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绍伤得着实不轻,养了一年也还是虚弱。
张居正遵守诺言,没有追究这次沐家的行刺,让王世贞厚葬了刘烟玉,又交代刘显父子好好照顾徐克绍。然而锦衣卫的差事、吩咐也不用再做了,客气的说法是好好养伤,实际是卸了他的职位。
这次魁光阁的行程,无疑是南京锦衣卫泄露的。而三年里执行的监管沐朝弼的任务,简直是儿戏!沐朝弼下山、招人、影响力远达北京,干扰朝政,怎么做到的?张居正极为不满,碍于中山王徐家的地位声望,没有处罚徐克绍,已经是相当容忍。京师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本是冯保的亲信,对张居正向来绝对服从,这一道冠冕堂皇的任免自然毫无阻碍,于是徐克绍成了光拿薪俸不用干活的闲人。
“六爷别急,我来问个清楚。”明彻含笑道,“这些芍药花在鄙寺已经近百年,几代住持悉心呵护,小僧也日夕照料,因此才长得这么蓬勃,是金陵城中一绝!有道是‘鹫峰寺中芍药仙,花枝千金叶百钱’呢!摘些花朵无妨,小僧亲自送过去也成。非要芍药根不可吗?”
徐克绍懒懒地半躺在藤椅上,望了望四面娇艳缤纷的芍药,粉、红、白、紫、黄、绿,甚至黑,七彩绚烂,繁花似锦,一群群蜂蝶闹攘攘地流连花丛之中,清风环绕,混杂着甜甜的花香,说不出的艳丽妖娆。徐克绍轻叹一声:“花朵花瓣也要,根子也要,而且说要那种什么白芍?”
明彻苦了脸:“六爷博学。是白芍。”
徐克绍见他不动,抬腿虚踢一脚:“花花草草罢了,这么小气!”
“白芍啊!小僧盘弄了十几年,才有这么几丛……”明彻愁眉苦脸地唠叨,“什么人这么重要啊?非得我们鹫峰寺现挖了送过去?小僧去药房买些不成?”
徐克绍瞪了一眼:“快去!”
“是。是。小僧这就去!”明彻快要哭出来,“小僧亲自去挖!”说着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地走了。好一会儿,领着两个小沙弥拎着铁锄、斧头和箩筐之类的,到芍药丛中摘花朵,还有,挖白芍药根。
徐克绍远远望着几人忙碌,往后又靠了靠,闭上了眼睛。什么人这么重要?当然只有她,沐昌祺。她本来就爱捣鼓药草,自从结识那个东璧先生李时珍,得了些方子,更是兴头头地整日盘弄。配出的药丸总让天南星先试,亏得小狼崽身体好,一次次皱眉吃下去也没吃死,反而越发健壮!然后制好了就托何伽那里来来往往的屯堡人带到云南。稀奇的是,据说前面送去的药丸疗效极好,大受欢迎!沐昌祺受到鼓舞,更加乐此不疲。见俞家姊妹嫌她弄得乌烟瘴气药味四溢,徐君怿就邀昌祺到愚园,与吴姨娘很快熟络,愚园便成了制药作坊。
“小心!小心!”传来明彻张皇又肉痛的叫声,“往这里偏一点,轻轻挖,不要动到主根,小心啊,阿弥陀佛!”徐克绍笑了笑,并不睁眼。
有时候,很羡慕徐君怿。这个弟弟看起来文弱,可是极有主见,喜欢的事情就坚持到底,吴姨娘总是先妥协而后支持。比如读书,那日高祭酒来说,徐君怿在国子监中成绩优异,不仅比其他荫生、捐生强很多,就是正经的官生也鲜有能及,再读个两年,准备荐他去京城呢。说不定真有一日,魏国府的门楣因他而再次光耀。
而自己呢,一直浑浑噩噩,袭了锦衣卫的职位就顺着做下来,所有的待人接物也是循章而为,从没想过喜欢还是不喜欢,也从没有过激情。直到碰见沐家人,才发现自己也是有热血、有悲欢的!是的,想去边关驰骋、想去报效杀敌,哪怕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还有昌祺,那个让自己念念在心、时刻不忘的小女孩,偏偏母亲嫌恶她的出身,更不满她的举止,有意忽视她的存在。东园里常有各种女眷集会,可是至今,也没有让沐昌祺进过东园。自己能怎么办呢?听说她在找白芍,便这么安排着送过去,心甘情愿为她做一点点事,可是,就一直这样吗?
