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山上,秋意萧瑟。草木结了层厚厚的白霜,望上去像冬日的积雪,白茫茫一片。
“大小姐!点火了?”沐忠问着,见沐昌祺点头,便引火燃着了堆好的柴火堆,旁边的沐诚点响了鞭炮,噼噼啪啪地炸了起来。十来个庄丁高高拎着,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将军山顶分外响亮,弥漫的硝烟加上熊熊的火光,寒冷的清晨一时变得温暖光明起来。
沐朝弼坐在坟前,只是一动不动。
墓群的最尾端,有一座小小的拱墓。青石砌成,墓顶戴了碎碎的玉石帽子,一块块细细垒就,墓周围着各色美丽的鲜花碧草,都是沐昌祺亲手栽种,甚至其中的大雪素、小雪素是自昆明带来的。然而随着江南秋季日益寒冷,雪素花早已凋零,此时只有几朵紫菊在风中瑟缩摇摆,衬得墓碑上“十二代黔国公沐朝弼之妻思氏之墓”益发清冷。
坟中,其实只有母亲的几件衣衫。
沐昌祺望着父亲的侧影,须发似山野里的白霜,苍老萧然,几颗露珠凝在发间,任四周忙碌热闹,他只是浑然不知,神情呆滞,仿佛化成了另一座石像,与身边的石人石马一样,静静与沐家祖茔为伴。沐昌祺悄悄叹了口气,举起帕子轻轻拭去了父亲发上的露水,无限温柔。
黔宁王沐英的墓埕空地上,四面盘膝坐了十几个僧人,正中长案上恭恭敬敬供着诸神菩萨的神马,铜鼎中香烟袅袅徐徐没入半空。何伽披一袭锦云绣金的袈裟,端坐在案前莲花宝座上,垂首低眉,口唇翕张。几十个人在沐家祖茔前,却如空山一样寂寂无声。
“大圣,时辰到了!”沐忠低低提醒。
何伽抬眼望了望沐昌祺,沐昌祺低头看了眼父亲,决然地冲何伽颔首示意。何伽举起手中木槌,“当——”敲响了案上的玉磬,声音清脆激越,震荡山谷。下手的僧人接着敲响了木鱼,夹着铙钹锣鼓的法器声音,空荡荡的将军山突然变成了化外仙境,几只飞鸟在空中盘旋相和,似凤鸣鹤唳。何伽开方口、摇大耳,嗡嗡嗡嗡的诵经声低低响起,僧侣们应和着,梵音渐渐越来越响,似旋转的龙卷风横扫而来。
沐昌祺靠近父亲,缓缓拉起他的大手,轻轻握在掌中,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苍老的侧颜。
回将军山一个多月了,沐朝弼仍旧是神志不清、无知无觉,大部分时候在呆呆发愣,整整半天一动不动,任何人近身都会狂躁激怒,只有看见昌祺才面露温柔,偶尔会轻声叫一句:“阿藜!”深情款款得令闻者心酸落泪。
到沐家祖茔前,他会变得若有所思,凝视着黔宁王的墓碑时而咬牙、时而皱眉,沐昌祺很为此兴奋了几日,盼望父亲就此恢复神智。可是没有,一日日过去,他依然故我,活在自己的天地里,甚至沐昌祺指着母亲的衣冠冢告诉他“阿藜在这里”,他也只是呆呆望着,完全不为所动。整个人似槁木,似行尸走肉。
今天的灌顶,能激活他的神志吗?
