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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只要皇帝看到

江南三月春光老,不知不觉间墙角柳叶浓如绿锦,枝条柔软得仿佛丝绦,随春风荡着秋千;井旁矮小的桃树上,一颗颗青涩的桃果也在桃叶下忽隐忽现。

昌祺仰头望着,口中轻声数着:“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爹爹!我就说一定上百的!”

沐朝弼随口“嗯”一声,瞟了一眼又无精打采地靠在藤椅上,继续打瞌睡。

“爹爹别睡啦!”昌祺俯身拉起父亲,“东璧先生说了,白天不能多睡!走了觉,又该晚上闹腾了!”

“哎、哎,让爹爹眯一会儿!”沐朝弼几乎是恳求,“就一会儿!”

“不行!”昌祺毫不容情,“昨天也说一会儿,结果睡到太阳下山,夜里就又睡不着!起来吧!陪我出门转转吧!”

见父亲躺着不动,双眼眯缝着,几乎要响起鼾声,沐昌祺连忙又使劲往上拉了拉:“走啦!爹爹!别睡啦!”一边扬声唤道,“天南星!快出来帮忙!”

小狼崽一下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在榻边咬住沐朝弼的衣裳,往上拉扯。昌祺又忙道:“天南星你轻点!别把衣服咬破了!”天南星龇了龇嘴,改为举起前爪挠,一下又一下。

沐朝弼无奈地叹口气,睁眼起身,拍了下狼崽:“就听昌祺的!”天南星咧开嘴用爪子左挡右迎,笑嘻嘻和主人玩起来,一人一狼都是极快,狼爪和大手你来我往,迅速过了一二十招。沐朝弼死气沉沉的面上终于浮上一点生机。

“走吧!”沐昌祺理了理父亲的土布袍,抹平了头发,“我们出去逛逛。”沐朝弼有一刻出神,女儿越大越像母亲,这个伸手整衣的动作、凝眸端详的神态,简直就是当年的思藜。

沐朝弼心酸地别过脸,闷声道:“走吧。”大步走向门口。沐昌祺侧头嘱咐:“天南星,你在家里自己乖哦!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大圣一会儿回来了,记得告诉他我们出门了!”

木门忽然“吱呀”被推开,“沐伯伯!昌祺!”徐君怿笑嘻嘻地立在檐下,手上拎着两包点心,“你们要出去?”

“出门逛逛。”沐昌祺笑道,“七哥哥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这是五芳斋的青团,各种口味,沐伯伯尝尝。”徐君怿巴不得有此一问,连忙将手中点心放到藤榻旁的案几上,快步跟到二人后面:“去哪里逛?”

“南京城我们不熟悉,你带路好不?”沐昌祺道,“爹爹想看什么啊?”

沐朝弼眯了眯眼睛,仿佛不习惯实辉巷外温暖的阳光、嘈杂的人流车马,闷声道:“都可以。七爷看着随意吧。”

“南京的特色呢,就是所谓五方所聚要皆贸易迁徙之民及在监游学之士而已,移家者故未数数也。”徐君怿文绉绉地滔滔不绝起来,“就是说,南京的商业繁荣、教育业发达,吸引了很多外乡外府的人,为商者富裕,为学者风雅,所以繁华啊!”

“好啦!别说那么多我们听不懂的!”昌祺打断了他的唠叨,“就在城南转一转,不走多远。这里本来最热闹,是不是?”

“是啊!这里就是南京城里的繁华之地。太祖时将南京城分为三块,东北是宫城皇城,西北是营房粮仓军匠的军事区,城南则是民居和商业中心。以秦淮河两畔最为热闹繁华,号称大明风雅之薮!”

徐君怿大为兴奋,领着二人沿长乐路往西,折而向南,口中一边不停地介绍:“这是‘十八坊’,就是太祖当年自各地迁来的能工巧匠聚集地,按手艺分,什么颜料坊、银作坊、鞍辔坊、弓箭坊等等,看!那就是铜作坊……”

父女二人含笑聆听,随意望着道旁店铺中琳琅满目的各种货物,在人群中牵手缓步而行,阳光明媚下觉出平凡真切的幸福。多年后,昌祺常常忆起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如江南暮春时节一样,让人怀念。

河水轻漾、碧波悠悠,杨柳岸边出现一栋栋雕梁画栋的朱楼,高基重檐、栋宇宏敞,碧瓦朱甍辉煌得如金粉楼台。沐昌祺远远望着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里是南市楼,所谓花月春风十六楼所在。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梅妍,”徐君怿继续絮絮叨叨,尽职尽责地做着向导,“还有柳翠什么的,都是金陵城最好的酒楼。喏,那是奇芳阁,里面的麻油干丝、什锦素菜包是金陵一绝。”

“爹爹,我们要不要去尝尝?”沐昌祺道,“你今天还没怎么吃东西呢!”

