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戴三山,顷刻随轮至。”小烟玉轻声唱着,渐渐靠到了张居正的身边。“宝月圆时多异气,夜光一颗千金贵。”
张居正哈哈一笑,双手拥住了小烟玉:“我看你才是千金贵!”
几乎是同时,寒光一闪,小烟玉自琵琶轴中抽出匕首,劈面就向张居正胸膛扎去!张居正下意识地往后避让,可是距离太近根本避不开!徐克绍手脚远比头脑动得快,奋身一跃,绣春刀“呛啷”一声撞开了匕首!
小烟玉不退反进,举起琵琶兜头就往张居正头上砸下!徐克绍不及起身,后背奋力一拱挡在张居正之前,生生硬挨了这一砸!身后的锦衣卫们就抢的这一刻工夫,“刺客!”“刺客!”齐声高喊中蜂拥而上捉住了小烟玉,更自屋顶、窗后、帷幕下等等匪夷所思之处,冒出了无数锦衣卫,团团围住了后面簌簌发抖的一群女乐。
张居正狼狈地自地上爬起,酒意惊得荡然无存,推开满脸惶恐的王世贞,凝望着小烟玉。王世贞心中叫苦不迭,今晚这马屁拍得好!只说两人谈得入港,不久即可高升,这下好,冒出个刺客!
小烟玉!奇芳阁的头牌啊!怎么会是刺客?
刚才一顿搏斗,小烟玉鬓发散乱,白衣上沾得又是酒水又是菜汁,还有几滴鲜血,神色更似换了个人,诱人的妩媚荡然无存,冷冷清清得犹如秋月澄塘。张居正哼了一声,好整以暇地掸了掸圆领服上的灰尘,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冷冷问道:“你姓什么?”
小烟玉头一扭,并不理睬,清冷中甚至有几分高贵。连徐克绍都疑惑起来,与刚才那个柔绵妩媚的歌女,是同一个人?背上隐隐作痛,这一琵琶砸得可真不轻!
“刘。是不是?”
众人都是一怔,小烟玉狐疑地瞥了眼张居正。窗外新月当空,月华如水,自宽牖中倾斜进阁中,半边青砖地犹似镀了层银。张居正缓缓道:“你扑过来时的眼睛,和你爹一模一样。”
“我爹!”小烟玉尖叫一声,“你还有脸提我爹!”奋力纵身又要扑上。几个锦衣卫连忙死死按住。“我爹死得好惨!眼睛都不闭!走时还在叫‘恩师’!你怎么有脸提他!”
“你是刘台的女儿!”王世贞失声叫了出来,连忙又捂住了口。徐克绍恍然大悟,打量小烟玉的面庞,果然与当日波光榭中的刘台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此时少了媚态的遮掩,更是眉目宛然。
刘台临走,不是将女儿托付给沐朝弼了吗?徐克绍隐隐觉得不安。
“他本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他上疏弹劾我,我虽然心痛,可是并没有怪他。”张居正长叹一声,“他的死,我事先并不知情。”
“现在你当然说不知情!”小烟玉叫道,“他被发配,你不知道?故意灌他酒,又逼他酒后疾走,你不知道?爹爹,爹爹,你好惨呐!”晶莹的泪水终于涔涔滴落,打湿了飘飘白衫。
“相信我。若是我想害他,只要当日他上疏的时候我不去向皇帝求情,任他被打一百下廷杖,他早就死了。”刘烟玉呆了呆没有言语,双眸中现出困惑之色。
张居正凝视着刘烟玉,诚恳说道:“官做大了,常常下属胡乱溜须拍马,自以为是讨好我、对我好。”说着有意无意瞥了眼王世贞,王世贞一惊,往后缩了缩身体。
“当然很多人就把这些事算在了我的头上。”张居正喟然长叹,“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的,肯定是把你爹的死全说成我一手操纵的。但是,我没有。我张居正敢作敢当,恶事坏事我做了不少,但是害自己的学生,而且是悄悄地用阴谋诡计害,我不屑为之!”
刘烟玉仰望着张居正,一尘不染的仪容、轩昂玉立的身形、毋庸置疑的口吻、孤标傲世的目光,突然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那难道是他们骗我?