何伽这一脉虽然不是密宗,但会灌顶、会咒语。当年缅甸国王派佛教领袖信第达巴茂克北上元都议和,而忽必烈让王子雪雪的斤率大军进入缅甸时,也派了个僧侣使团随行,由高僧般若达摩加、悉利达摩加率领。入缅后使团因雨季滞留在缅甸顶兑(今太公),藏传喇嘛教因此在缅甸得以传播,甚至一度广为弘扬。所以忽必烈接见信第达巴茂克时明确表示,自己派两万军队及僧侣到缅甸,目的不过是“弘扬佛教”!而信第达巴茂克为抓住机会要求元世祖不得驻军,自然对藏传喇嘛教细加研习,在大都的日日夜夜与密宗高僧来往密切,会灌顶和诸多咒语也就理所当然。
红日初升,东面的天空一缕缕霞光乍现,照亮了将军山顶。黔宁王墓碑上的金字在阳光下堂皇耀眼,沐氏墓群在梵音中更觉轩峻巍峨。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爹爹好起来吧!”沐昌祺默默祝祷,凝视着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掌,浸没在龙卷风似的梵呗声中,渐渐物我两忘。
沐朝弼忽然身躯一动,昌祺大喜,一颗心怦怦急跳,双眼更加一眨不敢眨地盯着。经坛上的何伽也察觉到,卧蚕眉下的双眼远望过来,亦是满怀期待。然而等了很久,沐朝弼只是仰首打个哈欠,就又恢复了原样,依旧不言不语不动弹,眼皮耷拉着像要睡着了一样。
掌中的大手瘦骨嶙峋,一环环指节凸出来,甚至有些硌手。不知是因为他现在不怎么吃喝,还是因为伤了内腑,一日日只是瘦下去。魁梧的身形剩了个骨头架子,即使昌祺每隔十来天就要改一改他的衣裳,可他穿在身上仍是哐当哐当地晃悠。双目深陷,胡须倒长得极快,每天剃须洁面,昌祺也都要哄嘬很久。
李时珍日日来看也只是摇头,有一次叹道:“朽木!朽木!”那是什么意思?父亲的身体现在如朽木吗?内外都已经烂空了?
梵音悠悠,何伽在坛上轩然端坐,袈裟前后不知何时都已经湿透。太阳渐渐升到头顶,阳光透过墓群四周的松柏枝叶丝丝缕缕地洒下来,深秋的萧瑟一扫而空,将军山上明澈而温暖。
然而沐朝弼还是没有反应。
“爹爹,你记得吧?这是我们沐家祖宗,黔宁王之墓?”
沐昌祺有些着急,拉着他的手,在金色大字上一个字一个字比画去,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念着:“大明黔宁王沐氏英公之墓。”一边念,一边小心看着父亲的动静,口中柔声说道:“祖宗是大明的开国勋臣,十二岁就跟着太祖东伐西战,后来太祖饬命远征云南,又留守南疆,可是英年早逝,四十九岁就走了,太祖钦令归葬南京,并亲自至城外迎接宫梓。”
这些话本是父亲常说的,从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开始?
沐朝弼恍如不觉,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何伽缓缓起身走下经坛,口中念诵不绝,到了沐朝弼身前盘腿坐下,抓过他的双手。沐朝弼挣扎了一下,大约被何伽握得紧,两下也就不动了,又恢复了无知无觉的样子。
“最胜无边善根成熟。离自心现妄想虚伪。”何伽低低诵经,双目牢牢盯着沐朝弼空洞的眼睛,“宴坐山林下中上修。能见自心妄想流注。无量刹土诸佛灌顶,得自在力神通三昧……”
两眼空空,一无所见;内外皆空,一无所知!这是当年叱咤南疆的沐国公吗?守在沐朝弼身旁的沐忠忽然哭起来:“老爷!你苦、你屈,你倒是说出来啊!”一边哭,一边举起袖子擦泪。
“沐忠!”沐昌祺喝了一声,“不许哭!没见大圣在忙吗!”
“是!大小姐!”沐忠嗫嚅着退后几步,背过身去,还是抽抽噎噎的。何伽满头大汗,一只手勉力抬起,抚在沐朝弼的额头。
沐昌祺担心地看着,生怕沐朝弼暴起发怒,然而没有,沐朝弼像是彻底朽烂的腐木,任凭何伽精疲力竭使尽百宝,一点反应都没有。
何伽不死心,猛地大喝一声,口中喷出一蓬鲜血,竟是咬破了舌尖!鲜血劈头盖脸地洒了沐朝弼一身,沐昌祺吓了一跳,一边忙着取帕子为他擦拭,一边担心地望望何伽。何伽盯着沐朝弼,口中诵念声极响,与经坛上众僧的梵音交相应和,声震山野“十方现住国土无上如来,放大悲光!”
山顶上“哗啦哗啦”连响,一棵松树竟然断了枝,砸在墓埕中!墓前供奉的瓜果净水翻倒一地,沐诚连忙带着庄丁收拾,沐忠惊道:“大圣!你可别吓着老爷!”
可是没有。周遭这么大的动静,沐朝弼只是没有反应。沐昌祺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水,细细凝视,沐朝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动不动,两眼空空。
朽木!真的是朽木?沐昌祺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父亲,失声痛哭:“爹爹!爹爹!你要我怎么做?”
