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紫金山风景如画,层林尽染,红黄蓝绿紫,各种缤纷的秋叶五彩纷呈。林间弯曲的羊肠小道上稀稀疏疏筛下缕缕金光,道旁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快活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昌祺!快看!这是大蓟吧?”徐君怿指着一丛紫色的小花,兴奋地叫着,“这个止血极好的!要不要摘?”
“好啊!”沐昌祺背着竹篓,正在一棵古树下挥着小刀割络石藤,随口应道。天南星摇头摆尾地跟在一旁,也顺口“汪”地叫了一声。
“好!那我摘了这个就去帮你!”徐君怿有些兴奋。天不亮就出门上山,一路都是昌祺指挥,奇了怪了,一同看的《本草纲目》图示,她见到实物一眼就能辨出什么是收敛伤口的白蔹啦、什么是止血常用的茜草啦;而自己要么是不敢认,要么就是认错!哈哈,大蓟!总算自己找到一种!
沐昌祺忽然想起来,回头叫道:“小心,那个有刺!”可已经来不及,徐君怿“哎哟”一声,捂住了手。沐昌祺连忙奔过去:“扎到了?”
“没事。”徐君怿苦着脸,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尴尬,采个药而已!
“我看看。”沐昌祺不由分说拉起了他的手掌,捧在阳光下细细查看,“两根刺呢!你别动,我把刺挑出来。”
“没事,真没事。”徐君怿想推脱。这也太没气概了!
“别动!”沐昌祺瞪了他一眼,左手握紧了徐君怿的手掌,右手自袖中取出根银针,低头挑刺。徐君怿不敢再推,只好站着任由她摆布。
或许是这一阵的辛劳,她更加消瘦了,明绿的身形在四周参天大树的合围下更加显得纤细,这一刻低着头,下颌尖尖如荷塘新绽的菡萏。
“别看这刺小,疼得很。若是不挑出来,越跑越深就糟了!”小蒲扇似的长睫毛掩住眼帘,像花丛中的黑蝴蝶一样偶尔扇动,轻盈的话语带着柔软芬芳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手掌,徐君怿忽然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昌祺!”平日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颤颤巍巍地出口。天南星诧异地抬起狼眼望望徐君怿,摇了摇尾巴。
“就好了,还有一根。”沐昌祺没在意,低头继续挑着,“还是和妈妈学的呢。昆明到处花木繁盛,我小时候跑来跑去总经常被扎到,妈妈头上的那根金钗基本就是给我挑刺的,一边挑一边数落我。”
昌祺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单纯的烂漫,像她儿时一样天真稚气。徐君怿呆呆看着,胸口热血翻涌:若是能让她,永远这么无忧无虑!
“好啦!都出来啦!”沐昌祺说着松了手,脸上难得带了丝调皮的得意笑容,“采药小心些哦,徐举人!”拭干净银针随手插回袖中。
“好。”徐君怿悄悄别过头去,深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平复了声音才道,“你摘这么些药,都是准备带回云南吗?”
“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沐昌祺俯下身,翻弄着道旁的一株竹叶椒,“只是猜想张居正不在了,无人再与爹爹为难,哥哥上了几次奏章,皇帝总归会听一听,放爹爹回去吧?但究竟如何,都不确定。”
“沐伯伯本来冤枉,一定能回去的。”
徐君怿安慰着,凑过来看这个竹叶椒,见两面都是刺,刚吃过苦头,连忙缩回了手:“我听大哥说,自江先生率先上疏以来,朝廷里好些大臣跟着竟相弹劾张居正和冯保。冯保已经倒台,被放到南京了;现在虽不知道张居正会怎么样,看皇帝那个态度,说不定要算后账呢。”
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碰了碰竹叶椒:“学额从宽,官员任意乘驿……总之皇帝现在将张阁老当年立的新政一项项都废止了,起复的一大批官员都是原来倒在张居正手上的。所以我猜想,沐伯伯一定会复职的。”
万历十年七月,张居正下葬之后不到一个月,时任监察御史的江东之率先上奏,上疏弹劾张居正冯保。万历皇帝批复“甚矣”,第一次表现出对张居正的不满和怀疑。之后传闻皇帝怒斥冯保:“奴辈盗我威福,久其急诛之。”敏感的朝臣们立刻纷纷上疏,弹劾张居正冯保的奏章如雪片一样纷纷扬扬飞落,特别是新任当朝首辅张四维的门生李植,直疏冯保十二大罪。司礼监太监张诚更在皇帝面前攻击冯保,说他家资富饶,胜过皇家!