多年埋藏在心底的仇恨,忽然间动摇起来。我处心积虑卖身奇芳阁,习歌舞争头牌,苦苦等了很久才等到今日机会,难道是错了?
“老爷!老爷!”游七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小的在外面听到老大动静,没事吧?哟,这是怎么了?秦淮十六艳呐,这是怎么了?”
张居正意兴阑珊,挥了挥手:“散了吧!”负手踱到长窗之前,眺望着秦淮河上波光粼粼,画舫游船逶迤,不由一声长叹。
“大人,那这个刘,”徐克绍躬身问道,“这个小烟玉怎么处置?”
“押到诏狱里。”张居正随口应道。
徐克绍答应着,吩咐朱之蕃捆好带走。锦衣卫们一排排地列好队形,押着其他十五名女乐率先下楼。朱之蕃回头想问这些人怎么办,徐克绍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不问,放了还不就放了?这些歌女何辜?不过应应天府尹之招来唱曲而已。朱之蕃会意,督率手下加快步伐,自己牵着小烟玉押在最后。
“怎么了?这是奇芳阁的头牌不是?得罪我们老爷了?”游七犹自唠里唠叨,小烟玉一言不发,面颊上泪痕斑斑,定定地望着张居正。张居正如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向她,温言道:“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徐克绍一听头大,那这个人,是一直关在南京诏狱?什么待遇、多长期限,张居正到时忘了又怎么办?这些大人物,太随意了吧?把我们南京锦衣卫当杂役?何况这是刘台的女儿,当年托付给沐朝弼的!
沐朝弼!徐克绍悚然一惊,突然明白了刚才为何不安!
几乎是同时,“咣当”一声巨响,长窗前的秦淮河上掀起一道巨浪,疾风骤雨般扑向魁光阁!混杂着淬闪的刀光、呼啸的飞箭!
“刺客!”徐克绍高叫一声,反身箭步蹿到了长窗前,一把将张居正扯在身后,伸左臂护住,绣春刀团团飞舞,听风辨形挡住了滔天水浪中的刀箭。红色飞鱼服瞬间湿透,徐克绍顾不上脚下湿滑,连连急退,左右脚“砰砰”两声踢上了长窗。一边高声叫道:“有刺客!弟兄们,上来!”
然而刚刚才出门的一群锦衣卫,竟然瞬间无声无息。只有走在最后的朱之蕃和游七还在,毫不迟疑地丢下五花大绑的小烟玉,迅速赶上来,左右并肩立在徐克绍身旁,围住了张居正。王世贞自小烟玉行刺时就慌了手脚,这时躲在一张楠木椅之后,簌簌发抖。
徐克绍竖耳聆听,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护住大人!”右手绣春刀急挡,左臂毫无遮拦地迎了上去!
“咚!”轰然巨响,两扇落地雕花木窗崩塌,穿过徐克绍的头顶、身体,倒在地上,震得魁光阁的四壁晃了两晃。一大一小两个铜锤旋即扑面飞来,徐克绍额头鲜血涔涔而下,模糊了视线,顾不上擦拭,右臂奋力舞刀,要将铜锤挡在阁外,然而心中一凉:“流星锤!沐家流星锤!”
“小子!你一个人,挡不住的!”熟悉的粗豪声音响起,流星锤步步紧逼,沐朝弼哈哈大笑着,翻身上了魁光阁。几个蒙面黑衣人一跃,落在左右,徐克绍慌忙中扫了一眼,熟悉的身形,自然是沐家庄的沐诚、沐孝等人,手上有弓箭、有钢刀、有火铳,居然还有渔绳渔钩。
“沐伯伯!你!”徐克绍只叫了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几次挡在张居正之前,受伤着实不轻,身体摇摇晃晃,伸开了双臂。
沐朝弼双目凌厉如鹰隼,冷冷喝了一声:“让开!”
“克绍职责所在,绝不会让!”徐克绍满脸鲜血,双眼已被糊住,在沐朝弼面前哪怕一下也不敢分心擦拭。沐朝弼不再多话,“呼”“呼”两锤疾飞而至,徐克绍“当”“当”绣春刀挡开,噗哧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老爷!”沐朝弼身后一人叫着劝阻,听声音是沐诚。朱之蕃在旁扶住:“徐大人!”握着绣春刀的手簌簌发抖,心中更是叫苦:沐诚这一叫,简直坐实了徐克绍串通刺客的罪名!