徐克绍心中烦闷,懒懒地又往后靠了靠。清风徐来,经堂中传来隐约的梵音,声声悲悯。怎么办呢?母亲有意无意说了好些次,中意丹珣,希望她能做将来东园的主人,可是,自己从来只当她是小妹妹!而且娶了她,从此像大哥大嫂那样精致细巧地生活吗?一辈子在园中、在金陵城里诗情画意,看白鹭翱翔?
“六爷!六爷!”远远地传来呼声,徐克绍不耐地睁开眼睛,望见朱之蕃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还好这一次张阁老没有多追究,除了自己,南京锦衣卫其他人都没动,否则可真对不住这帮兄弟了。
徐克绍事后琢磨过很多次,沐朝弼是如何得知张居正那一晚要去魁光阁的?是送赤琼花给沐昌祺的时候说顺了口?还是奇芳阁那里走漏了风声?无论如何,这次是自己领导的南京锦衣卫护卫不当,处罚算很轻了。
“六爷今儿气色好些了。”朱之蕃靠近瞅了瞅笑道,随手放下一个食盒,“奇芳阁的菜包,时鲜荠菜馅的。六爷尝尝。”
徐克绍示意他放在椅旁案上,懒懒瞥了一眼道:“胡老板,你来鹫峰寺作甚?”
朱之蕃身后闪出一人,正是胡承龙,满脸堆笑:“多日不见六爷,挂念得紧。听衙门的老爷们说六爷还在养伤,又不敢上门,怕扰了六爷。可巧昨儿得了根长白山的野参,已经成人形了的,说是有起死回生之效,我就今儿求着朱大人带我进来,奉给六爷补补。”
“承你想着。不过我没那么娇气,竟要吃人参保命了?”徐克绍笑了笑,“拿回去救济病人吧。”
“那是。六爷心眼好,定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胡承龙笑道,“六爷赏脸收着吧,就是自己不用,孝敬太太也是极好的。”
徐克绍皱了皱眉:“究竟什么事?”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徐克绍不觉得自己和胡承龙有那么深的交情。
“没事,就是看看六爷。”胡承龙讪笑着。
“好。我就问这一回,回头你可别再提了。”徐克绍说了便往后一躺,闭上眼不再搭理他。胡承龙急了,忙道:“有一点小事,小事。”
“说!”
“小的偶然得了本稿子,吃不准能否刊印,想请六爷帮着拿个主意。”胡承龙轻声道,“我带过来了。”
“我不懂书不懂文不懂诗词歌赋,更不懂刻书卖书,”徐克绍提不起精神,“找我拿什么主意?”
胡承龙望了望朱之蕃,朱之蕃会意:“六爷,我去看看芍药弄得怎么样了。”说着转身去找明彻,老远就听见明彻带着哭腔的痛呼:“哎呀!之蕃,看看我的白芍,惨啊!”
徐克绍仿佛看见明彻痛不欲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坐起了身问道:“什么‘小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胡承龙又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才将手中的一个纸包递给徐克绍:“六爷先看看。”
徐克绍皱眉接过,打开看是一摞手稿,字迹颇为凌乱潦草,歪歪斜斜的又笔端无力。随手翻到起始页,“病榻遗言”四个大字下,“高新郑”三个小字清晰分明。徐克绍一惊,狐疑地望向胡承龙。
高新郑,那就是高拱!张居正之前的内阁首辅!和张居正常被称做张江陵一样,高拱也因故乡在河南新郑,被叫做高新郑。
胡承龙肯定地点点头,凑近徐克绍身边,低声道:“所以我急忙来找六爷。六爷上次不是见过张阁老?这书刊印出来,销量一定是不得了的!就是不知道张阁老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徐克绍站起了身,低头急急翻阅,越看越心惊,“灭你九族都是轻的!这里面全说的是张居正和冯保的坏话啊!”
胡承龙颓然坐倒在椅边的脚凳上,喃喃道:“灭九族……还是轻的……”
“真的假的?高拱的手稿?这些罪名可太厉害了!先帝受冯保欺负?不敢还宫?高拱说的是真的假的?”徐克绍一边看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张阁老勾结冯保,矫诏顾命!阴谋陷害驱逐走高拱,还有这些招权纳财之事!一件件都不得了啊!若是真的,张居正岂止阁老不该做,恐怕还要下监牢!你说,他会由着你刻印、由着你宣扬吗?”