很快,冯保倒台,圣旨说:“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总算皇帝念在旧情没有要这位“大伴”的性命,只是将其贬去了南京。自然,抄家是必须的,冯保的财产全部被万历皇帝没收,传闻有金银一百余万,珍宝无数!一向爱财的万历皇帝龙颜大悦。
之后御史丁此吕检举,万历七年己卯科应天府乡试的试题“舜亦以命禹”,是曾任国子监祭酒的考官高启愚为了宣扬禅让,恭维张居正有神禹治水之功,有意向张劝进!直接怀疑张居正有谋逆篡位之心!御史羊可立追论张居正害死辽王,辽王妃王氏上疏鸣冤,疏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句话是“庶人金宝万计,尽入居正府矣”!甚至有人指出张居正的三个儿子都中进士是因礼部侍郎何洛文舞弊……此时的大明朝堂上,一片倒张之声。
“嗯。哥哥那边来人也是这么说。”沐昌祺点点头,小心地摘着竹叶椒的叶子,“不过爹爹现在身体这么差,路途遥远,即使能走也走不了。”说着眼圈有些发红,“我真担心,”
话虽没说完,徐君怿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沐伯伯只是一时伤了神,身体又没出问题。有东璧先生在,一定会好的!”
“他总是呆呆发愣,又时时抱着我哭,一声声‘阿藜’唤得好凄凉。”沐昌祺眼中含泪,轻声道,“晚上一定要我坐在身边才能入睡,又睡不沉,梦中也是咬牙切齿的,骂张居正、骂冯保、骂莽应龙,骂得有条有理、义正言辞!醒来了反而神志不清,所有的都不记得。昨儿庞五特意带了屯堡来的几个老部下来,指望让爹爹高兴高兴,结果他一个都不认识,望着几个人尽傻笑。”
徐君怿听着心酸,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揽住了昌祺的右肩,轻轻拍着安慰。沐昌祺沉浸在忧伤中,并没有察觉:“那几个人后来是大哭着走的。都说,国公爷这样子,太惨了!”
一颗泪珠“噗”地滴在竹叶椒上,随着细长的叶子晃了两晃,露珠一般滚落。“我真不知道,爹爹这样还能不能好,若是不好,回云南又怎么办?”沐昌祺终于哭出来,泪水噼噼啪啪地滴下,“妈妈在那里等他呀!”
“回云南?好不天真!”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二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潺潺的溪流边,垂柳枝下,一个布衣老者正在垂钓,斗笠遮住了面容,裹在柳条中漏下的丝丝金光之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身后一个木桶,依稀有“哗啦哗啦”鱼儿扑腾的声音。
不知道这个老人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老丈何出此言?”徐君怿松开了手臂,跨前两步问道。沐昌祺这才发现徐君怿的手原来搭在自己的肩上,瞬时满脸绯红,后退了两步。
“自黔宁王镇守南疆,沐家在云南两百年,威服四夷,人称‘沐王爷’,”老者并不回头,端坐着手执钓竿,纹丝不动,“黔国府被唤作‘沐王府’!你以为,忌惮沐朝弼的,只有张居正?”声音依旧尖利阴柔,阳光闪烁中也只觉得寒气森森。
“老丈的意思是?”徐君怿满腹狐疑,又走近了几步。
布衣老者却不再作答,手臂一举,钓竿倏地飞起,鱼线下一条红色的鲤鱼扭摆着挣扎不停。老者哈哈大笑,笑声如枭,惊得沐昌祺又退了一步,天南星靠紧主人,竖起耳朵警惕地望着。
老者将鲤鱼扔进木桶,立起了身子懒懒地道:“两位小朋友,相烦送老头子一段成不?”布衣身形瘦小得甚至有些羸弱,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不稳,大概腿脚也不大好,提这一个木桶于他显然困难。
徐君怿与沐昌祺对望一眼,徐君怿道:“老丈吩咐,自当效劳。”三人一犬收拾了渔具,徐君怿提起木桶,跟老者往林中走去。
紫金山虽不高,却颇为广袤阔大,山势连绵,占了金陵的整个东北角。一路行来,秋高气爽、林木森然,时时自枝叶的缝隙中露出一角高远的蓝天。秋日特有的果实芬芳流淌在林间,好鸟在枝头跳跃鸣唱,水流叮叮咚咚如仙乐,几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天南星兴高采烈地时而奔在前追逐小鸟、时而退在后冲主人摇尾讨好。
“紫金山,好地方!”老者叹道。
“老丈不是南京人?”徐君怿好奇问道。
“没那个福分生在南都,”老者淡淡说道,“若是江南富庶之家,一切都会不同喽!”
