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沐朝弼不耐烦地催促,“出招这么慢,有什么用?敌人站那不动等你打吗?”
三年的时间像是三十年,沐朝弼须发皆白,满脸深深的皱纹沟壑纵横,原本魁梧轩昂的身躯伛偻着,像是千斤重担压得再也直不起身。更要命的,双目浑浊无神,总是无意识地呆望空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只有教导徐克绍刘綎,或是沐昌祺偎依在怀中的时候,才会有点儿精神,训斥责骂或是宠溺,依稀有几分旧时的模样。其他无论沐家庄的人、徐家刘家人,甚至云南贵州来的人,都只见到一个神志不清憔悴恍惚的老人。沐义送东西来的时候甚至一眼没认出主人,认出来之后抱着沐朝弼的双腿伏地痛哭,即使那样,昔日威震南疆的黔国公依旧两眼望天,状若痴呆。
徐克绍用的还是绣春刀,沐朝弼并没有教他多少刀法,而是教的破敌之法:如何看出敌人的破绽、如何判断敌人的进退、如何揣测敌人意图,以及两军对阵时的诀窍、阵法、部兵,最重要的,如何赢得整场战争的胜利,即使不得不牺牲一两场战役。
新年刚过不久,小院中积雪初融,残有硝黄的烟气与风混在一处,带来微微的春意。西侧厢房的窗帷紧紧闭着,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呜咽之声,是沐昌祺在和何伽学习吹木叶,原本是思藜的绝技。徐克绍舞着刀,竭力不让自己多看上一眼。两人这几年勤学苦练,都希望在张居正遵守诺言,放沐朝弼回云南抗击缅军时随侍左右,助他为思藜报仇,为孟养人夺回家园。
“噼啪”一声,墙外不知哪里蹿进一截爆竹,在碎石子地上蹦了几蹦。徐克绍不为所动,刀法展开来,舞得滴水不进。可是厢房内的木叶声许是受了惊吓,突然拔高,穿石裂云、直冲霄汉,徐克绍一惊,绣春刀脱手而出,“呼”地飞在迎面的矮墙上,颤动不已。
“蠢材!蠢材!若是敌人故意扰乱心神,你也这样?不中用!”沐朝弼骂道,“在战场上,死一百回都嫌少!”说了几句有些气喘,往后靠进藤榻,闭上双眼,似乎懒得再多看一眼。
徐克绍不敢辩解,自己走到墙边拔下刀,伸衣袖擦拭干净,终于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西厢房。窗帷依旧紧闭,木叶声渐渐平静,引商刻羽,重又娓娓动听起来。徐克绍松了口气,有一刻出神。
“昌祺不小啦!不用再像看小孩子看着她。”身后说话声忽然响起,徐克绍腾地红了脸,像被人揭穿了心事,讪讪地走回练功地。沐朝弼双眼仍旧闭着,似自语、似诉说:“没了妈妈,她总是不开心,在我面前又强颜欢笑的。你们年轻人,平日在一起多说说笑笑得好。”
“我会的。沐伯伯,”徐克绍突然下了决心,慨然道,“我会照顾好昌祺,一辈子!”
沐朝弼半晌不答话,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女儿已经十六岁,若是还在昆明,早已经嫁人了吧?如今困在南京,身为罪臣之女,哪里有什么出路?徐克绍是不错,可他的母亲对昌祺一直嫌弃,东园里是什么样,父女二人至今都不知道。反而刘綎的母亲刘都督夫人、徐君怿的母亲吴姨娘表现出极大的友善,常常自魏国府中接了昌祺去家里,或游园,或雅集,昌祺每次回来都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那两个年轻人,也不赖啊!