“我倒忘了徐沐两家的交情!”张居正缓缓站起身,湿漉漉的乌纱和圆领犹在滴水,流淌在魁光阁的砖地上,游七习惯地递了块布巾,张居正随手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河水,神态平静:“这三年在南京,黔国公过得还不错嘛!”
“不错!当然不错!”沐朝弼瞥了眼摇摇欲坠,即仍然挺立在前的徐克绍,目光中分不清是轻蔑还是欣赏。众人都知道,这仅存的两位锦衣卫,无论如何挡不住沐家庄的人,徐克绍赔上性命也不过是尽责而已。
“所以老夫今天过来,特意谢谢你张大人、张阁老。”沐朝弼冷硬如冰的语气中满是怨毒,“三年来,我在将军山怡情养性,眼睁睁看着手下哭诉三宣六慰分崩离析,眼睁睁两次送我爱妻打马飞奔昆明抗击缅军!而我只是种花、种草!这么舒坦的日子!全是你张阁老所赐!”
张居正默然半晌,忽然问道:“黔国公知道秦桧和岳飞?”
沐朝弼愣了愣:“废话!”
“岳飞是抗金英雄,虽然莫须有冤死,但得天下万世崇仰;秦桧通敌议和,遭世人唾骂万年。”张居正缓缓说道,“自那之后,人人欲做岳飞,比如正统年间的于谦大人,就被人称誉为岳飞转世。”
沐朝弼皱了皱眉,不明白张居正为什么说这些,怕他故意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伸手示意,沐诚沐孝自两侧偏窗进了阁中。徐克绍挺身欲拦,“哇”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楼下人声寂寂,一帮锦衣卫悄无声息,显然沐家人已经控制了局势。
张居正恍如不知,继续说道:“即使毫无私心之人,也不敢妄自议和,生怕沦为秦桧第二。生死事小,被人叫为汉奸,却不免遗臭万年。”
抬眼凝视着沐朝弼,张居正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可是我大明立国两百年,就如人到中年一样百病缠身,边境自南至北、从东到西,四处千疮百孔危机四伏。蓟辽宣大的确是最重要的门户,可宁夏吐蕃河套和鸭绿江难道就能掉以轻心?西南边疆山川险恶,新建侯王阳明平乱后安稳了不到三十年又开始纷争不断。还有东部沿海倭寇,剿了一次又一次,至今仍时有祸乱。”
“谁不想做民族英雄?谁愿意眼睁睁看百姓受欺凌、疆土被侵食?可是这四面八方若是都打起来,大明会怎么样?”张居正越说越是激昂,“隆庆末年,我接任内阁首辅,户部根本没有积存库银,朝廷入不敷出,百官的俸禄都不得不时常拖欠,甚至拿库里陈年的香料敷衍!打仗,拿什么打?”
“哼!那就任由外敌侵略?你张阁老甘愿做秦桧?”沐朝弼总算听明白了。
“能和的,绝不打。”张居正避开了沐朝弼话中的锋芒,“鞑靼俺答可汗封顺义王、开互市贸易,你可知道边境上百姓将士的喜悦?而宣府大同的军费,一年就要省下六十万两白银!不独朝廷,真正得益的,是天下百姓!”
“天下百姓是百姓,云南百姓就不是百姓?三宣六慰的土司不是百姓?”沐朝弼冷笑道,“就由着缅王一次次进攻,百姓都去做莽家的奴隶?”
望着张居正毫不退缩,甚至带着讥嘲的目光,沐朝弼忽然明白:“你拿下我,囚禁于南京,是因为我打缅甸?”
张居正笑了笑:“倘若还是你在昆明,前年缅甸和孟养争斗,你肯听朝廷的,不发兵么?像现任黔国公、令郎沐昌祚那样?”
沐朝弼粗豪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颤抖:“那我那些罪名,什么欺负寡嫂、事母不敬,都是借口?”
“镇守云南的总兵官,如果不是百分百听令,留之何用?戚继光、李成梁,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护着?光论打仗,不见得比你沐朝弼厉害吧?”
张居正一声冷笑:“手握重兵、守一方疆土的封疆大吏,最重要两个字,‘听话!’边防需要全面计划、长久打算,总兵官怎么能不受内阁控制?就是令郎,倘若前年坚持发兵逞一时之勇,这会儿自然也不再是黔国公了!罪名嘛,那么多御史言官,朝廷养着玩儿的吗?”