徐君怿不等沐朝弼搭话抢着道:“去尝尝可以,不过你进去了别大惊小怪的。”

“我干嘛大惊小怪的?我总是大惊小怪的吗?”沐昌祺瞪了他一眼,“咦!这里怎么这么多漂亮女子?哇!一个比一个好看!爹爹,你看!快看呐!”

沐朝弼呵呵笑起来,徐君怿扶了扶头巾道:“才说过吧!花月春风者,当然是风月场所,十六楼是官方许可的官妓所在酒楼,所以达官贵人聚集,文人雅士嘛,也是趋之若鹜!”

“官妓?”沐昌祺睁大了眼睛,更加好奇地遥望着三五成群的女子,“哇,真是妩媚娇艳、风情万种!”

“小姑娘家,懂什么‘风情’,还‘万种’?”沐朝弼伸手拍了女儿一下,“走吧,现在不饿,再走走,到前面饿了再吃东西。”昔日黔国公,到底不喜欢女儿出入这些地方。

“爹爹,你看她们的衣衫,豪华富丽简直金碧辉煌!”沐昌祺被父亲拉着往前走,兀自依依不舍地侧头张望,口中胡乱形容,“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呢!”

沐朝弼不理,拉着女儿大步往前。徐君怿解释道:“那就是云锦啊!金陵最有名的丝锦呐!传闻秦淮河水漂的绢丝,最适宜织玄色、天青色的云锦,颜色鲜亮,所以十六楼中很多穿天青色、搭玄色的。”

沐昌祺听得津津有味,好奇地东张西望。沐朝弼心中暗叹,小女儿到底天真烂漫,看到什么都新鲜。年轻啊!

过了淮清桥,原本三五成群的人流,忽然汇成了人流,流淌向前方孔庙的庙前广场,在棂星门下又聚集成一个大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拥挤在一起。

“病榻遗言!高阁老临终前的血泪控诉!”圆中心一个响亮的声音,正在卖力地吆喝,“揭露大明朝廷当今内幕!胡家书坊独家刻印!独家新书!”

“好像是卖书的。”徐君怿跷脚张望。人实在太多,自里层不断有人举着本书挤出来,又不断有人继续拥上去。

“高阁老?”沐朝弼停下了脚步,“高拱?”

“认清张阁老、冯公公的真面目!揭穿先帝遗诏真相!”吆喝声越喊越响,“只要十文钱一本!不为赚钱不求利!胡家书坊百世流芳之作!”

沐朝弼一个哆嗦,随手拉住个自里圈挤出来的蓝袍书生,一把抢下他手中的书。那人吓了一跳:“你干嘛?”

徐君怿自袖中掏出一把铜钱,正要塞到他手中,忽然叫道:“士琪兄?”书生又惊又喜:“君怿!你也在这?”侧头望望沐朝弼,好奇中夹着些许畏惧:“这位老丈是?”

这个须发皓然的老人,布衣泛旧、身形伛偻,刚才那随手一拉却几乎将自己拉倒!搀扶着老人的少女乌发雪颜,鬓边的红花一望就是极为稀罕的绝好赤琼,映得小脸上绯云般霞光四射。

“这是,家里世伯。”沐朝弼究竟是犯人,按理只该在将军山,徐君怿含含糊糊地介绍,又忙道:“这是王士琪世兄,是弇州山人王世贞老伯的长公子。”

“啊,我知道,《东园集诗》的序就是弇州山人写的,不是?”沐昌祺笑道,“丹姐姐说写得可真好!”

“丹姐姐,”王士琪转了转眼睛,“你说的是俞姑娘?那你是,你是……”结结巴巴地不敢说出来。

听闻魏国府中住了位神秘客人,魏国夫人讳莫若深,平日各府之间聚会也从不带出来;然而纸包不住火,何况愚园又一直毫不忌讳地请昌祺,黔国府的沐家千金之说早已传遍了金陵。

徐君怿连忙拦住:“别多说不相干的。前面棂星门下干什么啊?”