何况,明年就要回云南了吧?张居正会守信用的吧?这几年的新年,他都派人送副亲笔写的春联,连着其他节礼一齐到将军山。沐朝弼对春联毫不感兴趣,但至少,这是当朝首辅在表达一种善意,不曾遗忘。跟风的下属们看出苗头,应天府尹也好,锦衣卫也罢,四年中对自己的看管松了许多,明知道自己常在实辉巷,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缅王,绝不会心甘情愿退出木邦和孟养,去年朝廷又遣员出使缅甸,结果同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莽应龙依旧嚣张,对朝廷的招抚毫不领情,甚至觉得大明是怕了他!
是的,张居正态度转好,也是因为明年要用自己了吧?大明的国力一日强过一日。
南直隶福建等大都完成土地丈量,去年在全国实行了一条鞭法,国家财政状况早已大大改善,不但收支相抵,而且听闻户部去年有四十万两结余!张居正,一步步践行着理想。蒙古俺答王虽死,张居正拉拢三娘子安抚了新任顺义王,不久前宁夏又平了蒙古鞑靼的叛乱,倭寇也赶得七零八落,甚至黄河改道的工程都完成了。正是四海升平,该对付缅甸了!
明年,就能回昆明!打缅王!
那四季如春的美丽都市,那天高地阔的西南疆土,那繁花似锦的七彩旷野,那无边无际火红如彤霞的无忧花林,阿藜站在树下,一身碧绿嵌金丝的衣衫仿佛开屏的孔雀,明艳动人……沐朝弼轻叹一声,蜷了蜷身体。
这最后的忍耐和等待啊,分外漫长!
“沐伯伯!”徐克绍担心地叫了一声。沐朝弼如梦初醒,自沉思中睁开双目,茫然地望着徐克绍,半晌随意挥了挥手:“继续练!”
徐克绍呆了呆,失望地暗叹一声,继续挥舞起了绣春刀。怎么办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无论如何不肯与沐朝弼这个罪臣结交,结亲根本提都不要提!找大哥徐邦瑞?自魁光阁刺客事件之后,他一直劝自己少与沐家往来,以免再惹祸上身,锦衣卫的差事丢了事小,就怕以后连身家性命都要搭上!徐克绍知道这位魏国公兄长素来谨慎,能继续让沐昌祺住在魏国府,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可是,怎么办呢?
“沐伯伯!”随着清脆的声音,徐君怿推开了木门,一身半旧的圆领中规中矩,“今儿天气这么好,沐伯伯没出门吗?”
前文说过,国子监的出路极多,徐君怿是高祭酒的得意门生,本可以进北京谋个六部的差事,他却并不肯,只说准备参加科举,随意在南京礼部挂了个差事,拟些外交文书,有时接待安南琉球这些藩属国的使臣。难得吴姨娘亦不反对,说是就一个儿子,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乐坊出身的女子,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智慧。徐克绍有时候甚至觉得弟弟比自己幸福得多!
沐朝弼靠在榻上并不睁眼,大手挥了两挥:“我乏了。你们两兄弟自便。”恰在此时西厢房窗帷“哗啦”打开,沐昌祺探出了笑脸:“七哥哥来了?”
“昌祺!”徐君怿大喜,“正想问你呢,后天去朝天宫你怎么走?妈妈问你要不要坐她的车一起?”
“后天?朝天宫?”沐昌祺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去做什么?”
“咦,二月二做斋醮,太太安排的,说是东园、西圃和愚园三府都一起去啊!”徐君怿诧异道,“妈妈都忙了好几天了,准备各种物事。”
徐克绍心中一凉,不用说,这又是自己母亲故意甩开,或是根本没想起沐昌祺!连忙插口道:“可能大嫂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这几天不是都在这里吗?”