好!好个张居正!我苦思冥想了三年,沐朝弼竭力抑制激动:“多谢你今日如实相告!撇开我沐家的事不谈,缅甸和孟养不是什么‘争斗’,是侵略!缅王莽应龙野心勃勃地在蚕食我大明疆土,杀害我大明臣民!”
“三宣六慰自设立之日起,不,在设立之前,就有诸多纷争。缅甸孟养木邦这几家一直你杀我我杀你,世代积怨,不是吗?”张居正不以为然:“孟养是大明的臣民,缅甸也是!大明太祖亲封的!”
“你好不一厢情愿!”沐朝弼讥刺道,“可惜缅王莽应龙不这么想!”
“所以去年派了江东之出使缅甸,就是想招抚缅王。”张居正道,“只要缅王愿意同鞑靼顺义王一样接受朝廷封赏,哪怕赐的王位高一些,甚至划几块地盘给他,也是有益无害,强过再起战祸!”摇摇头道,“可惜江东之这一趟不成功,没关系,再遣使好了。”
“你这是卖国!”沐朝弼越听越怒,“张居正你真是想做秦桧!你在朝堂上威风八面,出门都是三十二人的轿子,你可见过边疆百姓的惨状?拖儿带女的奔逃、惶惶无立锥之地的凄凉?大明的将士,难道保护不得大明的疆土?难道任由缅王为非作歹?还要封他王位!再遣使!”
“你呢?你又可知民力已竭,大明根本打不起!很多百姓饭都吃不上,拿什么再去打仗?战事一开,动辄几十万两白银,哪里来?难道再加赋税?百姓交不起赋税,也是携家带口沦为流民!”
张居正丝毫不让:“当年严嵩胜夏言,不就是因为力主河套妥协,反对所谓收复大计?”
河套地区指的是贺兰山以东、狼山大青山以南的黄河地区,自明成祖撤大宁卫之后直接暴露在蒙古势力之下,常被入侵,多年来让大明焦头烂额。设置甘肃宁夏延绥三边总督,基本就是为了守住河套。嘉靖后期,当时的三边总督曽铣上疏要求出兵收复河套,获得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嘉靖皇帝先是同意后又反悔,在内阁次辅严嵩的协助下停止行动。而曽铣夏言以“开边启衅”的罪名惨遭弃市,严嵩因此当上了内阁首辅。这一段故事,是典型的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交锋。
“哈哈!那老夫甘做曽铣!”沐朝弼一阵狂笑,“你张居正就是严嵩!”
“富国才能强兵!我做首辅短短六年,到今年,朝廷已经收支相抵,第一次不用举债度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随你说我是严嵩、是秦桧!”张居正昂首挺胸慷慨激昂:“我之所为,但求问心无愧,何暇顾旁人非议!更不会徇匹夫之小节!天下百姓有衣有食,大明江山才能稳固!”
徐克绍听着二人争论,一阵阵恍惚,又一阵阵眩晕。自己和大哥,也是常常这么争吵,主战主和,各不相让。
张居正说的鞑靼顺义王的例子,宣大省下六十万两军费,无疑是有道理的。那日张居正到南京,那么多百姓自发到聚宝门外迎接、欢呼拥戴,当然是因为这六年来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虽不像有些阿谀之文说的“中外乂安海内殷富”,但是卖儿鬻女四处逃荒的惨象,是久不曾见了。江东之上次就半开玩笑地说,若是歙县早一点开始一条鞭法,老家人不至于走投无路。不来魏国府献地求救,也许他的人生就两样了……
但是,难道沐伯伯错了吗?孟养独立抗击缅军入侵,错了吗?思藜飞马回昆明迎敌,错了吗?
鲜血滴嗒滴嗒滴下,徐克绍模模糊糊地望着沐朝弼,心中满是迷惘。
果然沐朝弼也愣了愣,厉声道:“老夫说不过你!我更加问心无愧!老夫不该受此屈辱,云南百姓土司不该受此荼毒!张居正,纳命吧!”
说着猛地一挥手,手中两个铜锤活了一般飞出,小的挡住徐克绍和朱之蕃,大的直击张居正!游七已被沐诚拦住,此时已无人能救他!