“那么严重,六爷?”胡承龙满脸痛苦,“我一个开书坊的,不懂这些朝廷的事,但是我一看到,就知道这书能大卖!笃定火爆啊!”双拳砸在案上,咚咚直响:“笃定笃定啊!”
徐克绍摇了摇头:“笃定也没用。我记得张居正去年回江陵葬父的时候,特意经过新郑,专程去探望高拱,传闻两人见面齐齐老泪纵横,着实亲热感慨,以致世人都以为他们尽释前嫌了!想不到,高拱会来这一手!积怨难平也罢了,实在老谋深算!死了都不放过张居正!”
“是啊,高拱去年夏天病死,张阁老还写了挽联,传诵一时。今年又说鞑靼顺义王称臣是他的功劳,赠复原官了嘛!大家都说,张阁老待高拱,有情有义啊!”胡承龙拍腿道,“所以这个‘病榻遗言’的内容,真是一波三折的曲折!想不到会再起波澜!这个时候把这书推出,火爆大卖、天下哗然啊!”
“天下哗然是不错,你胡承龙脑袋首先被‘哗啦’掉!”徐克绍斥道,“除非你有把握不让张居正看到,或是你能对付得了当朝首辅!”
“我没有。我不能。”胡承龙慌忙摇手,“可是这书一定火啊!六爷,上次那个《东园集诗》我还求您请王世贞作序,还收您一点版费,这本书,通通不用!自己就火爆啊!赚不赚大钱也罢了,我胡家书坊立刻拔得头筹,跃居大明第一书坊!”
“你要钱不要命?”徐克绍望着胡承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个书商,看到本“笃定火”的书却不能刻印,居然这般煎熬!
反过来说,对自己的职业如此热爱充满激情,多好啊!胡承龙一个书商尚且想着要成为“大明第一书坊”!自己呢?真的要在这东园的美丽风景中,坐吃等死吗?
“六爷,不是为钱,我难受啊!”胡承龙拽着头发,唠里唠叨,“胡家书坊是先祖父开始办的,到我是第三代,规模是比以前大了不少,在南直隶也算得上响当当的字号。可是过淮河黄河、下赣江珠江,南北两边甚至再远就没我们什么事。我若是印这本书,六爷,那就势不可当,扫平南域北疆啊!”
徐克绍想了想:“你这稿子哪儿来的?”
“呃,这个嘛,”胡承龙吞吞吐吐地面露难色,“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六爷就别多问了。您给出个主意,现在怎么办好呢?”
徐克绍脑中急速思索。高拱堂堂三朝老臣,对大明有功无过,无端被逐回老家,壮志未酬,不知何等愤懑!在病榻上挣扎着写下这些始末,什么人有权力,硬要捂住真相不让人知?
可是冒险印出来,胡家书坊肯定会被张居正灭了,胡承龙小命难保!不知道还将牵连多少人!而朝廷上下定会因高拱的这些故事对张居正、冯保有新的认识和看法,如果皇帝看到……
“你先保密不要多说。”徐克绍道,“让我想想,找大哥商量一下。”
“好!好!有劳六爷!大爷见多识广,说话极有分量,您帮着问问,我等您吩咐!”胡承龙千恩万谢,神色又是期待又是痛苦,又有些踌躇满志。
徐克绍摇了摇头,并不多说。以大哥的性格,多半是禁止刻印,说不定立刻将稿子销毁,但他是徐家之主,这么大的事,必须问他。
“这稿子你有几份?要是搁我这儿丢了呢?”想到大哥的反应,徐克绍忽然担心起来。
胡承龙得意地笑了笑:“这是原稿,就一份。不过小的昨儿一拿到,就连夜抄写了一份,藏在家里呢。六爷尽管看,一定想出法子来刊印啊!”唠里唠叨又说了好久,徐克绍宽慰几句,好容易去了。
日头渐渐高至头顶,阳光自青松的枝叶间细细地筛下一缕一缕金黄。藤椅上依旧凉凉的,徐克绍仰望着青松,沐朝弼的面容在眼前浮动。
渐渐地,旧布衫变幻成了朱红蟒袍白玉带围,一个尖利阴柔的太监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着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处以典刑!钦此!”
沐朝弼,不,高拱的面色变得死灰,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头涔涔而下,蟒袍玉带不停地颤抖。
“每唯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唯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仍旧是旧布衫,满面病容,憔悴衰老,是高拱?还是沐朝弼?
“吾何悔?今吾顺以送先皇终,而曾未敢苦其心,则吾本心已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悔之有?”