“可我傍晚都回去的。”沐昌祺嘀咕了一句,又忙住了口,笑着望向父亲,“二月二我没空呢,要陪爹爹的。”
这个匆忙堆出的笑容实在太勉强,徐克绍心酸地别过了脸,不忍再看。鬓边的无忧花依旧鲜红欲滴,那个仰脸接住飞舞雪花的小女孩,笑盈盈的天真娇憨却再也不见了。是的。失去母亲后的这三年,沐昌祺变得极其懂事,察言观色,乖巧得让人心疼,尤其在沐朝弼面前,甚至不自觉地承担了思藜的角色。
“哦。那妈妈可要失望了。”徐君怿是个老实头,并没有看出沐昌祺的托词,“她特意关照我来约你呢。”
“这就失望了?”沐朝弼忽然冷冷地道,“明年我们回了昆明,她还不过了?”狗眼看人!害女儿如此难堪,南京的这些太太小姐们都该杀!沐朝弼瞥见昌祺尴尬的神色,连愚园都怪上了。
“回昆明?谁回昆明?几时回昆明?为什么回昆明?”徐君怿惊得问了一串问题。沐朝弼哼了一声不答,沐昌祺在厢房内默默低头,徐克绍轻叹一声,仰头望天。
徐君怿见无人搭理,急得拉了拉徐克绍:“六哥,怎么回事嘛,沐伯伯一家都要回去?”
魁光阁行刺事件,张居正引以为耻,沐家也并不以为荣,锦衣卫应天府更是觉得不光彩,在张居正的命令下,所有人三缄其口,不敢多传扬。连徐邦瑞都是听都督府的手下报告,之后又来问徐克绍,只知晓了个大概。
这时听到弟弟问起,徐克绍踌躇难答,半晌道:“沐伯伯本就冤枉,能够昭雪复职回云南,你该为他高兴啊!西南边疆的百姓,也要庆幸了!”
“哇!昭雪复职?那太好了!”徐君怿拍手笑道,“我早知道沐伯伯是冤枉的!”伸头望了望厢房,“可是以后就见不到了……”
徐克绍愣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是的,她要走,要回四季如春的南疆!不是一时的别离,而是,永远都见不到!
徐君怿絮絮叨叨说着,何伽领着沐昌祺不知何时到了院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徐君怿说着。徐克绍下意识望向昌祺,她却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是勉强的笑容,像雕刻出来的一样。
那一个喜笑颜开、娇憨欢欣的小女孩呢?
徐克绍不知道几人在说什么,不知道弟弟如何惋惜恭喜,不知道如何离开了实辉巷,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进的东园。
“六爷!太太正等着呢。吩咐您一回来就过去。”徐平见主人神情恍惚,连忙又催了一声,“太太挺急的,六爷赶紧去吧?”
“说了什么事吗?”徐克绍实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无精打采地问道。
徐平想了想:“没说啊,估计是二月二的事吧?”
“她老人家做主不就成了,又找我做什么?”徐克绍嘀咕着,终于还是跺跺脚,穿堂过院,到了春晖苑。蓼汀远远地看见,笑道:“六爷可来了!太太正念叨呢!快进去吧!”
出人意料,屋里俞碧珝和另一位贵妇人也在,徐克绍识得是常笃志的母亲,连忙上前一一请安。见郑夫人神态轻松,并没有几人说的那么焦急,徐克绍松一口气,又暗暗懊悔赶得太快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郑夫人伸手理了理徐克绍的衣襟,满是怜爱,“这一身又是尘土又是汗的。”
“和刘綎练功去了。”徐克绍看常夫人在,不敢说常笃志,随口编了一个。
“刘綎那孩子还好吧?”不想常夫人关心地问道,“刘大都督说走就走了,难为他们母子了。我前日碰到刘夫人还说呢,大家多走动走动,解解闷。”
“可不是。刘夫人真不容易,”俞碧珝表示赞同,“听说刘都督一向身体好,腊八那天还巡营了呢,谁想回到家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刘府新年都没过好,邦瑞去帮了几天忙,只叹可惜呢。”
“人如朝露,”郑夫人插口道,“祸福无常。当年老爷不也是好好的就没了?丢下我们娘儿俩。”说着忍不住拭了拭眼角。
“太太快别伤心,都怪我,扯到刘都督。”俞碧珝连忙近前劝慰,“六弟这不都大了吗,再成了家,添几个孙子,太太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徐克绍本来心不在焉地立在一旁,听到俞碧珝的话怔了怔,暗暗皱眉。常夫人冲俞碧珝使个眼色,俞碧珝转身笑盈盈地问徐克绍:“二月二,六弟去朝天宫吗?”