“新书发售啊!”王士琪道,“不过说是卖书,简直是送书!十文钱!胡家书坊这是但求出名吗?”

“不说那么多。”徐君怿见他老说不到重点,有些急,“听那吆喝的说是高拱的遗书?”

“是这么说。”王士琪点了点头,“胡家书坊的老板,那个叫胡承龙的,今天亲自出马呢!对了,令六兄克绍也在里面,像压阵似的。”

“六哥在?”徐君怿诧异道,“他又不读书,凑的什么热闹?”望向沐家父女,“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上曰:‘有人欺负我。’臣对曰:‘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置。皇上病新愈,何乃发怒?恐伤圣怀。’上不答,良久叹语臣曰:‘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

沐朝弼根本就没意三个年轻人在说什么,大手快速翻着薄薄的小书,口中喃喃念着:“上付托之意乃在执手告语之时,此乃顾命也。恸哉!至受顾命时,已不能言,无所告语矣。”

沐朝弼的声音并不大,更像喃喃自语,又有不少字读错了,然而徐君怿和王士琪越听越是心惊,眼睛越睁越大,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底深深的恐惧。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沐朝弼。

“居正凡欲有所为,必捏旨写与保,瞒皇上不知,只说是司礼监所拟,当行者乃即以为圣旨而传行之。欲要宠则要宠,欲害人则害人。”

“指鹿为马,无敢不言马者,朝臣被其威劫,不敢复言矣。”

“荆人虽幸目前风波暂止,然事既败露,终有发时,必去我而后可。”

身边不断有人自棂星门下出来,攥着书,或大声朗读,或小声嘀咕,人群沸腾着、议论着这本前内阁首辅的《病榻遗言》。

“我知道!我就知道!这两个奸贼!”沐朝弼的声音颤抖,身体更是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手中的书翻得哗哗作响,“这是高拱的腔调!我记得!真是高拱的遗言!”

“爹爹,没事吧?”沐昌祺担心地扶着父亲道,“我们回去吧!”

“可怜先帝遭阉党欺负!老臣,竟然一无所知!”

沐朝弼恍如不闻,仰天长叹:“皇上年幼,又遭荆人欺负!老臣、老臣就是死,也要救皇上于水火!”说着说着泪水自眼角滑下,流在沟壑纵横的面庞上。

沐家,是两百多年的黔国公、世代镇守云南。第一代黔国公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不知自己的父母,所以本叫朱英,在大明开国时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洪武十四年征平云南后,留在昆明。姓的这个“沐”字,是在朱元璋查不出朱英的亲生父母之后,赐的姓。既是因为沐英恭让孝顺,口口声声对朱元璋和马皇后深沐养育之恩,亦是皇帝对这个养子的承诺,许他永沐皇恩。父子之情深可想而知,而沐家的确是唯一得封疆土的大明勋臣。两百年的沐氏祖训,唯尽忠皇帝而已。

这个时候的庙前广场,乱成了一片。看过书的,有的喊叫、有的号哭、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默然流泪,还有很多没看到书的,拉着人询问,又有不少的在解释介绍,说着说着都哭起来。

“忠”,那是头一等大义,所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病榻遗言》吃准了这一点,将先帝隆庆皇帝明穆宗和现在的万历皇帝说得几乎是可怜巴巴的!百官群臣战战兢兢地苟活于张居正和冯保的淫威之下,亦形容得活灵活现!南京夫子庙这一带往来拜圣贤、看贡院的书生特别多,读到书中皇帝的惨状、张冯二人的跋扈奸恶,都是愤慨不已。

“皇上,皇上啊!臣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怎么对得起这个‘沐’字!”沐朝弼面朝北方,“扑通”跪倒,嘶喊着:“张居正!冯保!奸贼!吾誓与尔等不共戴天!”

沐朝弼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压抑沉郁多日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一片忠义化作嘶哑虎吼,又化作滂沱热泪,哗哗流淌在棂星门下!沐昌祺扶着老父跪在一旁,泪水亦流了满面。我,是沐家的女儿,我也姓沐,永沐皇恩的沐!

徐君怿和王士琪同样怒不可遏,两人上前左右搀扶起沐朝弼,徐君怿道:“沐伯伯!我们一起对付这两个权奸!”

王士琪此时当然明白了,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前黔国公,道:“不错,沐伯伯!皇上被欺,朝纲不振,我们想办法扳倒他们!”

