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渐渐地,乌檐上、金顶上、道旁的树枝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昌褀不肯错过雪景,靠车壁而坐,透过雕花镂空中蒙着的纱窗、瞧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乌黑的瞳仁上似跃着粲然的小小火焰,兴高采烈。
马车一路往南,街市上依旧毂击肩踵,行人络绎不绝,有撑着油纸伞的,有披着昭君套的,白雪中更添了缤纷的色彩。徐克绍跨马行在一侧,不时向车内介绍一句,这里是三山街了,这里不远就是夫子庙,改日来看祭孔大典等等。沐朝弼神色疲惫,思姨娘含笑聆听,只有昌褀好奇地东问西问。
几年之后来到南京的意大利人利玛窦说:“在我这个老外眼里,南京城实在太伟大了。登记在册的人口超过百万户,近四百万人。上帝呀,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在欧洲,城市人口超过十万就算超级城市。南京仅一座城市,就已超过欧洲许多国家总和。”
漂洋过海见多识广的利玛窦尚且如此,何况自幼长在昆明的沐昌褀?江南的富丽精巧、金陵的繁华阜盛,直看得她眼花缭乱。
过了长白街,徐克绍扬鞭指着东边一列粉墙黑瓦笑道:“沐伯伯,那里就是我家,要不要先歇一歇?”
望过去,街西左右各一排高耸的香樟树,中间蹲着两只石头狮子,三扇兽头大门,角门前长凳上簇拥坐着几个家丁,正门之上有一匾,书着“徐太傅园”四个大字。
“徐家哥哥,为什么你家叫徐太傅园?”
徐克绍笑了笑:“先太祖父是太傅啊!所以先祖父就索性将原来东园之名改成了徐太傅园。不过金陵人多数还是习惯称为东园。”
昌褀似懂非懂,“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沐朝弼神色不变,也没有多说。他知道这里最早是在永乐年间,成祖仁孝皇后即徐达长女徐皇后把中山王府东面靠城墙的一块土地赐给徐家,作为蔬圃即菜园,被称为徐中山园。第六代魏国公徐俌将之改名为东园,因宠爱幼子徐天赐,临终将这个园子赏给了徐天赐。徐天赐生性疏阔,喜欢豪宴宾客,便在园中大兴土木广为扩建,因他官至锦衣卫指挥佥事,所以外人又呼为徐锦衣东园。
记得自己少时有一年来祖茔祭祀,被徐天赐请至园中。那日人极多,除了世家公侯子弟,还有金陵各界名流,或啸咏、或豪饮、或吟诗作赋,自己却不过众人苦求又正是年轻气盛,还舞了一回沐家祖传的流星锤,赢得阵阵喝彩。春风中的欢呼声、笑语声回荡在碧空云霄,至今回想,切切仍似在耳边。
那么好的时光!镌刻在年轻的记忆中,即使隔着多年光阴,依旧鲜明如昨。只是一转眼,都去哪儿了呢?
“东面的这条街道,叫做玉壶坊,传说是太祖当年在此看新年灯会,失手掉了玉壶,所以得名;西面的那一条,叫钓鱼巷,是因为武宗当年南巡时在我们家中钓过鱼。”徐克绍热忱地介绍,“沐伯伯要不歇歇吧?”
当然,沐朝弼和徐克绍都不知道,这个园子——徐太傅园也好、徐锦衣东园也罢,后来被叫做白鹭洲。民国十三年,南京乡绅在修缮此园时发现园内有块镌有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石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名句本来广为传诵,院中水洲相映,白鹭翔集的景观与长江边的白鹭洲亦极为相似,索性就将此园更名为白鹭洲,一直延续至今。
“多谢徐大人盛情。不过今儿已经天晚,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会。”思姨娘看了看沐朝弼的神色,含笑说道。
“也好。”徐克绍明白沐家三口一路旅途劳累,急欲安顿,并不多劝,扬声吩咐车马加快步伐,自己也系上了一件青罗呢披风挡住风雪。
雪下得越来越大,簌簌打在车顶、敲着车窗,仿佛雪花在欢跃舞蹈。昌褀兴奋地将小手放在窗上映着雪花逗弄玩耍,沐朝弼看着小女儿,嘴角渐渐弯起,浮上了笑容。
思姨娘望着父女二人,依旧温和含笑。本来揣测着南京锦衣卫是何等人,不想竟遇到老爷故人之子,看起来待自己一家甚是和善,这一个劫难,到此结束了吧?