“是啊,人的出身,可由不得自己。”徐君怿忽然也有些感慨。
“七哥哥,你怎么也叹起出身来?”沐昌祺笑道,“吴姨娘那么疼你,愚园就像是你的王国,你还不知足?”
“娘是疼我,可我若不是徐家子孙,或早一点让我科举,也不至,”徐君怿侧头望望沐昌祺,“不至于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看江先生,这次带头上疏,多厉害!”
“你也不差啊!这次中了举,明春再中个进士,就能当翰林啦!”沐昌祺语带鼓励,“你们徐家两百年来第一个翰林!”
“但愿吧!”徐君怿并没有谦逊,颇有些踌躇满志。
真的,中山王魏国府徐家,出过王爷、将军、王妃,甚至皇后、太后,可是举人,真是第一次!回想八月的乡试,在闷热的贡院中,三天的考试场场挥汗如雨,回到家衣衫尽湿;放榜那天忐忑不安,假意在园中踱步,正在盛开的白兰花被揪得一地……“中啦!七爷中啦!”汪升高喊着飞奔进园的那一刻,望过去愚园真是百花怒放,桂花的香味浓郁得如沁心脾。
“我爹爹说,为国尽忠竭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当然是英雄,朝堂上切言死谏鞠躬尽瘁同样是好男儿。”
沐昌祺继续说着,身后的竹篓随着轻盈的步伐上下颠簸,望过去颇有些俏皮:“就是近身护主,汤水医药尽心服侍,也同样是忠义!”
走在最前的老者闻言怔了怔,停下脚步呆立不动,半晌低低“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问道:“今年南京贡院乡试的解元,是王世贞的儿子?”
徐君怿见他有意随口换了话题,心中疑惑更深,笑着答道:“是啊!王士琪中了解元,王伯伯可得意了!在太仓老家大宴宾客,全苏州府的文人,甚至半个江南的文人都去了!”
“那徐七爷呢?”老者淡淡问道。
“我?”徐君怿笑道,“我只是第二十二名,但娘亲大哥六哥也都很兴奋,魏国府里流水席开了三天,金陵城里的亲朋好友都来了。”
望望沐昌祺道:“除了你们沐家。我等了三天,不知打发了多少人去实辉巷里催。妈妈一个劲怪我办事不力,我想自个去请的,可是被人围着实在动弹不得。”
“正好爹爹不舒服嘛!后来不是去愚园恭喜你了吗?”沐昌祺笑得有些勉强,“你就别老记着啦!”
为什么没去魏国府?徐邦瑞也罢了,如何面对徐克绍?他为了魁光阁行刺的事先是丢了差事,然后兄弟二人为了沐家的事反目相争,生死搏斗!虽然和好,终究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吧?已经害得他如此,还要怎样?
何况,他就要娶亲了。
那些盛宴雅集,俞丹珣一定在的。聪慧、机敏、优雅、乖巧的虢国府二小姐,人人喜爱、个个夸赞,自己怎么比得上?母死父病、家乡远望,哪里再有与人攀比的心情和余暇?