这一哭,如决堤的江水,凄惨悲切,奔腾翻涌,沐忠沐诚和庄丁们跟着或哽咽,或悄悄拭泪,或悲泣不绝,将军山顶顿时一片愁云惨雾。午后的太阳也躲进了云后,不忍再看。
“大小姐!”何伽随意拭了拭嘴角的鲜血,道,“灌顶看来也不管用。国公爷的这个症候,得另想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沐昌祺含泪道,“大夫看了多少个,方子换了几遍了!针灸火罐松骨甚至招魂安神皆用了,都不行!神志不恢复也罢了,身体却是一日比一日瘦!这个体质,就是现在圣旨来了同意爹爹回云南也回不去!”
“所以大小姐,”何伽道,“东璧先生说过一次,可能你没在意,其实还有个法子。”
“哦?”沐昌祺泪眼模糊中双眉微扬,“什么法子?”
“李时珍那天是说讲个故事,春秋时候齐闵王不言不语不开心,请了宋国的名医文挚来治疗,”何伽缓缓道:“文挚诊视完,对太子说能治,但是会搭上我的性命。”
“你说的,是‘文挚殉医’的典故?”沐昌祺蹙眉道,“齐闵王忧郁过度伤了脾土,文挚故意激怒齐闵王,因为怒属肝木,肝木胜脾土。东璧先生说疗法是对的。不过他不惜‘以污辱欺罔之言触之’,结果齐闵王病是治好了,文挚却被投入鼎中活活煮死!”
“不错,就是这个故事。”何伽凝视着沐昌祺,“李时珍的本意,是说为医者不惜以身救治,不过言下另有深意……”
“你是说,爹爹的病,就像齐闵王?”沐昌祺悚然一惊,“我们干脆刺激爹爹?”
何伽点点头,缓缓说出一番话来。沐昌祺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半晌不作声。
“大小姐,这太冒险了!”沐忠忍不住插口道。
沐昌祺望着父亲,鬓边不知何时落下一缕银丝,秋风中瑟瑟飞舞,呆呆望着墓碑的双眼毫无焦点;土布衣裳的领子落到了领窝下,才改了几天,又嫌大了。
昌祺握起父亲的大手,贴在面颊上,轻轻摩挲,口中低低道:“爹爹!你自小告诉我,我们沐家人,有进无退!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无论怎么样,我陪着爹爹。”
说着侧过头,冲何伽决然道:“那就这么办!”
沐忠张大了口还想再说,沐诚一把拉住摇了摇头,指指沐朝弼。沐忠看着沐朝弼,泪水又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威猛霸气、豪气干云的黔国公,已经成了羸弱腐朽的废人,他倘若有知,一定宁死不愿这样!
不错,沐家人,有进无退!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四处草木凋零,凛冽的寒风渐渐变得刺骨。“今年又是一个严冬呐!”“看样子会下几场雪!”“这几年怎么都这么冷!”南京的百姓议论着,迎接又一个普通的冬季。
细心的人发现,将军山不同往年的荒凉萧瑟,不知何时被大肆装扮起来。沐家庄四周的树木用绸缎彩绢细细包裹着,依势做出花朵枝叶,一点点粘在枝干上,几可乱真。远远望去,绿叶繁茂,五彩缤纷,仿佛春天提前来到了将军山。
特别是堂屋前的空地一直至谷场的甬道上,两侧的树木无论是杨柳香樟还是桃李杏果,全部贴了大红绢花,形状依稀是沐昌祺鬓边赤琼花的样子。是的,无忧花!火红的无忧花忽然盛开在将军山上,一片火红怒放,云蒸霞蔚,在千岩竞秀的将军山顶上花团锦簇得令人瞬间停止呼吸。
沐家大屋同样装扮得喜气洋洋,到处堆着大大小小的盆景,都是自金陵各大花圃暖房中高价买来,或碧绿苍翠、或粉嫩娇艳,硬生生地将春天搬进了屋里。各色纱灯、风灯、宫灯挂在檐下柱上窗前屋后,绫罗绸缎的各色寿幛悬满了墙,还有福如东海的画儿、寿比南山的贴儿,一派富贵喜乐气象。
“老爷今儿大寿!”沐昌祺细心地理着沐朝弼的衣裳,高声恭喜。紫地曲水纹的云锦,密密织就的金丝银线光芒闪烁,白玉红鞓带有些宽大,松松地跨在腰间,银发细细地梳理整齐,戴上簪缨银翅王帽。
“恭喜老爷啦!寿比南山!”沐昌祺回忆着那一日母亲的言行举止,一遍遍说着她当时说过的话。今日的昌祺,穿着母亲绿地嵌金丝的衣衫,插着母亲的凤钗,连鬓边的红花都收了起来,活脱是当年的思藜。
可是九岁的自己,正是欢天喜地奔前跑后玩耍的时候,哪里知道所有的细节呢?