“徐邦瑞!你给我出来!”
突然一声尖利高亢的厉喝打破了宁静。沐朝弼皱了皱眉,往后靠往车壁,闭上了眼睛。然而喊声不依不饶地继续响着,更混入了哭泣声、抽噎声、擤鼻声、喝骂声。
“老爷尸骨未寒呐!你就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老爷在地下也不得闭眼呐!徐邦瑞!就是你不待见我,你不能这样对你弟弟啊!那可是你亲弟弟啊!”女声哭诉叫骂着,穿过茫茫雪雾,势不可当地钻进车内。
“沐伯伯,麻烦等我一下。”徐克绍神色尴尬,短短说了一句便跃下马扔给朱之蕃,匆匆大步往西而去。昌褀擦擦车窗,好奇地贴在窗上张望。
轩昂巍峨的朱门,一颗颗巨大的铜钉在白雪纷飞中依旧闪光锃亮,门环上的兽头足有面盆大小,与门前昂首矗立的两只白玉狮子一样傲然睥睨。青地大匾上金龙盘绕,“敕造魏国府”不是金色,而是金字,沉甸甸地蹲踞在正门之上。左右各有一尊巨大的玉石牌坊,昌褀从没见过,同样金晃晃的大字在白雪纷飞中闪耀,依稀是“盖世奇功”四个字。
“大功坊!”沐朝弼鼻孔里哼了一声,几个字低不可闻。
“爹爹!这是哪里?”
沐朝弼迟疑了一下,望着女儿黑白分明的双眸,终于还是开口道:“大明第一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被封魏国公,世袭罔替,这里就是魏国公府。当年太祖皇帝想将自己原来的旧居吴王府赐给中山王,中山王坚辞不受,太祖就特意为中山王新修了一座府邸和这两座大功牌坊,还有免死铁券,以表彰中山王的辅助开国大功。”
顿了顿又道:“这一代魏国公是大前年第七代魏国公徐鹏举病卒后才袭爵的,叫徐邦瑞。”
“那是徐家哥哥的兄长吗?”昌褀刨根问底。
“是。他们同一个太祖父,就是第六代魏国公徐俌。”
沐朝弼话音未落,果然女声哭喊道:“六爷!六爷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大爷不能这么欺负人呐!”叫六爷,自然是魏国公门中堂兄弟们一起排的。
徐克绍似乎轻声安慰了几句,朱门前的妇人却叫得愈发响亮:“六爷!难道我不晓得有话好好商量?难道我想这么抛头露面惹人笑话?人要脸树要皮,老爷在的时候,我可曾出过大门一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貂鼠斗篷和同色风领随着语声在雪中簌簌颤动,就像一只冬日里探头寻食的松鼠。
昌褀远远望着,被妇人的活灵活现逗得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思姨娘连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徐克绍扫了马车一眼,神色更是尴尬,转身走到角门,向门口的家丁低低吩咐。家丁为难地挠了挠头,终于颔首,一个小厮快步奔进府内去了。
妇人似乎松了口气,自袖中取出帕子拭泪,一边向徐克绍诉苦:“六爷!你真是个好心肠!大爷但凡有你一半,我也不会上门来闹。实在是见不着面、说不上话!每月的例银总要打发丫头催几次才领得到,其他吃的用的一应全无呀!前儿风大,集韵轩的屋檐塌了一角,总得要修啊!我让汪升过来请示了大爷几次,都无人理睬呀!还有这就要到年下了,庄子上送租的、缴贡的来了多少发,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一根稻草也没摊上呐……”
徐克绍表情僵硬,听着妇人在耳边唠里唠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她偏生说得又急又快,满面伤心无奈,不愧是当年群芳萃昆曲班中的第一当家花旦,大伯当年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人在身边?徐克绍唯唯诺诺地敷衍着,眼角瞥着角门,好容易蓝色身影一闪,连忙欢喜叫道:“大哥!”
