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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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还只刚进十一月,朔风却似钢刀一样戳得手脸生疼,在空阔的江面上挟着万钧之势呼啸来去,惊得白鸥惶惶四散、过往船只歪歪倒倒。江水翻涌,大大小小的浪花拍打着案边的礁石,枯草败叶躲在石后,瑟缩着随风摇摆。
沐朝弼踉跄下了跳板,眯眼望了望阴沉的天空。满目萧瑟中,厚厚的乌云压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沉甸甸地与远处的南京城墙浑然连为一体,甚至淹没了城楼上招展的旌旗。
这,是江南?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的江南?
昆明的天空,永远都是蔚蓝高远。仰首望去,雪白的云朵高高在上,仿佛到了天的尽头,苍鹰振翅翱翔也只看到黑色的一点,在金色的阳光中忽隐忽现。
昆明的太阳,总是金光灿烂。黔国公府的垂柳间杨、亭台舞榭,永远在春光中明媚娇艳,不知不觉一件绸衣就过了一年。
一阵朔风扑面、寒意刺骨,沐朝弼忍不住咳嗽起来,直咳得直不起腰。
“老爷!老爷!”思姨娘赶上来,轻轻拍着沐朝弼的后背,自己也冻得打了个哆嗦。这身青缎棉袍还是慈圣皇太后临行召见赐的,自北京一路几千里下来,只觉得棉袍越来越薄。毕竟,进宫时还是秋天。
沐朝弼瞥眼见到思姨娘的另一只手,大半年里,原本娇嫩白皙的玉手早已粗糙起茧,如今更红斑点点长满冻疮,手背上还有个脓包渗着血水。沐朝弼目光凝滞,咳得更凶。
“喂!走啦走啦!”押解的锦衣卫头目有些不耐烦,“这就进南京城了!送到南京锦衣卫那里,我们就交差了!”
思姨娘连忙侧身赔笑道:“烦劳赵将军稍等一等,我家老爷有些不舒服。就好,就好!”
赵百户哼了一声。一来思姨娘口口声声“将军”长“将军”短,二来沐朝弼咳得撕心裂肺面颊上两片病态的潮红,已经到南京了,再出个人命就没法交代。黔国公府虽然远在昆明,但又何必结个仇家?当下不再多说,挥手招呼后面的车马跟上。思姨娘待沐朝弼咳嗽停了,扶他上了破旧的马车。车轮滚滚,往南京城中驶去。
“爹爹,把这个吃下好不好?干净的。”沐昌祺迎着沐朝弼,左手中攥着一把绿草,还在滴水,右手一个水壶,壶盖已经旋开,凑在了他的口边。
沐朝弼喘息着喝了两口,看看绿草,不情愿地望了望女儿,终于还是接过塞在口中嚼了两下。昌祺乌漆漆的黑眸顿时晶莹流转,衬得雪白小脸娇嫩鲜艳,正如鬓边斜簪着的一朵赤琼无忧花。
思姨娘有些诧异:“这个紫苏草止咳嗽最灵,想不到江南也有。”
昌祺开心地看着父亲道:“刚才在江边的湿地里找到的。这么冷的天,倒碰巧绿茵茵的一蓬呢!”
沐朝弼见女儿衣裾湿漉漉的,两只早已磨得快要通的花鞋上满是泥泞,不知道刚才如何去江边摘草?心中一酸,眼中隐约泛起蒙蒙雾色,别过了头。
黔国公府外一条笔直的青石大甬道,两旁种满了无忧花。枝繁叶茂,花大而色红,盛开时远远望去恍如团团火焰在碧空下熊熊燃烧。九年前,这个小女儿出世的那一刻,黔国公沐朝弼正前呼后拥地打马行在树下,听到仆人奔来报告思姨娘生了位小姐,看了看身侧三个儿子不禁哈哈大笑,随口便道:“昌祚、昌祯、昌祹,都是老天给的福气!这个女儿,就唤昌祺吧!”