沐昌祺轻叹一声,这一生,不见了吧!看到他为沐家争、为沐家斗,明白他的心意,足够了。
“不是记仇啊,只是那么重要的时刻,我很想你能在啊!”徐君怿兀自唠叨,完全没有看出沐昌祺的心不在焉。老者笑了笑,三岔口的山路上往东转个弯,指了指前面:“就到了。我住那里。”
半山腰上不知何人开出的一大片空地,纵横的阡陌将之隔为一畦畦菜园,各种蔬菜整齐地排列,虽是秋天,望过去仍是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疏疏落落地挂着紫色茄子、金黄油瓜,更是添了无限生气。
“想不到,紫金山里居然有这么空旷的地方。”徐君怿赞道,“昌祺,怎么我们来过那么多次都没发现?”
“没走到过这里吧?”沐昌祺仰首环顾四周,“这里好像靠近孝陵了。一般人不能随意来的吧?”
“菜园转弯过去,东面是孝陵。”老者淡淡道,“跟老头子走吧。”
行得数步,菜园尽头一个碧绿的小池塘,塘边窄窄的一排木屋,远远望去甚是陈旧,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腊肉鱼干等各种农家过冬之物。是的,也就是个农户吧。
到了门前,老者指了指:“桶就放那儿吧!”徐君怿小心搁下木桶,伸头看看桶中的鱼儿都游得自在活泼,这才放了心。
一个布衣童子迎了出来:“您老人家回来了?要用点什么不?”语音有种与老者类似的阴柔,同样是一口京腔。徐君怿心中一动,却想不起是什么事情。
“泡一壶老君眉。”老者随意吩咐,摘下斗笠挂在墙上,回头道,“二位进来喝杯茶吧?”不由分说,已经跨步进了屋中。
脸上一道道皱纹,堆得青白的皮肤褶子连褶子,乍望上去,就是个和善普通的老农而已。两道浓眉聚如峰峦,山下一个塌鼻头平添了几分和蔼,一双睡眼总半睁不睁的,倒看不清楚。
出乎意料,屋中洁净异常,竹桌竹椅皆一尘不染。临窗的案几上垒着满满的书籍字帖,大大小小的笔插得如树林,墙上悬着几幅字画和一具瑶琴,东首那幅画卷长而热闹,是风靡一时的《清明上河图》。
这哪里是个农民的家,在徐君怿看来,恐怕比大哥的三友轩还雅致些。不过大哥挂的都是真迹,这个老农,不知哪儿来的摹本?也难为他了。
二人不及细看,便在竹椅上坐了下来。桌上新沏的香茶热气袅袅,四盘青地细瓷小碟上盛了切片糕、芝麻糖等金陵细点,徐君怿正有些饿了,不等招呼就不客气地吃起来。沐昌祺抿嘴笑了笑,忍住没说。
老者并不多话,自墙上取下瑶琴,随意搁在腿上,试了试音,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不到江南的秋天,倒和北方一样干燥。几日不碰,琴弦有些涩。”说着袖中取出盒油膏,细细抹在弦上。徐君怿吃得腮帮鼓鼓的,笑道:“看来老丈是琴中高人,何妨雅奏一曲?”
“正有此意。”老者笑了笑,满脸的皱褶更堆在了一处。左手按弦,右手连挥,悠扬的琴声如流水、如浮云,自指尖汩汩流出。
“春华秋叶与谁对,寒郊野舍望北乡。白云悠悠幻苍狗,碧水脉脉忆荣光。”徐君怿怔了怔,想不到瘦小羸弱的老人竟然胸怀广阔,随意挥出的琴声意境高远。
“汀花岸草触目惊,屈指停杯黯神伤。胡不去?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胡不去?白起拒命死秦相,吴子伏尸于楚王!”
老者眼望窗外目光空洞,浑浊的双眸望上去像是结了层冰。秋日的金光自窗牖中照进来,丝丝缕缕地落在他身旁的案上,一明一暗,仿佛两个阴阳世界。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胡不去?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临行忍心细叮咛。胡不去?范蠡泛舟长逍遥,文种七术终自戕!”
老人尖细阴柔的声音夹在琴声中,随悠扬的乐声也变得柔和动听,像情人娓娓诉说相思,像慈母万般怜爱,沐昌祺听着听着,双眸中不知何时水雾弥漫。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胡不去?天下定,我当烹!胡不去?淮阴浩叹身首异,子胥挂眼在吴墙!”
