音,“可是朝廷一直没给,一个金字红牌也没给。”

所谓的三宣六慰,是一个总称,就是西南地区在夷族即少数民族聚居地设的各个土司。明初洪武年的时候,大明朝廷设了南甸、干崖、麓川等三个宣抚司,车里、缅甸、木邦、八百大甸、孟养、老挝等六个宣慰司,所以概称三宣六慰。永乐年又增设了大古剌、底马撒、底兀剌等三个宣慰司,之后各代亦有不同变迁,但是总称大家还是习惯叫三宣六慰。

值得注意的是,三宣六慰直接隶属于兵部,表明此类外边政区具有明显的军管性,更有所谓“外御贼寇内固门庭”的说法,干脆将之视为西南边疆的门户。

三宣六慰中的土司,部族的首领是世袭,内部事务自治,哪怕内乱,大明朝廷也并不干涉。但是经济上,土司要承担朝廷的征役差发和贡赋,士兵要服从朝廷的调遣。反过来,朝廷对土司有册封、保护职责,即朝廷赐给土司信符诰印和金字红牌,表明认可该土司的从属关系。土司受到外敌侵略,或是各个土司间纷争,朝廷有义务调停、处置、保护。自然,朝廷改元时,必须颁发新的信符和金牌,上面铸有新的年号;而土司世袭换头领时,也同样需领取新的金牌。

这种金字红牌制度在明初卓有成效,直到明朝中期仍发挥着重要积极的作用,三宣六慰因此安心地臣服大明,以自己身为大明的一分子而自豪。

沐朝弼记得很清楚,万历皇帝刚登基时,于万历元年发了改元的金字红牌,自己与三宣六慰的各个土司一样欣喜,以为虽然皇帝小,但大明的朝廷和天下依旧稳固,却没想到那是最后的金字红牌!

沐朝弼脸色铁青,思姨娘问道:“再后来呢?”

沐义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似的说道:“缅王莽应龙仿效金字红牌,做了锦囊象函,写的是贝叶缅文,称‘西南金楼白象主、莽哒喇弄王书报天皇帝,地方无事’,连同宝带一类的一起赠给投靠缅甸的部落。木邦、蛮莫等土司都已经收了缅王的缅铎和贝叶符号,只剩了思个土司的孟养等不多几个了!”

“哇”的一声,沐朝弼喷出一口鲜血,如箭如雨,激射到对面砖墙,土地上、木桌上,四处溅得点点血迹。

昌褀鼻尖上挂了一点,奔过来与思姨娘扶住父亲,连声急唤:“爹爹!”众人担心地望着沐朝弼,沐朝弼面色苍白,须上血迹斑斑,病弱的身体不能抑制地颤抖。

早在嘉靖年,我就说过!

莽瑞体,彼时的缅甸国王,是缅甸宣慰司莽纪岁的幼子。缅甸、木邦、孟养这三个宣慰司长年纷争,嘉靖初年,木邦和孟养联合攻打缅甸,莽纪岁被杀。莽瑞体恰好在暹罗避过一难,上书朝廷请求调停,并恢复自己的缅甸封地。不想大明朝廷置之不理,莽瑞体无奈,逃到缅甸南部的东吁,自立为王。

渐渐地,势力越来越大,其原因有二:一是当地马革等部落臣服,二是葡萄牙势力的支持。莽瑞体这个没有得到大明朝廷册封的缅甸国王越来越强大,几乎统一了大半个缅甸。之后开始攻打三宣六慰,木邦和孟养这两个仇人首当其冲,甚至一度攻到了云南的永昌府附近。嘉靖三十年莽瑞体死了由妹夫莽应龙接位,更是一日强过一日,当年就收复了汉礁瓦底等地,统一了下缅甸,并终于在嘉靖四十一年统一缅甸,使之成为缅甸历史上第二个统一的王朝,史称缅甸东吁王朝。

那时候,沐朝弼正是云南总兵官,一次次奋力击退莽应龙的侵犯,在重要的军事隘口如八关、勐卯屯田部属,设置军事边防屏障。然而眼睁睁看着莽应龙一日日强大,沐朝弼与当时的巡抚游居敬连连上书,告知朝廷莽应龙侵犯邻境,当预防内侵。嘉靖三十九年,嘉靖皇帝同意在蛮哈设兵,冬春防缅,然而除此之外再多的部署防卫要求,便不理睬。