浑浊的眼底泪如泉涌:“初时人亦惑之,及后渐渐所为尽露,皆有证据,人始知其端以为毒哉!”
干枯如鸡爪的手指点点戳戳:“试待看之,必有信然者矣!”
徐克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依旧是树影重重、长日寂寂,大殿中诵经的声音忽远忽近。身后依稀是明彻在向朱之蕃诉苦:“够了吧?这么多了!不能再挖了!再挖鹫峰寺就没白芍药,只剩六彩了!”
徐克绍摇了摇头,把梦境甩出脑海。沐朝弼和高拱两人的遭遇如出一辙,所谓欺负母嫂、所谓蔑视幼主,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其实,不过是因为挡了张居正大权。
若是把这本稿子给沐朝弼看,他会怎么样?虽然去年在魁光阁里,沐朝弼与张居正定了五年君子协议,可那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吧?徐克绍不相信沐朝弼就那样谅解、赞成了张居正。而五年,又多么漫长!长到够再一次天翻地覆!
“六爷!看这样可以了吧?”朱之蕃兴冲冲地拎着两个小箩回来,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明彻:“不可以也没有了!真没有咯!”
徐克绍探头望了望,一筐粉嫩的花朵,一筐洗净了泥土的芍药根,点点头:“好了,先这样吧。”瞪了明彻一眼嘲笑道,“你法号‘明彻’,又日日诵经,这一点花儿都舍不下,哪里‘明’、哪里‘彻’啊?”
“阿弥陀佛!六爷!小僧就是这花儿舍不下啊!”明彻叫屈道,“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小僧可都是色即是空啊!”
“得了,还空呢!这半天就听你叫苦不迭,就差没哭了。”朱之蕃插口道,“一点花儿嘛,六爷教训得是。”明彻苦着脸不敢再说,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徐克绍望着明彻的背影,摇头笑道:“这个爱花成痴的!”起身抖落衣上的落英,拨弄了几下花瓣和白芍,道:“把这个拿去西圃吧。”
“我刚才路过魏国府,正好碰见沐姑娘出门,”朱之蕃道,“说是去什么实辉巷?”
“去何伽那里了?”徐克绍精神一振,“你不早说!赶紧走!”朱之蕃摸不着头脑,见徐克绍拎着箩筐就往外奔,连忙接了过来,觑着徐克绍难得的兴高采烈,挠了挠头,索然不解。
沐昌祺自思藜走后就搬进了魏国府,住在原来的临风轩,仍旧是佳木带着一帮丫鬟婆子服侍。说起来距离东园只有几步之遥,可是侯门深似海,更加男女有别,徐克绍即使去魏国府,也轻易见不到她。何况俞家姊妹在前,徐克绍自上次绛纱馆碰到,之后就有意躲避,哪里还敢上门招惹,所以只好派人打听着,沐昌祺在愚园了,才奔去看一看,可是一来二去,吴姨娘也疑心,总不能次次“凑巧”碰上?所以这一年多,虽住得近,反不如从前在将军山时见得多。
两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实辉巷中,小径幽深,矮墙上不时有一株红杏,或是几根刚结了石榴的树枝露出,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朱之蕃叹道:“这位‘大圣菩萨’真会享清福,这个地方闹中取静,怎么找到的!”
“清福?”徐克绍摇了摇头,“不享也罢!这一年可憋死我了!”
“那六爷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朱之蕃随口问道,“中山王的后人,天生就是要享福的啊!不像我们普通人家,还要谋出路。”
“得了,你要谋什么出路?”
“我准备去参加科举呢!”朱之蕃笑道,“锦衣卫这里我本来只是附籍,又碰上这次得罪了张阁老,前途是不要想了。然而人生在世总不甘碌碌无为,所以我想着再读读书,像江先生那样,两榜出身,为国效力,多好!”
徐克绍停住了脚步,惊异地望着朱之蕃。跟了自己好几年,只当他是个庸庸碌碌的富家子弟,没想到又是一个胸怀大志的!
“六爷别笑我,”朱之蕃挠了挠头,面露羞涩,“我就是这么想,可不知能不能考中,您先给保密哈。”
“你一定可以。”徐克绍由衷地祝愿,“将来一定能像江东之一样,出使异域,得遂大志!”