白起、吴子、范蠡、文种、韩信、伍子胥……一个深山里的菜农,与这些功成被害的大人物何干?干吗唱得这么感慨?徐君怿嚼着云片糕,头脑似被甜味塞住,目光无意识地在壁上逡巡。
除非,除非他也有类似经历!
“你是,你是……”徐君怿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视线落在墙上的画中。长长的画卷,如看过的多幅仿品一样恢宏精美,然而题跋处多了一大块:“余侍御之暇尝阅图籍见宋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观其人物界画之精、树木舟车之妙、市桥村郭迥出神品,俨真景之在目也。不觉心思爽然,虽隋珠和璧不足云贵,诚稀世之珍。”时间是“万历六年”,署名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镇阳双林冯保跋”!
这幅《清明上河图》,是真迹!是赵宋张择端的亲笔真迹!
“你是冯保!”
沐昌祺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唿哨一声,天南星“倏”地自门外蹿进来,挡在主人身前,龇牙咧嘴地盯着老人。
老者恍若不知,左手轻抚,依旧不紧不慢地轻声唱道:“胡不去?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李牧保赵遭疑反,千年独悲念商鞅!”
“别唱了!”徐君怿大喝一声,“冯保!你引我二人至此,意欲何为?”琴声一个顿挫戛然而止,耳边余音袅袅,如新茶一样浮在半空。
“徐七爷好眼力,我是冯保。”老人阴沉沉地一笑,“七年不见,沐大小姐长这么大了!那时候在宫里见到,还是个小孩子呢!”
“你,你,我,我……”沐昌祺脸憋得通红,“你是我爹爹的仇人!”七年前进皇宫,向太后和小皇帝辞行,那么多老老少少的太监,哪里还能记得清模样?不过爹爹一直咒骂愤恨的,除了张居正就是冯保!
“仇人?”冯保又笑了笑,“黔国公远在云南,我久在深宫,如何能结仇?又何必要结仇?”
“你胡说!狡辩!”沐昌祺急道,“不是你,我爹爹怎么会被抓、被囚禁?你就是张居正的帮凶!”
“沐大小姐还是和当年一样天真烂漫呐!”冯保抬了抬眼睛,仿佛一道霹雳闪过,“不错,张居正的性格说一不二,与你爹爹素来不和,当年抓他是张居正的主意,我也同意!可是在南京一囚多年……”冯保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公公你的意思是,朝廷,不,皇帝忌惮沐伯伯?”徐君怿试探地问道。
“三宣六慰的土司,眼中只有黔国公;西南边疆的战报,要先报给黔国公。哪怕他成了阶下囚,土司们想要求援,还是找黔国公!”冯保又垂了双目,嘴角一丝苦笑,“哪里还有人知道朝廷,知道大明天子?”
“你胡说!”沐昌祺腾地跨上一步,“我爹爹对朝廷忠心耿耿,我沐家对皇上誓死效忠,你少挑拨离间!”天南星见主人发怒,跃上前来,口中呜呜有声,像是随时要把冯保扑倒一样。
徐君怿连忙走上前,劝道:“昌祺,别急!”冯保传闻武功极高,外面还有几个太监估计也不是庸手,只凭个小狼崽肯定斗不过,不要让自己二人困在这里!
冯保动也不动,双眸空洞地转了转,凝固在窗前一株红枫上,枫叶正灿烂得如晚霞彤云。许久许久,懒洋洋地道:“二位请回吧。闲暇之时,不妨再来品茶听曲。”
徐君怿松了口气,拱拱手道声“告辞!”急忙拉着沐昌祺离开农舍,昌祺气愤愤地还想再说,徐君怿连哄带劝,两人一狼好容易回到了城中。
沐昌祺犹自怒火不息:“这个冯保太坏了!自己都种菜了,还要挑拨我爹爹和朝廷!爹爹要是知道,非打上门去不可!”
“昌祺,”徐君怿说得有些迟疑,“其实,我觉得冯保说的不无道理。”
“什么?你还帮他?”沐昌祺声音大起来,“那些话,听听都是大逆不道!”