身姿挺拔的一个青年,随意穿着半旧的宝蓝色青藻花锦家常袍子,松松地束一条双环如意绦,披着同色鹤氅,温润轩昂风度翩翩。淡淡地冲徐克绍微微颔首便转身道:“姨娘,有事遣下人来吩咐就是。大雪的天,愚园走过来可不近。”
徐邦瑞温和的语声不疾不徐,吴姨娘本来又哭又闹恨不得一口气血泪控诉,此时不知怎么自动收了泪水和帕子,轻声说道:“好多事情。汪升找不到人……”
徐邦瑞随意一击掌,几个家人应声而至:“老爷!”
“老爷,我们没敢怠慢,”一个家丁解释道,“这一阵各个庄子缴租,忙得脚不沾地……”
“以前的不说了。”徐邦瑞摆摆手,“姨娘那里有什么吩咐,汪升但凡来讲了,一律优先安排,明白吗?份例和各种玩意儿,一律和西圃同样分派。若是再有姨娘不满意的,徐兴,唯你是问!”
徐邦瑞举手投足间无不舒徐从容,虽然神高气远却不容置疑,昌褀远远望着,忽然想起了长兄沐昌祚。大约嫡长子自出生就注定将来要承袭爵位做国公,威信威严威望都是在幼时开始培养,徐邦瑞的这个贵胄派头,正和沐昌祚差相仿佛。
家人忙不迭地答应,吴姨娘作势拭了拭眼角:“大管家,那回头,我就让汪升来找你了啊!”那个叫徐兴的中年管家,不易察觉地皱皱眉,点了点头。
徐克绍松了口气,在徐邦瑞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徐邦瑞面露惊异,双眉微轩,转身往马车边走来。
“爹爹!他过来看我们了呐!”昌褀小声叫道。
沐朝弼怔了怔,并不动弹,刚要张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思姨娘连忙一边双拳轻轻捶着他的后背,一边吩咐女儿撩开了车帷。
“大哥!大哥!娘亲!娘亲!”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叫着,奔过来一个少年。看起来比徐克绍又小几岁,身形尚未长成,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白色雪地里沾泥带水,拖沓而来。
“七爷!”徐兴等家丁们忙迎上道,“七爷慢些!”
徐邦瑞停下脚步,转身牵住了弟弟:“君怿,慢点。”
徐君怿急急忙忙地道:“我一到家听说娘到这来了,就赶紧跑来了。”一边转头板着脸冲吴姨娘道:“母亲!回家!”人虽小,说话文质彬彬,可是威势十足。
出人意料,刚才吴姨娘的泼辣劲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儿子颇有些不安,嗫嚅着道:“我来看看大爷,商量个事……”
徐君怿不等她说完又短短说了一遍:“回家!”
吴姨娘不敢再说,委委屈屈地扶着身旁的丫鬟,向徐邦瑞徐克绍微微颔首,颤颤巍巍地迤逦去了。徐君怿望着她的背影,摇头晃脑又说了一句:“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稚气的小脸上煞有介事。徐兴等家丁们想笑又不敢,苦苦忍着各自别过了头。
徐邦瑞爱怜地拍了拍弟弟,牵起他道:“走,带你去见一位贵客。”说着兄弟三人快步到了马车前。
“邦瑞携小弟君怿见过伯父!”徐邦瑞永远都是这么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侄儿们不知伯父大驾远来,请伯父恕过怠慢之罪。天寒地冻,伯父不如委屈着在侄儿家中歇息歇息吧?”
沐朝弼正要答话,一阵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飞进车中,不由又是咳个不停,只好无奈地连连摆手。思姨娘抱歉地冲徐家兄弟们笑笑:“魏国公客气、徐大人客气。老爷委实不舒服,改日再来拜会,今儿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而且我们是戴罪之身,不能去你们家。”昌褀忽闪着长睫认真说道,“会连累你们的!就是去沐家祖茔,还是小皇帝好不容易求情求来的呢!”
是的,沐朝弼离开昆明的时候就揣测到张居正的打算,已经得罪了的黔国公何必要留?这一趟京城之行多是死路一条!万幸小皇帝和两位皇太后考虑沐家世代忠良,云南荒蛮之地镇守不易,求情再三,张居正同意饶了沐朝弼性命,但也不准回云南,只让放去南京沐家祖茔,令南京锦衣卫严加看管监督,仍是圈禁之意。离京时小皇帝和太后召见,温言安慰,沐朝弼感恩不尽,心里只念叨:张居正!