“朝天宫?”徐克绍摸不着头脑,看向郑夫人,“不是母亲领着女眷斋醮吗?我需要跟去伺候吗?”
郑夫人笑了笑:“是啊,我们娘儿们出门散散心。你不去就不去吧。”
“问清楚了,好安排嘛。”俞碧珝笑道,“那我就带着丹珣了。”
徐克绍听俞碧珝意味深长的口气,又怔了怔,想不出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迟疑了一下问道:“是东园、西圃和愚园都去吧?”
“是啊,”郑夫人懒懒地道,“还有常家和俞家。都闷得久了,新年也没出门,一起热闹一下,也祈福求个吉祥。”
“那是所有人都去吧?”徐克绍艰难地措辞,“呃,包括西圃的沐姑娘?”徐克绍不善作伪,说到“沐姑娘”三个字脸都红了,声音也低了好些。
自己的儿子,郑夫人如何不了解?冷冷哼了一声道:“一个罪臣之女,你大哥好心让她住在家里,已经是天高地厚的恩典!还想怎么样?非要爬到我们头上去?”
“母亲!沐伯伯是冤枉的!早晚能昭雪复职!”徐克绍急道,“徐沐两家几百年的交情,沐姑娘父亲被冤,母亲不在了,我们照顾她,义所当为啊!”俞碧珝常夫人第一次见徐克绍发急,又是吃惊又是担心,对望一眼,略带兴奋地看着。
郑夫人见儿子在人前顶撞自己,更是生气,板下了面孔:“你知道‘义’,知不知道‘忠’字更在前呢?徐家是大明开国忠臣之后,中山王自太祖布衣时就立誓效忠,两百多年来世代受朝廷重恩,西圃、东园、愚园,偌大的家产怎么来的?你怎么进的锦衣卫?你大哥是世袭的魏国公!难道不该听朝廷的?冤枉这话,是当臣子的胡乱说的吗?”
这一番教训颇为大义凛然,徐克绍被说得愣住了,魁光阁的事情又无法言语,低了头不吭声,双拳攥得紧紧的。俞碧珝打圆场道:“太太别急,六弟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郑夫人冷笑道,“这事还不都是邦瑞搞出来的?好好的一个魏国公,偏要跟朝廷作对!说了两次还不听!非让一个罪臣之女住在家里!”
俞碧珝见怪上了徐邦瑞,不敢再多话,默然住口。屋中一时寂静无声,唯见西窗上日影渐移,透过茜纱点点隙隙洒落在案几上。
常夫人笑道:“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碧珝一起走吧?”俞碧珝巴不得有此一问,忙道:“可不是,这么晚了!过申时了吧?”侧头向郑夫人赔笑道:“太太,那我们先走了?”
“也好。”郑夫人点点头,刻意和缓了语气,“碧珝别多心。我知道邦瑞的事情你做不了主,不过能劝的还是要劝,不能大意啊!”
“是,太太教训得是。”俞碧珝心中腹诽,口中连连答应着,和常夫人告辞自去了。徐克绍直送到回廊下,招呼二人上了软轿才折回头。见蓼汀领着几个丫鬟捧着盒子进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也是斋醮要用的?”
“新打的首饰啊!”蓼汀一边打开盒盖给郑夫人过目,一边笑道:“太太看,除了老八样的花开富贵、吉庆有余、金玉满盆这些,有不少今年的新样式呢!”
郑夫人随意翻检了两件,叹道:“样式有什么要紧,丹珣那孩子是个懂事的,不会在意这些。看着分量足、成色新,多用好东西就成,可别丢了东园的脸面。”
徐克绍听得心中疑惑,双目中自然而然流出不解,郑夫人叹道:“不妨告诉你,新年的时候我托常家做媒,向虢国府提了亲,俞家已经答应了。这些都是准备的文聘之礼,二月初六要下到俞府的。”
徐克绍头脑“轰”的一声,颤声问道:“提什么亲?”