沐朝弼任女儿摆布,并无反应,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甚至也不是窗外,不过是虚空一点而已。仅仅七八天的时间,比起灌顶那日又瘦了些,眼眶整个深陷下去,乍望上去,如骷髅般吓人,而那一种死气沉沉,更是腐朽沉寂到了骨子里。
“老爷大寿,大家都来恭喜啦!”沐昌祺刻意轻快地说着,扶起父亲,望屋外走去,“咱们去看看,都有谁来了?”
穿过两进小院,往日的犁耙锹铲等农具都藏了起来,四目所及只是刻意摆就的绿叶红花、绫罗绸缎、彩画寿幛。沐朝弼还是视而不见,任由女儿搀扶着,缓缓走过面目全非的沐家庄。庄里的庄丁们今日全都青衣小帽,打扮成王府仆佣的模样,一路上恭恭敬敬地向沐家父女行礼问候:“老爷大寿!”“恭喜老爷!”
像,像得不能再像了!
沐昌祺记得那一天,就是这样的热闹、拥挤、富贵、繁华。一阵水雾不可抑制地自眼底浮起,仿佛看到年幼的女孩奔忙在父母兄长之间,可是那一刻,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家人,哪里知道灾祸就要从天而降?
行到大门口,沐朝弼似乎有些累了,停住了脚步不想再走,缓缓移动眼珠,好像在找坐的地方。“客人都在外面呢!老爷出去打个招呼吧!”沐昌祺柔声轻哄,更用力地搀扶,几乎是将父亲靠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挪出了大门。
满眼所见,一片火红。
漫天的无忧花啊,在碧空下如云如霞!轻风拂过,带着馥郁的花香,温暖欢欣,喜气洋洋!
“老爷看,门口的无忧花都开了呢!”沐昌祺若无其事地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随风颤抖。
沐朝弼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沐昌祺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分量慢慢轻了,沐朝弼慢慢地立直了身体,望着“无忧花”树林,双目中一点一点地有了神采。沐昌祺紧张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阿藜,花都开了。”沐朝弼的声音有些嘶哑,多日不言不语,短短一句话僵硬得仿佛冬日的枯枝。
沐昌祺只觉得双眼“腾”地涌上泪水,满目盈眶,多日的辛劳谋划,心力交瘁的盘算思量,在这一刻,都不枉了。
“是啊,开了呢!”轻描淡写地应和着,泪水自眼角滑落一滴。沐昌祺举袖悄悄拭去,脸上继续欢欣地笑着。“老爷今儿过寿,无忧花这是来贺喜呢!”
妈妈当年是这么说的?好像?
“回头啊,老爷发红包的时候,别忘了给花仙也封一个!”是的,母亲是这么玩笑戏谑着,喜气盈盈的。
“过寿,红包……”沐朝弼喃喃重复着,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努力思索回忆。
“老爷五十整寿啊!可不是大喜!”沐昌祺笑道,“以后还有六十、七十、八十……一直到一百岁!”
妈妈当年,是真的开心啊!即使这一刻只是演戏,沐昌祺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母亲那时的幸福,满溢着自心底喷涌而出。
“五十……”沐朝弼突然笑起来,骷髅般的面容上光彩焕发,甚至有些瘆人,“那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呢。”
“是啊是啊!”沐昌祺又惊又喜,爹爹连算账也会了!赶紧接着笑道,“好多客人恭喜呢!老爷进去看看,大家都要磕头讨红包呢!”
母亲真是能干,黔国府一大家子,她又只是个簉室,难为她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连正室的三个嫡少爷都交口称赞。
“红包……”沐朝弼呵呵笑了,“走,去发红包!”转身大踏步地往大屋中走去,步履虽然有些摇晃,却没要女儿搀扶。
堂屋的正中,高悬了一幅仇十洲的《麻姑献寿图》,图中祥云缭绕、彩带飘飘,硕大的寿桃白里透红,仿佛飘着浓浓的果香。图前高阶上放了张硬木太师椅,搭着大红金钱蟒的椅搭,设着矮矮的脚踏。沐忠沐诚率着男仆们在东侧,沐忠家的领着女佣们在西侧,乌压压地立了一屋子人。李时珍负手站在队伍最后,笑眯眯地望着,眼底隐隐有一丝担忧。
沐昌祺引父亲在太师椅上坐下,率先盈盈一福:“恭喜老爷大寿!”