“可是你想想,沐伯伯在南京已经七年了,”徐君怿道,“当年的罪名不过是与母嫂不和的家务事,本就牵强,根本不是多大的罪过,怎么就要一直羁押在南京?就算是张居正搞的,张居正死了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还不放你爹爹呢?”
“皇帝千头万绪的事情,一时忙不过来呗。”沐昌祺辩解道,“不才几个月吗?”
“可是黔国公就那么一个啊!昌祺你还小,恐怕不明白。”徐君怿还想再说,沐昌祺一跺脚:“我不小啦!”
加快脚步,跑一样地进了实辉巷,满脸不悦甚至不耐烦。徐君怿从没见过昌祺发脾气,站住愣了会儿,挠挠头,跟了上去。
沐昌祺真的不小了,七年的艰辛特别是母亲的战死让她比同龄人还要成熟。是的,冯保说的是有道理,堂堂黔国公、开国功臣中唯一的封疆列土世代镇守云南的勋爵之家、黔宁王之后,如果不是皇家的主意,冯保也好、张居正也好,谁敢动?当年就算小皇帝太小,皇太后肯定是同意的。
“天凉了,沐姑娘穿上这件棉衣吧!”记忆中的李太后已经模糊,隐约只有雍容华贵的仪容、不容置疑的口吻。小皇帝呢?煞有介事地端坐在龙椅上,俯视着自己和父亲,眼底有一丝好奇,十三岁的少年,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过了七年!已经整整过了七年!皇帝已经二十岁了,张居正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囚禁父亲在南京?
沐昌祺自心底一阵阵发寒。我们沐家,为大明守南疆,守了两百年,不但无功,反而成了罪过!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胡不去?天下定,我当烹……”冯保苍凉的琴声仿佛在耳边响起,那落寞的神态、空洞的眼神,是洞悉世事之后的萧瑟吗?
“阿藜!阿藜!”院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呼唤声,深情而凄厉,“阿藜呢?阿藜在哪里?阿藜在哪里啊?”
“爹爹!爹爹!”沐昌祺奔进小院,沐朝弼正焦躁地四处找寻,何伽紧紧跟在身后劝道:“国公爷!国公爷!”凉爽的秋日、满头大汗。
沐朝弼一眼看到女儿,狂喜地一把抱住:“阿藜!阿藜!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呐!让我好找!骐骥也不在,你带它出去遛弯了?”
“是,我带它出去了。”沐昌祺反手拥住父亲,柔声安慰,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和他较真,“骐骥在吃草呢,一会儿回来。你在做什么呢?吃点东西好不好?”
说着示意何伽摆好藤椅,扶着父亲坐了下来。徐君怿忙在一旁帮忙,铺好了布巾棉垫。
“今儿做了饵块呢!”何伽端上两只海碗,雪白的饵块中粉嫩的火腿丝、金黄的鸡蛋、碧绿的青菜,煞是好看。天南星第一个“哇呜”叫了一声,口水流了一地。
“有你的,在厨房!”何伽笑着领走了狼崽,百忙中不忘招呼徐君怿自己用,徐君怿挥手示意不用客气,自己吃起来。
“这是哥哥送来的宣威火腿,香得很!”沐昌祺哄劝着父亲,轻轻挑起一块喂着。沐朝弼拥着女儿,吃着熟悉的云南饵块和宣威火腿,渐渐平静下来。
“大小姐,沐老爷这病呐,有些麻烦!”
沐昌祺一阵惊喜:“东璧先生,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身后正是李时珍,一身青衫半旧不新,须发越来越是白多黑少,随意在旁边坐下,搓手笑道:“昨儿晚上到南京的!这次啊,准保成了!”
“真的?”沐昌祺真心为他高兴,“王世贞答应写序了?”
“答应了!”李时珍喜滋滋地笑着,童颜上一片天真欢喜,“我跑了三趟太仓,这次总算答应了!多亏了那个徐六爷!”