“你和丹珣啊!”郑夫人说得理所当然,“门当户对,又青梅竹马,你大哥大嫂都很赞成。”
“母亲!”徐克绍叫道,“孩儿、孩儿不想成亲。”
郑夫人愣了愣,板下了面孔:“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你都二十几了,早该成家了!你想让我们家绝后吗?”
“可是母亲!”徐克绍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满脸涨得通红。
“别说了!”郑夫人摆了摆手:“亲事已经定了。你安心等着吧!”见徐克绍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又道,“别妄想什么其他的。那个沐姑娘,不可能!”
徐克绍全身一震,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
知道,还偏选择了其他人!
丹珣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有什么区别?
“恭喜六爷啦!”蓼汀见郑夫人使眼色,忙笑嘻嘻地说道,“今年成了亲,明年添丁,东园就越来越兴旺啦!”
“今年?”徐克绍下意识地重复。
“今年!”郑夫人道,“你二十三了!难道要等到三十?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看不到孙子,我死了都不闭眼!”
徐克绍抬眼望着母亲,心中伤痛,良久长长作了一揖,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春辉堂。
“六爷没事吧?”身后依稀传来蓼汀担心的声音。“能有什么事?”郑夫人冷冷地道,“我的儿子娶亲,我还不能做主了?不用理他,过一阵就好了。”
夕阳渐渐隐没,清冽的湖水、萧瑟的树木镀上一层橙色的余晖,偌大的院中空旷无人,远处鹫峰寺袅袅飘出的不知是炊烟还是檀香,缭绕着弥漫开去。徐克绍恍恍惚惚走到湖边,呆呆望着微微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冰冰的寒意自心底点点散开,自头至脚如冻僵了似的,没有了知觉和意识。
她,要回云南。
我,要娶亲。
今生都不能再见!
暮色四合,湖水渐渐模糊了边界,眼前的水波仍在晃动,远处星星点点地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徐克绍只觉得冷。
“六弟!”徐克绍下意识回头,徐邦瑞一身半旧的茧绸棉袍,在寒风中担心地凝望着自己,“六弟,回去吧!”
徐克绍望着兄长,半晌迸出一句话:“你赞成的,我的亲事?”
“不错。”徐邦瑞缓缓说道,“虢国府的家世暂且不说,丹珣从小在我家中长大,品貌俱是上乘,更难得的是性格和顺、善解人意,六弟你会幸福一辈子的。娶妻娶贤,东园也会和和美美、万事兴旺。”
“这都是你以为?”徐克绍的声音有些颤抖。
“六弟,相信我,”徐邦瑞诚恳地道,“我是为你好,太太也是为你好。徐家安稳了两百年,不能毁在我们这一辈。”
“何以见得就会毁了徐家?”徐克绍反问道,“我有那么大本事?还是昌……”说到这里住了口,喜欢昌祺,并未曾宣之于口。
徐邦瑞叹道:“六弟!沐家不是不好,到底沐朝弼现在有罪在身,是个囚犯身份,我们为了徐沐两家世代的交情为他做些小事不打紧,危及自身就不该了。”
见徐克绍不以为然,又道:“魁光阁里所谓的‘君子协定’你别太当真,张阁老是出了名的器满而骄、睚眦必报的,前面辽王死得不明不白,还有刘台这些言官,你觉得他真的都不知道?”