两侧的男女老幼连忙一起呼啦啦地跪倒,“老爷寿比南山!”“老爷福如东海!”整齐响亮的恭贺声震得门户窗棂哐哐作响。
“赏!”沐朝弼哈哈大笑,随手在女儿捧过来的银盘中抓了一把银锞子,用力撒向人群。
“谢老爷赏!”
“老爷再赏些!”
“老爷多赏些!”
沐忠沐诚故意领着众人兴高采烈地哄抢,叫着嚷着争夺;沐朝弼笑得合不拢嘴,左一把银锞子又一把铜钱,噼里啪啦地落在青石地上,清脆喜气。沐昌祺含笑望着父亲,捧着银盘款款立在他的身旁,一如母亲当年。
那一刻,就是那一刻,父亲幸福得意的顶点,沐家富贵繁华的巅峰。
突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笃笃笃笃,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沐朝弼停止了欢笑,竖起耳朵聆听。
“去看看!谁这么在府前奔马!”沐昌祺学着母亲当年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吩咐,“不懂规矩!”
“是!”沐忠沐诚答应着,刚走到门口,屋外震天响起了一声声呼喝:“黔国公沐朝弼接旨!”
“黔国公沐朝弼接旨!”
“黔国公沐朝弼接旨!”
冷酷的声音尖利地呼啸着,如寒风席卷而来,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寿堂。沐朝弼全身一震,呆呆望向门口,面上渐渐现出痛苦之色,七年前祸从天降那一刻的记忆,飞卷过来又慢慢将他侵蚀。沐昌祺强忍眼泪,若无其事地笔直站立。
马蹄声停在门前,紧接着靴声橐橐脚步杂沓,大门“咣当”一声被踢开,十来个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昂然大步闯进,为首的正是徐克绍!腰上绣春刀锃亮耀眼,神情倨傲,率领着一众手下径直走到堂屋正中,冷冷瞥了眼《麻姑献寿图》,重重哼了一声。
“奶奶的,真像!”人群中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沐朝弼呆坐在太师椅上,全身颤抖,浑浊的双目中又是痛苦又是恐惧。他是,想起来了吗?
沐昌祺恨不得上前去拥住父亲,安慰他温暖他,喝止住讨厌的徐克绍!沐忠家的在一旁眼含热泪,轻轻拉住昌祺,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沐昌祺终于伫立不动,凝望着父亲的双眸中满是泪水。
徐克绍眼角的余光瞥见沐昌祺,袅袅婷婷的身形特意装扮得像思藜,透着成熟明媚,可是含泪的眼睛啊,黑白冽然得仍是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徐克绍心中一软,几乎装不下去,身旁的刘綎低低提醒:“老六,该说话了!”
“黔国公沐朝弼接旨!”徐克绍咳嗽一声,恢复了冷漠倨傲,硬邦邦、冷冰冰地喝道。朱之蕃在队伍最后,跟着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听见没有,接旨!”
所有人,望向沐朝弼。沐朝弼惊惶地仰起头,似乎在空中寻找什么,紧紧握着硬木椅的双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筛糠似的抖动,显然恐惧到了极点。沐昌祺的泪水唰唰自眼角滑落,双手扭着身前的衣襟,几乎要把黛绿的锦缎揉碎。
仿佛是很久很久,又也许不过是一瞬间,沐朝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臣,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克绍又咳嗽一声,掩饰着不安和不忍,“黔国公沐朝弼多行不法、人神共愤,着即进京候审,不准耽搁!黔国公之爵,由世子沐昌祚承袭。钦此!”
沐朝弼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者这短短几句圣谕,七年来如烙印,深深刻在心底;或者这一幕伤心裂肺的场景,七年来时刻在脑海盘旋,只见他的脊背渐渐垮下去,如烂泥一样摊开在地上,泥中隐约飘出三个字:“臣,遵旨!”无奈、悲凉。
沐昌祺大急,若只是再打击一遍父亲,让他重温往日的噩梦,那有什么意义?跨上一步正要说话,徐克绍再咳了一声,问道:“黔国公到了吗?”
“到了,候着呢!”朱之蕃点头哈腰地说道。沐昌祺狐疑地望望二人,不知道他们玩的什么花样。徐克绍故作不见,冷冷地道:“是冯公公要的人,请公公吧!”
朱之蕃笑得简直谄媚:“请——冯公公!”