张居正微微一笑,闭目待死。徐克绍大叫一声:“沐伯伯,不能!”奋力还要扑上,眼前小铜锤似长了眼睛,封拦得死死的,徐克绍拼尽余力,挥刀想隔开铜锤,双眼绝望地回望张居正。大明的百官之首,自居摄政的内阁首辅神色坦然,居然还掸了掸袖上的灰尘。
突然,一个白色身影猛地蹿上,血肉之躯生生挡在张居正之前,正好迎住了沐朝弼的大铜锤!黔国府祖传的流星锤,两百多年的绝技非同小可,白衣人立刻被砸得如纸鸢飞了出去!
“烟玉!”张居正高叫着,奔上前扶起了刘烟玉。沐诚沐孝一时呆住,竟然没有阻拦;而徐克绍精疲力竭又大惊失色,居然也忘了再挡。沐朝弼则短短唤了一声:“刘小!”也就僵立不动,大小铜锤无力地倒在身侧。
“别,别斗了。”刘烟玉软软地倚在张居正双臂中,嘴角鲜血汩汩流淌,奄奄一息,“你们都是,为国、为民。我爹爹,也是。”屏住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二人:“别,别斗了。”
张居正心中伤痛,抬眼望了望沐朝弼。沐朝弼何尝好受,刘台在自己的眼皮下眼睁睁地被擒走,终于惨死他乡;托付给自己的女儿刘小,竟然死在自己锤下!她立志报仇,她甘愿隐姓埋名进奇芳阁,今晚冒死行刺,都是自己一步步埋下的棋子!
张居正举起左手,伸到沐朝弼身前,双眸中难掩凄凉;沐朝弼迟疑着,伸出大手握住了张居正的手,望向刘烟玉,点了点头。
刘烟玉,不,刘小笑了,满脸的欢欣满足,双眼散发着异样的光彩,终于缓缓阖上,嘴角仍带着笑意。张居正沐朝弼对望一眼,同时松了手,望着刘烟玉都不作声。
为国!为民!
究竟是谁错了?
楼下忽然传来乒乒乓乓的格斗声,沐朝弼回过神,右手一挥,流星锤的软索绕在了张居正颈上。“沐伯伯,不可!”徐克绍抢上一步,绣春刀抵着沐朝弼的背心,然而伤重无力,不停颤抖。王世贞终于自椅子后抬起了身体,在一旁颤抖着声音叫道:“黔国公!大明江山,如今不能没有张太岳!”
张居正喟然长叹:“黔国公,我们刚才答应了烟玉,不再争斗。”沐朝弼凝神听着楼下,不说话。
“是刘显来了吧?”张居正淡淡道,“南京城风云际会,我一向人缘不好,居然三天都安然无恙,本来就很诧异。所以约了刘显,若是戌时三刻还没到下处,他就来接我。你那些手下虽然忠心,但也架不住都督府人多势众啊!”
“哼!我只要你一人性命!刘显也好、张显也罢,谁也没用!”沐朝弼咬牙切齿,“你那些鬼话,自己到地下去向孟养的冤魂说吧!”右臂一抬,竟不理背后徐克绍的刀锋,宁可同归于尽!
“等等!”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两个身着盔甲全副武装的人飞步奔了进来。“刘都督!”游七急忙迎了上去。
来的正是左军都督府大都督刘显,魁梧的身材与刘綎极为相像,须发皆白,曾与戚继光、俞大猷等破倭寇,又曾入蜀平九丝夷酋之乱,是员威名远扬的老将。
刘显看到阁里的情形吃了一惊:“黔国公,有话好说!”
刘綎跟在父亲身后,忙将手中大刀“当啷”扔在地上,笑道:“沐伯伯!我们当真是刺客呢,原来是您老人家在这与张阁老叙旧啊!有什么谈得不投机的,让我爹仲裁仲裁!”又对徐克绍笑道:“老六!你开什么玩笑,他们老朋友叙话,咱们小字辈的,让开吧!”
徐克绍浑身是血,全凭一口气苦撑,听着刘綎插科打诨,也不敢稍稍分神答应。
“黔国公,小儿多口勿怪。”刘显道,“您放了张阁老,万事好说!”