那时候,正是沐朝弼一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光。
沐朝弼的父亲第八代黔国公沐绍勋是黔宁王沐英六世孙,沐家世代长驻昆明,算是大明开国功臣中结局最好的一支。沐朝弼是幼子,还有个哥哥叫沐朝辅,继嗣爵位做了第九代黔国公。嘉靖二十六年,沐朝辅卒,嫡长子沐融嗣黔国公,只有四岁;沐朝弼被嘉靖皇帝任命为都督佥事,代侄子挂印镇守云南。两年后沐融病死,其弟沐巩继嗣爵位,二人的祖母即沐绍勋之妻、沐朝弼的嫡母李氏上书皇帝请求让孙子进北京居住,待长大再返云南。嘉靖皇帝允可,不想还没有动身,沐巩暴病夭折。
是真的暴病?还是有人谋害?鉴于沐朝弼与寡嫂幼侄之间一直关系紧张,又是两个侄子死后的最大受益人,自然很多人怀疑,李氏更是呼天抢地,再次告到了嘉靖皇帝处。
然而到底,嘉靖三十三年沐朝弼如愿成了黔国公。若不是张居正,本也可以一直做下去。
张居正!
沐朝弼的眼中闪过一丝鹰隼般的犀利,坐在对面的赵百户愣了愣,再看时满是恨意的淬闪寒光已经瞬间不见。赵百户揉了揉眼睛,心中疑惑着,有些庆幸刚才没有多催促。
接到这个差事的时候,同僚纷纷恭贺,虽然自北京到南京一路辛苦,可押的是原黔国公啊!沐家在云南两百年,是公认的西南霸主,战功赫赫朝廷信赖、恩威深重蛮夷拜服,倒也都罢了,和锦衣卫没啥关系,最重要的肯定是个财主啊!果然那个思姨娘出手阔绰,一上路就悄悄拿出一包首饰,虾须手镯、玛瑙坠子,一根金凤钗上的明珠足有拇指大……赵百户摸摸怀中,今儿交了差,正好在南京把这些物事验看验看!南京锦衣卫衙门不远处不是正好有个银楼?对了,叫什么宝庆银楼!
赵百户打着如意算盘,马车进了南京城。此时大明的首都在北京,南京称为留都、陪京或南都,是两京之一。一路过金川门、玄武湖、太平门,迤逦向南,虽然天色阴沉,街道上依旧人流熙攘车水马龙,极为繁华热闹。
昌祺趴在车弦上,好奇地东张西望。面颊和鼻尖被寒风刮得通红,几缕乌发随风轻扬,鬓边火红的无忧花细腻油润,衬得小脸更加莹润剔透。赵百户在京城初见这对母女时,颇有些惊异二人异于寻常的白皙,后来听说姨娘姓思,便猜想她是夷族。沐家久镇云南与诸多蛮夷土司常有往来,看思姨娘的风神手笔,说不定还是哪个部落的首领。
进皇城时有守卫盘查,赵百户下车出示了腰牌和公文顺利通过,马车继续往南。御道上行不多远,便到了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就是俗称的南京锦衣卫。
高墙乌檐,两扇黑漆大门,望起来并不起眼。墙上刷着小字“本堂示谕:附近闲杂人等,禁止在此喧哗吵闹、下棋赌博,违者拿究!”门扇上斜斜贴着花红纸印“锦衣卫南堂”,左右桃符上的对联已有些褪色,写的是“君恩深过海,臣节重比山”。沐朝弼望着对联,嘴角浮上一丝嘲讽的苦笑。
君恩深过海,臣节重比山!
赵百户吩咐几个手下看好沐家三口,跟着门卫进内通报。思姨娘问沐朝弼是否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沐朝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昌祺看看爹娘,也乖乖地坐着不动。
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青年锦衣卫,三十岁不到的样子,比起其他锦衣卫的英姿勃勃趾高气扬,这个侍卫文弱沉静,颇有几分书生气,走近前笑道:“各位远道辛苦!进来喝杯茶吧?赵大人在和我们徐指挥交接文书,各位已经完了差事啦!”
北京的一众锦衣卫们放了心,长长松了口气。两千里路走了一个多月,虽说没有多大风险但也总是不敢掉以轻心。沐朝弼可是张阁老亲自发话抓的!连小皇帝和太后都不敢多口!