大明辽王,虽然叫“辽”王,封地却在荆州,与张居正是同乡。这一代也是最后一代,辽王朱宪节,先是被废为庶人禁锢于高墙之中,没几年干脆被杀掉,罪名是他想造反,荆州辽藩也被“国除”,后来辽王府作为废府三文不值两文被卖给了张居正。堂堂大明的藩王,朱家的龙子龙孙啊!传言,一切的原因也是辽王与同乡张居正素有嫌隙,张居正的祖父任辽王府护卫时不知何故醉死在王府中。
“大哥的意思是?”徐克绍的声音抖得厉害,湖边站久了,越来越觉得寒冷。
“魁光阁事件,和王世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仍然被找借口卸职回了老家;何况亲自行刺的沐朝弼?”徐邦瑞缓缓说道,“五年之约,我猜想不过是缓兵之计,以此换得五年沐家的不捣乱、不报复!你也看到了,朝廷自那之后,安稳了不少!”
“那五年之后呢?”
徐邦瑞摇了摇头:“具体我也猜不出,但是那么轻易地放过沐朝弼,让他官复原职,不可能!张居正用的人都是俯首帖耳无条件听命的,戚继光李成梁身为总兵官,都能被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调得动!而沐朝弼……”又摇了摇头,其意甚明。
徐克绍呆呆立着,头脑像是冻僵了,无法思考。
“所以,对沐家,我们只能保持距离。”徐邦瑞的话语在苍茫暮色中听来冰冷得如寒风一样刺骨,“五年之后,不知道沐家会被加上何种罪名!沐姑娘……”魏国公又摇了摇头,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哥,”徐克绍抓住了兄长的袖子,“我们必须帮她,帮沐家!”
“怎么帮?六弟你想得太简单了!魏国府不是两百年前的魏国府,我也不是当年的中山王!这次你只是被遣回家养伤,这已经是张阁老天大的恩典,中山王的余荫了!文璧上次说起来,还啧啧称奇呢!朝廷百官,各处藩王,甚至太后,甚至皇帝本人,谁敢不听张阁老的?”
徐邦瑞说到这里,终于也有些急了:“我以前也是太天真、意气用事,如今朝堂上的风吹草动还是要多留神,凡事听听文璧侄儿的意见,就像前年皇帝的那份《罪己诏》,你没看到吗?文璧再三提醒,不要触怒张阁老!”
万历皇帝十八岁那年,堂堂大明天子,喝醉了酒,一时任性,让两个小内监唱曲不肯,小皇帝发怒只割了二人头发而已,结果被冯保告到太后和张居正那里,受好一顿教训。甚至传闻皇帝还跪读了《霍光传》,不知真假。但皇帝的《罪己诏》是内廷外朝各一份,天下皆知。
“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朕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朕悔过。”这样的语句,出自皇帝之口啊!真是有史以来最谦虚的《罪己诏》!
传闻,这是张居正写的!
而至于引皇帝喝酒的两个乾清宫牌子太监孙海、客用,皇帝的意思是发配到南京孝陵种菜,张居正嫌轻,加重处罚,硬是充作了净军,皇帝也无可奈何!
徐克绍默然不语。是的,此时的大明,是张居正的。
那沐家,就由他去吗?等待明年更大的灾祸?一道流星“倏”地自天空划过,短暂的光芒照亮了天际,又迅速坠落消失在湖中。徐克绍心中忽然一动。
徐邦瑞和缓了语气,道:“我们能做的、能帮的,当然还是尽量帮。沐姑娘住在西圃,不也好好的吗?但是结亲,肯定不行。”
“大哥,我明白了。”徐克绍短短答应着,转身往回走,“我累了,回去吧。”
徐邦瑞审视着弟弟的神色,沮丧、沉闷、无可奈何,但是,终究会过去的,人生哪有那么如意美满的事?能求得安稳,已经不错了!徐邦瑞拍了拍徐克绍的肩膀:“回去吧!”
自回廊转角目送走了兄长,徐克绍转身大步进了自己屋中,挥手吩咐侍立的下人:“都出去,我歇息了。”
架子床下有几道暗格,伸手够不到,必须钻到榻底。徐克绍爬出来,又是一身灰尘,随手掸了掸,打开了手上的蓝布包袱。还好,稿子还在,三年的时间,纸页已经有些发黄。
高拱,看你的了!张居正,不可能永远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