沐朝弼冷哼一声,不理睬刘家父子,紧了紧手臂,张居正的颈上点点青筋暴突。“退下!你们再过来,我就先杀了张居正!”张居正被勒得险些背过气,已是说不出话来。刘显连忙后退,双手在后连连示意楼梯上的军士不要上来。
刘綎却哈哈一笑高声道:“沐伯伯!我素来敬您神勇无敌、又能屈能伸、是个英雄,想不到,原来是个草包!”
沐朝弼不理不睬:“黄口小儿,你这样激我,就能救张居正?”
“沐伯伯,你这会儿杀了张阁老,第一个倒霉的是老六和王大人,我们父子当然也不得好,可是你云南沐家就跑得掉?黔国公两百年的封爵是不要想了,三位公子下大牢,沐夫人沐姑娘呢,只怕就此成了流民,四海逃窜!”
刘綎一贯的嬉皮笑脸:“谁得益呢?最高兴的当然是缅王莽应龙!然后是鞑靼里面哱拜那些心怀叵测的!当然还有倭寇!不管是战是和,反正一团混乱,没人管了!”
刘綎觑着沐朝弼的脸色,接着侃侃而谈:“然后天下的百姓也乱成一团。比如前天到聚宝门迎接张阁老的那么些人,回家就该琢磨了,是继续种田好还是出门流亡好?谁知道张阁老之后是什么人当权、用什么政策,前面免的赋税还算不算,自家交不交得出钱粮?”
侧头望望沐朝弼身后的蒙面人,笑道:“沐诚!天南星还好吧?你家大小姐以后可就要靠它了,在山林中为伍做伴!”
沐朝弼面上现出痛楚之色,手臂不觉松了。的确,杀了张居正,家人怎么办?昌祺也罢了,反正已经很对不住这个小女儿,三个儿子呢?进诏狱前程尽毁?刘綎虽然夸张,可是大明真的会乱!倭寇、蒙古定会乘机侵犯,莽应龙想都不用想,直接进云南、昆明!
阁外秦淮河上画舫逶迤,隐约飘来丝竹声,咿咿呀呀的胡琴中歌女唱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沐朝弼猛地仰首一声长啸,凄厉苍凉无可奈何,流星锤的软索颓然坠地!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歌声渐渐远去,阁中一片沉寂。
张居正脖子脱困,吭吭咔咔一阵咳嗽,好容易平稳了气息,嘶哑着声音道:“黔国公,你为云南百姓、我为大明天下,如烟玉所说,别斗了。”
目光扫过身旁的白衣身体,血迹斑斑,张居正眼底有深深的悲伤:“我们二人,来个君子协定如何?”
“哦?”沐朝弼眯了眯眼睛,凝视着仇人。
“今日之事,两不相究。我张居正不与你沐家为难。”张居正缓缓说道,“但是,你给我五年安稳时间!我保证一定让大明府库殷实,户部有钱有粮!这五年里,我会继续遣使缅甸、招抚缅王,最好让他知错能改、归顺朝廷。”
“妄想!”沐朝弼冷冷哼了一声。
“安抚讲和不是目的,积蓄力量是根本。”张居正恍如不闻,继续说道,“若是五年后,莽应龙仍然怙恶不悛、恃远肆毒,你就官复原职,回云南剿灭缅王,我供你枪炮粮饷!”
“当真?”沐朝弼一阵热血上涌,浑身颤抖。许久不曾有过的希望、梦想和荣光重新浮现在面前。当真能再回南疆、再运筹帷幄、再奔驰沙场、再呐喊厮杀?赶走那些强盗!缅军!缅王!
“君子一言,”张居正举起手,与沐朝弼重重一击,“快马一鞭!”
沐朝弼眼中雾气上涌,仰天大笑:“哈哈!莽应龙,你等着!哈哈!哈哈!”张居正含笑凝望,不知何时双眸也润湿了。
徐克绍抬起头,透过淋漓的鲜血模模糊糊地望着两人,是仇敌?是知己?如刘烟玉说的,都是为国为民!自己与大哥的争执,又何尝不是?终有互相谅解的一天!如释重负中一口气突然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老六!老六!”朦胧中是刘綎在喊,徐克绍只觉得身体化成了绵绵月华,和呼呼吹过的晚风一起,徜徉在秦淮河的碧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