兄弟三人都怔了怔,徐君怿高声道:“那去我的愚园吧!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曰‘何以报德,以德报德’,既是我们世交伯父,自然该当礼奉。”
“多谢徐七爷好意。”思姨娘见这小男孩的仗义模样不由笑了,“我们千里迢迢而来,总要先拜了祖宗是不是?否则即使祖宗不怪罪,自己心里也不安,是不是?”
徐邦瑞看了眼徐克绍,笑道:“伯父伯母既然这么吩咐,那侄儿们不敢勉强。横竖将军山距这里不过三十几里的路,侄儿随时恭候大驾。若是缺什么物事,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就好。”
沐朝弼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喘着气道:“蓝田生玉,真不虚也。”
“谢伯父夸奖。”徐邦瑞谦逊道,“侄儿久仰黔国公威名震慑西南,流星锤绝艺天下无敌,改日还要请伯父多多指点。”
“天下无敌……”沐朝弼嘿了一声不再言语,有气无力地歪靠着车壁。思姨娘忙靠上扶住,昌褀又解下银水壶,细心地喂父亲喝水。
徐克绍轻声道:“大哥,我送他们先去安顿吧。”
徐邦瑞点点头,担心地望着车中,半晌道:“多加小心。”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心中明了。
张居正此时口含天宪,说一不二,然而沐朝弼久为西南霸主却也未必肯就此雌伏。恐怕,这一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徐克绍吩咐手下重催车马,缓缓驶动。徐邦瑞徐君怿拱手道别,徐邦瑞抿着薄唇不多说什么,徐君怿却高声连连招呼道:“沐伯父!一定要再来!”
车子行出老远,昌褀回头望去,大雪纷飞中兄弟二人仍笔直伫立,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形都蒙了白白一层雪,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宝蓝和火红。
不久,出了聚宝门便是南京城外,土路上的薄雪,因来往车辆行人的碾轧踩踏并没有积住,融化在道上土路变得泥泞难行。幸好徐克绍让换了车,若还是北京过来的那辆破车,估计半路就散架了。沐昌祺听母亲这么说着,望向徐克绍的目光不由添了感激。
簌簌风雪中车行缓慢,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车旁徐克绍叫道:“那里就是将军山了!车子恐怕上不去,伯父下车换马吧!”马车渐渐慢下来,终于停住不动。
昌褀掀开车帘,一股寒风劈面袭来,锋利仿似刀锋,刺得“阿嚏!阿嚏!”地连打了两个喷嚏。小女孩毫不在乎,望着漫天飞雪,站在车辕边哈哈笑道:“爹!娘!快看,呵出来的气是白色的呢!”清脆稚嫩的语声依旧兴奋,连徐克绍解下青罗呢披风盖在自己身上也没在意。
“是啊,娘也没见过。”思姨娘含笑应着,吃力地扶起沐朝弼。这一天的舟车劳顿似乎已耗得他精疲力竭,软软地靠在思姨娘肩头动也不动。
徐克绍正吩咐手下腾出马匹,将车上的行李搬到马背上,见状连忙赶上几步,帮思姨娘将沐朝弼扶出了车厢。徐克绍看起来是个高瘦的少年,想不到力气颇大,托着魁梧的沐朝弼也轻轻松松,思姨娘不由看了他两眼,目露赞赏,然后一转头待在了车旁。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
远处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与空旷的荒野连为一体,甚至融化了阴沉的天际,分不出混沌中的左右远近。泼天泼地的雪絮代替了曼舞轻扬的雪花,白刷刷地呼啸着汹涌而泻,势不可当地誓将天地埋葬。
没有道路,就是一片雪原。灌木草丛被白雪厚厚覆盖唯见其形,只有高大的榆树、榔树和香樟之类还勉强看得见树干,杂乱无章地散布其间,枝叶上亦满堆着积雪,然而在满目荒凉萧瑟中,并不是诗意的玉树琼枝,反而古怪得有几分狰狞。
“沐伯伯!将军山就是前面那个山丘。我记得黔宁王的陵墓在山顶上。”徐克绍和随行的锦衣卫们以及车夫,不知何时已成了雪人,他却浑不在意,呼啸的风雪中一边高声说话一边扶沐朝弼上了自己的马:“我们就这么走过去吧。”
沐朝弼病弱无力,在马上摇摇晃晃,寒风一激又咳个不停,甚至无法握缰。徐克绍迟疑着转向思姨娘:“姨娘能骑马吗?扶着点儿就行,我这马很温顺,自己会走。”
思姨娘望了望沐朝弼并不推辞,快步到了马前。徐克绍正要送她上马,思姨娘微微摆手,身形晃动已经坐到沐朝弼身后,牢牢圈住了丈夫,控马直行,口中闲闲问道:“这马叫什么名字?”