沐朝弼恍如不闻,缓缓站直了身体,仰首眺望着北方,伸大手抹干了面上的泪水,双目中满满的苦痛,与往日不同,更混杂着坚毅的光芒。沐昌祺看看两个书生,哽咽着问:“怎么对付啊?”

“我们上疏!揭穿他们的真面目!我们弹劾他们!”

“联合国子监的同学们!”

两个国子监生慷慨激昂,沐朝弼终于收回了目光,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冲过来一个布衣老者,又惊又喜地高声喊道:“国公爷!真的是国公爷!”跪倒在地抱住了沐朝弼的双腿,激动万分。

几乎是同时,徐君怿惊喜地叫道:“庞先生!您也在这?”老者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其中一位蓝袍中年书生竟然是魏国府的掌塾,不过徐君怿久已不在塾中,沐昌祺后来更是没怎么上过学,此时忙着搀扶老父,其他的都顾不上了。

沐朝弼皱了皱眉头,低头看时却不认识。老人紧紧地抱着,回身招呼:“你们快过来!国公爷在这里!”

“国公爷?”

“国公爷!”

“真是国公爷!”

“叩见国公爷!”

“拜见国公爷!”

“见过国公爷!”

一群男女老幼蜂拥奔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喊着,呼啦啦乱糟糟地跪了一地。为首的老人叫道:“国公爷!我是庞五啊!那年您放了我,谢国公爷和招八活命之恩啊!”

沐朝弼皱眉想了想,记起了多年前帐下一个校尉偷偷溜走,在昆明城外被抓住,本该按军法处死;自己初识思藜,两人正并骑回府,思藜心软,得知他是为了回乡供奉老母便为其求情,最后打了几十军棍放了。沐家自第一代黔宁王沐英起,就交代历代子孙宽以待人,史评:“记人之善、忘人之过,虽夷裔于法,不忍加诛。将吏非犯大恶,未尝轻戮一人。又何其宽大长者也。”

那时候沐朝弼两情正浓、春风得意,这一点点小事哪里会放在心上。是的,好像是叫什么庞五。思藜还笑:都说你们汉人识字多,怎么一个个的姓名都是二三四五六的?那带着戏谑的盈盈笑容,那一身绿地金丝的婀娜身形,在漫天盛开的无忧花树下,仿佛孔雀的精灵……沐朝,弼心中一恸,眼中腾地浮起水雾,别开了头。

庞五没看出沐朝弼的悲痛,絮絮叨叨说着:“国公爷看,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四个儿子、五个孙子!小山,快!这个就是你天天念叨的黔国公,你那点功夫要是让国公爷指点两下,就出息了!”

庞五自顾自地说得又快又急,是一种乍逢故主的喜不自胜:“我们今天进城来游玩秦淮河,没想到遇见国公爷,真是意外之喜!国公爷怎么会在南京?招八呢?”

徐君怿见沐朝弼神色惨然,忙低声对庞五道:“沐国公是被朝廷羁押在南京,思夫人已经……已经不在了!”

“羁押?就是关在南京?”庞五愕然,“那是国公爷啊!怎么能关?招八为什么不在了?”

庞五行伍出身,嗓门洪亮、表情夸张,加上人多势众,场面便极大;而沐家父女仪表非凡、徐王两位儒生亦风度翩翩,实在是个扎眼的组合,广场上的人渐渐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不断有人凑过来,重重叠叠围成了圈。沐昌祺轻声道:“我妈妈不在啦!你别再提,爹爹已经很伤心了!”

庞五愣了愣,叫起屈来:“各位,这是国公爷、世代镇守云南的沐国公啊!怎么会被关被罚?朝廷怎么想的啊?”简直是哭天抢地:“是谁害我们国公爷!”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沐国公?多了不起的人物啊!”

“是啊!开国功臣、汗马功劳!”

“沐王爷平六蛮的吧?”

“火枪神箭破象兵的!”

庞先生抬手止住众人的嘈杂:“大家先别急,听黔国公说。”

庞五拭了拭眼泪,叫道:“国公爷!是哪个狗崽子和您过不去,您吩咐给小的,小的和他拼了!”

庞小山义愤填膺:“就是!陷害忠良!国公爷您发句话吧!”

“云南边疆还要指望国公爷一家呢!”

“是谁害沐家?”

“肯定是奸臣呗!”