之后到了隆庆年,莽应龙越战越勇,觊觎云南!沐朝弼殚精竭虑,安抚各个土司,联合抗缅。但是,朝廷连新的金字红牌都不发!木邦的土司罕拔新继位,遣使报告朝廷,结果因没有贿赂买通,竟然不予金字红牌。罕拔大怒,与弟弟罕章就此不再臣服大明。而狡猾的莽应龙乘虚而入,知道罕拔缺盐,立刻送上海盐五千登,绝口不提当年的仇恨。

沐朝弼得知后,连连上书朝廷,恳求发给罕拔金字红牌,直截了当地说:“否则木邦宣慰司危矣!”然而没有人听!

自己一边竭力安抚,一边几乎是哀求朝廷,可是朝廷对这么重要的边疆事宜不闻不问,反而管自己“事母嫂不如礼,夺兄田宅”这种小事!

张居正,到底想干什么?

沐朝弼喘息着,面上毫无血色的煞白,软软地依在思姨娘身前。众人围上来,沐义满眼泪水:“老爷!云南人都说‘朝廷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二千里’啊!朝廷,朝廷为什么不肯发金牌啊?小的昨儿在兵部递了奏章,除了那个徐大人,根本见不到别人!徐大人让我等等看,小的琢磨着,朝廷再不拿主意,大爷就是神仙,也没辙啊!”

“沐义,别说了!”思姨娘瞪了一眼,止住他的唠叨,“老爷身体不适,歇息歇息,改日好了再看怎么着。”

说着示意沐忠帮忙,沐忠索性蹲在前方,驮起沐朝弼,思姨娘扶着,往后屋走去。昌褀紧紧跟着,踮脚仰望着父亲,满脸担心。

思姨娘走出两步回头扬声道:“六爷!您慢慢走,我们就不送了啊!”徐克绍连连挥手示意无妨,望着几人背影远去,猛地坐下,“砰”的一拳击在案上。

三宣六慰,可是大明的疆土!

朱之蕃与其他锦衣卫们知道上司心情不好,无从劝解,闷头匆匆吃完了饭,便告辞回城。

午后晴暖,道上的积雪化得七零八落,又是下山,一路并不难走。徐克绍跨在马上,想着沐义刚才的话,心中只是郁闷。咸池似乎知道主人不乐,也耷拉着马首,走得无精打采。

西南那么大一块地方,朝廷,不在乎?张阁老,到底是不在意,还是顾不上,又或者另有打算?

“哟,各位大人这就回去了?”稀稀疏疏的树林中,一群庄户人扛着斧头、铁锹等各种工具,领头的一个中年汉子问道。

“是啊,”朱之蕃见徐克绍闷闷的,忙笑答道,“你是沐孝?那只狼身呢?”

“正在这说呢!”沐孝挥了挥手中的短刀,“我们还想着今儿带回去,扒了皮给老爷做个褥子!狼肉虽然粗糙,村里人也吃点油水换换口味。谁知道找了半天,不见踪影呢!”

“那倒奇了!”朱之蕃下了马,在树丛中东看看西看看,语气肯定,“是这里没错啊!徐大人昨晚是在这里亮的刀。血迹还在呢!”

“这附近都找遍了!”沐孝懊恼着,“狼身子不见,狼头也没有!那么大家伙能去哪儿了呢?早知道昨晚拖回去就好了。”

“昨晚那么大雪,大家都狼狈着呢,”沐孝身后的一个庄丁道,“总归是老爷夫人和小小姐重要,哪儿顾得上头死狼?”

“就是。天幸老爷一家三口平安,就别抱怨喽!”庄丁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又都不死心地在石头后面、积雪下继续翻找。

“之蕃!走吧!”徐克绍有些不耐烦,扬鞭一击,咸池泼喇喇地四蹄撒开,领先急行。

西南的大好疆土都要丢了,还管什么狼? Mp8PA+KwqpNKAlLKnlcY8KAI2N8biUDAKXQjmBNHlnr7I+6kc2TixqVfFUq0FD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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