是的,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隆庆六年六月继位时年方十岁,如今也不过十三岁,朝中大大小小的一应事务都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做主。
张居正,这个大明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明朝后期的中兴之臣,在政治经济国防等各方面搞了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整顿,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史称“万历新政”。
这一场整顿,扭转了大明正德嘉靖隆庆几朝以来政治颓靡、边防废弛、民穷财竭的局面,为濒危的大明王朝又注入血液、延迟了其衰亡。后世的评价基本是正面的,甚至称这一段时期为“中兴”,称张居正为“中兴功臣”“大明脊梁”。
其中,政治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万历元年十一月开始实施的“考成法”,名称出自张居正上书中的“月有考,岁有稽,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是为了改善当时吏治不清的状况,提高行政效力,以课吏职即加强考核为手段,尊主权、信赏罚、斥诸不职、省冗官。也就是以业绩赏罚百官,不能干活的就被撵回家。
黔国公沐朝弼远在昆明,世代为镇守云南总兵官,属于武官中的一等一人物,张居正以“事母嫂不如礼,夺兄田宅,匿罪人蒋旭”等罪名,派遣锦衣卫缇骑奔赴黔国公府抓沐朝弼,同时令沐朝弼长子沐昌祚袭爵。
连黔国公沐朝弼自己也不明白,这一抓是真的罪有应得,还仅是张居正为了树立威信拿他开刀?无论如何,自此事件之后,朝廷上下大为肃整,百官惕息,一切不敢饰非;张居正的号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大明内阁首辅的权威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毫不含糊地超过了过去历届首辅杨廷和、严嵩、徐阶等等。
北京锦衣卫们欢呼一声进了内堂,洋溢着顺利交差后的喜悦和轻松。照例南京锦衣卫这里会有所表示,今晚一顿好酒是少不了的。
青年锦衣卫走到破旧的马车前,笑道:“见过国公爷。是下车歇歇?还是直接去将军山?”
沐朝弼坐直了身体,淡淡道:“戴罪之人,不敢当此称呼。有劳大人,直接去沐家祖茔吧。”
“国公爷折杀晚生了!”青年锦衣卫十分客气,“晚生姓朱名之蕃,小字元升,在南京锦衣卫徐大人手下当差,不想今日有幸得见国公爷!国公爷不见外的话,叫我之蕃就好。”
沐朝弼不答,寒风袭面,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朱之蕃忙停止了唠叨,抱歉地笑道:“那我去请徐大人,就是这里锦衣卫的指挥佥事,今儿是徐大人当值。”说着急急忙忙又奔进去了。
昌祺看看朱之蕃的背影,好奇问道:“爹爹,将军山是哪里?”
“将军山,就是我沐家历代祖茔所在。”
沐朝弼语声仍是淡淡的,神情中却难掩骄傲:“第一代黔国公沐英洪武二十五年英年早逝,太祖追封为黔宁王,敕令归葬京师,灵柩运抵应天府当日,太祖亲往迎接!墓地所在的那座小山本来叫做观音山,自那之后改名为将军山。往后沐家七八代人便大都葬在那山上。”
“父亲,那我以后死了,也埋在将军山吗?”昌祺点漆似的双眸睁得老大,问得理所当然。
“你是女孩儿家,会葬到夫家。”沐朝弼笑了,“你爹娘兄长在这里。”
“那我要和你们分开?”昌祺不乐意,“那怎么行呢?我要永远和爹爹阿娘在一起。”
“傻丫头,你才九岁呐,想这个太早啦。”沐朝弼捏了捏女儿的面颊。
昌祺嘟起了小嘴:“才不早!这次要不是我死乞白赖,怎么能跟着你们?”
沐朝弼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又别过了头。
张居正要抓的当然是沐朝弼一人。然而思藜无论如何要随行服侍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抱着不松手,手捧明黄圣旨的锦衣卫缇骑显然没得到具体指示,被这母女二人闹得有些头昏,更被沐家当时气势汹汹的人群惊悚,居然也就押着三人上了路。
是的,那一天,恰是沐朝弼五十一岁生辰,黔国公府中摆了家宴,正在为他祝寿。沐朝弼的三个儿子,昌祚、昌祯、昌祹,都是沐家的好儿郎,能征善将血气方刚,若不是父亲压着,当场杀了几个锦衣卫都有可能。
沐昌祚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二十一岁就袭了黔国公的爵位,当上了云南总兵官,然而在父亲威逼的目光中,高声喊着:“臣,遵旨!”接了圣旨,没有丝毫愉悦,满满的都是强抑的愤怒。父亲镇守云南近三十年,军功赫赫,突然变成了阶下囚!就是太祖、成祖和历代大明天子,从没哪个皇帝这么对过沐家!
张居正,什么东西?
然而,终于还是三个人随锦衣卫北上了。沐家世代忠良,忠的,是大明朱家天子,绝不是什么首辅大臣、什么张居正。
即使那个朱家天子,也只有十三岁。
“沐伯伯!”随着清亮的声音,跳出了一个高瘦的锦衣少年。
标准的妆花罗、大红织金云锦、补纱飞鱼服,阔袖束腰,系着云龙纹嵌白玉銮带,侧悬绣春刀,是正四品的服饰冠戴。可是这稚气未脱,和小皇帝简直不相上下!沐朝弼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我姓徐,名克绍。”少年毫不见外,自说自话,“是魏国公一系,与沐伯伯家是世交。”
沐朝弼眯了眯眼睛:“你是,缵勋的儿子?”