“六哥一起去的?”徐君怿插口问道。
“是啊!”李时珍连连搓手,“第一趟他不是写了信的?可是王世贞没见到;第二趟见到了,我说尽好话,什么‘愿乞一言,以托不朽’,他还是推辞,说自己不懂医。那天我见到徐六爷禀告了情况,他爽快地主动说陪我跑一趟,这不,王世贞看到徐六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东园和王家几代亲厚,当然了,”徐君怿道,“何况上次王世贞还欠六哥一个人情。”
“人情?”李时珍不解。
“那个魁光阁的事呗!”徐君怿见沐昌祺瞪眼,连忙改了口,“我也不知道。不管它,东璧先生,说说王世贞怎么说的?什么时候把序给你?胡氏书坊等着呢。”
“他没说具体时间,”李时珍道,“只说先看看书。我把《本草纲目》的内容特点都给他介绍了,他还是说要看书。”
“放心吧!他既然答应了六哥哥,一定会写的。早晚的事罢了。”沐昌祺安慰道。
“但愿如此。不过王世贞本人信道,相当虔诚,”李时珍的白发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神色突然变得黯然:“而水银炼丹、丹铅方术、长生成仙这些道家法门,我都觉得是无稽之谈,恐怕王世贞不一定赞同呢。”
“写个序罢了,不会看那么仔细吧?”徐君怿诧异道,“何况炼丹长生这些,本来就是骗人的!让六哥再催催王世贞吧。”
“骗人的?很多人信啊!”李时珍轻叹一声,不肯多说,改口道,“徐六爷啊,真是个大好人!一路上舟车劳顿,都是他照顾。到了太仓他带着我直奔王府,王世贞家的家丁很有些难缠,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本事,没交银子就让我们进去了……”
“银子?”徐君怿更加诧异。
李时珍脸上瞬时飞起一片红云,忸忸怩怩地道:“前两趟,我都塞了银子给门房……”见徐君怿神色愤慨忙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多口、多口,六爷去就一点事都没有……”
沐昌祺听他二人“六爷”长,“六哥”短的,不禁有些出神。那么,他也是昨晚回的家了?听说东园里新房都准备好了,是郑夫人亲自安排的,就在离春晖苑不远的秋水斋。本来郑夫人嫌这个名字不够喜气,用在新婚怕不吉利,俞碧珝却笑说无妨,什么“秋水共长天”,虢国府正好有个长天苑,丹珣就住在里面,云云。
都是听说的。
搬到了实辉巷后与魏国府全无往来,不知哪里传来的这些愚园或刘都督家的流言,自己为什么会听见?为什么又会记住?沐昌祺不禁摇头苦笑,道:“东璧先生,你刚才说我爹爹怎么?”
“啊!对!”李时珍恍然大悟似地忙道,“沐老爷这病势不大好呢!我瞧着比我走前又重了几分。常年积郁,加上伤心过度,这次又大喜大悲乱了神志,以至于动了脏腑。”
“那会怎么样?”沐昌祺的心一下子拎紧了,“没事的吧?您一定能治的吧?”
“为今之计,只有慢慢将养,不可能指望一下子好了。”李时珍道,“实辉巷在城中虽然方便,但有些狭窄仄小,不如将军山。”
“将军山?”
“是啊,将军山。”李时珍放轻了声音道,“沐老爷这个神志,恐怕见了大爱大恶之人,能恢复也说不定。”说着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山上沐家的各位祖宗在,说不定、说不定沐老爷日日看视会好些。”
沐昌祺愕然,下意识地望了望身侧的何伽。何伽道:“东璧先生说的有道理,国公爷这病的起始,不就是听闻张居正死了?回山上见到列祖列宗再祭拜祭拜,可能有用。国公爷住在这里,本来是为了扳倒张居方便正调兵遣将什么的,”摊了摊手,“现在当然不用了。”
徐君怿在一旁听到,又是心中一动,沐朝弼为扳倒张居正殚精竭虑,若是知道大仇人冯保就在眼前,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望望当年的黔国公,瘦得皮包骨头的沐朝弼靠在藤椅上似乎睡着了,梦中依旧双拳紧握,牙关紧咬,愤懑不平。
“那好,收拾一下,备大车,我带爹爹回将军山。”沐昌祺吩咐,“先快马通知沐忠,让他准备好了。”
何伽答应着,转身去办。沐昌祺这一刻,坚定、果断甚至有些威风,就是黔国府的沐大小姐、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徐君怿看着,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心酸。
“七哥哥,我回将军山啦!”沐昌祺转身笑道,笑容有些说不出的艰涩,“你去京城会试我不能送啦!祝七哥哥蟾宫折桂、步步高升!”