话音落处,玄色葵花大太监服、头顶纱冠的冯保出现在门前,同样神态冰冷、目光凌厉,似笑非笑地望着沐朝弼。身后一个小内监捧着拂尘,紧跟着迈步进了堂屋,却是徐君怿扮的。
“沐朝弼,抓回来了?”阴柔的声音如被屋外呼啸的寒风吹落一样,晃晃悠悠地落在屋中。
“抓回来了!”徐克绍努了努嘴,“请公公定夺。”
沐昌祺张大了口,真的是冯保!往事历历,瞬间浮现眼前!
万里颠沛进了京城,一家三口被关在诏狱里,好像是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终于有一日说皇帝宣诏进宫。父亲无比兴奋,说是见到皇帝好好辩白,便可诉清自己的冤屈。然后走了长长长长的路啊,秋天的北京城沙尘四起,扎得脸上生疼!好容易进了宫,在一间四面密不透风的黑魆魆的屋子里,等了很久很久。父亲一直搓着手,低低练习着怎么向皇帝和太后喊冤。
是的,就是那时候!屋外传来了阴柔尖利的声音:“沐朝弼,抓回来了?”一模一样!沐昌祺的双眸突然被恐惧塞满,泪水不听话地哗啦哗啦流下,望着父亲,莫名惊骇。
“沐朝弼,你就是沐朝弼?”冯保走到伏地不起的烂泥之前,伸脚踢了一踢。
沐朝弼又是一阵抖动,良久良久,缓缓抬起了头。
“哼哼,黔国公!好不威风!”冯保冷笑着道,“也不过就这模样嘛!在云南你不妨作威作福,到了这北京城天子脚下,可威风不起来啦!”
沐朝弼呆呆望着冯保,仍然一动不动,面上表情扭曲,似思索、似苦恼,双拳不知何时攥得紧紧的。
徐克绍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与刘綎对望了望,又终于忍不住扫了一眼远处的沐昌祺。现在才知道,黔国公啊!威震南疆两百年的沐王爷啊!原来受的是此种委屈和侮辱!无怪这么多年,沐朝弼在睡梦中都在斗张居正和冯保!
而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九岁!或者是父母的保护,或者是生性的天真纯善,她经历了这一切,颠簸到南京的时候依旧笑得烂漫,雪花飘扬中兴奋得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如今为了父亲,强行再重复一遍不堪回首的往事,对于她,又是怎样的苦痛?小时候,她尚能躲在父亲母亲的羽翼之下,现在呢?她只有自己!不,她还要保护她病弱的老父!
“怎么,不认识我吗?”日上中午,稀薄的阳光自窗牖中斜斜射进屋中,照得冯保半边身子明,半边身子暗,嚣张的神情益显狰狞,“我就是先帝顾命大臣、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沐朝弼霍地扬首,牢牢盯着冯保,愤怒的火焰一点点在眼底燃烧。冯保恍如不见,不知道是入戏太深,还是积习难改,冷冷地笑了笑,阴森可憎:“你沐家说是世代勋爵镇守云南,不就是仗着两百年前沐英所仰的太祖恩泽,霸一方疆土,做个土王爷!不思皇恩浩荡,谨慎报国,反倒多行不法!又对朝政指指点点!京城里的事,关你黔国府鸟事!”
冯保是个素养极高的太监,那日紫金山上相遇,虽然身着一身布衣,瘦小羸弱,可是谈吐隽雅,举止从容,诗画琴俱绝,令沐昌祺佩服了很久。此时突然听他口出粗话,吓了一跳,举袖拭了拭泪水,呆呆望着。
“多行不法……”沐朝弼眼底的火焰越烧越大,喃喃重复着,“指指点点?”
什么指指点点?
“我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先帝驾崩时我就在先帝身旁,连皇帝都称我为‘大伴’!”冯保尖利的声音回响在大屋中,墙上的麻姑瑟缩了一下,“你们这些勋臣,不信我的,偏要去信高拱!高拱被逐,是太后的吩咐!几时轮到你远在云南的黔国公说话!”
沐朝弼霍然站起,盯着冯保,迸出两个字:“高拱?”
“不错!太后谕旨:‘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他不就乖乖回老家了?满朝文武谁敢吭一声?”
冯保冷冷地道:“只有你黔国公多事,上疏请皇帝三思!什么先帝顾命之臣、何能如此草率,什么陛下幼冲、需老臣匡弼……关你鸟事?太后当然不高兴!大明是朱家的天下,还是你沐家的天下?黔国公在南疆称霸已足以可忧,还把手伸到北京城了?”