朱之蕃在万历二十三年高中状元,进翰林院,官至礼部侍郎。万历三十三年出使朝鲜,谢绝朝鲜的重金厚礼,不辱使命,并大力收集散落在朝鲜的中国文物,在中国文物史上的地位不可忽视。其作《使朝鲜稿》至今仍是研究万历时朝鲜状况的重要资料。南京人民为了纪念他,把朱之蕃居住过的巷子起名为“朱状元巷”,就在莫愁湖路和仓巷之间。
听到这诚恳的话语,朱之蕃心中感动,还想再说几句,忽见徐克绍面色凝重、侧耳倾听,也忙竖起了耳朵。一阵阵哭声自巷子尽头传了过来,哭得伤心欲绝、撕心裂肺。
“好像是沐姑娘的声音!”朱之蕃话音未落,徐克绍已经奔到了木门前,“咣当”一脚踢开。门原来只轻轻掩着,被他踢得木闩迸断跌在地上,朱之蕃随后捡了起来。
徐克绍进了何伽的院落,一眼就看见沐昌祺蹲在墙角的石榴树下,埋头痛哭,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旁边蹲着褐方圆白花锦的魁梧身影,竟然是刘綎,正连连搓着手,语无伦次地叽咕:“你别哭啦!别哭啦!是我不好……”
相识几年,徐克绍从未见沐昌祺哭过。即使在雪中遇狼、在延青阁被刁难、在人群中被挤倒,最危险最困难的时候她都笑眯眯的,自有一种娇憨的快乐,感染着身边的所有人。所以刚才听到哭声,徐克绍朱之蕃都不能确定,实在是沐昌祺没有哭过。
徐克绍两步跨上前,一把揪过刘綎,挥拳便打。刘綎猝不及防,急忙躲时已被狠狠击中一拳。“哎!老六!”刘綎见徐克绍面色铁青,出手毫不留情,只好一边躲闪一边招架,“老六!你干嘛?”
“六爷!问问怎么回事吧。”朱之蕃也叫着,俯身看了看沐昌祺。沐昌祺头埋在臂中,根本就没看见人,背影耸动,只是号啕大哭。朱之蕃心中疑惑:真是被刘綎欺负了?
刘綎连叫了几声,见徐克绍不睬也渐渐火气上涌:“好!真打啊!”腰板一挺,双拳击出!顿时两人翻翻滚滚打在一处。
徐克绍自幼与刘綎相识,打架打了岂止几百场,只是大多嘻嘻哈哈的游戏,就是上次在校场,也是一招一式的比武,从没像今天这样怒火冲天,贴身性命相搏。小院中的落叶花草被劲风激得飘起,又四下散落,树上的麻雀惊慌地匆匆扑棱棱飞走,一只花猫伸头“喵”叫了一声,也急急转身逃开。还好两人都没带兵器,否则何伽这个小院子就被拆了。
“喀喇”一声,刘綎踢到了石桌旁的一株含笑,小树从中折断,歪倒在石桌上,顿时尘土飞扬,树叶落花四下分散。
朱之蕃连忙拎起沐昌祺,让到井后角落:“沐姑娘,别哭了!”
沐昌祺茫然地看看朱之蕃,泪水像瀑布哗哗地流淌,明绿绡衣浸得尽湿。“沐姑娘,你有委屈就告诉我们,别哭了!你看,要打出人命了!”朱之蕃唠里唠叨,徒劳地又喊了几声:“刘大少!六爷!别打了!”
“别打了!”沐昌祺顺着朱之蕃的手指侧头望向院中还在拳来脚往的二人,似乎想了半天,忽然哭道:“六哥哥!六哥哥!我妈妈,我妈妈死了!”往地上一蹲,又放声痛哭起来。
徐克绍一惊,举臂格住刘綎的老拳:“沐夫人她?”
“是啊!死了!”刘綎没好气,随手拭了拭嘴角的鲜血,“前线战报,缅甸大军侵入云南,孟养宣慰使思个、大将思藜等不敌被杀!缅甸占了孟养!思藜不就是思夫人?我好心跑来告诉沐姑娘,你倒好,挥拳就打!”
“什么时候的事?”徐克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孟养被占了?”
万历七年春天,缅军再次大举进攻孟养,大明官军奉令不准出战。思个率孟养百姓拼死抵抗。然而缅军这次有备而来,兵精将猛、攻势汹汹,兵力上又占了绝对优势,孟养兵完全抵挡不住,边打边退,一直退到腾越,终被缅军剿杀,思个思藜等孟养首领不屈遇害。
刘綎说着云南的战报,一向慵懒的面上也露出钦佩之色:“思个就是思威他爹吧?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就知道思家人好样的!一手长鞭出神入化也罢了,这份血性实实难得!只可惜了沐夫人!”