徐君怿点点头,喉咙像是哽住了,竟说不出话来,移转目光,无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时珍。老人正兴致勃勃地盘弄着井栏边晒着的一箩三七,口中嘀咕:“这是什么?”
“那叫三七。”沐昌祺道,“云南带过来的,止血化瘀的最好用。像刀伤这些外伤,抹一点它研碎的粉就不疼了,结疤也快。”
“三七。”李时珍毫不客气地掰下一点根须,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半闭着眼品味着,“好!好!味苦而后甘,定是味好药。”
昌祺正要再说,“大小姐!大小姐!”何伽匆匆地又跑进来:“大小姐!朝廷下了旨意,说张居正图谋不轨,籍没了他北京的家产,现在派人去江陵抄他老家呢!”
“什么?”徐君怿第一个叫起来:“不是在下葬的时候还赐上柱国、谥文忠、予一子尚宝司丞、赐祭十六坛吗?何等风光荣耀!这才多少时间,抄家?何伽你没搞错吧?”
“确凿无疑!一堆罪名呢!卖官鬻爵、欺君毒民、任用私人、放纵奴仆凌辱缙绅等等,最厉害的一条是结党营私居心叵测!”何伽也是满脸惊异,“说是司礼监太监张诚公公亲自率队抄家,刑部右侍郎丘橓大人随行,场面可不小!”
“张文忠公殚精华智勤劳国家,就算因考成法结怨上下,罪何至于抄家?”徐君怿叫道,“当年世宗籍严嵩,祸延江西各个州府!现在又抄张居正,湖广百姓遭殃!
更不知张家老老少少多少人要死于无辜!”
何伽点了点头:“丘橓素有丘阎王之名,以冷血铁腕著称,张家,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万历十一年三月,万历皇帝朱翊钧下旨剥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甚至文忠公的谥号。万历十二年四月诏令查抄张居正老家,荆州府江陵县亲自到张宅封门,五月初五,丘橓至时开门已经饿死了十几口!之后搜出张家黄金万两、白银十余万两,犹嫌不足,严刑逼供张家诸人,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缢身亡,三子张懋修自杀未遂。张敬修留下的一封遗书,字字血泪!
回想万历五年,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参加廷试,拆卷后,本来排在二甲,万历皇帝亲自将其提到一甲第二名榜眼,并对张居正说:“朕无以报先生功,当看顾先生子孙。”传为君臣相契的佳话!多少人嫉妒羡慕!谁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看顾”!
张居正铁腕十年,权倾朝野,最后由儿子张敬修偿还了血债。而自明熹宗天启二年起,张家陆续被平反,发还房产,给还二荫和诰命,张居正的诸子诸孙,在明末灭亡之时又各自表现了铮铮铁骨,或自尽,或昂然赴死,或慷慨就义,留下热血横流的故事和无畏的绝命诗句,永远为后人传诵悼念。
“纯忠事业承先运,捧日肝肠启后多。”
“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
“破碎山河休葬骨,颠连君父未舒眉。”
“久已无家家即在,丈夫原不望生还。”
……
张家子孙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当年的张居正张文忠公,慷慨激昂,无所畏惧。
“阿藜!阿藜!”藤椅上的沐朝弼突然焦急连唤。沐昌祺忙俯过身,轻轻拍着父亲安慰。沐朝弼并没睁眼,握紧了女儿的手,继续沉沉睡去,浑不知自己的大仇人已经死后遭殃,家破人亡。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胡不去?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冯保的琴声又在耳畔响起,抓着秋风的羽翼,在半空盘旋回荡。
沐昌祺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自心底渗出,不自禁地浑身颤抖,凝视着睡梦中的父亲,双手紧紧握住他粗糙的手掌,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恐惧。原来,比起张居正全家今日的遭遇,在南京囚禁七年又算是好的了!
我们沐家,前方还有更多的劫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