沐朝弼双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冯保,似乎在探究真伪,渐渐身体颤抖起来,忽然仰天狂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是为了这个!七年,我想了七年!”
什么与母嫂不和、什么在云南多行不法,这些罪名固然是鬼话;就是张居正在魁光阁中说的不听朝廷指挥、强硬主战破坏了他的和平强国大计,也是骗人的!
原来是因为自己帮高拱说了句公道话,违背了太后、张居正和冯保铁三角的意愿!原来是皇帝忌惮沐家功高震主,威胁到了朱家天下!
沐朝弼热泪滚滚而下,高声叫喊着,形似疯癫:“只可惜,可惜了我的阿藜!”
若不是被困南京,何至于无人抗击缅王的进犯,何至于孟养被侵吞、思个思藜战死?他们对大明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哼,你现在知道了?”冯保脸色阴骘,语调冰冷,“七年学个乖!”
“轰隆”一声,《麻姑献寿图》下的太师椅被沐朝弼单手举起抡向冯保,冯保一跃避开,太师椅砸在青石地上被砸得粉碎!
“爹爹!爹爹!”沐昌祺大惊,便要奔上前帮父亲,却被李时珍一把拉住,道:“沐老爷神志已复,胸中积郁发出来也好。”
已经跃上前的徐克绍和刘綎闻言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各自手按刀柄,紧张地望着场中。沐朝弼当然不能让伤了,可冯保也是好容易请来帮忙的,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丧命吧?
沐朝弼手中剩了一只硬木椅腿,却好像握着天下最锋利的兵器,不管不顾,大开大阖地只想扑倒冯保。出人意料,冯保身手矫健之极,瘦小的身体像游鱼,像陀螺,在木棍的呼呼声中迅捷地穿梭,任沐朝弼势同疯虎竟伤他不得。一边躲闪还一边好整以暇地叫道:“沐朝弼!你恨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害的你!”
“你还狡辩!”沐朝弼恨极,木棍使上了流星锤的招数,一圈圈的光环笼罩了整个堂屋,四周的人连连后退,“你这个佞臣!阉党!”
“就是张居正,也没这个胆子!”冯保不知何时自腰间取出一根九节鞭,比平常鞭子要短,左遮右挡,毫不惧怕,“你是黔国公啊!不是皇上和太后示意,谁敢动你?”
“你们这两个奸邪之徒!欺君瞒上任意胡为!”沐朝弼使出了全力,“我先宰了你再说!”
“你好好想一想!”冯保高声叫道,“这么大事,我们怎么瞒得过!当然是太后吩咐的!就是现在不放你,也是皇帝的意思!皇上已经二十多了,张居正死了,我被流到南京,还有谁在瞒他、欺他?你黔国公不是还在将军山?”
“流到南京?”沐朝弼手中的棍子渐渐慢下来,望向冯保的目光中多了些诧异。
“你以为?”冯保苦笑道,“我是他的‘大伴’呢!说翻脸就翻脸!无情最是帝王家!张居正还要惨,自己赍志而殁也罢了,京城的家被抄、江陵的家被抄,家里人饿死了十几口,八十岁老母颠沛流离,大儿子张敬修自缢身亡,状元儿子自杀未遂!真正是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张居正?”沐朝弼停止了进攻,呆呆望着冯保。
“不错!赐封的‘文忠’谥号被剥夺,险些被开棺戮尸!子孙被流放被下牢,牵累了多少人!”
冯保冷冷地“哼”了一声:“所以黔国公,你算不错的了!好歹令郎沐昌祚仍然袭了爵,一家老小富贵照旧!知足吧!”
反手将九节鞭插进腰间,冯保哼起了小曲:“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胡不去?天下定,我固当烹!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胡不去?胡不去?”
曲声悠悠中,玄色身影大步出门,来得嚣张,去得潇洒。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沐朝弼喃喃念叨着,脚下一软,颓然坐倒,口中无意识地重复:“天下定,我固当烹!”
“爹爹!爹爹!”沐昌祺连忙奔上来扶住,“爹爹!别难过,不回云南就不回云南,我们在将军山也挺好的!”
“对啊!等沐伯伯身子好些,再到愚园去!”徐君怿在一旁抢着道,“正好快新年了,园子里可美了!”
“天天就唠叨你那个破园子!”刘綎故作轻松地瞪眼,“沐伯伯,我们一起去看灯会!秦淮河边自东水关到西水关,十几里路绵延不绝都是各式彩灯,好看得不得了!沐姑娘准保喜欢!”