“只可惜了沐夫人!”那个永远温柔浅笑,满是体谅理解的沐夫人!英姿飒爽、豪气干云的孟养招八!
大雪没身的将军山,她扶着病重的丈夫、稚龄的女儿,面对狼群,若无其事;荒僻艰苦的沐家庄,她缝衣做鞋筛谷扬糠,依旧甘之如饴;孟养危险,她奔赴云南,独挡缅王大军……她这次再上战场,其实是知道有去无回的吧?临行在门边驻足回头,那一个如往昔温柔的笑容,多少心酸无奈!她是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女儿!
“六爷!”朱之蕃惊叫了一声。徐克绍随手一抹,脸上的汗水尘土中不知何时混入了滴滴泪珠。蹲在地上的沐昌祺仍在哀哀哭泣,声音已经嘶哑,乌发绿衣的背影不停颤抖,像是十几年的痛哭在此时一起迸发。这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以后又会怎样?
徐克绍轻轻走到沐昌祺身前,缓缓蹲下身,无比温柔,又无比坚定地伸臂揽住了她的肩膀:“昌祺!”
宽厚温暖的胸膛,像那日熙攘杂沓人群中的保护伞一样,令人安心。沐昌祺渐渐停止了哭泣,仰头望向徐克绍,泪眼婆娑地道:“六哥哥,我要为妈妈报仇!我要把孟养夺回来!”
徐克绍半晌不语,良久道:“好!”抿紧了双唇,不再多说一个字。
“老六!你别胡乱答应!”刘綎嚷嚷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老爷子在家里叹气呢!虽然打成这样,可是朝廷并不准备用兵!说啥‘癣疥之疾’‘不足为患’,让黔国公就地安抚,朝廷择时再遣使去缅甸招降呐!”
“安抚安抚,安抚到什么时候啊?”朱之蕃抱怨道,“缅王这样狼子野心的,越安抚越觉得我们大明好欺负!前面丢木邦,现在丢孟养,不就是因为安抚吗!”
“之蕃你别冲我吼啊!别说我,我家老爹也没办法啊!”刘綎说得委屈,“武将谁不想打?大的说是为国守疆,小的也是杀敌立功嘛!朝廷不肯,张居正不让开战,有什么办法?上次在魁光阁,你也看到张阁老怎么个意思了?说是打不起!”
“六哥哥,”沐昌祺攥着徐克绍的衣袖,仰脸道:“我不管朝廷发不发兵,不管张阁老怎么说,我对着菩萨起誓,一定要杀缅王!夺回孟养!我妈妈、我阿舅,那么多孟养人不能白死!”
徐克绍想了想道:“昌祺你知道吧?张阁老与沐伯父有五年之约,到万历十一年若是缅甸仍然贼心不改,就让沐伯父回云南反击,朝廷支持钱粮!张阁老是个守信用的人,沐伯父一定能回去打缅王的!我们到时候一起助沐伯父好了!”
“可是,若缅王突然听话了呢?”沐昌祺急道,“到时候又不打了呢?”
“莽应龙要是乖乖交还孟养,那是两族百姓之福!”徐克绍道,“可是他绝不会肯!沐伯伯在云南那么多年,最了解缅王。我相信他的判断是对的。”
“爹爹……”沐昌祺喃喃道,“爹爹可怎么办?”
“是啊,这时候最让人担心的,是沐伯父。”刘綎难得地正经,“沐伯父和沐伯母那么恩爱,听到这个消息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咕咚!”一声,已经没有了门闩的木门轰然倒地,门上摔着一个魁梧的布衣身影。“国公爷!”何伽在一旁惊惶地叫着。“爹爹!”“沐伯伯!”“沐伯父!”众人惊叫着围了上去。
昔日的黔国公双目紧闭面如死灰,被迫离开故土和战场,囚禁在风花雪月的江南,眼睁睁望着最心爱的人一次次奔赴南疆战场,如今干脆失去了她!沐朝弼飘飘荡荡,魂魄飞出了实辉巷。“阿藜!阿藜!”那一个明眸皓齿,如孔雀开屏般明艳动人的摆夷女子,敢爱敢恨,一无所求地跟着自己二十年!
哪里去了?阿藜哪里去了?
“我要去找她!”黔国公叫喊着,如受伤的野兽嘶吼。
幽深的小巷,不知哪里响起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声:“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