“咸池。”徐克绍怔了怔随口答道,暗暗松了口气,拉过另一匹朱之蕃的马,顺手将昌褀抱到马上,自己带着手下步行在前后,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将军山上艰难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雪越下越大。寒风凛冽刺骨,人和马顶风而行,个个都堆了厚厚一身雪,沐朝弼闷闷的咳嗽声淹没在喧噪的风雪中,听起来分外艰辛。
昌褀望着父亲,眼底闪过小女孩罕见的担忧,半晌俯下身体,靠近徐克绍轻声问道:“徐家哥哥!还有多远啊?”
徐克绍单手紧扣辔头护着马匹,双眼一直望着前面的沐朝弼思姨娘,余光看着昌褀,闻言侧过头安慰道:“不远,已经快到山脚。说是山,其实是个土包包,一下就上去了。”
昌褀头顶一身厚厚积雪,宽大的披风堆得像个白帐篷,连长睫上都砌着白霜,只有鬓角的无忧花依旧火红,在一片白色中更加鲜艳耀目。徐克绍见她口唇冻得乌紫,紧握着缰绳的两只小手也泛着青色,心生怜惜,然而再也没有多的遮寒衣物,只好温言又道:“就快了。”
昌褀黑白分明的双眸看着徐克绍,如铁如石的刚强少年目光柔和温暖,他把披风给了自己,里面的红色飞鱼服已变成白素衣,她便乖乖地“嗯”了一声,细细袅袅地化入风雪。徐克绍不禁唇角弯了弯,笑了。
暮色渐合,四下里黑魆魆地暗下来,只有积雪泛着些许微光,朦朦胧胧地望得见轮廓。已经是上山的路,马匹穿过一棵棵树木,在深雪中艰难爬坡。
寂静中听到马匹的喷鼻声、马蹄和脚步没入积雪的嚓嚓声,甚至众人喘息的呼吸声。沐朝弼不知何时停止了咳嗽,徐克绍担心地望着,只见思姨娘双臂紧紧拥着丈夫倚在身前,不知如何。然而此时不管怎样,也只有奋力赶路,徐克绍在心中盘算,再有小半个时辰,也就该到了。
突然山坡上“嗷——”的一声长叫,撕破了静夜的沉寂,紧接着相距不远处又是“嗷——”“嗷——”几声长叫。
“大人!狼!”最前面开路的两名锦衣卫叫道。
徐克绍一惊,勒住了惊慌的马匹,伸臂拍了拍昌褀:“抓紧缰绳。”不等她答话又吩咐身后的朱之蕃:“看好了!”说着疾步奔到了前方。
幽暗荒凉的山丘,东一棵西一棵散落着稀疏的大树,树中白色的雪地上,迎面蹲踞着一头黑漆漆的巨狼,体型极大,目露凶光,龇开的大口中露出颗颗獠牙,反射着冷冷寒光。再凝目望去,身后影影绰绰扇形分散着一头又一头狼形,直连入黑暗中,竟看不出有多少。
徐克绍深吸一口气,双足稳立不动前身微倾,“呛啷”一声绣春刀出鞘!刀光灼目,惊得巨狼身体一抖,仰起狼首,又是“嗷——”一声凄厉长嚎。
杀死狼王应该能做到,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吓退狼群,更不能惊了马匹?咸池上的沐朝弼无声无息,几乎是歪倒在思姨娘怀中。还有后面那个小人儿,被厚厚的积雪堆得就像个雪人。
天寒地冻,徐克绍的额上涔涔地渗出了汗水。
“六爷,你等一下。”是思姨娘温和的声音。
徐克绍不敢回头,双眼牢牢盯着狼王,防它暴起攻击,随口安慰道:“姨娘放心,这头狼我对付得了。”
“六爷莫急,等一下。”思姨娘依旧镇静温和,“昌褀,娘先开始,你跟上。”
徐克绍怔了怔,身后忽然响起了悠悠乐声,如笛似箫,呜呜咽咽。蹲踞的狼王悚然一惊,四爪着地脊背弯拱,两眼望向徐克绍身后,狼毛一根根竖起。
绵绵不绝的呜咽声中低低地响起了铿锵之声。非丝竹、非锣鼓、非磬非盘,激越昂扬,如猛虎下山的呼啸、蛟龙出海的奔腾,又似两军对阵前的战鼓、马队冲锋时的号角。
徐克绍只觉得一颗心猛烈跳动起来,听得见脉搏怦怦地跃动,热浪奔涌至全身,豪气顿生直冲云霄,面前的狼群故然毫不畏惧,甚至树林山丘和漫天风雪也都尽在掌握之中。
狼王听着乐声,高昂的狼头却渐渐低垂,竖起的狼毛渐渐软软地垂倒,凶恶的目光中满是惊疑不定。乐声忽然一个拔高,似猛虎跃涧、蛟龙摆尾,狼王后退一步,双眼闪过一丝恐惧。身后“哗啦”“哗啦”连响,扇形的狼群队伍中竟然歪倒了两头!