“什么准保喜欢?昌祺看过的!”徐君怿不服气地争起来,“前年我就陪她去看了!去年也去了!”
沐朝弼长叹一声,深陷的双目目光黯淡,在四周围拥的人群身上一一滑过。女儿脸上泪痕犹在,面容身形都越来越像她妈妈;徐君怿文质彬彬的面容上满是热切;刘綎大大咧咧地笑着,笑容同样关怀;徐克绍依旧俊逸倜傥,虽负手立在人后,难掩焦急关心。何伽、朱之蕃、沐忠、沐诚……人人都望着自己,诚恳而真挚。李时珍蹲在一旁,正给自己搭脉,三根手指冰凉凉的。
是的,比起张居正的家破人亡,沐家算不错的,该知足了。
拉起女儿的小手,和她母亲的手一样,白皙得像透明,柔软得若无骨,并不如江南女子那样的修长,略显宽厚粗短,恰如摆夷女子的憨态。
“昌祺,回到昆明,告诉昌祚他们三个,阿藜的仇,一定要报!孟养,一定要夺回来!”沐朝弼一字一句地道,“沐家人,有进无退!”
“爹爹!”沐昌祺的眼泪夺眶而出,“爹爹不想这些,等身体好了我们再说。”
沐朝弼摇了摇头,抬起大手,无限温柔地抚过女儿的乌发,目光中爱怜横溢:“这几年,苦了你!告诉你三个哥哥,爹爹不怨皇帝、不怨朝廷,我沐家子孙,世世代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沐昌祺不敢动弹,泪水哗啦啦地流下,双手攥着父亲的大掌,牢牢的、紧紧的,像要抓住这世上最后的依靠。李时珍松了三根手指,摇了摇头,低低说道:“灯枯油尽。”旁边的沐忠猛地掩住口,泪水瞬间流了满脸。所有人面色惨然,知道黔国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沐朝弼转过头,目光逡巡过三个青年的面孔,最后落在刘綎身上。刘綎连忙跨上一步,强笑道:“沐老爷子别说这些丧气话,您老好好的,咱爷儿们再喝酒!再钓鱼!乐的日子在后头呐!”
沐朝弼不答,抓起刘綎的左手,放在了女儿的手背上,牢牢望着刘綎。沐昌祺吃了一惊,泪眼模糊地望着父亲,终于一动不敢动。
父亲的目光啊,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恳求,一生宁死不屈、威武刚强的黔国公,此时望着刘綎,竟然在恳求!为了心爱的小女儿!
刘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迎着沐朝弼的目光,慨然道:“沐伯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沐姑娘!保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沐朝弼含笑颔首,笑眯眯地看着女儿,缓缓道:“阿藜,我们出门吧!去看那几株雪素可开了没,还有那只孔雀……”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了声息。
“老爷!老爷!”沐忠第一个叫出来,扑上前放声大哭。沐诚、沐忠家的、庄丁仆佣们一齐围上来,齐齐痛哭,顿时哭声震天,充盈山野!
刘綎的手还在沐朝弼掌中,压着沐昌祺的小手,也不知道抽出来,望着沐朝弼的笑容,呆呆张大了口。徐君怿失魂落魄,伏在一旁一言不发;徐克绍跨上两步又驻足不前,热泪盈眶中长长叹了口气。
七年,爹爹终于没能熬过去,终于葬身在金陵,再也回不去云南。他能找到妈妈吗?这一刻,他与妈妈相见了吗?他会告诉妈妈,那个想了七年的谜底吗?
苍凉的歌声又在耳边悠悠响起,“春华秋叶与谁对,寒郊野舍望北乡。白云悠悠幻苍狗,碧水脉脉忆荣光。汀花岸草触目惊,屈指停杯黯神伤。胡不去?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胡不去?白起拒命死秦相,吴子伏尸于楚王!”
李时珍摇摇头,抽出了沐朝弼的大手,又轻轻阖上了他的双眼。黔国公沐朝弼的悲剧,不过和这些古人一样!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胡不去?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临行忍心细叮咛。胡不去?范蠡泛舟长逍遥,文种七术终自戕!”
可是爹爹知道了谜底,仍然心甘情愿继续效忠皇帝!妈妈,你明白吗?你会怪他吗?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胡不去?天下定,我当烹!胡不去?淮阴浩叹身首异,子胥挂眼在吴墙!李牧保赵遭疑反,千年独悲念商鞅!”
沐昌祺呆呆望着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