“是啊!先父在时,常念叨起沐伯伯呢!”徐克绍一边说话,一边催着朱之蕃备车马,“我送沐伯伯去将军山吧。那地方出了聚宝门还有三十里,荒僻得很。”
“徐大人客气了。沐某戴罪之身,受南京锦衣卫监督辖制,”沐朝弼笑了笑,“我是你手下的犯人呐。”
思藜扶着丈夫,静静看着二人叙旧,并不多言。原以为指挥佥事“徐大人”是个老成强悍的锦衣卫头领,不想是这么个少年。不过既然是徐家人,也就不奇怪了。
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简称南京锦衣卫,与常卷入宫廷斗争的北京锦衣卫不同,其很大的一个作用就是“恩荫寄禄”,相当多功臣之后在这里世袭任职。比如常遇春、汤和、李文忠、邓愈等人的后嗣,都有任“南京锦衣卫世指挥使”,但常常只领俸不干活。
而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因长女是明成祖朱棣的仁孝徐皇后——即使说历代大明皇帝都是徐家后代也不过分,自然徐家受到格外的优待。定国公徐增寿一支常在北京,向来被视作武官第一位,朝廷中的册封大典、祭祀仪式,一般都由定国公代表武官,与文官的内阁首辅并列主持。而魏国公徐辉祖这一支留在南京,嫡长子代代袭爵,次子们也都轻轻松松地世袭锦衣高官。
第六代魏国公徐俌历任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南京守备,在正德皇帝要南巡时还率领南京武官上疏反对,正德十二年卒后追封太傅。他的两个儿子徐天佑徐天赐,以及徐天佑之子徐鹏举和徐天赐之子徐缵勋等,与沐朝辅沐朝弼兄弟平辈论交,徐鹏举袭魏国公爵,徐缵勋便在锦衣卫。
时光倥偬,下一辈又都长大了。
说话间车马备好,徐克绍指挥朱之蕃和七八名手下将沐家三口的几件行李换到车上,又亲自看着思藜扶沐朝弼坐好,回身招呼昌褀:“世妹上车吧!这会儿出发,到将军山恐怕也快天黑了。”
昌褀口中答应着,站在车前却不动,仰着小脸望着天空,突然叫道:“徐家哥哥!那是雪花吗?”
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洁白晶莹,在空中旋转曼舞,自在闲适,偶有几朵落在昌褀黑漆漆堆鸦砌云的乌发上。女孩小小两只短臂热切地举向半空,接住一瓣瓣雪花,那小小的手掌,亦如雪花一样细腻莹润,手背上四点陷着肉涡,娇嫩得令人心疼。
徐克绍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第一次看到雪?”
“是啊。”稚嫩的声音柔软熨帖地直钻入脏腑,自指尖到脚趾突然被雷电击中一样麻痒战栗,“我叫昌褀。我第一次看到雪。”
昌褀回过头,黑乌乌的双眸望向徐克绍,绽放着笑容。瞬间鬓边艳丽的红花一同盛开,炫目得不能直视。漫天大雪忽然似花飞蝶舞,刺骨寒风化作和煦春光,仿佛身处无忧树的灼灼花枝之下,头顶团团火焰,绚烂绮丽。
徐克绍终其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刻的感受。更无法解释,十六岁的少年为什么会就此被那个小小稚龄女孩的两泓清波牢牢缚住。晶莹似冬日寒冰、澄澈如雨后青山的双眼似有无穷的魔力,这一时,胸中怦怦热浪翻滚,一波一波跃过心房,酣畅淋漓地浸润了七经八脉。
察觉到思姨娘的脚步声,徐克绍掩饰地望向昌褀乌发中的无忧花,轻声道:“好罕见的赤琼,是云南保山的吧?”
“徐大人好眼力,是保山的锦红玛瑙。”思姨娘牵过女儿,随意说道,“喜马拉雅山脚下,迦毗罗卫王国的王后摩耶夫人四十五岁时有孕,回娘家途经蓝比尼园,下轿至园中休息时,走到葱茏茂盛开满花朵的无忧花树下,伸手扶在树干上惊动了胎气,在无忧花树下产下了释迦牟尼佛祖。”
思姨娘温和的声音随漫天雪花翩跹飞舞:“所以无忧花,是我们摆夷佛弟子的圣花。”