徐克绍实在忍不住,回头望去。黑魆魆的夜色中雪光朦胧,思姨娘在马上拥着丈夫,右手举在口边,看不出吹的什么,呜咽袅袅;昌褀小小的身形掩在白色披风下,双手握在面前,红光闪耀。
是那朵无忧花!
徐克绍一个激灵,初见时思姨娘温和的笑容如在眼前。“所以无忧花,是我们摆夷佛弟子的圣花!”
昌褀举首扬眉,继续吹着火红的花朵,黑乌乌的双眸凝望着狼王,稚嫩娇憨的小脸显出罕见的清洌凛然。狼王猛地摇动身体,抖了抖毛上的积雪,奋然昂起狼首,凄厉地“嗷——”“嗷——”长嚎起来。昌褀不为所动,吹奏更急,乐声呼啸奔腾着席卷过雪原树林,地上刮起一阵阵旋风,直扑狼群。狼王的叫声凝固在半空,“腾腾腾”连连后退,身后“哗啦”“哗啦”又倒了几头狼。
徐克绍大吼一声:“杀!”
少年锦衣卫指挥冲上两步,“唰”地长刀划向夜空!淬然寒光闪过,扑簌簌一阵血雨击破绵绵雪絮,雪地中“扑通”掉落一颗巨大的狼头!
“大人!”朱之蕃声音颤抖,两个字后再无声息。只听见慌乱杂沓的奔跑声如水中涟漪一圈圈散开,扇形的狼群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娘!成啦!”昌褀稚嫩清脆的声音欢欣雀跃。
“乖昌褀!”思姨娘永远温和含笑,“六爷的这把长刀,可真厉害。”
徐克绍溅了一身狼血,雪光映射下,点点鲜红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抬袖随意抹了抹,回头笑道:“谢姨娘夸奖!”
大雪依旧倾泻而落,如瀑布如暴雨,朱之蕃领着锦衣卫们牵好马匹,准备继续前行。每个人都成了一片白色,沐朝弼无声无息地倚在思姨娘身前,甚至咳嗽都不再咳了;昌褀眼睛都被长睫上的积雪挡住,整个人像堆出的雪人。徐克绍望着这个队伍,忽然竖起了耳朵。
远远地响起了匆忙焦急的呼唤声:“老爷!是老爷吗?”“是老爷和思姨娘吧?”“老爷!没事吧?我们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飞奔而来。一束束火把驱走了黑暗,照亮了半边天空。
“老爷!”
“真是老爷!”
“思姨娘!”
“还有小小姐!”
人群沸腾着蜂拥上前,七嘴八舌、请安问候、嘘寒问暖,自然都是沐家庄的家人庄丁。徐克绍含笑退后两步,静静凝望。
想不到,本来寂静无聊的一个冬日,以为会在锦衣卫衙门里闲敲棋子,不想竟过得如此有趣。
昌褀手中的无忧花不知何时已经簪回了鬓边,重又安静乖巧地伏在乌发之上。然而它在跳跃的火光下油润朦胧、红艳如锦,令人油然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