人群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像是棂星门下的圆圈挪移到了沐朝弼身周。依旧是议论着、气愤着、感慨着,闹哄哄的声音响彻在夫子庙前的广场上,一如每一个热闹的春日,又不同于那些平常琐碎的春日。

沐朝弼呆呆望着人群,神情恍惚。河上吹来阵阵春风,温暖和煦,金乌在头顶上微微有些炽热,恍恍惚惚,就好像是昆明的阳光。

仿佛还是在黔国府,家人仆佣忙忙碌碌,仿佛还是在军营,将士们肃整恭敬,仿佛在土司的竹楼下,摆夷们一起舞蹈歌唱。然而也是在那样的阳光下,在自己家里、自己寿宴上,被一群锦衣卫带走;之后是无穷无尽的屈辱、囚禁,连妻子都无法保全!寒冷的冬日,飞扬的大雪!

沐朝弼的白发根根竖起,抬起望眼,忽然仰天长啸!碧空悠悠、飞鸟翱翔,而被囚的黔国公困顿憔悴,壮怀激烈中悲愤满腔,长长的啸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仿佛穿过八千里路云和月,自南京飞回了昆明。

人群早已安静下来,齐齐仰望着昔日的黔国公。好奇、敬佩、景仰、崇拜,各种目光聚集,包括王士琪和徐君怿、沐昌祺。沐朝弼原本有些伛偻的身躯此时笔直挺立,魁梧的身材镀着金色的春光,耀眼灼目。

“我沐家世沐皇恩,自黔宁王起一代代镇守云南,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表!”

沐朝弼终于开口说话:“我沐朝弼,听命唯遣,甘愿被囚禁在南京,无他,誓死效忠而已!可是到今日才知道,权奸当道,先帝和皇上都是受奸贼欺负!我沐朝弼,誓与奸贼不共戴天!”

“国公爷是大大的忠臣,就好比岳武穆!”庞五说着被身边庞先生拉住,自己也反应过来比喻岳飞不大吉利,忙道,“国公爷说的两个奸贼,就是张阁老和冯公公?”

“张居正!冯保!”沐朝弼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挥了挥手中握着的《病榻遗言》,“看这本书!是前阁老高拱亲笔所写!可怜一代忠良临终仍然念念牵挂皇上,字字血泪!张居正冯保为奸作乱死有余辜!”

沐朝弼神情坚毅、声音洪亮,慷慨激昂的话语飞越激荡,身周的人群沸腾起来,庞五第一个振臂高呼:“跟着国公爷!打倒奸贼!”

“跟着国公爷!打倒奸贼!”

“跟着国公爷!打倒奸贼!”

春风带着人群的高喊呼呼飞过,沐朝弼放眼望去,壮志满怀!

是时候,沐家再一次致命竭忠,辅佐大明天下,挽救大明皇帝于水火了!

张居正!冯保!你们等着!

棂星门下,一个挺拔的身影正静静望着这边,即使抱飞鱼服换成了普通的元青锦袍,俊逸倜傥的矫健依然没变,只是,手中的飞鱼刀,改成了书卷,那正是《病榻遗言》。

沐朝弼遥遥瞥见徐克绍,瞬时了然,这一切原来是这个少年所为!然而,他是为了什么?高拱死了已经有三四年,这个稿子不可能是刚刚拿到的,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刻印?

《病榻遗言》说来说去共有三大内容,一是,隆庆皇帝驾崩之前就已经看出了冯保的不端并决意摈斥;二是,当年闯进皇宫的刺客王大臣,是张居正的亲信戚继光的手下,张居正居心叵测;三是,张居正冯保联手把握朝政欺负两代皇帝,包括诬陷并挤走忠心耿耿的高拱。

这几点,太狠了!皇帝只要看到这本书,对张居正冯保二人定然由敬爱转仇恨!

只要,让皇帝看到这本书!

小女儿的俏脸正仰望着自己,绯红的面颊如鬓边的红花润泽剔透,娇嫩得吹弹可破。这孩子,会有幸福的将来吗?自己从今天开始义无反顾地与张居正为敌,公然宣战,还能保全沐家、护住女儿吗?她以后是否会和她母亲一样?

沐朝弼心中又是一恸,百炼成钢的心肠,永远因为妻子而柔软。我沐家的女儿啊!你注定一生多忧患! 0hLDOwIoy3Rp1DemjzmAPDXwARYRVlmlNCxEyxvk1048Dric5zkKHRjyrwAJAD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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